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名家
邱华栋短篇小说二题
邱华栋

 

一个西班牙水手在新西班牙的纪闻

 

阳光一直照彻着人类的疼痛,除去被海藻覆盖的时代,人类一直被自己的血和眼泪喂养而成长着。人类的本性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只野兽,谁都无法从任何一部历史典籍中完全测知。在时代的迁变和历史的流逝中,人类渐渐从外部生活走进内心生活,从明亮走进阴暗的世界之夜半。所有过去发生的事只是作为一个遥远的梦,我们站在时间的土坡上,才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点什么。

人类学家雅尔·索斯泰尔说:“没有鲜血,太阳和天地万物注定要毁灭……因此战争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工具,它首先是一种宗教仪典,一种圣战。”人类前进的每一个脚印中都注满了已凝成乌黑血痂的鲜血。弗洛伊德的理论声称,人类历史上以活人祭神和食人肉的行为是爱本能和侵犯本能的表达。因为这种行为包含了一种爱与恨的妥协,人们用吃掉牺牲品的方法来培植自己在大地上繁衍的信心。

下面的描述是十六世纪初期西班牙一个叫汉斯·斯塔登的水手所记述的。他于公元1521年在中美洲海岸附近遇上了沉船海难,从而目睹并记载了中美洲帝国、当时叫做西印度群岛或者新西班牙地区的那些原始人的残酷行为和激情:

 

自从1492年发现了新大陆之后,在西班牙,掀起了持续的前往那片陌生的、传说到处都是黄金的地区进行探险的热潮。不过,大多数探险队,都是民间由贵族和商人出钱组织的,探险队与政府签订了分成协议,每次探险回来,除了给政府上交一部分以外,其他的财富都由探险队员瓜分。这促成了一拨拨探险者、冒险家、士兵和罪犯组成的探险队前往西印度群岛,以至更为广阔的新西班牙大陆。

遭遇巨大风暴之后,我们的船倾覆的那一天的黄昏,我们的大船开始沉没,我的伙伴全部都掉入海中,被水淹死了。群星闪耀之时,我一个人在海滩上醒来,发现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浑身疼痛,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我知道我是到了西印度群岛的一处海滩上,剩下的路只有一条。我想,那就是明天迎着朝阳,向太阳升起的陆地中央方向走去。

第二天清晨,为了看清我身在何处,我爬上了海岸,沿着海岸边上一条不长但很高的山脉攀援。不久,我就爬到了海拔数百米的山顶,当爬到山顶一棵长相怪异粗大的树顶时,我同时也听到了空中传来的鼓声,这鼓声十分激烈,紧张,而且,类似于原始人的喊叫声也传了过来。透过稀疏的树枝,我看见在山脚下一片广阔的平原上,两股服饰不一、但都长发披肩的人流汇为一体,鼓声更加密集地响了起来,他们发出的声音显然是喊杀声。我明白了,这是两队人马在厮杀和战斗。而且,我惊异于他们人数的众多,双方至少都有数万人,在那片广阔的平原上,拥挤与冲撞在一起,像两股巨大的颜色不一的水流,流汇在了一起。

太阳依旧清澈地上升着,它那博大明亮的光辉赋予了大地欣欣向荣的力量。我蹲在树顶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这一场战争。一个上午过去了,我看见,有一队显然正在溃败,接着,另一种奇怪的敲击声传来,我看见其中一队开始发起了冲锋。很快地,在那片平原上,颜色一致的人驱散和追逐着另一队人,在那里,地上躺满了战死者,空中的投枪和箭镞割破空气,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太阳飞快地在空中运动着,不久,胜利者唱起了歌,声音古朴,他们向西北方向列队行进。

我从山顶溜到了山脚下,当我沿着一条小溪行进的时候,一队身穿草和树枝编织的衣服的原始部落人抓住了我。显然,他们就是刚才战胜的那一方。他们十几个人当中,几乎每一个人的腰间都悬挂着人头。其中一个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用俘虏的耳朵穿起来的项圈。我害怕极了,我竭力用西班牙语告诉他们,我是一个船员,一个落难的船员。我的服饰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奇怪的,这使我没有被他们当作战俘来看待。在步行了整整半天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城堡,也就是说一个国家的首都。

在随后的城堡游历中,我感到无比的震惊,因为在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国家,极其独特的宗教信仰。我发现,在这座城堡里,任何建筑、艺术、生活习俗和宗教仪式都充满了暴力、鲜血和死亡。在这座城堡中,那宏大的庙宇和宫殿边上,它们的墙壁和广场专门用来展示下颌、牙齿、手指,密集得像石子一样的人的指甲、骨头以及咧着嘴的死人头。这个国家的神吃人,它们专喝人的血,食人的肉。在这个国家中,祭司的行业十分发达,这个帝国的人也通过向神灵敬献人身人血而诉求免于灾难,免于使世界衰微败落、瘟疫横行,或成为一片火海。

