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2期  
      我写我画
王东春的不可言说
鲍贝

 

初见王东春,是二○一四年深秋,在西子湖畔,由《西湖》杂志社和《美术报》联合主办的一场小型聚会上。东春留给我的印象,是个有礼有节的绅士模样。我记得他体形健壮,略胖,剃干净的平头,说话时总是面带谦逊甚至略显谨慎的微笑。他应该是个很有酒量的人,但他在喝酒时却异常节制,并不喧哗,仿佛也不抽烟,或者极少主动抽烟。至少那天的他是这样。

一个画家,竟可以如此健康又温和,完全是个正常的人类,正常到让人无端端生出一种错觉和疑惑,这么一个暖男形象的好好先生,他是一个画家么?

虽然这个疑问,毫无疑问是没有道理的,近乎于弱智。谁能够给一个画家下定义,并概括出一个画家应该具备的外在形象?但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相由心生什么的说开去,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被大多数画家给吓坏了。我们所遇见的大多数的画家,好像都是不正常或者不太正常的。当然,我所说的不正常,是指一种带有反叛精神的气质和他所追求的与众不同的生活形状。

比如颓废的、孤独的、敏感的、骄傲而又特立独行的。就像一个本来很正常的男人,忽然有一天,他想成为一个诗人,于是就把头发留长,扎成一个小辫子或者马尾巴,以示他的另类和与众不同。

一个人要做到外在的与众不同,终究不过是包装问题,是很容易就能够做到的。但要抵达内在的本质上的与众不同,才是真正的另类。

好吧,我想说的是,王东春其人温和随性,而他的油画,却张扬、独特,另类到极致。因为另类,所以独特。

越剧演员茅威涛在台上是个风流儒雅的美小生,她的每一段唱腔、每一个华丽的转身,都使观众为之倾倒、心生仰慕。而日常生活中的她,却是个朴实无华而又简单的妇人。有一次她在记者突然造访时说:“如果你们真想要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还是去看台上的那个我吧。”或许,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艺术才是她的灵魂,才是她最真实的部分。

同样,在看到东春的油画之时,你完全可以忽略日常生活中的那个暖男形象的他,另一个更加真实、更加本质的东春,在他的油画里。

就如木心说过一句话:“你懂得了树,就懂得了贝多芬。”

说到树,梵高在写给他弟弟的一封信中是这么形容他眼里的树的:“那儿的风景如画,高贵的树上散发出阵阵宁静的气息和威严感。”

在梵高短暂的艺术生涯中,树一直是他魂牵梦绕的主题。树站在大地上,立于风景中,它强大的生命力和存在感深深吸引着梵高。在梵高的眼里,树已完全超越了物质意义上的树,而成为一种不可言说的精神象征。于是,形态各异的树诞生在梵高的作品里:盛开的果树象征新的生命与新的希望;修剪过的梢头象征衰败与死亡;截去头部的柳树被他拟人为出现在救济院里的那位孤寡老人。

而画家通过灵感获得的象征和寓意,事实上是不可言说的。能够被说出的,或许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或者连一小部分也不能够。谁能够说清楚从艺术家内心里生长出来的意象呢。连艺术家本人也说不清楚。它只能存在于深不可测的内心深处,在一片不可抵达的精神领域之上。它在不可言说的同时,更不可触摸,但它存在着。

我也见过东春画的树,是一棵圣诞树。

那是一棵奇特而又意味深长的圣诞树。不是通过画笔画出来的,而是用刮刀把颜料涂在画布上,一刀一刀刮出来的。粗看倒没什么,就是一棵圣诞树,很正常。但凑近了看,你便会眼花缭乱、叹为观止。那棵貌似正常的圣诞树,其实很不正常。

树里居然全都是飞机啊、坦克啊、轮船啊、炮弹啊什么的,一定还会有别的什么我还没看出来。它们藏匿于树间,分明只是刮刀刮出来的图案,但你却仿佛看见它们正满世界地忙着飞越、穿行,让你目不暇接。

