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新锐
胡同里的人
于一爽

 

死亡总是发生在一切之前

一直想写小时候住过的虎石胡同,写不好,再写,原来写过。

先写何老头儿,因为他是最早死的。

何老头儿住在胡同最里面的院子,又高又瘦,年轻的时候肯定更高,听说人长得越老就会变得越小,最后干脆像一条缩水抹布,放在那儿都不碍事。可我还是觉得他很高,当年我总是抬头跟他说话。有时候他还会跟我说句英文“古德拜”,或者日文“米西米西”……何老头儿一生做过最伟大的事就是他有好多猫。何老太太早就死了,所以这些猫都是何老头儿一个人喂。到底有几只谁也不知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何老头儿很少走出院子跟其他老头儿一起晒太阳,于是其他老头儿都说他有点儿奇怪。也不知道养这么多猫干吗,又不能煮了吃。都不跟大家出来晒太阳。

但其实只有我知道,何老头儿也不是只会养猫,我总去他屋里玩儿。那是在我小时候,全家还没搬出那条胡同。何老头儿对我挺好,总是偷偷给我酸三色,我总是偷偷吃。一口气吃三种颜色。因为没有人喜欢让我吃何老头儿手里的东西。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儿,就像刚从河里跳出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每当路过他屋外的时候,他总会叫我,于是我只好进去,因为我又没办法装作听不见。他的房间光线昏暗,朝北,常年封闭,有个老式书桌,擦得十分干净,我想他一定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尤其那个桌角简直能当镜子用。他房间的地面看上去很滑,就像长了青苔。当然,我并不常路过这边,因为他住在胡同最里面的院子。

每次进去的时候,吃完糖我就不知道是应该离开还是再陪他坐会儿。他家里的电视只有肚皮这么大,后来我就跟他一起听评书。声音就从小黑匣子里传出来,何老头儿最喜欢用自己留着长指甲的小拇哥儿敲着桌角听。眯着眼。好像生活很值得感激一样。我有时候偷偷看他,这件事让我非常兴奋,因为我总觉得,他知道我偷偷看他,等我不看他的时候,他一定瞪着大眼睛看我。当时听得最多的是《大明演义》。到现在就还记得里面有个马皇后,脚大。我当时问何老头儿多大啊,何老头儿想了想然后指着他床底下的一双黑色片儿懒说,比这个还大。后来他用手比划比划,足足有肩膀这么宽。再看着他那双摆得整整齐齐的片儿懒,鞋头朝外,我突然觉得恐怖极了。直到现在,提起大脚,我还是一下子就能想起何老头儿,想起他昏暗的屋子,从屋子里一直冒到院子里的樟脑味儿,这股味儿比院子里的榕树开花还要香。

既然提起榕树开花的那些日子,那我就说说,因为如果我碰巧正在何老头儿的院子里,我们俩就会一起看花,看花开花落,这让我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某种伤春悲秋以及一种虚张声势的气质。当然一想到这种自我感动的德行,我就觉得恶心极了。有时候何老头儿问我,想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想。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会问我——小星,想什么呢。我说——想吃炸糕。

好在榕树并不经常开花,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它开了两个季节之后,何老头儿就死了。反正他总是要死的。

何老头儿的身体是突然不行的,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连他的猫都喂不了,那些猫每天就在院子里叫,大人不让我听,我自然也就不常去他那了。

只有一次,当时我在外院,听见里院的猫叫得太吵,我就偷偷溜进去,何老头儿正躺在他那张大架子床上,床下整整齐齐地摆着那双片儿懒,好像从来没有人穿过一样。后来我就学着电视剧里,静悄悄地走过去,把食指放在他鼻子下面。当然,他那会儿还没死,可是很快也就要死了。