我奇迹般地作为怪物或外宾,被送到了国王那里。这个国家的国王长得异常粗壮,显示出他在这片大陆上争伐的业绩和功德。显然,他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在交谈过程中,我们渐渐都互相听懂了对方的话,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在这一天的十分盛大的晚宴上,我吃到了大量的珍馐,宴会结束时,在一阵狂热的欢呼声中, 国王把一副由磨得光滑、洁白的人的膝盖骨穿成的项圈,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的内心之中充满了兴奋与恐惧。事后,当我得知我在晚宴上吃了人肉烹制的菜肴时,我大吐不已。我简直无法接受我已由一个文明人变成了一个吃人的人的事实。

在西班牙,我的祖国,我也见过或是听说过各种各样的酷刑,比如用拉动肢体的行刑架折断人的骨头,五马分尸,把人捆在火刑柱上烤死,等等。然而,我接下来在这个帝国所见的关于人杀人的场景,仍是让我震惊得几乎昏厥。

 

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东方只显现出鱼肚白,我被国王的随从叫醒,然后,我被带到已穿戴整齐的国王身边。国王满怀激情地告诉我,他要带我去看怎样杀死上一次战役俘获的近一万名俘虏。我们沿着一个巨大的金字塔的一百一十四级台阶向上攀援,在我的四周,更多的高大的庙宇和祭坛都森严地闪耀着白光。我们走至一半高的时候,一个圆形的类似古罗马角斗场的建筑展现在了面前。我看见,在这个角斗场的中间,有一块沉重的磨盘石,一根结实的绳索穿过了磨盘的圆孔,这是根非常长的绳子,绳子的那一头拴着一个十分英武健壮的战俘。

国王告诉我,这个战俘是上一次战役中对方的著名战士。国王一声令下,我看见一些人交给那个战俘一柄利剑,然后,四个手持利剑和盾牌的人围着他,国王又说了一句什么,战俘与四名战士开始交战了。这样的角斗是不公平的,最后,我痛苦而又触目惊心地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英武的战俘被四个战士杀死了,血像水流一样溅了开来,有一些还溅到了我和国王的身上。

之后,我们继续向上走,走到了这个庙宇的顶部。在这里放置着巨大的石块,四周墙壁上雕刻着巨大的凶猛海洋生物的雕像。不同的是,我认出了在这块石板上和石板周围留下的一层厚厚的类似黏土一样的沉积物,原来竟是凝结的血块。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大祭台。一股强烈的臭味扑进了我的鼻子,我不得不用一块洒了香精的手帕捂住鼻子。

在祭台的对面,耸立着一个巨大、凶恶的神灵雕像。国王告诉我,那是他们崇拜的战神神像。在神像面前,有十个人在烤着穿在木棍上的人的心脏。我感到害怕极了。

国王宽大的身躯异常威武,面对着他的帝国,他的江山,他的目光里显现出自豪和伟大的激情。接着,一些随从从下面带上来四名战俘,把他们交给了四个穿红衣的祭司。四个祭司一起抬起一个战俘,把他放在了那块石板上。国王沉默地仰视东方,神情颇为虔诚与敬畏。我看见,东方已渐渐发亮,太阳升起来了。不久,我们周围的一切物体被照亮了,太阳徐徐地升了起来,我看见国王那仰视东升的太阳的脸上,滚下了一行热泪。

一个祭司将一柄尖刀交给了国王,国王转过身,我看见,那名战俘仰面躺在那酷似太阳的祭台上,四个祭司捆好了战俘,并用绳子套住了战俘的脖子,用力向下拉,这样他就不能动弹了。国王高举着刀,走到那块太阳形祭台石的跟前,他用刀剖开了战俘的胸膛,这个时候,战俘的鲜血喷突而出,溅得很高,就像是沸腾的地下泉水一般。战俘的惨叫很快消逝, 国王探出左手,掏出了人心。他快步走到祭台一侧,用手将心高高举起,作为对太阳的奉献。那颗桃子状的心刚开始还鲜明地蠕动着,鲜血不断地溢出,国王用手上下颠着那颗心脏,直到那颗心冷却下来,被颠成圆饼状,国王用手握紧,反手向下,挤出一些血滴,洒向太阳的方向。这个时候,国王高声朗颂:

 

太阳,宇宙间生生不息的伟大力量,

我们以血和人体来祭献你,

太阳,我们的全部光荣,都归功于你,

我们生长,我们死亡,我们歌唱,

太阳,赐给我们永生永世的安宁,幸福和繁衍。

 

国王高声朗颂完,他将那颗心抛入了天空,之后,我们随着国王,沿着台阶又走了下去,走回到了王宫。然后,他手下的士兵,屠杀了那所有广场上的战俘。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又亲眼目睹了另一次祭神的场景。在这一次的祭献中,一名年轻的被俘女子扮作女神克斯托西瓦特的提神,被杀死了——这是这一次战役后杀死战俘的仪式的压轴戏。

