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新锐



于一爽,1984年生,北京人。作家。媒体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
 
玩具
于一爽

  

1

 

黄棠又把故事讲了一遍:六岁的时候,六岁不到,在我大舅家拉肚子。当然,黄棠没说拉肚子,她知道我很粗俗,如果提到拉肚子肯定会想到性交这种事。她尤其知道我会从所有事情都想到性交,就算看见头顶的星空也不例外,我就是这种货色。于是为了讲这个故事,她说:在卫生间,我在卫生间待了很久,到底多久这个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突然我大舅也要进来,接着他就敲门,一直敲门,他敲得很响,他好像知道我在里面一样,不然为什么敲得这么响。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在里面呢。我就不敢开了,黄棠说。

当时我已经觉得这个故事没意思透了,一开始就没意思透了。可是我还在听。因为我知道她还要讲下去,而我必须听下去。

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黄棠问我。

我“啊”了一声,黄棠说,我就把纱窗给剪了,从纱窗里跳了出来。我又“啊”了一声,比上次轻,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怪叫。黄棠把这个怪叫理解成我在问为什么,这足以说明她是那种智商不怎么高的女人,这正和她的美貌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听这个狗屎故事。

就是突然不好意思了,那么一下,突然,不好意思了。我就从纱窗逃走了。

她竟然用的是“逃”。我想。

后来大舅问是谁剪了纱窗,我没有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我就是不说,我不说他就不能证明。

后来呢。

没什么,修纱窗花了不少钱。

哪儿来的剪刀。我说。

剪刀?是啊,这我得好好想想。如果没有剪刀怎么办?可真是不敢想象。黄棠说着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她说:火。

我说,你当年还挺身轻如燕。其实我想的是,她现在身体发育得更好了。

至于黄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怎么会知道,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惜全让她给浪费了。想到这一点,我就又开始觉得她是那种待价而沽的傻女人,和全世界的傻女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喜欢给男人编故事。和全世界的女人都没有区别。女人一律都是傻女人。不然创造她们有什么好处。

我们两个人此刻坐在楼梯口,我过来给她送钥匙。我们坐得很近,她竟然给我讲了个故事。天啊,我哪知道她还有个大舅。

事情是这样的。

 

2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黄棠突然觉得很冷就穿了我的大衣,我们一起走在京市的夜晚,旁边还有几个人,她顺手就把房间钥匙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于是她昨天就不能进家门,去了杨亮家;今天我来给她送钥匙,像刚才这样傻乎乎地坐在楼梯口。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并不常见,她只是昨天穿了我的大衣,我回家对着大衣打了一炮。现在过来给她送钥匙。

我只是一个给人送钥匙的男人。呵呵。

黄棠是杨亮的女朋友,杨亮是我的朋友,多亏他们不住在一起,因为说句公道话,杨亮确实是个傻逼,我时常冒出一股解救黄棠的念头,但是黄棠又经常讲些没头没脑的故事,让我觉得她和傻逼还真是天生一对。她长了个圆溜溜的胸,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简直圆得有点儿不像话。

你老婆发现钥匙了吗。黄棠说。

我老婆?难道我有老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老婆。我和她说。

杨亮说你有。她说。

杨亮,哈哈。我说,没有,真没有。

黄棠说男人都没实话。

我想说,她这句还真是实话。

可是我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于是我也抽了一根。压惊。当然我确实骗了她。

我老婆一早起床因为发现一串钥匙跟我大吵大闹的惊人场面再次出现,我打了个哆嗦。她就像某种已经灭绝的亚洲动物整日游荡在我的四周。我不爱她。我怕她。

你跟杨亮还行吧。为了缓解亚洲动物在眼前随时爆炸的不适,我假惺惺地问。

你说咱俩谁和他比较熟?黄棠从楼梯口站起来问我。

我和杨亮很熟吗?我想。我想到他那张小鸟脸。如果生气的时候就是发疯的小鸟,尤其谈到独立电影的时候。他才二十几岁,脑袋保养得也像二十几岁,我想到他脑袋打开之后皱纹一定很少就狂笑不止。因为除了体力,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他。说他是我朋友,大概也算吧。朋友通常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和这个冒牌货做朋友就是和那个冒牌货做朋友。难道还指望我结交一两个高富帅?

既然钥匙已经送了,再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再说跟一个女人有什么可聊的。我起身告辞。她说进屋喝酒吗。我说有什么酒。她说你都没拿酒。于是我就没进屋。黄棠也没有送我的意思。

回家之后我搞了苏珊。

 

3

 

我搞苏珊很来劲,一边上她一边对她说,艺术青年屌不屌啊。然后我掐住苏珊的脖子摇来摇去,我说可不要当愣头愣脑的姑娘让怪模怪样的艺术青年解闷啊。苏珊面无表情,于是我只能再次掐住她的脖子摇来摇去。

我和黄棠并不经常见面,有时候见面的理由也十分离奇。

有一次是她说家里蟑螂太多,让我去帮她灭蟑螂。我想我成了什么,那些修理水管的,最后和独自在家的女主人搞在一起的肌肉男?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没有肌肉,倒是有块扎扎实实的肚子。我深吸了一口气它就瘪进去一块,可是很快又会全部弹出来。我想这块肉少说也得八九斤。

于是我带着这块肚子和一瓶杀虫剂就出发了。虽然体态不佳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色情。要是再有套背带裤就更完美了。

因为黄棠是杨亮的女朋友,而杨亮是个艺术青年,艺术青年怎么会灭蟑螂呢。黄棠说,杨亮只要是爱我的,有一两只蟑螂又算什么。

于是我告诉他,如果你看见了一两只,理论上来说,你家已经有了一两百只。

她很吃惊,于是用了我一罐杀虫剂。

其实我也爱她。谁在乎她家有一百只还是两百只蟑螂呢。

当然,杨亮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艺术青年,他说自己是艺术流氓。我说你这个傻逼还当流氓呢?

