2015年02期  
      纪念
陈超(1958—2014),诗歌评论家,诗人。河北师范大学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研究方向有现代诗学、比较诗学、现代西方哲学。发表学术论文二百余篇、诗作三百余首,主要著作有《生命诗学论稿》、《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论诗与思》、《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等,出版诗集《热爱,是的》、《陈超短诗选》(英汉对照)等,获庄重文文学奖、鲁迅文学奖。2014年10月31日凌晨,陈超跳楼身亡。享年56岁。

我的老师,陈超
赵晖

 

陈老师个子很高,身量魁梧,在男人里算中长头发,常贴近耳朵绞齐,或长些,或短些。讲课的时候,眼睛很亮,没开口便带着三分揶揄的神气,仿佛要讲的东西很好笑;说到高兴处,头微微向前一探,笑容遮不住了,头发也跟着前仰一下,又摆回去,兴致勃勃的。感叹时,习惯性地摊开左手,随便向什么地方果决地大力一挥,好像赤手的指挥家,掌心运斤,单一个漂亮的手势,就收住历史的千军万马。如果你是那种慢热的学生,赖在这个乐章不肯走,总会捉到一两颗跳跃的音符,它们跌出老师的讲义,抓起诗人的头发,盯住哲学家的笔尖,跟黑板上的粉笔一起叽叽喳喳,嘲笑窗外的坏天气。

老师说下课时,黑鸦鸦的教室先静悄悄的,就连挤着坐的学生也没有马上站起来,仿佛魔法刚刚解除,要缓一缓才能重新进入现实。这时候,老师若不大步走开,很快就会被团团围住,不得脱身。陈老师喜欢喝咖啡,讲桌上总摆着大大一杯,就装在大罐的雀巢咖啡桶杯里,深茶色暖暖的厚玻璃,看不出口味,也许是颜色的缘故,感觉酽酽的;有时是茶,讲课时难得见他喝上一口,却老敞着盖,随意得很。老师板书极多,字大,很有气力,从不束手束脚;回身写时,肩膀和头发一起微微震动,落笔潇洒忠厚。写到满板,便拿起板擦,略一思忖,清掉一块,另写。每每如此,不知为什么,他常常忘记扣杯盖,下课时又三步并两步离开。大学没有值日生,讲课乏味的老师板书都没人肯擦,为了避免尴尬,有的老师干脆下课前就边收尾边自己动手不着痕迹地擦掉板书,还有的不得不靠点花名册维持“体面”的出勤率,陈老师的课是绝对的例外,提前占位还要用抢的,做不得半点君子风。他课上黑板的底色也比别时更黑些,看得到玻璃细腻清澈的纹理,阳光打进教室,笔直。学生如此卖力,待到老师第二节课再回讲堂,杯子里的咖啡或是茶上,早浮了厚厚一层粉笔灰,喝是喝不得了,碰巧时,他会瞧一眼,更多时候看都不看,就拉开随时可以唱陕北兰花花的嗓子,透过鼻音,中气十足地开讲,讲到酣时,照例端起杯子,伸脖便是一大口。

当了多年学生,陈老师的笔记永远记得支离破碎,字迹潦潦。因为每一句都太想记下来,每个词、每个字都觉得是好的,不肯跳过;老师又讲得十分有趣,一部风味乏陈的“重要”作品,到他手里,照样讲得如赵子龙杀曹营,七进七出,掷地有声。做学生的,往往一面笑,一面龙飞凤舞地才将老师的话抄到小半,下一句妙语便接踵而来,如是反复直至下课,饶是记到手酸,笔记里也全是半句。回去照着意思补,句句都像高鹗续的《红楼》。真真海棠无香,陈老师笔记未完,叹叹。

一次陈老师在课上问大家,人生理想是什么,他很少提这样空洞宏大的问题,下面同学一时静默,不知老师用意。好在他并不期待答案,只是很随意地接道,“如果贾宝玉在班里,一定会站起来,郑重其事告诉我,老师,我的理想就是好好谈一场恋爱。”周围开始有嗤笑的声音,老师很吃惊,“你们觉得不好吗?我觉得很好啊。”