那一天,天气急转直下,冷风变得异常肆虐,空中不断有巨大的雷击,闪电疾速地掠过天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整个城堡都被雨和闪电笼罩了。这时,国王带我们冒着大雨登上了那座最高的祭献台,十万名忠诚的士兵以那座高高的祭台为圆心,向周围散开,他们高呼赞美上天和国王的口号,声音与雷电交汇融合,十分激越,在天边无比雄壮地回荡着。很多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大雨的浇注下反而更加明亮。

我看见,那名女子被几个祭司抬到了祭台上,向下平卧着。祭司拉开她的衣服,捆住了她的身体,并用一根绳索将她的头向后拉紧,绳子拖至地面。两个祭司用一只两面多刺的箭鱼突吻,猛刺她的脖颈,借以分散她的疼痛感,另一个大祭司则利索地剖开了她的胸腔,在一阵闪电的交汇映照下,大祭司将那颗心高高地举起,举向了天空,十万名士兵齐声欢呼,之后,大祭司把这颗心放入了一个绿石罐子里。众人们响亮地吹起了喇叭,大祭司在喇叭声中用厚重的罩布,将那个女神替身的遗体盖住了……

为什么他们要残酷地杀死那些可怜的战俘呢?带着这个疑问,我开始进行观察。一个士兵告诉我,他们杀死战俘吃掉他们,是为了能获得战俘曾经拥有的勇气。又有一次,我再次目睹了他们在城堡的另一处杀死了一个战俘,所有的人都欢呼和吹着口哨,我看见一些年老的女人冲过去吸饮鲜血,而孩子们用手去蘸血,年轻的女人则把血涂在自己的奶头上,那个战俘的身体被切碎,放在火上烧烤,众多的人随后分吃了被烤熟的人肉。

在这个帝国士兵们的观念中,他们认为,折磨一个可怜的俘虏,就等于杀死一千个敌人。而且,我还发现,他们把折磨俘虏作为一种娱乐,并让这种娱乐经久不衰——从人们开始崇拜太阳一直到现在,更何况鲜血从人体内喷出时的新鲜感,会让人激动并使所有人感到刺 激。我明白了,之所以残酷地折磨和杀死战俘,是因为这个帝国的首领们想教会自己的人民残酷无情:如果你不勇敢作战,那么,一旦落入敌手,你也会遭受同样的境遇。

这个帝国的疆域辽阔,道路从城堡向八个方向延伸。每天,太阳都明亮地照彻世界,照亮整个帝国的沃土。在这个国家里,他们把太阳的形象刻画进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所有高大的石砌建筑的墙壁上,水井边,庙宇顶,生活用品上,到处都有太阳的辉耀。这是一个太阳帝国,人们征战,是为了让太阳永远每天穿越他们的国土,赐给他们以肉食、农作物和水源。一切都是为了太阳!

在每一次出发打仗时,我看见,这个帝国的战士们身上涂满了油彩,装饰有奇怪和有震慑力的骨头,有时候,他们还服用一种叫 “咕玛理”的幻觉剂,以期望自己能看到神灵显现,并请巫师念咒,施魔法于他们的兵器。太阳一旦升起,他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城堡之中,尘土飞扬,使一切城堡内庄严沉重的建筑都显得模糊不清。

 

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月,虽然我受到几乎是奇迹般的礼遇,虽然我对每次祭礼和杀戮战俘的活动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我所受到的刺激和震动,依旧是异常巨大的。就在这年夏天,这个帝国又对一座金字塔进行了祭献活动。我看见无数个表情仓惶、疲惫的俘虏被排成四列,队伍弯弯曲曲长达两英里,每一列都由一个行刑队掌管行刑,杀掉战俘。他们足足干了四天四夜,昼夜不停。我算了一下,如果每两分钟杀一个人,那么这次祭祀活动中就可以杀死一万四千一百人。

有一天,国王终于批准我到一座大广场去了。在这个帝国的大广场上,我看见了几乎令我昏厥的场景:一堆堆排列整齐的头骨,堆起来有十人高,绕大广场整整一圈,我捺住激动的心跳数了一遍,竟有十万个之多!在广场的另一面,有一片矗立的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仅隔一臂远,自上而下插满了横杆,而每个横杆上都穿着五个人的头骨,我花了半天的工夫,清数了柱子和横杆的数目,再乘以五,我发现,在这里的人头骨一共有三万六千个。而且,在帝国城堡的西南部,有两座完全用头骨和石灰粘合而成的高塔,巍然矗立,向天空辐射着死亡的诗意。

