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2期  
      玩古
颠沛流离·李清照
陆蓓容

 

像我这样少信寡恩之人,少年所爱,时过境迁,就几乎全然无情了。李清照是十几岁时初读宋词接触的作家,曾经觉得她遣词造境如臻化境,方寸尺幅之间,活色生香,无所不能。稍过几年,读得多些,便无法再这样想。譬如小女孩走进珠宝店,总容易喜欢雕饰繁复的首饰,但中年女人则一眼看穿商家的花样,直奔基本款的戒指而去。她就像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曾经是心中挚爱,如今则束之高阁,永远不想再戴。

大约六七年后,因为读《古文观止》,竟然又进了一回珠宝店。《古文观止》里收录了她为其夫赵明诚(10811129)《金石录》写的后序。可是这篇文章与她的词大不一样,简直不能比作首饰,而像是一杆锋锐的箭,嗖一声刺中人心。

《金石录》是一部辑录和考证北宋以前传世钟鼎文、碑刻与铭文的著作。古人很早就注意收集这些东西,认为它们承载了史书不载的许多故事;或者同一件事,金石与书志各有详略,则可以互相补正。自秦汉以后,始终有人讨论相关的内容,可惜成书的大多亡佚了。到了宋代,此风突然大行起来,士大夫纷纷开始收藏古器物。相关著作也越来越多,像《考古图》、《古器图》、《宣和博古图》等等,几乎都流传下来了。例如《考古图》,记录了当时公私收藏的古代铜器和玉器,一一附有图像。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书当然还有可供完善之处;但在当时,这样的著作却为时人了解古史提供了重要帮助。

早于《考古图》,尚有一部著名的《集古录》,不仅收录吉金古玉,还注意石刻铭文。赵明诚的著作便紧随《集古录》余绪。他补正前贤们的各种错误,根据所见碑文史传决断了不少疑难;又根据金石文字,反过来考证历史文献的讹误舛乱之处,或者从这些铭刻上抄录下重要的史料。今人著书容易,做研究有各种数据库帮忙,当时则不然。苏东坡小时候曾经听乡里老人讲,书不易得,好不容易得到《史记》、《汉书》的刻本,实在珍而重之,便要亲手抄录一遍。由此可见,北宋一般士子未必能见到许许多多的图书资料。赵明诚身为官宦子弟,找书用书倒可能方便一些,但要说能像今人一样轻易地旁征博引,却显然是办不到的。

这部书的成就因此尤其可敬。更可敬的是他一生执着,乃至孤勇,见到相关材料便倾力收藏。若非李清照撰文纪念,这些生动的瞬间也许都像他收藏过的故物一样,随着时间淘洗,掩埋在滔滔洪流之中了。文学有时便以这种方式超越历史,予人真挚切肤的感受。

《后序》作于宋高宗绍兴初年,其时北宋已亡,赵明诚也已在建炎年间南奔为官路上急病去世,而李氏尚未再嫁。她先花了许多篇幅,回忆新婚时的生活常态:他们刚结婚时,赵明诚方二十一岁,还在太学读书。每逢太学放假之日,便先当掉衣服,得到一些钱,便与李清照一起到相国寺的地摊前,买些水果点心和古碑拓本回家,一边吃东西,一边读古碑。过了两年,赵明诚当官了,便立下节衣缩食、踏遍中国、四处寻找碑记古文的志向。

那时赵明诚的父亲在中央做官,因此颇有些身居枢密的亲朋好友。大家知道小赵好这口,纷纷援助,把家里有的奇文古字都贡献出来,使他更加沉浸其中不能自已。过两年,这爱好越加壮大,扩展到古书画和古器物上。有一回商人拿来了南唐宫廷画家徐熙的牡丹图,要两千钱。当时钱贵,虽然是世家子弟,仓促间也筹不到这么多。于是画留家中相看数日,还是只能还给商人,夫妻俩为此惋惜了好几天。

