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新锐
松弛产生准确
张定浩

 

    “我喜欢她小说里一种轻的东西。”在于一爽的小说里,那个名字总是叫做余虹的女主人公在欢爱之余偶尔也会谈论起文学。

    “松弛。”那个名字总是叫做刘明的男主人公准确地回应道。

    我相信每个认真的小说书写者对于小说这门技艺都各自有其深切的认识,他们之间最终不可调和的区别仅仅在于,写作是为了取悦他人抑或取悦自己,换言之,是依赖一些小聪明和花招,还是竭尽可能地忠实于自身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问题或许在于,小说家过分聪明而评论家过分单纯。很多时候,那些聪明的小说家都太清楚评论家想要什么,虽然未必清楚自己最终想要什么。

    于一爽清楚自己要什么。比如说一种松弛的语调和气息。当然有时候某种松弛也会成就另外一种造作,这种造作在年轻一代男性小说家的笔下屡见不鲜,他们习惯于把叙事者首先设置成一个男性废物,但却是有可能被女人莫名其妙垂青的废物,从而以一种反智主义的姿态来轻松赢得自己的魅力。所幸于一爽与此相去甚远。她的小说中的确充满了各种失败者的群像,但这种失败不是为了让叙事者获得某种类似无产者般的道德优势,相反,她是严肃的,对这些失败者痛彻心扉,但希望自己能够理解他们。

    在于一爽这里,松弛首先意味着一种情感上的不作伪。那种被性欲奴役之后必须作自责呕吐状的政治正确,不属于于一爽,因为她相信,在庸常男女之间自愿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珍视和怜悯的,在这一点上,女作家似乎要比男作家勇敢,而于一爽更是其中较为勇敢的一员。她明白有些东西并非人性的弱点,而就是人性本身。她时常会用超越性别的视角去静静地审视这一切,或是从他人的视角返观自我,她乐意呈现某种真实,言谈的真实、人类关系的真实乃至性事的真实,在生活之流中呈现。这需要天赋和反复的练习打磨。最终,松弛将走向准确,就像卖油翁看似随意地将油准确地沥入狭窄的钱孔,而准确才是每一门技艺的基本道德。

    迄今为止,于一爽写的都是短篇小说,其中都是同一种人,同一种状态,虽然他们分身为男人和女人。有时我在想,也许她把这些短篇中的素材融合成一部长篇小说,效果会更好一些,至少,她不用让她的主人公们一再地以某一方草草死去收场,在长篇小说中,他们只有机会死去一次。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倘若要满足一部长篇小说的体量,她就势必要去编织或想象更复杂多变的情节,而由此势必招致的某种虚假,或许又是她很不愿意看到的。有时候,阅读她的小说的感觉有点像观看旋转木马,那些成年的男女以一种不太得体的方式坐在旋转木马上,不停地绕着一个很小的圆圈飞驰,这场景起初是有些荒谬的,但又是令人感伤的,她不知道该拿这些荒谬和感伤怎么办,也许她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笔下的人物都是一些很容易放弃的人,但这种放弃里面有一种极度真实的东西在。爱,对他们而言,既不是某种意义的开端也不是结尾,就像那些木马无所谓起点终点。他们如《玩具》中的叙事者王羞所言,“无法控制事情发展得不完整”,但这种不完整中有一种极度真实的东西在。小说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忠诚于这种属人的真实。

    《死亡总是发生在一切之前》,是于一爽另外一个短篇的名字。死亡发生在一切之前而不是之后,这可以视作一种小说家的洞见。有一个古老的猜测,革命后的第二天会怎么样?与之类似,于一爽笔下的众多故事,几乎都像在描写死亡后的第二天。那些衰弱和赤裸的魂灵还没有渡过卡戎掌管的冥河,还在河的这一边徘徊,他们不怀抱任何希望,却也没有剩下什么还值得绝望的。

    接下来她要做的,或许就是要带他们渡过河流,给予他们新的烈火,以及新的生命。这是有可能实现的。假如她真的懂得所谓“现代主义者永远不能与过去分手”,那么她就应当试图去找回那些人的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她或许应当成为一个历史爱好者。倘若如此,在河的对岸,地狱的某一圈,那些人才会忽然自己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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