没有鲜血,太阳和万物注定要毁灭,这个帝国的人们认为,自己的神圣职责就是通过战争来向神奉献众多的牺牲者。也许,他们之所以这样大量地消灭对手,完全是出于控制人口的目的?我这样想着。那么,他们又是怎样处理尸体的呢?我看到,当牺牲者被掏出心脏后,他被人从祭台扔向一个陡峭的台阶,尸体从上到下滚至一个场所,然后,一些老人把死尸割开,分给众人,战士们大摆宴席,欢歌载舞,大吃人肉。

这个国家有的首领家中养着几十名俘虏,以期他们长得又白又胖,在碰到喜庆之事来临的时候,就食用他们。这个帝国的战士最喜欢的一道菜,是把人肉和胡椒、辣椒、西红柿一起烹煮。他们还喜欢吃人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广场上看到的那十多万头骨已被掏空的原因。

我为人类这样身居残酷的环境,用残忍的方式对待同类而毫无怜悯感到难过。我试图将西班牙人的战争观描述给国王,但那个国王无法理解我。他告诉我,以太阳的名义进行战斗,并祭献战俘给太阳,让太阳喝到人的鲜血,是这个帝国能够生存下去的第一要义。

 

后来,我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国家了。我告诉了国王,仁慈的国王派了一百人为我昼夜赶制一条木船,这年秋天,长达五十步的大船建好了。国王在祭台上为我洗礼,举行了一个欢送仪式,这是一次不流血的活动。随后,整座城堡里都响起了喇叭声,一条红布铺成的大道把我送上了大船。

在临上船的时刻,国王神色忧郁地告诉我,他得到了情报,说这块辽阔大陆的北面,印第安人部落的五十万大军正在南下,进行了半年征程,很快就要来袭击帝国了。在国王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依次闪现了帝国的神秘而又精美的石雕,那些堆满头骨的广场,那些沉积着乌黑淤血的祭台和排血石槽,那些显示太阳神迹的日晷,那些高大的金字塔,庄严而隐秘的庙宇,那些在祭司手上蹦跳的心脏和洒向太阳的鲜血。

离别的时刻我十分感伤,我敬献给那个国王一张地图,这是西班牙人对世界的新发现。而后,我登上了木船。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之后,第二天凌晨,几个配备给我的船员在船头发出了尖声高叫,我连忙登上船头,这才看见,在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帝国上空,有一道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一些殷红的火焰腾空而起,船员们都跪在甲板上,大声地泣号,我知道,他们的帝国沦陷了,被印第安人攻占了,是印第安人放火焚烧了城堡。之后,在我们航行的两个白昼和一个夜晚,依旧可以从寂寞而又无比浩荡的大海上,看到那个太阳帝国领土上燃烧的白火焰和红火焰。

我们的船离岸越来越远,最后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茫茫的海水和孤单的海鸟,在我们的视线里隐现与跃动,孤独和寂寞重新在内心里涌动。

后来,回到了西班牙,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写了出来,敬献给了西班牙国王。包括国王在内,没有人相信我的见闻,他们认为我完全是在胡扯,因为,我曾经遭遇过海难,精神完全失常了。他们说,人类不可能像野兽一样杀人,像我所描述的那样屠杀同类。最后连我也怀疑,我只不过做了一场梦,我所看见的真的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鱼玄机

 

鱼幼薇,鱼幼薇,我非常爱你!李亿一边用手测量着她的三围,一边发自内心地说。对于这一点,鱼幼薇——鱼玄机是心领神会的,她的身体花枝乱颤,迎风摆柳,迎合着李亿的手的探索,带出了一阵阵娇羞的呻吟。

那个时候,鱼玄机还叫鱼幼薇,还不叫鱼玄机,是李亿后来不得不将她休掉后悄悄送到了咸宜观,才给她改了名字,叫做鱼玄机。

李亿是一个才子,他娶了江陵的名门望族裴家女子裴氏为妻,这次来到长安是补缺任职。裴氏在长安也有很多亲戚,她性格强悍,常与他吵架。这次来长安赶考的书生很多,不少人请李亿辅导,考试完毕,考生们在长安城内游玩散心。

每年赶考完毕,考生一般都要在长安潇洒走一回,在龟兹人开的卡拉OK厅里唱歌,在红灯区跳贴面舞,木盆香草美人共浴和上床,大吃波斯美食和长安小吃。考生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都会向街上匆匆走过的唐朝胖美人行注目礼。长安那时侯可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呢。老外的人口约占长安总人口数的百分之二十。因此,李亿骑着一头驴子也想出门散心,驴子把他带到长安城的红灯小巷时,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呢。

“这么多红灯笼,这么多女人都在用星眼流眸瞄我,送来一阵阵电波,电得我胸口直疼!”李亿心里想。他的眼睛放出了光彩。他一扫心中的阴霾,并且用力地用左脚磕了磕驴子,驴子心领神会地带着他向香怡园而去了。