本科毕业时,流行写纪念册,大家都找喜欢的老师和同学签名,留言。那天,陈老师刚好在听硕士生的论文答辩,一个师姐出来准备问题,本科的学生就厚着脸皮挤进去。同在的老师都是系里骨干,当然也有深受尊敬的,但大家总要先挤到陈老师面前,不但拿着纪念册,还举着他厚厚两册《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温和的赭红色书封,方方正正的字体,立在书上惊奇的眼睛,打开来,里面有糯米纸似的半透明蜡样衬页。那时,海德格尔是非常时髦的人物,老师不停地给同学写下他推崇的诗句:“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地”字尤其苍劲肆意,很像他平日的板书。拿到签名的同学轻吐一口气,神情马上变轻松,这时才会脚步轻快地转过头找其他老师签名。偏偏那第二位被找到的老师已年近退休,拿着国务院特殊津贴,不但能将一部《死水微澜》讲到风生水起,还生性风趣,因为每个人都先找陈老师后找他,颇有感慨,也不掩饰,兴之所至,脱口便道:“忘掉陈超,记住我!”我离得远,只见他回转身子,笔墨酣畅地作势顿足,一手像拿毛笔那样捉住笔,仰颔大笑。旁边拿本子的同学,脸早红掉大半。陈老师面色和悦,课上揶揄的神色不见了,打趣时,眼睛里的促狭也没有一分,脖子也仿佛往肩下按了按,露出少见的拘谨,不开口。待到好容易挤近前去,老师正要下笔,我赶紧说,“陈老师,我不要那一句,人人都一样,我要一句别的。”老师略一沉吟,给我写下八个字:“记住花朵,轻步而行。”

这是美国诗人斯奈德的诗。记住花朵,轻步而行,这八个字犹如阳光,一再照亮了我和我途经的道路。

 

我生性疏懒,念中文全因为爱读小说,就连小说也读得太随意,借到哪本是哪本,就算喜欢,也不会找到他全部作品去读;学期论文往往现学现卖,篇篇都写得像读后感,交了就万事大吉。一次,发下作业,照例翻到末页看成绩,那页刚好有三分之二空白,满满都是陈老师红色的笔迹,鼓励我珍惜对文学的感悟。我快快粗读一遍,过一会儿,忍不住又打开,将那页折起来一点,悄悄再读。

再开课,是念硕士了,这一回,陈老师不再七进七出地讲小说,他在黑暗里,推开一道窄门,金沙一样的流光就照进来。在那里,康德一出现,邻居就习惯性地校调钟表;黑格尔太大意,没跑过霍乱;叔本华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沙龙上的贵族少女脑袋和发丝一样流于形式,歌德的讨好真假莫辨;克尔凯廓尔夹着一柄黑色的大伞,踽踽独行,留给我们一地乱石和一个高傲孤寒的背影;吸了毒的福柯,围着夜色一语不发地看星星……老师的脚步也惊动了诗人,他们从自己的诗行里醒过来,打哈欠、咳嗽,抬起眼来看我们,有时他们互相谩骂指责,有时他们彼此点头致意;有的人会抽一颗烟,然后默默走掉,有的人会很郑重地脱帽,冲老师深鞠一躬,不苟言笑;也有人会悄悄问老师,“哎,你说,我今年会得诺贝尔文学奖吗?”听到这儿,我们再也忍不住,跟老师一起,哈哈大笑。普拉斯在爸爸的皮鞋里发脾气;弗罗斯特一定要选那少人的路走;勃莱坐在深草里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惠特曼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豹在里尔克的笼中,盯得人发毛;布罗茨基一点也不喜欢听课,他在等待夜幕降临,他要跟那匹令人战栗的黑马一起,冷冷打量,只为真正的骑手停留……诗人、哲学家,在陈老师那里从来也没有界限,为什么要有呢?老师耸耸肩,不回答。