后来赵明诚的父亲罢相、去世,亲旧多被迫害。赵明诚便带着李清照回到地方上,避开了京中万丈红尘。此时生计反而稍得宽裕,因此买这买那,更加消停不得。买书就一同细读,买书画彝鼎,就一同欣赏、讨论,每晚都要点完一整支蜡烛。当时他们家中到处是书,有些还有副本。夫妇之间互相比记性,赌某事在某书某页,输者饮茶,是所谓“赌书泼茶”。这后来成了无数人——起码是女人——心目中神仙眷侣的样子。

在我刚读《金石录后序》的年纪,也觉得这是很好的。仿佛文化人恋爱就应该这个样子,提头知尾,心有灵犀,不羡慕声色犬马,连情趣都如此书卷气十足。也曾经想,如果自己去恋爱,确实希望遇到一个说得上话的“文化人”。现实当然烦难无数倍。人的面相实在太多,未必“有文化”便能弥缝一切,幻化出美好生活——所谓榜样,不过是一个温馨的片刻而已;用一个片刻做理想,好像在画上的渔船里打鱼。鱼不上钩,白日梦也该醒了。要吃鲜鱼,还得起身去菜场。

但对于李清照来说,斗茶读书自然是一生难忘的胜事,因为十年过完,他们的好日子就到了头。我们压下良心,“客观”讲一句,也可以说十年够长,足以知福惜福;可是亲身过在那样的日子里,可能会觉得每一天都短暂而幸福,十年不过匆匆一跃,生命其余的可能性根本还没有展开。北宋末年,金人打到河南,赵明诚当时在淄博为官。一听局势,便知不好,逃命尚可期,但收集的古物文玩,却不能都随身带走,此生恐怕无缘再会了。

次年春天,赵明诚要到南方奔母丧,不再居留青州,便在收藏品中作一抉择,半弃半取。这抉择是“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从我成为美术史工作者以后,读这一句,便比读那些赌书泼茶以为笑乐的记载还更心酸。我不想谬托为古人的知己,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了太多次;读过许多收藏家的呼号,便尤其觉得字字有如泣血罢了。

赵明诚带着挑出来的东西往南走,渡过淮河长江,终于到了南京。那些暂时带不走的,就锁在山东老家,关门闭户,盼望着明年春天再去拉一趟。但没等到春天,金人已经打到青州,一切都毁灭殆尽,荡然无存。建炎年间,赵明诚短暂地在南京当了一任官,稍一停顿,又被授官到湖州。李清照与他相别,问自己独身一人,若发生急变,当如何自处。赵明诚回答说,不得已时,先丢衣服被子,再丢书册卷轴,然后丢古器物——他心目中,古器物必定比书画更重要,更值得保存。这不过是眼光与趣味的偏好,本无所谓高下;但明清人耽玩书画的情状实在太过熟悉,有时真觉得他们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空有风雅的花架子而已。在这情形下回望宋人广博而又精微的趣味,常常觉得心痒难熬,恨不能改弦更张,投身于两宋的怀抱。

真正回到两宋交替的那个年头,赵明诚在去湖州赴任路上中暑病倒了。病起得很急,而他生性也不冷静,连用猛药,自误不浅。李清照知道这事,急急赶去,也不过来得及作几日诀别而已。惨的是,一个心境凄楚,不忍心追问后事;另一个又果决刚强,勇于面对现实,却不忍心交代所有藏品如何安置。“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今人读之,感到许多情绪交织在这八个字里。憾恨之余,最多的,仿佛竟然是怨怼。