但我当时太小,还没有到那种经历身边不断死人的年龄,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那天,我就一个人在他旁边坐着,我甚至不期待他坐起来给我拿糖吃。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电视,他的电视很不清楚,有几个台都是雪花,可我就那么一直看……直到很久之后我奶奶喊我吃晚饭,我都已经能闻到炒菜的味儿了,才从床上起来。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我是不可能闻到炒菜味儿的,我只是预感到应该回家了,天快黑了,我不应该在这里坐到更晚。因为何老头儿的电视旁边放着一面镜子,镜子已经生锈了,可还是能看到对面躺着一个老头儿,穿着白色跨栏背心,背心的边因为洗太多次全都卷了起来,两条胳臂平平地放在两侧,一条胳臂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牛痘印。我把我的胳臂放过去比了比,整整比我的大了两圈。我感到非常惊奇,我不知道如果我也变成七十岁会不会也有一个大牛痘印。但是很快我就把胳臂伸回来了,因为我想到一件事,我怕何老头儿突然抓住我的胳臂跟我说话。

自然过了没多久,何老头儿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七月份,还穿着背心,早晨吃了碗稀饭就没气了。邻居们说——他死的第二天夜里,胡同听见好多猫叫,他来了一个远房亲戚,把何老头儿拉走烧了。那些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本来我还想让我爸给我抓那只大白。大白是何老头儿养的无数猫里的一只,我觉得它长得最白,可是我爸说其实都差不多啊。他这么说是为了随便抓一只糊弄我,可惜连随便的那只也没抓到。记得大白当时总是站在何老头儿的肩膀上,从远处看,就像给何老头儿戴了一条十分昂贵的大白围脖。

其实关于何老头儿为什么养猫有很多传言,不过这里面要数李媛说得最传奇,李媛是我小学同学,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她说——你知道何老头儿为什么养这么多猫吗?因为他自己就是猫精变的。喜欢吃鱼。要是没鱼了,就吃小孩儿。专门吃小男孩儿。我跟李媛说,怪不得没吃咱俩,不过为什么不吃隔壁又白又胖的黄大壮呢。说完我们俩就哈哈哈哈大笑因为我俩突然想起来,黄大壮是个傻子,妖怪一定不喜欢吃傻子。搞不好吃完会变成傻子。

接着我俩又哈哈哈哈笑得没完没了,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因为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都把整整一部大脚马皇后听完了,何老头儿还没吃我,以及那些在榕树下看花的下午,风一起,就落了一地的树叶,于是他总喜欢说——小星,最近学校教你唱什么歌了?然后我就会给他唱首歌,还唱过很多次小虎队,可是每次歌声结束,小小年纪的我并不懂什么是爱,可是我感觉自己唱得十分投入就像那些有过情伤的成年人一样。可他一次都没有吃过我。

黄大壮是个傻子,可我和李媛最喜欢找他玩儿。他比我们大五岁。一岁的时候暖水袋“爆炸”就把黄大壮炸成了一个傻子,他爸他妈为他都离婚了。傻子跟他爸一起过。他爸就在我们胡同口卖北冰洋汽水,汽水全放在一个小冰柜里,冰柜上面总是盖着一条灰色的棉被,看上去脏乎乎的。我喜欢跟李媛说——那是黄大壮尿炕用的。

那些年,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总能在胡同口被傻子截住,他长得比谁都胖都白,手里拿个大红果问我吃不吃,我说吃,他就自己把大红果全塞嘴里然后因为太凉又吐出来哈哈哈哈大笑着跑远。傻子跑步的姿势很僵硬,腰板挺得特别直,仓促不自然。我就在后面使劲喊傻子可别让我看见你,或者模仿当时最流行的节目说上一句,“兔子!等着瞧!”

对付傻子我和李媛也有办法。傻子每天晚上七点钟都准时到胡同口的公共厕所拉屎。除了傻,他完全像一部运行精良的机器,不会像我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想大便于是被我妈打。当时,我和李媛吃完饭就去厕所门口喊——大壮大壮,你爸喊你回家。喊完没一会儿,傻子准从厕所里跑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说——回家了回家了。我和李媛这会儿就把石头子儿从裤兜里掏出来,往傻子身上扔。都是小石头子儿。只有一次,我偷偷拿了块大的,跟一堆小石头子儿一块儿往傻子身上砸,大概是砸得太准了,傻子突然啊啊啊啊地喊了起来,喊了好久好久,在原地站着不动,越喊越吓人,听上去像哭,我跟李媛尖叫着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看,傻子还站在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的身体像被夕阳刷了一层金粉,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那些年,天空很蓝,于是他整个人和背景构成了一幅非常叫人悲伤的画面,但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错了,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怜悯一个傻子,何况,李媛总是叫我快点儿跑,说被傻子抓住就完了。其实我当时很想问她,为什么被傻子抓住就完了。但是我没问,我跑得太累了,直到我们跑出了好远,傻子的声音都还听得见。