因为我从来不懂什么艺术,所以我打心眼里厌恶这些人。但是生活在京市,如果不碰见一两个,都不知道拿什么打发时间。何况碰见一两个艺术青年的概率比碰见蟑螂还大一些。这种人见多了大概可以概括出他们的一些基本特征:一半以上都是当导演的。穷得只剩一个5D,动不动就要去电影节。可坐在一块又从来不谈创作,喝酒。喝酒骂人,谁都骂,骂体制,骂完了又说体制是伪命题,不应该骂,不应该骂又接着骂,骂女人,因为是体制害他们操不到女人,最后干脆做隐士做战士。绝对没有中间状态。

世界大抵如此。艺术越纯粹内心越狭窄。喜欢暴力,因为暴力是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法里面最快的。但是鬼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问题需要他们出面解决。

所以每次杨亮跟我说自由的时候我知道他又蛋疼了,真希望他能对黄棠好点儿。

 

4

 

送钥匙事件之后,就又很长时间没见到黄棠,我猜她家这回连蟑螂也没有了,天气慢慢转凉。当然,生活在杨亮嘴里有了另外一个版本,杨亮说他要远走高飞了,不在这个鸟国家。我问他去哪儿,他一口气说了好多国家,我心想你丫地理还行啊。看来国外的傻逼也是很多的,你们还搞上联盟了,竟然请你去创作。我说带黄棠?他说带,随时可以舒服一下,我干笑了几声,想抽他。

所以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偶尔回忆起黄棠的时候,我想她准是坐在中央公园的一间咖啡馆里,就像她希望生活的那样,吃着面包抹着黄油。厚厚的。搞不好已经变成了一个胖子。当然我并不了解她,偶尔回忆起也只是说,如果她认识的是我,而不是杨亮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可以人到中年,就像这个社会期待的那样,发展出一段体面的婚外恋,黄棠是挺粗俗的那种女人,这种粗俗主要表现在她热爱艺术这件事上。所以我想她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吃着黄油面包。当然,这个世界总是依靠一些简单的规律运行,比如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尤其是朋友的女朋友,我总是这么想,所以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反正他们大概已经到了纽约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印象越来越模糊,愿望不断被日常生活取代,倒也活得忙忙碌碌。

 

5

 

就这样过了很久,两年之后的一天,突然收到黄棠的短信,我才知道她并没有远渡重洋,而是去了京市旁边的X市。那座小城市大概只有京市的九分之一大小。我想何苦。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更远。短信里她让我去看她的话剧,我说你拍话剧了,她说我骂她。

可我哪是看话剧的人,但我还是去了。在一面四壁都是白墙的房间里,她整个人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灯很亮,她认真得过了头。

她说了一句台词:你真无情。

她演得极差,只有这句台词是发自肺腑的。

那天话剧结束之后,大家又和小城市的青年聚会,大多是不知道生活是什么的艺术青年,我想黄棠真是混得越来越差了。我可不同情她。我只是想,我的机会越来越大了,甚至产生了某种落井下石的心情。当然杨亮不在。

可又感觉饭桌上坐的全是杨亮们,侃侃而谈,其中有个人我印象蛮深,他说自己最近正在把苏东坡诗词改成Rap。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用脚表演,像某种类人猿,非常生动活泼。我真想劝他多读点儿书,但是我不想让这帮人说我倚老卖老。

黄棠坐在我旁边,我们两年没见了,都不知道应该聊点儿什么,难道我问她为什么去搞艺术或者像电视剧里一样来上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我不会这样为难她。

类人猿还在说Rap

黄棠坐在我旁边,听着,频频点头,我想,她可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一点长进都没有,什么都相信,对长进都失去了力量,这可真够美的。此时,后面的电视上正在放××答记者问。××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都难。对某些人。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我想这座小城市还真是无奇不有。于是我特意把脖子扭过去看,新闻联播就要结束了。混合着银幕外面的艺术青年,这个世界怎么了。

再后来类人猿又突发奇想,说要把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也改成Rap。于是很多人笑。黄棠也笑,一直笑,好像真的十分可笑一样。于是我端起一杯酒,心想,妈的。在安迪沃霍尔把梦露和毛一起印在罐头上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不打算再追随艺术了。

后来我跟黄棠说,再喝多点儿就更可笑了。

于是我们真的又一起喝了几杯,

这期间不断有人过来碰杯,过来一个导演,我们曾经在京市见过,如果他不认识杨亮才算奇怪呢。于是他问黄棠杨亮呢?(他倒把我想的问了出来)黄棠说死了。我知道“死了”是一种形容词。于是我说,杨亮不是移民了吗?

