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新锐
死亡总是发生在一切之前
于一爽

 

女人总是表现得比男人更失望,这并不代表男人不失望。

 

1

 

午后,赵先生在前面走,走在他们屋外的一条小路上,赵太太在后面走,手插在兜里;她准备好了,把事情说出来,如果他不同意,赵太太就会用这把银色小手枪指着自己的小脑袋,当然,她不会傻到真的崩了自己,再溅出一地血。他们只是出来散散步。

走了一会儿,赵先生回头看她,很羞怯,这种羞怯简直到了激烈的程度,而且竟然没有任何目的,并不针对任何人也不针对任何事,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九年中,从赵先生那张脸上总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的一种古怪表情,在这种表情背后,他竟然意识不到一点,有人就要离开他了。

赵太太感到失望极了,这种失望首先是因为对手造成的。于是她往前小跑了一段路,当然这种羞怯也就可以被理解成他希望两个人走在一起,他们只能重新拉住对方的手。

从赵先生的视野看过去,赵太太小跑过来的全部镜头:一个小点慢慢变大,变大,变大,变成一个大点,直到变成她本身。

她大概要突破九十斤了,赵先生想,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女人胖一点儿,这样在床上才更来劲。不用总感觉自己在羞辱一只长着尖脑袋的百灵鸟。自己的全部生活就是羞辱一只百灵鸟。

赵太太过来之后把尖脑袋靠在赵先生的肩膀上,枪换成了烟,但是谁也没抽,他们早对抽烟失去了热情。起风了。真应该好好活着,赵先生突然冒出这种古怪的想法,并且说了出来,而在他说出之后的每一秒,时间对赵太太来说都开始变得漫长。她还是抽了一口。

他们重新回到温暖的家。温暖的家,想到这个形容,赵太太又不自觉地摸了摸兜里的小玩意儿,她用手滑过枪栓,这回她真想崩了自己,她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们一起上楼,赵先生打开第一扇门,没有停留,又打开第二扇门,没有停留,然后是书房的门,接着走进卧室,他们的手都还在对方的手里,落地窗的光线恰如其分,也许应该用性爱来庆祝一场失败,就像九年来的每一次,他们都完成得马马虎虎。在床上的时候,赵先生觉得赵太太还是太瘦了。想到自己要继续忍受这个灭火器十几年或几十年,他突然就不行了。

事后,躺在床上,赵太太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只大黄鸭,它比什么都大,比两个人骑过的马还大。可它确实是一只大黄鸭。

而这只大黄鸭在她未来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代表任何意义。

赵太太本来想把这个梦告诉赵先生,但是赵先生正在穿裤衩。落地窗的光线比刚才暗了一些,但也没有彻底失去。

 

2

 

赵太太开始躺在床上读前一天的报纸,床头柜上放着昨天打开的汽水,已经没气了。

报纸上写什么。赵先生问。

京市机场的起落架惊现尸体。脑袋上有个窟窿。

昨天?

也许是前天或者更早以前。

哦,那死好几天了。赵先生说,尸体都处理了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赵太太很厌恶,她厌恶尸体这两个字。尤其是窟窿,她想,她看了看赵先生,她想象他脑袋上如果也出现了一个窟窿,谢天谢地,这种场面可真是非常壮观。

让我看看,哦。可真不得了,赵先生拿过报纸说,还有一只鹦鹉的尸体,和一个人的尸体放在一起,这个人足有一米九。还有一个窟窿。

所以你想编一个什么故事。赵太太说。

编?这就是一个故事。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看上去还没有一只鹦鹉想得多。

她又想起那个窟窿,她竟然想到了遗产,那点儿可怜的遗产。

我不看了。给你报纸。赵先生说。

嘿。赵先生又说,他把报纸在手上来回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太太觉得很烦躁,感觉赵先生是个很草率的男人,就是总能让女人怀孕的那种草率。可是他们还没有孩子。

可能他压根儿不具备这种功能。

也可能是自己不具备,赵太太想。

这就是她决定离开的原因吗?

万一我死了呢。赵太太突然说。

不会。赵先生说,穿上裤衩之后他开始穿裤子。

我是说万一。

不会。他说。

如果我离开你呢。

你会吗?赵先生反问。

我不会。赵太太说。

两个人有一只猫,这会儿正在卧室角落里咬着一根破木头,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如果有一天起床之后,猫变成了人,那也一定是个蠢货,赵太太想。就像他们本身一样,这种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风格和存在方式。大概就要写入历史了。

 

3

 

躺了有一会儿,赵先生起来去卫生间上大号,年龄越大越要做这种事情。他一天能上很多次大号,他大概要完蛋了,赵太太想。

没多久,赵太太在床上听到冲水声。

她说,冲干净了吗?