需要说明的是,那天晚上李亿并没有遇到鱼幼薇,他在香怡园碰见了来长安赶考的老友们。每个人都搂着一个妞儿,打算醉卧长安,长卧花丛。诗人花子虚笑着对李亿说:“我每次来应考,不过是为了这条街上我的妹妹们,李亿,你是幸运啊,娶了名门望族裴氏,又来到长安补缺,混上了一官半职,有了俸禄,不用像我们这样要用考试来博取功名啊。我是没有脸回去见天天磨豆腐的老婆了。”

这触到了李亿的疼处,是的,虽然如今来到京城长安居住,他还有一个凶悍的老婆裴氏。裴氏在这里有很多亲戚,因此就有了很多耳目,这使得李亿心情十分恶劣,他问他怀里的女子:“你叫什么?”

“我叫藕香。我家穷,父亲过去是个刀笔小吏,但新近县衙门机构改革,我爸爸离了岗,天天在邮驿站代人写信,生意不好。现在,烽火连三月,匈奴人入侵,总是觊觎我大唐江山,可仗还没开打,没有出征的战士,写信的人就少了。母亲在一家染坊帮工,染的布也卖不出去,前年还突然中了风,一下子偏瘫了。弟弟充了军,镇守边关,可总是让家里捎些银子去。奴家本来冒充男孩,都快把乡塾读完了,却被发现了。父亲接连欠了几笔债,一个月前,就把奴家卖到这里,入籍为娼了……”藕香呜呜地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李亿有点儿心烦意乱。每一回召妓,听到的总是这一套,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一回,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假如我能救一个风尘女子出这水火之地,岂不是积了德?可他对藕香有点儿不满意,觉得她的姿色和技艺有点儿低。而且,头脑简单。这一点,他认为这个女子远不如他家里的凶悍老婆裴氏,起码,裴氏的家族势力很大,对他今后为官很有帮助啊。

多年以后,当李亿展开一幅白色丝绢,读到鱼玄机写给他的一首诗时,昔日那种美妙的爱意早已灰飞烟灭了。但这并不能说明当初他的感情是假的。李亿后来明白了真爱就是互相伤害,像两把刀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拨开,你有残缺,我也有暗疾了。

那首诗全文如下:“山路崎斜石蹬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李亿被一些考生作为老师邀请一起玩耍,考生以答谢他。再过些日子,考生们就要回乡了。所以,李亿会落寞许多,他的心情格外糟糕。唐代很开放,尤其是娱乐方面,对官员也没有特殊的管制。所以,即便这几天他已连续和藕香、银莲、春梅、夏祺、灵珠过了夜,享受了香草共浴、品箫、舔菊、69式、走后门,什么花样都试了,但他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他一直在想。

“激情!是激情!我缺乏一种生活的激情!”他忽然叫喊了起来。

这一天他下班之后,把书童打发走,又一个人骑着驴子向红灯巷而去,还打着刚刚吃过的羊杂汤的饱嗝,有些消沉与颓废。骡子把他带到了红灯笼一条街,那些铺设好的灯笼光,又把他带入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境地。他想随便挑一家妓院进去乐一下。而这时,有一群惹眼的人闯入了他的眼帘。

这一群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推推搡搡,旁若无人,从内走出。其间尚有两名女子,一着白衣,一着红裙,红白相衬,十分扎眼。李亿定睛一看,男男女女,有几个他也相识,其中就有诗人花子虚。在花子虚边上,迎风摆柳,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她长得十分漂亮:一双大眼,三层眼皮,忽闪一下,跌一跟头,瓜子脸型,线条柔和,小嘴樱桃,笑不露齿,星眼流眸,云鬓高耸,鼻尖纤巧,步态轻飘,衣袂飞动,凌波微步,香汗微出,通体舒展,娇羞一笑,百媚横生。把个李亿都看呆了。李亿看到了她,之后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了。

事后,鱼玄机回忆了那次她和李亿的初次见面:“那个白面书生会是谁?他怎么看上去有一点儿颓废,有一些迷茫,把头四处望,却不知向何方?他的身材有点儿瘦,形销骨立,形只影单地站在风中,独钓红灯巷,却为何,不见身边美人陪?莫非是,失去了心上人,或是考场失利,欲寻短见,走错了地方,来到了这灯红酒绿的烟花巷?”

她和他一刹那的目光对视,双方都被电击了一下。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说的就是这种感觉。事后李亿对鱼玄机说:“当时,我就感觉到要和你发生些什么了,你这个女人,将进入我的生命!”

 

花子虚叫道:“李亿,你发什么呆啊?还不过来见过各位仁兄和大美女!长安诗派的朋友李霖、王昌贵、谢岳歧、董子叔、令狐宁,你都熟悉。这个女诗人不认识吧,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啊!哈哈,怎么,目光直勾勾看着人家小娘子,太不礼貌啦,对不对,鱼幼薇鱼姑娘?”