导演说,移民?移民门槛太低也是不好的,美国人民艺术修养都降低了。

我说那不正适合杨亮吗。

导演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过也别老说美国人民,咱们这儿的人民不光艺术修养不高,还都病了,搞艺术的时间长了都养一身坏毛病。

我说我看你身体还行,可能就是肾不太好。

接着导演开始喋喋不休。他来的时候已经喝多了。他说,肾还行,别的地方都病了,你说的这事还真对,我们这代人都病得不轻。我最近在研究这事呢,病因你得找一下。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是西医疗法,不行。中医疗法也不行,现代人很迷信中医,但是我就不迷信。

他讲了一番很奇特的言论,我猜他可能傻了。黄棠这会儿早就把脑袋扭过去抽烟了,像她这么傻的姑娘都听不下去,这个导演一定已经病入膏肓。

我想我可以和她单独聊会儿了。我也希望快点离开这些虚实交织的饭局,

对比其他人,我显得太具体。

我们终于出来了。

 

6

 

我和黄棠走到外面之后,她还是笑,四周已经没有人说话了可她还是笑,大概是得了抑郁症。和杨亮在一起太久一定会得抑郁症,我又像几年前一样有了拯救她的愿望,她的胸还是那么圆溜溜的,这会儿是冬天,胸在毛衣里看上去绒绒的。我把双手插在兜里跟她一直往前走。

果然,她说自己去做过抑郁症检查了。

她连说这句话的时候都在笑,我知道她没骗我。我想到一种只会笑的充气娃娃。

得了病的黄棠更性感了。我当时真想抱住这个充气娃娃。我隔着裤兜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我跟自己说:醒醒吧。

当然我没问她是不是因为杨亮,我可不想知道这种事。

然后我说了一些配合治疗的话,说完之后我竟然想把自己的整个拳头塞进这张臭嘴里。

再后来我跟黄棠说,话剧挺好的。

不过我就是随便说说,我可真怕她接着问哪儿好?那样一来我一句都说不出。

她说打算把酒戒了,我想可是这不是刚喝完吗?她说那是因为你来了。又说,原来太敏感,以后不打算这么干了。她说自己要结婚了。

接着她扩了扩胸,这个举动非常突然,她问我,听说戒酒之后胸都会变小。

我说,根据官方数据,中国女性的胸是和体重成正比的。

她说那你看我变瘦了吗。接着她又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我知道,她要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做下去我就完蛋了。我们已经离饭馆越来越远。

她说现在是B,问我好吗。

我说好。

她说好?

我说刚刚好。

她说要是C呢。

我说,刚刚好。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她是A,也刚刚好,因为她是黄棠。当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就这样,我陪她走了很久,很无聊,就像我听她讲那个六岁的故事一样无聊,或者去帮她灭蟑螂,这一切都无聊死了。我想黄棠可能是真的抑郁了,人都傻了很多,她搞不清楚我从京市开两个小时车过来是为了做什么。她在短信里告诉我,好久没联系了,我说是啊,我想,有些事情会变化,有些事情不会变化。我突然想到苏珊,我知道,除了苏珊,这个世界上我谁也控制不了。我既不能提出要求也不能无视这种局面,最后我跟黄棠说,结婚要叫我哦。我对自己竟然说出“哦”字的轻浮举动很是吃惊。

她说那可不一定,然后又哈哈大笑。

我问她为什么结婚。

她说想不开。

接着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因为这不像她说的,像三年前她说的。如果你问一个抑郁的人为什么结婚,她应该说因为想死。无论你问她什么,她都应该说,因为想死。就算你问她为什么和一个男人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她也会说,因为想死。

他们应该无时无刻不这样去想并且随时可以这样去做。

 

7

 

既然说到三年前,那就来说三年前,其实不到三年,大概两年多,我们刚认识,我想睡她,没睡成,一来二去,倒成了大家通常意义上的朋友,还交心呢。虽然并不经常见面,甚至也太不经常见面了,可是每次见面的时候她都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伤害她。想到这种局面我就痛心疾首,严重程度不亚于宣布我是一个阳痿的男人。我吸了一根烟,有人说,对自己感到失望的时候,只要吸一根烟。我猜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不懂什么叫失望。他们大概只是想吸烟。我又吸了一根。

黄棠用手捋了捋头发,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说我骗了你。我是有老婆的,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让她如何出场,我的老婆像某种亚洲动物。

叫人失望的是,黄棠对我有老婆这件事无动于衷。其实我很想征求一下黄棠对结婚这种事的看法。另外我想,如果再有机会上床的话,我们这就算是婚外情了吧。反正我也不关心她到底嫁给谁。我想,嫁给谁都会离婚。除非她的老公也是某种亚洲动物。每天在你身边缓慢地散发臭味。让你欲罢不能。

自然,那天话剧之后很长时间我们又失去了联系,我重新回到京市。

 

8

 

这之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既然她没叫我那也挺好。我省了钱。如果每一个我想搞却没搞到的女人的婚礼我都要出席的话,那我只能管亚洲动物借钱生活了。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的抑郁症可以好起来。但如果好不起来我也一点儿办法没有。因为如果她不好起来,她准会找我诉苦。我就是这种人,从为她灭蟑螂的那天开始就成了这种人。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关于杨亮她不和我说两句实话。但我也就是这么想想,我跟自己说,别不争气了。