你要在马桶里面炒菜吗。赵先生说。

赵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想不到自己嫁了一个如此风趣的男人,而这种风趣主要建立在粗俗上。而且竟然建立了这么多年。

我一会儿进城去,赵太太说。

你等我穿上毛衣。陪你。

陪我?赵太太把裙子套上,倚在门边等他。

赵先生穿上毛衣也要往外面走,但是他怎么做都不能将胳臂伸进去,越拼命越伸不进去,赵太太站在门边,她感觉这个难看的姿势他要持续很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先生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因为他的头在衣服里乱撞了一分钟之久。或者一辈子。

没有头,只有身体,没有上面,只有下面,赵太太想,她甚至产生出一点怜悯之心,如果不是因为他那点可怜的羞耻感,她的话早就说出口了,对于自己的失望,她只能干硬地笑两声。

过来帮忙。赵先生说。声音从毛衣里沉闷地发出来,就像脑袋开了一个洞,声音是从洞里来的一样,非常陌生。赵太太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头可千万不要没有啊。

我喘不了气了,赵先生又说,这一次,从他的语气里已经可以感觉到无力,手也开始下滑,接下来浑身开始变得躁热,喘不过气来。

赵太太倚在门边一动不动,她听得非常清楚,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呼吸,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刚刚亲过自己的那张嘴,在那件黑色毛衣里,接连不断地呼出湿气,慢慢浸在毛线里。可他总算还活着。他现在整个人就像一条被缠绕的抹布。

这种事情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在特殊的时刻才显出特殊的意义。

接下来,赵先生突然不动了,他用手撑在床头柜上,需要歇一会儿,屋子安静得能听见喘息。如果没有喘息,谁会相信这间屋子里还有人。

赵太太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知道自己嫁了一个懦夫,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被吓坏了,她跑进卫生间,用拳头捶了两下镜子,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男人那样,她以为会流血,但是没有,她开始抽自己,接着她整个人跪下来,抱住头,头发像一条河,她想起这么多年,自己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她跟自己说要活着。

之后没多久,赵先生终于把毛衣穿上了。赵太太从卫生间走出来,她感觉手疼。

 

他们决定一起进城,去买点儿什么,现在刚下午快五点,是一天中最适合安静下来的那段时间。

 

4

 

你确定不用加油?赵太太坐在副驾上说。车已经离家有一段距离了。大概走过了几百棵树。

它总不会停在半道儿上吧,你的包呢。他说。

别忘了什么东西,他又说。

赵太太把手伸进去摸了摸。

都在。她说。

别忘了就好。

你最近有什么写作计划吗?赵太太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车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种正式只是为了显得讽刺。她就是想激怒他。

赵先生是个作家,每次提到这点的时候,赵太太都会从鼻子里喷出两条热气,像要融化周围的一切……

他这一生什么都没写过。虽然世界上也有为数不少的人在临死之前才有所作为,但是赵太太知道,他绝无可能,因为他没有这种运气。从来就没有。

继续写完余虹的故事。让余虹死。赵先生说。

他写了一生的余虹,但并没有什么人读过。余虹是个他在现实中操不到的女人,于是变成了某种文学形象,可惜并没有永垂不朽。

赵先生从后座拿了一瓶啤酒。

你知道为什么写不出来吗,因为你的脑子喝坏了。赵太太说。

赵先生就像得到鼓励一样,喝了一口,打了个嗝。

我知道,酒精是你创作的源泉。

不,它是生活下去的保障。

你应该像我这样活得具体一点。这个世界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创作。对,他们就这么活着。

活着?他们那也能叫活着??

那他们每天在干什么?

吃饭,做爱。

吃饭,做爱。尤其是做爱。赵太太太心里想,她想到刚刚结束的那场马马虎虎的性事。

你知道我打算让余虹怎么死?我现在需要一个灵感。

我妨碍你了,所以你需要喝点儿酒。酒跟你那个狗屁的写作有关?

它跟我现在狗屁的心情有关。

你真应该跟酒去谈恋爱,去操一杯酒,你爱上了你写的余虹对吧?没错。你爱上她了。你为她写一个标点符号你就他妈的硬了。赵太太拿过他杯子里的酒说,你还在开着车呢,好吧,少喝点儿。

余虹是个好女人。赵先生说。

如果你也像写下的男人一样好的话。

这么说你看过了?

没错,我就是你那少数可怜读者中的一个……可你就不能上个班?

坐在单位干什么。等着痔疮?