后来,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胡同里来了一个南京女的,我管她叫小美阿姨。小美阿姨长得一点儿也不美,我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大肚子了,我总想在她的肚子上滑滑梯。小美阿姨在裁缝铺工作。裁缝铺里全是老奶奶,比如我奶奶和邻居的赵奶奶,还有好几个奶奶。不知道为什么,小美阿姨就跟傻子他爸好了,好了没几个月就带着傻子一起搬走了。走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从半圆变成了一个圆,我也就再也不能在上面滑滑梯了,有人说他们去了南京,南京有个老军医,可以给傻子治病。也有人说,他们搬到了离这很远的一条胡同,因为傻子的病是治不好了。他只能从小傻子变成大傻子。

傻子走的那天,我和李媛站在胡同口,一人买了一根和路雪小牛奶。远远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黄色面的。傻子家的锅和碗都用那条灰色的大棉被盖上了,傻子就坐在棉被上冲我们呵呵呵呵笑。我奶奶叫我过去和傻子握握手,我扭捏着一直不去,我奶奶说去啊,又不咬你。我说万一他咬我呢。其实我知道傻子不会咬我,我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很久以前,我摸过一次傻子的手,他的手软乎乎的,因为实在太软了,以至于我再也不敢摸了,我怕给他摸坏了。

傻子一家走的那天,小美阿姨穿了件红棉袄,已经系不上扣子了。李媛说她也让她妈给做个一模一样的,我说你妈才不给你做呢。因为李媛臭美,我这句话把她气得够呛,她说你妈才不给你做呢。我说你胡说。她也说你胡说。她又说你没妈。我说你才没妈呢。她说你就是没妈。我说我告你妈去。她说你爸跟你妈都要离婚了。所有人都看见你爸和一大波浪头走了。后来我把吃了一半的和路雪扔她身上就跑远了。发誓一辈子都不跟她玩了。

当然,我没有一辈子不找李媛玩,因为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傻子走了之后不到一年,在我小学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随着拆迁街坊都陆陆续续搬走了。最先走的是和我奶奶一块儿在裁缝铺的赵奶奶。可是后来听说她刚搬走没几天就知道自己拆迁款拿得少了,然后有天夜里睡着觉就睡死了。两室一厅的房子都还没住上一周,可还是独立卫生间呢。

李媛家是第二波走的,她家刚走的第二天,房子就被推土机推了。整个虎石胡同变得乌烟瘴气,但这倒给我提供了一片新的乐园。我发现我喜欢在破砖烂瓦上走来走去,捡些废纸片儿回家写字用。我总是站在这片垃圾堆上东张西望或者干脆躺下来发呆,四周还有蝉声,我盯着天空眼睛睁不开,头顶上方是强烈的日光,云彩会动,我觉得自己也在动,偶尔还能看见一个罗圈腿的中年妇女过来遛狗,她块头很大,体重也不小,脸色黑红黑红的,上唇还有一抹淡淡的唇髭,而且胸前还耸起了一座山,我猜她一定是从别的胡同搬过来的,不然为什么长这么丑。她的狗最喜欢在地上啃垃圾。罗圈腿的中年妇女有时候还问我怎么不回家写作业,我什么都不说,因为我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傻,而且还让人愤怒,为什么小孩就不能发呆,虽然那些年我并没有心事,但我还是觉得我简单的感情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样。有时候四周还有小孩踢球,我十分无聊的时候,也会踢踢地上的空可乐瓶。当时可乐还是非常奢侈的饮料。