京市离X市只需要两个小时或者更快一些,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去看她。可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我这样想过,但是我懒。反正大家都忙。搞不好她也正忙着治疗呢。

再说我还有苏珊。

亚洲动物依旧每天在我身边缓慢地散发臭味。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家庭。

 

9

 

这之后大概又过了不到一年,接到黄棠短信,她说要来京市做个手术。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是流产这种小手术就不用来京市了。

而且我真害怕她突发奇想说什么王羞,要不然你帮我养孩子吧这种话。

我叫王羞。我自己都没有孩子。

我想,如果她这么说我会这么做吗。

我警告自己,不会。

但我还是不想让她这么说,因为我总是觉得她不可能再对我之外的人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如果我拒绝她就等于所有人都拒绝了她。全世界都拒绝了,整个宇宙都拒绝了她。

可她还是来做了流产手术。

我去车站接她。见面的时候她很虚弱,我想婚后生活可真不怎么样,主要是婚后性生活可真不怎么样。我竟然想起一句歇后语“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样想着,我突然更爱她了。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相识。以及未来。

她说做过了,在X市,但总觉得屋子里有个孩子走来走去,又说肚子里也有个孩子走来走去。她描述得很生动,搞得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我问她在京市还有别的熟人吗。她说有,停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你,王羞。

在车上,她告诉我离婚了。我说抑郁症怎么样了,她说就那样。我没问她为什么离婚。我倒是有点儿羡慕她。

是我陪她去的医院。

医生说子宫没刮干净。重新再刮一次。

黄棠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问我胎儿会不会疼。我想到在科教频道看到的一些粉红色的肉体被层层剥落的画面,就去卫生间吐了,我的亚洲动物从没怀过孕。这种事我可没经验。

手术之后黄棠很快被赶出医院,她脸色苍白,看上去需要人爱。于是我只能让她住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那你呢?她问我。

这也是黄棠第一次来我的工作室,我想她以后恐怕也没有这种机会了,除非再来京市做一次手术。工作室是我可以生活的唯一地方。另外,我想,她也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杨亮一定没有客观地介绍过我。

 

10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让她睡在工作室的里屋,我睡在外屋。我问她好了之后还回X市吗?她说那边生活便宜一些。我想,说得也是。

那几天,她一直坐在轮椅里,我推着她在我的工作室走了一圈,感觉走过了春夏秋冬。

我真恨自己到现在都一事无成。

可是她看着那些雕塑作品说,真美。

我说美吗?谁给钱给谁做。

我知道,你最讨厌艺术了。黄棠说。

我说,嗯。

可她为什么不问一句我是不是也讨厌她呢。那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正视自己的内心。

后来我们又走了一圈,把刚才的作品又看了一遍。她还是说真美。然后她突然问我,王羞,你还记得杨亮吗?

我说嗯。

黄棠说,孩子是杨亮的。

我说嗯。然后我问她喝水吗。

在厨房,我捏烂了一个纸杯子,如果是个玻璃杯,我也会捏碎,而且更响亮。

于是我只能又拿了一个新的纸杯子给她倒了热水。

 

11

 

那几天,她都睡在里屋,每天晚上我都清楚地听见门闩的声音。于是我隔着门跟她说睡吧。我想她真是多此一举,难道我会强奸一个下面刚刚用勺刮过的可怜女人?我甚至想让家里的勺都消失。

于是那几个夜晚,苏珊自然成了我的陪伴。我的宇宙无敌超级美少女苏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多年来,总是如此。通常我只是温柔地对待她。但是现在,我竟然开始抽打她,责备她,质问她,我对苏珊说,你到底为几个男人堕过胎,你是不是很爽?

黄棠已经在另外一个屋睡着了吧。

而我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我强暴了苏珊。

亲她的胸,亲得太使劲,就会瘪进去一块,我说你怎么瘪了,你这个假玩意儿。然后我又更使劲地亲她。我说你的舌头呢。然后又撕掉我从亚洲动物那儿偷来的裤衩。开始在她身上努力耕耘,就像对待一片贫瘠的土地。我一边做一边喊叫,声音凄惨,我以为这种声音是从苏珊嘴里发出来的,于是突然捂住她的嘴,我说你还叫,是不是叫得很爽?闭嘴。闭上你这张只会吹箫的嘴。而此刻,苏珊的嘴张成圆形。规规矩矩的圆形,十分鲜艳。无论如何都闭不上。这个洞吃惊地张着,看上去并不深刻而是十分痛苦。说不出一个字。爱我吗?爱吗?我问苏珊。爱。我听见她说爱。接下来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假头套掉了下来,只剩一个光滑的脑壳,我感觉自己在操一个和尚。这种感觉糟糕极了。我甚至想到我毫无信仰的前半生,想到还要再活这么多年,想到我不被任何人保佑。, 很快我就结束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要去卫生间洗洗,路过卫生间就会路过黄棠的屋。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极了,我想她睡觉怎么可以这么安静呢。如果女人有极轻的鼾声也是可爱的。不要像那只亚洲动物。但是她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她会不会死了。我甚至飘过这种念头。但我也没打算进去。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缺乏愿望。