陈老师的课,依然满到不得不劝退旁听的学生。他正色说,尤其是准备考研、考博的学生,千万不要听他的哲学课,误人甚深。大家笑,坐得很牢。一次,一个手指细长、头发也细长的男生,带着一整套专业录音设备早早来到教室,黑衬衫,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录音键和设备线也都是黑色。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靠窗的第一排座位上布阵完毕,大家没见过,觉得新鲜,议论纷纷。陈老师来了,照例先宣讲了“误人说”,眼睛就带到窗边的黑色,略显不安。开讲前,还专门跑下来,对那个男生讲,“这个,可以关掉吗?”虽然设备前卫,但那个男生却很腼腆,他微笑着拒绝了陈老师。老师又讲一遍,男孩很坚持,或者他的声音太细微,我们没有听到解释,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走上讲台。那一天,他讲得一如既往的好,但是心里有一点点不快乐。他不喜欢冰冷冷的机器,看起来太硬、不可更改、缺乏弹性的东西,他都不习惯。

 

尼采说,必须向前的时候,路边的小花小草不必顾惜。

尼采说,上帝死了,他手里提着一把灯笼。

瓦格纳说,请原谅这个无辜的孩子吧。

一匹老马,站在路边,被大力鞭打,尼采走上前去,抱住它,失声痛哭。

 

卡夫卡的艺术家,一个人在笼中练习饥饿。

要当心生活,它一不小心就让你变成一只毫无经验的甲虫。

 

陈老师说,我年少时常做可以飞的梦,也没有很高——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量——就贴着地面和草尖,掠过田野、溪流,自由自在,那种感觉真是美妙。后来就梦不到了,可能是老了。

毕业酒会,到处摆满高杯的冰啤,溢出的泡沫快乐又颓废。我被一根鱼刺卡到,疾步穿过已经开始狂欢的人群,在门厅外的夜色中大声咳嗽。背后,在同学的欢呼声中,陈老师的歌声起了,第一句就漫过大西北的山脊,高亢,悲凉,元气淋漓又满眼生意,像极了唐的边塞诗,也不知是不是站在椅子上唱的,还是那根鱼刺加剧了我的想象。

 

陈老师有一个非常可爱、稚气的儿子,高高的个子,帅气的眉眼,会大声喊爸爸,会一字一顿念出我们的名字,他们每天中午都要一起吃掉师母煮的西红柿鸡蛋面,从不厌倦;他们一起游泳,练出有力的臂膀和精神;他们一起写大字,在笔画的腾挪间发现最新的游戏。还住在红军路的时候,师母是老师书房中温柔的剪影,永远忘不掉初见她时,她逆光赤脚站在一双温暖的灰色兔毛拖鞋里,手里连碟端一只精致的咖啡杯,微笑。

北京。不记得是不是一个春天,我穿短衫,站在北大东门外的公交车站。来来往往的巴士停了又走,直到一辆漆满黄底广告的特6公交车在离路边半个车位的地方停靠,双层巴士晃了两晃,售票员用力拍打车身,照例发出不耐烦的喧嚣;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闪现,接着是再熟悉不过的微笑,肩膀微微收拢,嘴角有点孩子气地歪向一旁,眼睛里藏不住的轻快喜悦,陈老师回过头,张开手臂——阳光在身材娇小、声音柔美的师母葡萄柚色的发丝上快乐翻滚,她也微笑着回过身,扬扬大叫着跳下车阶——

 

陈老师,公交车有多挤,您为什么不打车?

陈扬喜欢坐顶层,又没什么好着急。很好呀。

 

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车呢,什么时候可以接老师来开会呢?

永远不能够了。陈老师永远不能坐进我开的车里了。我甚至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以为永远不会喊cut的长镜头在一次再日常不过的见面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谁的剪刀,冰冷地裁掉结局?“谁的泪水,云阵中依稀的星光?”那接通,再听不到他笑声的熟悉的号码,那打开,再看不到他身影的墙角的门牌……那些挥之不去的,那些永远消逝的,那些仍然在的,那些不再是的,在大簇大簇百合花的香味中蹑手蹑脚地公然逃离。

天还没亮,他温暖的声音在多多醉了酒的铁皮屋顶上,被呼啸的北风刮远了。

 

在飞往南太平洋的半途,港龙的空姐声气婉转地播报,“香港,地面天气良好,吹—东—风。”呼吸切切,如在耳畔。陈老师,你知道,再降落,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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