随着房子越推越多,虎石胡同后面的一栋筒子楼开始暴露出来,原来李媛在的时候,傻子在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发现过这儿,这栋楼外观陈旧年久失修,当你往上走的时候会发现,顶层的很多管道已经锈迹斑斑了。管道周围墙壁的石灰全部脱落了。地上放着好几个旧暖壶,还有好多大白菜。有一次我一个人爬上去,看见地上有三四棵大白菜的叶子已经发黑了,垂头丧气地瘫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在《北京晚报》上看到的一个凶杀案,妙龄女子被爱人残忍杀害,血溅在白菜上,时间长了就变黑了,我忍不住看了几眼又突然觉得非常恐怖,然后就飞快地跑下去了,因为跑得太快,在楼梯的拐角处我一脚踢翻了一个尿盆。尿盆被我踢翻的声音在狭长的楼道里传得很远,听上去很清脆,就像一首古老的歌曲。

感觉跑了很久,我才从楼里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看见铁丝上挂着几条女人内裤,我终于松了口气。天已经黑了,开始往外冒出几粒星星,在很短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行走在夜空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了这么久,我想起我奶奶跟我说过的鬼打墙。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一个人还要杀害一个人。我知道我们全家也被下了最后通知,大概很快就要走了。

最后一次见李媛,是在我升了初中一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当然,我也已经搬出了虎石胡同,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出来,说要宣布一件大事,那阵子我们已经不常见面了,因为我妈说她搬去了南城,那里没什么好学校,大拨轰去了一地儿,初一就跟男同学亲嘴儿了。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意义很明确,就是让我不要跟男生亲嘴儿。后来我在电话里问是什么大事,她说你出来就知道了,于是刚一见面她就跟我很神秘地说——黄大壮死了。我说谁?她说傻子。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接着她说你猜怎么死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就把嘴贴在我耳朵上讲——摔粪坑里了。说完,还用手扇了扇鼻子,好像味道很不好闻一样。当时我用我的手捂着嘴长久地盯着她,并不是因为我不相信眼下的事实,我说傻子不是搬到一个非常远的地方了吗。李媛说远到有粪坑的地方,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那你就别管了,接着她做了一件比傻子在粪坑里淹死还叫我吃惊的事,她竟然从校服裤子里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可是没抽,看上去很熟练,她也似乎已经没必要在我面前证明她还会更多。她用手拿着烟说——傻子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泡坏了,泡了三天三夜。我说那是不是看上去比原来更胖了,她说是,而且肯定也比原来更傻了。接着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尤其是李媛,她的笑声简直像银铃一般。她的烟都笑掉了,一口没抽全浪费了。我笑得肚子疼,弯下腰顺便把那支烟捡了起来,我原来在工地上捡过不少烟头,可是还没有一个像现在这么长,直到火快烧到我手指头的时候,我才突然扔掉,我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吓坏了,有一件事我们谁都没说,我们害怕傻子变成一个浑身冒着臭气的粪坑鬼过来找我们玩。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当年了:当年,傻子一家搬走的时候,我奶奶让我去跟傻子再见,我因为不想握傻子软乎乎的手,就跟李媛一直吃着冰棍看着他们,什么也没做。随着嘟嘟几声,他们的黄色面的发动的时候,傻子一个人坐在灰色的棉被上突然嗷嗷大叫起来,我们所有人都离他越来越远,估计很快就要变成几个黑点了。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傻子从车里跑了出来,就用他一贯的跑步姿势,腰板挺得特别直,仓促不自然,因为太高兴的缘故,还摔了一个大马趴。我当时突然很想过去扶他,但我知道这么做李媛肯定会笑话我,从此以后我的一生都会被她用这件事笑话,于是我就什么也没做。冰棍融化的部分掉落在衣服上。

但是傻子就是傻子,他一点儿也不疼,重新爬起来之后,整个脸蛋变得更加红扑扑了,于是就在原地怪叫了几声突然朝我冲过来,很快就有一排牙印隔着我的衬衫印了出来,可是我并没有哭,我突然觉得很伤感,后来傻子就被小美阿姨拽走了,这次,他就再没从车上下来。看着他们的车开远我们也就散了,我妈问我疼不疼,我说疼,再后来我听见我妈和周围的几个人说话,说的大概是:等小美自己孩子出来,傻子还能有人疼吗。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