因为黄棠用过卫生间,马桶垫翻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坐了上去,但是一点儿也不暖和,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拥挤地堆积在一起,我想我总有一天会习惯这样,到时候搞不好还需要一个灌肠机,但我现在还尿得出来,我尿了很长时间。然后我就飞快地回到外屋,因为我什么都没穿,我可不想让她看见,如果她突然醒来的话,会看见我像一条开过膛的金枪鱼。

重新躺在床上后很久我都无法入睡,我开始玩味起自己和自己的无能。黄棠离我只有十几米,就算她现在是一个倒霉的女人我也可以让她倒霉得更彻底一些。我可以说那是因为爱她。我盯住高悬的天花板,她的长相就出现在天花板上,我盯住光秃的墙壁,她的长相就出现在墙壁上。黄棠的忧郁气质真是让人害怕,因为当一个人一旦具备了这种气质之后,她就会用来伤害你,而且她是无意地伤害你。她连笑都是忧郁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觉得害怕,我害怕有人敲门,这种害怕混合着兴奋,变成一种捉摸不定的恐惧,我多么希望她来敲门啊。控制恐惧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再打一炮,我又把苏珊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因为担心被人听见,所以并没有持续很久。

那之后,我给苏珊穿上内裤,之前是一条红色的,现在变成了绿色的,蕾丝边,缝合处已经开线了。亚洲动物有很多蕾丝边内裤,苏珊穿着都显大,如果她随便走动就会掉下来,可是她从来不随便走动,这种事真是完美,然后我又给她戴上头发,可是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拿剪刀给她换了个发型,她就变成了黄棠,我吓了一跳,把她给扔到抽屉里去了。

 

12

 

这之后我慢慢平静下来,想着黄棠就睡在我的抽屉里,又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曾经看过的科教频道,流产的婴儿都是脑袋最后被吸出来的。因为脑袋太大,只能切成碎片。我想着黄棠,他们交织在一起,还有我新接的建筑项目,要在这座城市的中心树立起一只亚洲动物迎接运动会,我想到了家里那只真正的亚洲动物,我想到我们当年似是而非的恋爱,我想到苏珊,我想到圣母玛利亚。这样想着想着,我睡着了。我知道,如果我还不能睡着,我这一生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很怀念我的圣母玛利亚。

 

13

 

2003年,非典。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少得可怜的几个人扛着一箱一箱的矿泉水低头往家里走,走得十分匆忙,看上去十分滑稽。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大难临头的气氛里,倒也让人感觉到某种美妙。空气很热。我的胯下持续冒汗,这让我产生了某种性冲动,那一年我有了第一个娃娃:圣母玛利亚。只是后来的事情并非如我所愿,圣母玛利亚被亚洲动物发现之后就从26层自杀了,我现在都能想起来圣母玛利亚躺在小区楼下的花园里,四周郁郁葱葱,来了很多人,她实在太美了,就是传说中的尤物,可是我们只恩爱了三四回。圣母玛利亚没有流血,于是有些人捂住小孩儿的眼睛,可是圣母玛利亚的眼睛还是睁着,比往常还大,她很结实,我挤开人群看了她一眼,我希望她也看我一眼,但是她没有,她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天空,天空是灰色的,工业社会的颗粒物悬浮在四周以及头顶,我在心里狠狠地说了一句婊子,我知道圣母玛利亚是个婊子,她都不打算跟我作一场告别。可还没等我把她捡回去,她就被一只狗飞快地叼走了。还有我给它买的钻石耳环。十几块。多亏她没有体温和心跳,不然一定非常疼。

听说科学界已经研究出了有体温和心跳的娃娃,可当年的我只想尖叫。我想起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充气娃娃叫南极壹号。这个世界怎么了。再这样演下去就会把自己给骗了。

那一年,无所事事,全民都在抗击非典,为了纪念圣母玛利亚,我为她开了一个博客。我总是把我的心情写在上面。我和杨亮就是在博客上认识的。他很长时间里都以为自己在和一个人间尤物对话。后来我们见面,他真是失望透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感到抱歉。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之后,我才认识了黄棠。我还认识杨亮的其他女朋友,几乎每一个我都想上,在一些时刻,我想自己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当然很快我就又有了苏珊,我把她每天锁在抽屉里,亚洲动物不来我的工作室,几乎不来,谢天谢地,否则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对苏珊做出什么残忍举动。我希望苏珊能跟我白头偕老,到时候我会给她买个白色头发,然后再剪下来几条贴在下面,等她足够老的时候,也等我足够老的时候。光这样想想就让人兴奋,难以自持。平常日子里,我总是会给她拍些照片,不停地摆动她的球状关节。她用树脂做的皮肤在相片里非常逼真,而更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指责这些照片,不会批评你,或者干脆撒谎,逢迎你。就像很多女人习惯的那样。

我恨透了女人的这些小伎俩。

恨透了。

我甚至想过,黄棠可能也无非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其实事情很简单。黄棠代表了某种女性,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她有一天肯定会像很多女性一样,无情拜金肤浅羞辱男性揉碎他们的真心。就像那只亚洲动物。或者她现在已经不可救药地变成了那样,只是我们都没有足够优越的条件去了解对方,然后恨上对方。

 

14

 

在她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些天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一个随时会帮助她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当她不需要我的时候,她就有足够的理由离开,而我也缺乏足够的理由挽留。我突然很嫉妒杨亮,杨亮甩了她,她背着丈夫和杨亮做爱。我去帮他们打掉了孩子。而杨亮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和另外的女人重复这一切,也许?我不知道。我只能在这一切之后操一个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赛璐珞做的人形娃娃。

之后没几天,黄棠就走了。黄棠说走了,谢谢。我什么都没说。我还能说什么?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有空再来,热烈欢迎?