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树似乎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或者成为大地,承载着万事万物。存在于这棵树里的飞机、坦克、轮船和炮弹等,各自为营,又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它们联系的方式,就是东春用刮刀一刀刀刮出来的线条。这些线条彼此纠缠交错,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混乱,而来自视觉上的混乱又引发心理上的某种不安。目光流转,你会瞬间被这些线条带进一个无比喧哗纷乱、又硝烟弥漫的世界里去。仿佛一双神来之手,赋予了这些线条和图案一种权力,它彻底颠覆了某种存在和打破了来自庸常思维的逻辑性。

由线条构成的飞机、坦克、轮船四散奔逸,穿梭往来,它们脱离了树,又脱离了画布,露出极不安分的一面;然而,再不安分,仍将归于树,归于宁静。它们原本只是藏匿于树间的线条。你瞬间又会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所击中。当你终于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哪个是飞机,哪个是坦克,哪个又是轮船之后,不再出现视觉上的混乱。世界静下来,你的心也静下来。这个时候,你会意外地捕获到另一种近乎绝望却仿佛并不自知的气息。就像一个天才而又执拗的孩子,没人跟他玩,他便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他玩得不亦乐乎,玩得疯狂任性,完全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王国里。他旁若无人、高高举起手中的笔,开始在纸上信手涂鸦。爱怎么涂就怎么涂,爱怎么画就怎么画,有一种不带思想的思想,通过画作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却又恰到好处地映照出他最真实的精神气质。

我无意于对东春的油画做费心的阐释和解读。我相信一件好的艺术作品是无法被彻底阐释的。我只是在一棵树前,听到了树的独白,也是来自王东春内心的独白。

每棵树都很孤独。人亦如此。东春用他的刮刀,为我们制造了一个隐晦而不可言说的寓言。

东春厚重的画册此刻就摆在我的书房。写这篇文章时,我不时将它翻开。只是欣赏。我并不关心他画了什么。为什么要画这个,而不是别的;为什么要这样画,而不是那样画。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只需拨通他的电话,就可以听他一幅接一幅地向我解释。也许听完他的解释,再去看他的画,会起到导向作用,就会很全面,也很深入,但同时也很无意义。

我宁可一无所知,一幅接着一幅,漫不经心地观看,然后,忽然感动于某一幅,被它迅速带走。

和东春的再次见面,是在二○一四年圣诞节的前一天。杭州“秀空间”为他的油画举办了一场异常独特的画展。他来到杭州。我们在西湖边的一家咖啡馆里见了一面。从开始到结束,大概也就不到两个小时。在这短短两小时里,我接过东春递给我的打印出来的一份个人简历。但他并不打算说他自己,也几乎没有提及他的创作。

话匣子是从他爷爷那儿打开的。当他说起他爷爷的时候,我才发现东春居然是个健谈的人。几乎一发而不可收。

我惊讶于他的健谈,以至于不得不打断他,问他是否曾经当过教师?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健谈的人大都是当老师的。果然,他呵呵一笑,说:“不是曾经,我现在就是,每个星期我都要给学生去讲课。”

此刻我正低下头,看到他的简历中写着:

“王东春,197312月出生于江苏滨海。2001年留学于俄罗斯国立弗拉基米尔师范大学。200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并获得硕士学位。现任教于南京工业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东春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父亲和母亲都是文化人。但在言谈之间,他有意忽略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可能相比之下,爷爷对他的影响更为深刻。他爷爷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书法。东春从小就跟着他爷爷长大,跟他爷爷学书法。据说他也写得一手好字,并从他爷爷所讲的无数的人生故事当中,汲取到很多人生经验。

除他爷爷之外,他还讲到他外公。他外公年轻时是一名兵器制造者,会制造战斗机、坦克和枪炮等。但由于那个时代和在那个时代才会生发出来的种种原因,他外公被关进了监狱。当然,这是题外话,就此打住。