你以为你这个痔疮一样的文学会怎么样。至少他们四肢发达。

我就是不想和这些四肢发达脑子也得了痔疮一样的人在一起。喝酒是唯一能让我得到平静的方式。如果你可以闭嘴就好上加好了。

两个人开在公路上,燥热污秽沙尘一起袭来。

这条路他们走过无数遍,但是现在并不确定。

 

5

 

大概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发现路边站了一只鸡。是个优质鸡。赵先生想。穿着蕾丝花边,浑身上下就像在吐白沫。

京市越来越让人待不下去了,赵太太说,你要不要下去。

看她那张脸你就知道她经历过很多次宿醉堕胎悲剧,没准还有爱情。但她现在已经是分不清爱情和恶心的那种女人了。

如果我下去,你呢?赵先生说。

等你。

于是很刺耳的一记刹车声。赵先生猛地停车,说,屁股长得也够味儿,接着他又把车加大油门开走了。

我知道,你们写作的人都很空虚,需要往空虚的内心里塞个大胸脯。赵太太说。

赵先生抿着嘴笑,看上去很苦涩。他抿着嘴,这让赵太太真想敲碎他整排牙。

现在去也还来得及,最后还不是要我给你洗裤衩。赵太太说。

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她想成一个年轻漂亮然后心眼也不错的姑娘。当赵先生说这句的时候,他们的车已经离开鸡大概一百多米远了。

赵太太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想,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因为女人而争吵,自己真应该放过他。

好吧,已经没机会了。走远了。赵先生说,他又开了一瓶啤酒,京市从来没有关于喝酒不能开车的规定。这是他始终不能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

看着啤酒瓶上冒出的白色泡沫,赵太太突然想到了口交这个词,她问赵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尤其在看到鸡的时候,因为她是赵先生走在街上准会扭头看一眼的那种女人。

是不是?她问。

是不是?

是不是?

是。赵先生说。

但是这个答案很快随着一百码的车速被刮跑了。

但是你没有办法跟她一起生活,你只能跟我一起生活。赵太太坚定地说。这句话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很刻薄,她真希望这种刻薄仅仅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但是她又不允许自己害怕。于是变成一种刻薄。她必须变得很坚定,她已经作好打算。

外面阳光很刺眼,两个人都靠在皮革椅背上。他们说的已经够多的了。

赵先生喝了不少,小汽车有几次差点偏离公路,这种时候,赵太太总能一把抓住方向盘。

她是个灵活的女人。他们偶尔像是一个人。

你想害死我们俩吗,她说。

行了吧,别大惊小怪的,现在不好好的吗。她看着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真像一个女人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小,赵太太说。

你现在看我的手都不顺眼了。赵先生又攥了攥赵太太的手,恰到好处。

真像一个女人攥住自己,赵太太想。

我们去擦擦车吧,如果路边有的话,赵先生说,现在全是酒精和汗臭,它比痛苦和死亡还难闻。

这就是你的那些比喻吗。真受够了。赵太太又一次感觉到他要一事无成了,而这感觉是极为正确的。

他们一直往前开,往前开是一条笔直的公路,时间也变成一条直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天上挂着一个黄太阳,容易叫人想到梦中的大黄鸭。

 

6

 

我们的婚姻是什么,赵太太突然问,她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的婚姻曾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一件艺术品。

好了。够了。真他妈恶心。赵太太说。

你不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

那是因为你喝得还不够多。

不要再从文学层面让我们的婚姻更悲惨了。行吧,全世界都知道,其实你骨子里更尊重鸡。她们就像你的写作一样,珍贵。

赵先生对赵太太的这个比喻颇为感同身受,他抽了一根烟,烟灰掉在衣服上,掉在皮肤上,但是他的皮肤早就没了感觉,她竟然哼起了小曲儿,哼哼哼哼哼哼……

除了会计,你的脑袋里还应该多塞点东西。赵先生一边哼一边说。

当然我就是一个会计,赵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小拇指,发现昨天新涂的指甲油又要从两边裂开了。

会计是一门艺术。赵先生说,你的包里还有烟吗。

说着他用手捏了捏赵太太的膝盖。

千万别说会计是一门艺术,别让什么都成为该死的艺术。赵太太说,你以为我们这辆小车是靠什么买的?

赵太太从包里重新拿了一包烟,她又摸到了那个小玩意儿。

再给我来一瓶维生素。

维生素就是啤酒。

后座没有了,我得去后备箱拿。后备箱还有几瓶,和他那些古怪的生物标本放在一起。除了写作,赵先生也收集些死动物。比如他们更早之前养过的一只猫和两条狗。

赵先生一天总是喝很多,要喝二十五个小时,如果你跟他说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他就说你醉了。