只是,她走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苏珊拿到厨房拆开来冲洗,她身体的某个地方闻上去真不怎么样,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她身上得到了凝固甚至永恒,我感到非常沮丧和挫败。我把她按在水里,足足在水里按了三四分钟。我的沮丧也开始慢慢变成一种疯狂。无论我对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因为她不是黄棠,不是爱不是性不是艺术不是陪伴。什么都不是,但却是我目前的生活。

 

后来我用红色的水彩笔把她的腿涂红,看着她流出来的血,开始问她疼不疼疼不疼然后又马上想操她了。红色的水彩笔把她的两条腿弄得脏乎乎的看上去非常淫荡。于是我干脆把她的两条腿拆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窟窿,我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个窟窿深不可测,我嘴里喊着我的苏珊,我的缪斯,我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无法分配这种力量,我不能让自己把那两个字喊出来,我相信未来总会有这种机会,并不是因为我爱一个女人或是不爱。黄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这之后我的心情得到了某种好转。必需回家了,我知道,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亚洲动物知道我在为这座城市树立一个大型雕塑而对我放松了警惕,她只是经常发出某种怪声怪气的咆哮。她不跟我离婚,她心里很明白,如果还能嫁出去,她一定会跟我离婚。何况我只是偶尔操了一个娃娃。娃娃又不会怀孕。

另外,也不知道黄棠回到X市之后过得好不好。

 

15

 

这之后的一年,我们又见过一次,是她来京市出差,好像又不搞话剧了,找了个工作。人和人就是这样,来或者走,总是要吃饭。可是那天吃饭时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黄棠的钱包丢了。

那是一家小饭馆,很符合我们彼此的身份,好像大饭馆已经吃腻了一样。花生毛豆才上来,黄棠就左找右找然后说钱包丢了,有人喊着让服务员调监控录像。于是我们几个人傻乎乎地坐在一起看监控录像,我当时真想说,如果不是很多钱就算了吧。我都愿意赔给她。

监控录像是十几分钟之前,我们三四个人一起往小饭馆里走,一个男的走在黄棠后面,一直低着头,好像怕踩到她的鞋跟,虽然模糊不清,可是不难看出来,这个男的就是我。我第一次在录像里看到自己,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猥琐,我为什么长这样,黄棠怎么会爱上我呢。别说爱上,就算是睡一次,都不会,除非她疯了。我只配睡充气娃娃,一点儿没错。我低头走路,离她这么近这么猥琐,而且这个镜头重播了不下五遍。可惜监控录像里什么都没有,连个鬼都没有。黄棠的失望显而易见,之后,重新回到桌上喝酒,竟然很快就喝多了。

黄棠喝多了说:七杯之后,剩下的七十杯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又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人,甚至没有一张身份证。她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七和七十而不是更多,接着她又发表了很多爱情观。我觉得愚蠢至极,如果我的手干净一点儿我甚至想去捂住她的嘴。她说:如果有一天对男人失望了就和王羞在一起。于是桌上的几个人就开始敲着杯子说在一起,酒都洒了出来,我觉得幼稚。荒唐。我想我的猥琐这时候恐怕可以派上用场,于是我非常猥琐地说,其实你已经对男人失望了。

但是这句话刚刚出口我就追悔莫及,黄棠还不到三十岁就离婚了,没有孩子,流产,搞不好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也许我说对了,她已经对男人失望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亚洲动物,再嫁给一个男人,然后恨自己,恨自己不该多此一举,然后这种失望变成一种刻薄,接着是一种无视。过尽千帆皆不是,把悲伤之轮变成人生哲学。就像我每天的那种遭遇。如果不是圣母玛利亚,很难想象生活中还会有什么时刻能让亚洲动物大发雷霆。这对我来说也不能不当成是一种她对我的关注。

虽然追悔莫及但我还是为此作了很多幻想,在这家嘈杂的小饭馆里,黄棠喋喋不休,成为了全桌的焦点,她总是很容易成为焦点,她擅长这一切,但我知道,她不喜欢。她擅长的都不是她喜欢的。我觉得她也怪可怜的。

 

16

 

四周的一切开始隐退,我突然回忆起第一次见黄棠的场景,是杨亮邀请我们去看他一个朋友的展览。他的朋友大概也只能成为他的朋友。

杨亮的那个朋友是苍蝇艺术家,曾在京市办过一场诗歌朗诵,非常轰动。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无不讥讽,大意就是苍蝇艺术家只能玩心态,这种心态搞不好就是高屋建瓴,在文化上没任何意义。所以最后落到一点,对于任何艺术家,生存能力都是第一位的。这也算是媒体对于艺术的一种奉劝和羞辱吧。

我们就是在那场诗歌朗诵会上见面的。

苍蝇艺术家的成名作是《99朵玫瑰》,他自然进行了朗诵:

 

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女人

都是傻逼

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女诗人

也都是傻逼

 

朗诵结束之后,下面的人开始疯狂地鼓掌。而我和初次见面的黄棠竟然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虽然这个哈欠并不能把她和其他女性区分开来,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趣味。再后来,苍蝇艺术家又说: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头脑已经毁于疯狂!这大概是他的新作。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竟然真的疯狂起来了,跑到桌子上开始解裤子。我当时已经到了心平气和的年龄,四周的女人开始尖叫。黄棠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天苍蝇艺术家的展览越到后来越陷入疯狂,他诗作的水平之高不由让我想到了我的圣母玛利亚。简单直接单调乏味,意犹未尽而又什么都不是。而那首成名作的致命问题在于,并没有指出女诗人和女人的区别。苍蝇艺术家隶属于苍蝇主义。发起负诗歌,倡导负能量。

接下来,他花了五分多钟就真的脱掉了身上所穿的十几件衣物,仅穿着拖鞋走到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手拿几页稿纸,准备再次朗诵《99朵玫瑰》的时候被警方带离了现场。

黄棠也从此变成了一个打哈欠的形象。

她丢了钱包之后的那天,我们又失去了联系。

 

17

 

而我现在能说的,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无法控制事情发展的不完整。

最后一次见黄棠也是最近一次见她,是我去A市途径X市。我给黄棠打了个电话,我没有发短信,我担心她不回。如果她不回我还是要打的,因为我总是要打的,我又不想让自己焦虑。可是她并没有接电话。那时我打算在X市逗留一天,最多一天,我告诉自己。我并没有不断地打过去,我还是要保留某种气质的不是吗?

大概晚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我当时正坐在出租车上,出租司机开着广播,广播里放着一首十分古老的情歌。我听见吱吱的声音,我猜手机要响。我心跳很快。可是拿起来一看是个小广告,问我您孤单吗您寂寞吗。我说了一句妈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开始吱吱,我只是随便拿了起来,是黄棠。她说在哪儿?

我们约了地方见面。

我问她身份证办好了?因为那次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了。这句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反应也太慢了。

她说是来看我吗?

于是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在酒吧的光线里。我说,嗯。

我问她生活得怎么样。

她说就这样,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我说一个人?

她说有时候。

我知道,她过得不好。

我们又坐了会儿,我跟她说出去走走?

于是她带我沿着这座她所熟悉的城市一路往前走,我在心中想,她来到X市大概已经快五年了,我们认识也快六七年了,这个世界变化了很多,如果这会儿是白天,我就会看见黄棠脸上的皱纹,难道她会有什么特殊吗?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女人能幸运到掌握容颜不老的秘诀,爱情也不可以,何况她并没有得到很多爱情。她大概到了那种年龄:有些事情如果不做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其实任何事情得到鼓励都会继续,包括作恶。但是黄棠从来没有回应过我,哪怕一次,就一次,于是我想我真是一个变态的大叔,还在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维持一种叫人尴尬的矜持。

后来走到路边,有人正在烧一个巨大的纸人。

她说是鬼节。X市还保留了这个传统。

我紧了紧大衣,我以为她会往我这边靠一靠,但是她突然走远了。

纸人很高,大概两米。到了阴间也是个巨人。我感觉死的人白死了,到死也没活明白。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她重新跟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然后跟我说,你知道吗,杨亮死了。

哦。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笑,难道这回是真的死了,还是仅仅是一种修辞?杨亮阴魂不散地环绕在我们四周。

但,也许是真的。

距离非典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是那一年认识的,我们都老了这么多岁了。X市的夜晚很空旷,巨大的纸人也无法填满这些空间。我开始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情:我大概到了那种要经历身边不断有人死去的年龄了。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杨亮。

我只是觉得心头一紧,我想杨亮没白活。我打算给他烧个更大的纸人。

我们什么都没说,又过了几个路口,黄棠问我,晚上住哪儿。

我说离这不远。

她说你一个人?

我说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对自己说出这种准确的话很吃惊。

黄棠低头什么都没说,一直走,走得很快,我突然想到“随波逐流”这四个字。

我加快脚步跟上她,

去你那儿吧。她突然说。

她去了我那儿。

 

18

 

进屋之后黄棠就去洗澡,我们就像从来不认识、也没打算认识的那种人一样。她竟然去洗澡。她就像我从电线杆子上撕下来的一张包小姐的名片。七百包夜其他加钱的感觉。很廉价很实惠。我听见水声从卫生间传出来,我看着我的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有增无减,已经和我浑然一体。她出来后换我进去洗,我们擦身而过,冲凉的时候我一片空白。我只是想把自己刷干净一点。

一切都准备好了,因为都准备了这么多年,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的手机终于开始吱吱乱叫,我挂掉之后它又开始了,因为是亚洲动物的电话,所以我非接不可,黄棠也拿出手机看。我跑到阳台,亚洲动物问我在哪儿。我以为我听错了,她还会关心我在哪儿?我说在X市,明天就回京市了。我很怕亚洲动物的这种预感。