“我也算是个诗人吗?虽然小女子我的确是写了几首诗。”穿红衣裙的女子反问道。她对李亿粲然一笑,说话间,目光一点儿也没有离开李亿,却用手轻推了一下花子虚,怪他言语莽撞。

多年以后,当李亿回忆起这段感情的时候,他的表情沉痛,“我真的没想到女诗人这么难缠,我真的没想到和女诗人谈恋爱这么费劲。她搞得我精疲力竭!我甚至对感情都不太感兴趣了。全怪她,这个女诗人怎么对我有这大的打击?”

那次李亿和鱼幼薇相见之后,真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见到她,白白在红灯巷的烟花女子那里费了不少功夫。鱼幼薇是一个才女,李亿后来才知道,她出生在长安一个穷苦人家里,母亲靠在妓院旁边给欢场女人洗衣服为生,也让鱼幼薇从小就知道了风月场的事情。后来,这鱼幼薇竟然有了很大诗名,原因在于著名诗人温庭筠慕名前来拜访,给她出了一个诗题《江边柳》让她做,结果,年仅十二岁的鱼玄机立即吟诵道:“翠色过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温庭筠当时是四十多岁的男人,虽然相貌奇丑,人称“温钟馗”,但是诗才很高,诗名远扬,现场听到十二岁的鱼幼薇做出这首命题作文七步成诗,简直是服气极了,拍手称快。他就给鱼幼薇当了老师,辅导她写作。

鱼幼薇的成长也很迅速,写下了很多好诗篇。有趣的是,她和温庭筠的关系一直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从来没有肉体亲昵,这一点,也是温庭筠把握得好,虽然情窦初开的鱼幼薇多次要献身于他,但他还是发乎情,止乎礼了,两个人并没有肉体关系,只留下了美名和两个人唱和的优美诗篇。

最近一年多以来,十六岁的鱼幼薇名声更大了,和长安诗派这一干诗人才子往来密切。她天资聪慧,写诗填词,才华卓然,加上她容貌姣好,从小就能歌善舞,因为母亲给妓院帮工洗衣服,她熟悉妓院,决不当妓女,练就了一副好身材,习得一身好舞蹈,光靠给达官贵人唱歌跳舞,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眼下,她很想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但她认识的适龄青年,要么早已三房四妾,要么家人不满意她的出身,鱼幼薇正苦苦等待她梦中情郎的出现呢。

“他应该有才气,家里不必有太多的钱,但能维持家用。已经有一个老婆倒也罢了,我可以做妾,可我一定要掌握主动权,在爱情中一定要占上风,因为爱情是一个跷跷板,必须有人占上风。他一定要体贴我,家里有大院子是最好的了,我可以种上些花花草草,陪他赏月、饮酒、作诗。他不要太胖,不要长胸毛,有一点腿毛是不打紧的,他的眼睛最好要大,是双眼皮,他要是还能舞剑,就再好不过了……”鱼幼薇盘算着她未来相公的标准。

而李亿,正好符合她的这一标准!

“那天,仿佛如电光石火一般,我腰间佩着的宝剑发出了一阵鸣响。那天,在红灯巷的相遇,决定了一次伟大爱情的诞生。我和长安诗派的众位诗人打了招呼,便一起去饮酒。那天的月光很好,我乘兴舞了一套剑法,在月光下衣袂飘飘,端的是占尽风光,我用余光看鱼幼薇,发现她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李亿后来如此回忆道。

那天,鱼幼薇看到李亿的剑术如此漂亮,当下也舞了一会儿剑,她耍了一套“峨嵋剑”,轻柔流畅,在月光下红衣飞舞,十分漂亮。当时,很多人都会舞剑,大诗人李白就经常“三杯拔剑舞龙泉”。

盛唐时期,还有一位女子剑术家公孙氏,大诗人杜甫曾看过她的剑术表演,如此描绘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花子虚见鱼幼薇舞剑,摇头晃脑地背起了杜甫的诗句,这边李亿已按捺不住,持剑跳入场中。二人一白衣一红衣,舞成一团。这一回,二人舞了一回“三合对剑”,一招一式,形端劲遒,纵横挥斥,流畅无滞,奔放如醉,乍徐还疾,柔和氤氲,连绵不断,当真是珠联璧合,对影成双。旁边那长安诗派的众诗人观二人舞剑后,一个个诗性大发,当天晚上又一起吟诗作画,十分尽兴。