赵明诚把一切交给李清照,便管自己默默死去。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文字,器皿、被褥更加多得不能数——当时的贫富,并不是绝对概念。升斗小民之富,不过一年口粮四季衣裳;可是士大夫之贫,尚能在乱离之中留下这许多东西。李清照人在病中,毫无办法,又赶上一波变乱,于是两万卷书几乎全都毁掉了。她身边只留下病中观玩的李杜韩柳几家诗文,汉魏之间几种名著,汉唐石刻、三代钟鼎,各自几十样而已——即此可知,所谓神仙眷侣实非过誉,她是确确实实与赵明诚志趣相投的——可怜此后她独身一人,无处安身,便有如惊弓之鸟,时时想要向有阳光的树林里飞去。在那种动乱时代,所谓阳光不过是朝廷所在之地罢了。可皇帝也是仓皇南来,顶多算只惊弓之龙,驻跸各处,偏偏定不了都。

李清照就追着皇帝走。颠沛流离,最是古物厄运。等她终于到达杭州,岿然独存之物,也已被人半偷半卖,取去大半。赵明诚二十年精力所聚,最终只剩下几本残缺不全的书。这几本残书,她还留着时时翻阅,聊作念想。“何愚也耶”,她自己也知道的,但终究不能自免。我不敢说能有体会,只是觉得不好受。很奇怪,一篇长文读到此时,转觉得藏品流失也不重要了,丢的东西太多,几百和几千,和几万,竟已无所谓差别,反而又比不上举案齐眉十年安逸——但赵明诚若活着,未必同意;也许让他以身相殉,换这些东西千百世流传下去,也会肯的。

《金石录后序》至此便戛然而止。世上千千万万设计师,也打造不出这样全无匠意的首饰,因这文章只是平平叙事,绝未滥用感情。虽经丧乱荼毒,反而大有生气勃勃,誓在这混账的人间过到黑之感。两宋之际有多少人像赵李夫妇一样南奔?北宋一百六十年文心士气所聚,有多少毁灭在这场变乱中?仿佛都因为此文变得历历在目了。晋唐去人已远,文字记录也不太多。虽然知道文物总是随着战乱播迁散失,毕竟没有“口述历史”来做见证。而这篇文章却教人千真万确感到难过,难过些“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更甚者,是北宋金石学从此成了空谷足音。我说喜欢宋代,并不纯是附庸风雅,虽然确实觉得他们真是风雅极了。读宋人笔记与读明清人笔记,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宋代士大夫多少带几分温润,做笔记就像谈天,又像教导子孙,鲜少矜奇好胜之气。且他们仿佛有一种寓意于物的趣味,为各种自然事物做谱录,讲橘子、螃蟹、荔枝、酒,抄撮古书,征引故事,不惮烦琐,别见情怀。金石虽不至是,但用以补经证史,小中见大之意却很相似。《集古录》、《金石录》两书幸而传世,使后来接续传统的人起码知道宋人都曾见到过什么样的古物,建立起什么样的历史知识。从那以后,直走过元明两代,才有清人循着先贤履痕,重新走上这条道路,甚至发扬光大,留下许多更细致全面的著作。赵明诚那走遍天涯海角去寻访古刻陈迹的宏愿,也是清人在一定程度上完成的。有毕沅作《山左金石志》,收录齐鲁大地诸种碑版彝器,远至上古,近至赵氏未及见到的元代作品;有黄易壮游四海,到处访碑,留下后人称羡不已的各种《访碑图》;还有一批书法家在此风气下转变了清初以来崇帖抑碑的书风,使汉隶、篆书,乃至金石文字都在清代书坛上重新焕发光辉。

我并不以金石学为业,本来没有资格妄谈史学史;既不爱《漱玉词》了,也更不应该消费李清照的一生,来写这样的专栏文章。不过回想起来,曾经在二十出头时到过赵李夫妇的故乡山东,在一个荒春风日里登上土山,找到北朝石刻文字。那是读过《金石录后序》之后又三五年的事情,箭早入心,羽梢仍在风中摆尾,拨得人沉沉似醉。思接千古并非难事,只不过有知者思虑深沉,无知者感慨浮薄而已。纵然是浮薄的一点感受,也足以牵出叹息。多少有志有趣的人在这世上活过,又都悄然死去;多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故事,最后只成为一篇好文章,随风飘荡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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