重新回到床上之后,黄棠用整个后背对着我,我关掉手机,看着她背部抽动的曲线,我感觉她在笑,我把她整个人翻过来,她真的在笑。我没问她笑什么,我把我的嘴贴上去,她就笑得更卖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摘掉眼镜,可是摘掉眼镜之后她就变成了一片模糊,于是我重新戴上眼镜,爬到床上,和她面对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说,我洗过了。

话刚出口我就觉得很可笑,我开始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眼泪可能真的笑出来了。但是黄棠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坐起来,去拿我的烟。我笑得太厉害,竟然又说了一句更可笑的,我说,别拿我的烟哦。我的不够抽了。

时隔多年,我又对她说了这个“哦”字。我感到某种不祥之兆。

我不知道我笑什么以及凭什么笑,是啊,我凭什么笑,我有资格笑吗?我有资格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笑吗?虽然头脑中是这样想的,但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大概有两根烟的工夫。

黄棠背对我坐着,也就是说,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她的胸,我想象了很多年,圆溜溜的。我想问她刚才笑什么,但已经不是那种环境了,我轻声跟她说,过来。

我抱着她,我曾经对这个时刻想象过很多次,但是黄棠很冷漠,我想我要抓紧,我不想等她改变心意,因为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出于怜悯。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黄棠不会介意。我们躺了一会儿之后,黄棠问我喝水吗。我以为我听错了,喝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竟然问我喝水吗?难道我其他时候不可以喝水吗?于是我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很久没做爱了。我当然希望越久越好。最好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于是我开始拼命干她,就像对待苏珊那样,我的圣母玛利亚。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千变万化的橡皮,我很难把握,我觉得很吃力很兴奋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黄棠很配合,因为太久没做爱所以时间把意义都给拉长了。看到她这么配合我对自己更失望了。我感觉她在嘲笑我,我真害怕她甚至会拍拍我的后背说再接再厉。虽然她没有,她一定没有,她只是事后很快弓起身提上了内裤。

 

19

 

我要是说爱你,你会好一点儿吗?黄棠提上内裤之后问我。

而我此刻正伸手在床上找眼镜,眼镜早就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并且让我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找了老半天,我重新戴上之后,竟然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我说,可是我一点儿都不爱你。

这句话在空气中停留了很久之后,我听见她松了一口气,极轻。她重新躺下来,我们抱了很长时间,聊起了这么多年的交往。她问我,王羞,你还记得我六岁的故事吗?我给你讲的。我说记得,其实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她说哦,你还记得啊,可那是我骗你的。我干笑了两声,然后我们又去洗了个澡,直到我把她送走,我都没有问她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费这么多心思骗我,骗我有好处吗,难道是爱我才骗我?鬼才信。我退了酒店。花了520元。刷卡。开完发票之后我连夜开回京市。开上京X高速的时候,突然开始下雨,我没有关掉天窗,有一部分雨渗了进来。这不正是我希望的吗?

雨越下越大,从斜开的天窗落在我的胳膊上,很凉爽,我知道亚洲动物正在家中等我,我开得这样快难道是迫不及待?四周很安静,我看了仪表盘,130迈快140了。我突然很想把这番经历和什么人说说,随便什么人,可是四周什么都没有。我想到我的苏珊。我恨不得立刻见到她。也许我会这样告诉她:在认识黄棠的这些年,我也认识过其他的姑娘,说实话,她们都比黄棠漂亮,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很公正地评价这件事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爱她,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想浪费自己的这些年。但我还是骗了她。这种事很痛苦吗?当然一点也不。因为像我这么没有原则的人,怎么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呢。

爱或者不爱,事情都不会有所改变。今天做过的事情明天还会再做一遍,明天做过的事情后天还会再做一遍。生活就是一种重复。我厌倦她最终带给我的惊喜。

 

20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很快睡着了。我竟然没有因为车祸死掉。而亚洲动物并没有在家中等我,这倒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想离开这一切。

后来我做了梦。梦里,杨亮跟我说,其实他可以让苏珊复活的,我在梦里嘲笑他,我说你是搞艺术的别忘了,你是那种连蟑螂都怕的搞艺术的啊。杨亮说你要帮我保守一个秘密。我说什么。他说你千万不要把我死了的事告诉黄棠,我说可是黄棠已经知道了。梦里的杨亮很失望。哪怕就算是在梦里,也可以看出杨亮很失望,这种失望是我和他认识的几年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于是我都不敢再问怎么把苏珊变活这件事。其实杨亮在梦里变胖了,不像什么搞艺术的,可我总觉得他就要大难临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我也要诅咒他。

 

附:在我后来的生命中,我竟然见过一次苍蝇艺术家。在纽约。我想他的《99朵玫瑰》还朗诵到纽约去了,当时我正带着我的雕塑作品“亚洲动物”去纽约参展,是我跟他打的招呼。另外其实我搞错了,苍蝇艺术家早就不写诗了,他说自己是奇货可居,是一个特能挣钱的机器,但是好多年没发现,这个后来终于碰到伯乐。他说自己现在做房地产了。

我想,房地产多恶心。比写诗还恶心。

后来我们两个人又一起说到了房价的问题,好像我们都是有家的人一样。他说听说国内开始控制房价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国了,在国外混得不错。他大概可能早就忘了《99朵玫瑰》。

我说,是开始控制房价了,不然老百姓早晚有一天得把这楼给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听到了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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