“我们越靠越近了,我们的心越贴越近了,我们之间有一种缘分……”李亿和鱼幼薇双双坠入爱河。两天以后,他们就上了床,一番缠绵——这一番缠绵,折腾了一夜。李亿施尽了浑身解数,叙绸缪、曝鳃鱼、蚕缠绵、龙宛转、鱼比目、翡翠交、鸳鸯合、空翻蝶、背飞凫、临坛竹、凤将雏、海鸥翔、野马跃、马摇蹄、白虎腾、偃盖松、吟猿抱、三春驴等十八式,每回把个鱼幼薇弄得直告饶:“亲爱的,你饶了奴吧,慢些搞,亲爱的你好猛烈啊,我、我又丢了……”

两人剑也舞了,诗也互相赠了,床也上了,接下来,怎么办?李亿忽然害怕和迷惑了,“我家里那个裴氏,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但天天倒也给我斟茶捏脚,虽不像花子虚的老婆那样给他磨豆腐,专心供他参加考试,但我老婆也不错,对我在外面如此快活,也不怎么管。但如今有了鱼幼薇鱼姑娘,我的新的激情和爱情,我该如何处理这两人的关系呢?裴氏是我的结发妻子,可这鱼幼薇,却是我的心上人,最好娶进家门。但自古水火不能相容,我是了解我夫人的脾气的,该如何把这事处理得更好呢?”

鱼幼薇一边穿衣服,看到李亿有些愁眉苦脸,就问他有什么心事。李亿不再隐瞒,从实招来。鱼幼薇笑了,“这个问题好办,我愿意做你的妾,只要你愿意娶我,我就跟你回你的家乡,和裴姐姐好好相处就是了。”

鱼幼薇的回答令李亿一扫心中的担忧。几天后,他们一起回到了李亿的家。

李亿的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去长安郊区,最好是去华山脚下创造一个爱情的伊甸园,一个男人一妻一妾,两个女人和谐相处,她们亲如姐妹。这个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我已经有了一个名门望族的原配夫人,又娶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做妾,我的伊甸园,眼看着就要成了!我还要写好多好多的诗篇,把剑术再练精一些。并且,弄一个沼气池子,用沼气来发电。这样,村里再也不用用煤油灯了,读书的孩子可以用沼气灯来阅读古诗了,把那些大粪都利用好!”

“过来娘子,过来夫人,我来给你们引见一下,从此以后,就是一个屋檐下,同是一家人了,咱们创建一个精神与物质的伊甸园,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夫人,这些年来你辛苦了,这一次,我比上一次考得强多啦!”李亿回到家中,向裴夫人介绍自己新纳的妾,才貌双全的鱼幼薇。

两个女人初次相见,就像平静的水流下暗藏着凶猛狂暴的激流。她们彼此细细打量着。一个心想:这个骚狐狸,凭着她的姿色和那么点诗才,就想迷住我相公,看我怎么慢慢收拾你!让你知道温水煮蛤蟆和热带风暴的威力!另一个心想:这女人,人老珠黄,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但自己都变成豆腐渣了还不知道,有雀斑又是平胸,单眼皮也不知道找高丽人整容,怪不得相公不喜欢你!

李亿在一旁见二人相见,心中窃喜,盘算着这伊甸园算是成啦!我可以去华山脚下,营造田园生活,自由写诗和搞沼气发电啦!

“你要学会斟茶捏脚,你要学会舞剑和写诗,”李亿分别向鱼幼薇和他的原配夫人吩咐道,“总之,你们要好好相处!”两个女人的嘴角都挂着微笑,缓缓点头。作为两个茶杯,她们同向一个茶壶致敬,她们都盼着这个茶壶在晚上单独向自己的杯子里多倒些爱液呢。事实上,她们已经暗中较上劲了。

他们三个人在华山脚下租了一个农家院子过生活。有一天,李亿骑着骡子从华山上采薇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乱作一团,原来,裴氏和鱼幼薇打了一架。鱼幼薇在裴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小布人,小布人身上缝着“鱼玄机”几个字,身上已经被扎了许多根针。这可是厌胜之术!

“她天天用妖术咒我死呢!呜呜呜,怪不得我浑身刺痛,开始我还以为是对这里的水土不服呢,我的月经也不调,每周都要来一点红,现在明白了,全是你这个恶毒的大老婆在作怪!呜呜呜,相公,你可要给我作主啊!”鱼玄机一头扑到李亿怀中,娇哭不止。

李亿安抚了半天,这事儿才算过去。但自从他娶了鱼幼薇回来,家中便无宁日了,两个女人是五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把个李亿吵得是诗书也读不进去,薇也采不着了,建沼气池的事因人手不够,搜集不到足够的大粪而暂时搁浅,他更加苦恼了。

“真是雪上加霜啊,原以为娶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加上我的名门妻子,两相宜,哪知道弄了个鸡飞狗跳!我的家,哪里像是个伊甸园?我的那个理想家园,在哪里?在哪里?”李亿独自对月长叹。