他们开着广播,广播里在直播一场比赛。不久,太阳滑进云彩。天上开始下雨,

搞不好他诗性大发会给每个雨滴起名字,赵太太想到这些的时候感觉非常恐怖。她想到了“兽性大发”这四个字。

赵先生一生为寻找这个感觉东奔西走,但是并不为人所知,他加大油门。

四周的一切压低俯身看着他们,山上的草垂直长下来,很多声音他们竟然从未听过,每一滴雨都砸在油漆剥落的车身上。他们都很兴奋,因为只有这种天气,这辆破车才有点用武之地。赵先生悄悄地放了一个屁。

赵太太把手伸出去,雨在皮肤上留下了一些新的感觉,为此她耸了耸肩膀,她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吹得随时准备掉下来。这样好的一场雨,植物球茎重新裂开发芽。

 

7

 

两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赵太太在座位上侧身埋着头,从赵先生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背部曲线比脸至少要年轻十岁,她的衣服已经洗得起毛了,下摆卷了起来。她新烫的头发看上去很俗气。因为担心风大,她还系了一条廉价丝巾。像屎一样的颜色。她竟然说这是向日葵黄。这让他觉得生活真没什么盼头。

雨越来越大,车开得越来越快,他开这么快,是不是他也受够了。赵太太想,如果不是受够了,他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他又不是一个潇洒的男人。或者说,他的潇洒就在于一事无成。

她真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受够了。

但是她对自己说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希望等雨小一点儿就告诉他全部,一切,是的。

车轮飞快地碾过高速公路,冷风拍打额角。

马上就要进城了。赵太太打开前面的小镜子,照了照。她重新涂了唇膏,这个时刻到来了。突然,她把唇膏涂了出去。赵先生开得更快了。

你就不能开慢点儿,你这是要去死吗。赵太太说,她擦掉唇膏重新再来一遍。

去死。赵先生说。他松开方向盘的一瞬间,阳光已经没有了,少得不够充一块太阳能电池。

你还挺酷。赵太太说,你一个人去死吧。

他们做了这一生最后的一次争吵。

接着是很长的一记刹车声,和“砰”的一声,并不巨大,很干脆,就像摔碎一件二十世纪初期的瓷器。反正也不值钱。

赵先生的手指被弯成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赵太太长久地尖叫,就像一只百灵鸟。这之后,她能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车开得这么快,好奇而且厌恶。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如此清晰。

喇叭长时间地响着。

就像他们一起生活三千多天了,每次她下班回来总会在楼下按住喇叭不放。

是为了让他停止该死的写作。

但现在,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远方城市的建筑插进天空。

如果他死了而竟然不是我干的,赵太太想。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羞辱感。赵太太这一天的羞辱感达到了一个高潮。

她竟然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而他就这么死了。嘴角流出珊瑚色的液体。

天空中有鸟飞过,残忍地窥视着。在玻璃上拉了一颗屎,然后满足地飞走了。她想抬头看,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东西就在包里,她想拿出来,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只能把手伸出来,做了一个拔枪的姿势,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手轻轻滑下了自己的脸颊。

8

这会儿要是有啤酒他准能马上活过来,赵太太想,啤酒好过艺术和狗屎和生活。

赵太太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就像穿了盔甲。整条腿卡在座椅里,淤青,就像一条美丽的银河光带。

她干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土地,天空,车祸,湖面,湖面让她想到了一块干净的黑板。而所有一切都不是她创造的。

后来飞过来一只苍蝇,她用手弄了弄,于是有一块板子又从车上掉了下来,整齐地砸在她的大腿根部。

她带着咒骂昏睡过去,因为那些无法挽回的岁月而咒骂。

 

9

 

赵太太醒来的时候,四周很热闹,那些人正在擦着血迹,像一群松鼠在清洗一块饼干。她发现自己的腿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摆着。她知道自己体内的骨头裂开了,如果可以看见,一定是明晃晃的。

她想问在身边走来走去的一个穿着马赛克图案衬衫,脸上长了颗巨大青春痘的医生,你们是不是能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缝回去。

而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就像家里那只坏掉的钟表上的布谷鸟,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她。赵太太把脸转了过去。

警察来的时候,只宣布了一件事。男的死亡时间是十九点零一分。车祸。他只是冷酷地说了一句:你命还挺大。就好像这种事情隔不了几天就会发生一样,也没准真的隔不了几天就会发生。警察总是这样,刻板,残忍,这是因为多年的孤独所致。

疼痛难忍,赵太太又要重新睡过去了。她知道自己会被抬到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她并不知道她的包去哪儿了,还有里面的那把小玩意儿。真是他妈的废物。也许很快就会落入警察手里。

天上慢慢开始出太阳了,路面就像一片被腌制过的小牛肉一样被烤着。而赵先生在这样一个好的天气,迎来了一生中最整洁的一个时刻,被一块塑料布装了起来。

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少,赵太太非常想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一个人,随便是谁,然后对他说,知道吗,刚刚死了一个人,他离开我了,而我本来是要离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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