在这里,我用几句话概括了东春用了两小时所说的爷爷和外公的故事;但他用两小时陈述的那两位前辈,却影响了他漫长的一生。

我是在谈话结束之后,才明白东春为什么不跟我谈他自己,而要花两小时去谈他的两位长辈。如果说,他爷爷教会他如何做人和做学问,那么他外公却无意中教会了他的动手能力。他在生命的旅程中走着走着,能够走到今天,完全跟他家族的遗传和影响有关。

家族是他的土壤,他从中汲取了养分,同时也被赋予了无限的创作源泉和艺术灵感。

东春的画册,主要分成三大部分:俄罗斯系列、灰色系列、战士系列。

在外行人眼里,俄罗斯系列最好看。无论是景还是物,都是用大红大绿或蓝色、黄色和亮白色作画,总之,具备着油画所能承载的一切明朗、浓烈和厚重,透露出强烈的异域风情。

然而,接下来的灰色系列,除了浓浓淡淡的灰,再无其他任何颜色。他在灰色世界里挥舞着他的刮刀,刻啊刮啊,刮出来的画面抽象而又怪异,有一种扑面而来的视觉压抑。感觉他和他的作品,都在夹缝中寻求着另一种定位和突破。

但要找到定位和突破,是需要时间和付出心血的。我仿佛看见一个外表温和谦逊,内心却狂傲叛逆的男子,在一间宽敞却阴暗的画室里,在涂满灰色颜料的画布上,激烈而有节制地一刀一刀地刮着;仿佛他内心正背负着类似苦行僧般的使命,独自一人在时间的画布上,一刀一刀地走出自己,寻找自己,又回到自己。

终于,他从那个灰色的世界中脱颖而出,又从缤纷的色彩中,寻找到三种不变的颜色:青灰、青绿和褐色。这三种颜色组成了他的战士系列的基调。仿佛一个歌唱者,终于找准了最适合自己的调调,高一度或者低一度,都不行。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的东春,终于回到了出发的原点,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顺归到初心,返璞归真了。

他的战士系列画的是一组兵马俑,秦汉时期最强势的文化符号。他用青灰颜料一刀刀刮出来的兵马俑,强悍、孤独,又悲壮,具备着一种强大的民族感。

我看着东春用刮刀刻出来的兵马俑,很奇怪地想起古格王朝遗址留在崖壁上的那些画。壁画中的人物无不轻松自在,可以想象人物背后无尽的繁华与昌盛。然而,作画的那个人和画中人都已不在,古格王朝一夜之间消失,十万人头不知去向,一场腥风血雨犹在眼前。因此,当你站在废墟上观看那些画中人的时候,你会很恍惚。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

我在想,东春在刻画这些人物的时候,是否也曾恍惚,或者,他只是想以此传达某种隔世的雄壮悲怆和一种忧患之情;同时也借助这些人物,唤起这个时代失落已久的英雄主义。

文章写至此,快凌晨了,未免思绪纷飞,逻辑混乱。最后说个题外话,一个小插曲。

东春年过四十,一直未婚,不知他对婚姻和爱情是否也有什么另类的想法,还是独身主义?再次见东春,就在那两个小时里,我忍不住见缝插针地问了他。

东春的意思是,年纪越大,越难找到意中人。况且现在的他,根本对女人和爱情不抱幻想。他坦言,对艺术的追求,让他变得越来越自私了。他几乎难以容忍在他的画室里,当他在埋头画画,他的身后却端坐着一个女人。

当然,他可能还没有遇到他想要的爱情。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东春遇到过,只是不可言说。爱情本来就是幻想出来的幻想,艺术也是。

现在的东春似乎下定决心,要把他所有心血,全部放在他的画里。成也是画,败也是画,画是他绝不放弃的致命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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