几个月下来,李亿发觉鱼幼薇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她的要求也特别高,吃、穿、用都要好的,化妆品必须是咸阳名牌才可以。在精神生活上要求也特别高,今天要和李亿一起去挖地菜,明天要和李亿一起去踏青,后天要去放风筝,还在风筝上题诗,“把它们都放飞到蓝天中去”,害得李亿没有时间去搜集足够的大粪来进行沼气发电。三个人争吵、和解、再争吵、分手、再聚首,循环往复。

鱼幼薇还喜欢赌气,已经出走三次了,每次出走几天后又回来,如此把个李亿折腾得筋疲力尽。

他们分手的导火索,是鱼幼薇的红杏出墙。裴氏看到丈夫领进家门的女人夺走了丈夫的心,不堪羞辱,一怒之下,跑回了长安娘家。

也是在这一天,有一个行吟诗人叫白不居的,是个白面小生,路经此处,碰见了鱼幼薇。而鱼幼薇在情感上得不到李亿全部的爱,或者说李亿不能满足她全部的要求,她一赌气,跟着白不居一走了之,私奔了。

李亿回来后,听村里人说鱼幼薇跟一个小白脸跑了,立即骑着骡子追赶,追上后拔出剑和白不居打了起来。几个回合后,白不居的发髻就被李亿一剑削掉。白不居的小脸当时就更白了。他一下子跪了下来:“爷爷,李爷爷,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这个女人我根本就不想勾引,是她自己要和我走的,这不怪我啊!”说着,他磕头如捣蒜,连鱼幼薇看着都脸红,后悔没长眼睛,竟然和他这个懦夫私奔,最后,她不得不和李亿回到家里。

一进家中,发现原配裴夫人回娘家了,李亿又赶到娘家,进了门,发现裴氏在房梁上挂了绳子,正在上吊。李亿挥剑将绳子砍断,上前一探鼻息,发现老婆还活着,又是揉胸,又是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终于把裴氏救活过来。老婆醒转,第一句话就是:“相公,多谢你救我,对不起,上吊之前,我吃了不少大蒜,这一张嘴,把你熏着了!”

一句话,说得李亿泪水涟涟。心想,还是原配、结发妻子裴氏好啊!她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天天给我捏脚斟茶,让我安心读书写诗,我娶了妾之后,爱情旁落,冷落了她,伤害了她这个原配。从那以后,李亿便天天和原配圆房。

一周后,李亿给鱼幼薇写了一封休书,这休书是给裴氏看的。他将鱼幼薇放入咸宜观,还给了道观一笔不菲的灯油钱,意思是要道观照顾好鱼幼薇,并给她起了一个道姑名:鱼玄机。鱼玄机于是伤心而去,进了咸宜观。

“李亿,你我尘缘已断,这是昨日做梦,花仙子告诉我的。也许,你觉得我的要求太多、太高,我们之间的感情经过了几次折腾,已经太脆弱了。这个家再待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和裴姐姐处不好,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多盼望得到你的爱抚,像过去好多狂暴的日子,可眼泪把枕巾都打湿了,从黑夜一直等到东方显出鱼肚白,伸手向旁抓去,一把空空如也,你也没有回来。我摸着自己的身体,独自向隅而泣。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尽了。现在你狠心休了我,那我走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我的心情恢复宁静。珍重!”鱼玄机也给李亿写了一封绝情信。

天明之时,李亿展开鱼玄机托人带来的白绢信笺。他悄悄读之。虽和裴氏从精神到肉体都贴近了些,但休掉鱼玄机,她的离去仍令他肝肠寸断,潸然泪下。他知道,鱼玄机的心已经死了,她这一走,自己恐怕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后来他带着裴氏远走他乡,到扬州当官去了。

是的,鱼玄机这一走,就决定再也不见李亿了。她最开始对李亿的期望很高,她是一个读过书的女性,想得多,要求也很多。后来发现做二房的难处。一个茶壶可以倒好几个茶杯,这完全是男权主义那一套!而且,李亿虽是一个二流诗人、三流剑客,但他整日忙于采薇(也不带上我),搜集大粪,用沼气发电,根本不管她内心的女性主义是如何萌芽的,心里是怎样想的。这次失败的婚姻对她打击特别大,她真的是有些心灰意冷。所以,她被休掉以后,也像娜拉一样出走到了道观里。

可娜拉出走后又怎样呢?从古到今,有多少个娜拉出走了,结局如何?谁做了详细的统计?告诉我!

鱼玄机在咸宜观出家,当了一个道姑。唐代的尼姑庵和女道院是妇女的避难所,就像最近一个美国学者发现,中国的麦当劳快餐店里经常有单个的女人待着,只点一杯饮料,坐在那里发呆,他发现,原来当代中国妇女没有过多的公共场所可以待,就只好待在快餐店里发呆了。鱼玄机与一些官人、文人雅士有过几段风流韵事,但她再也没动过心。在长安城,曾有描写她的生活的《女人的一半是两个男人》、《菩提子》、《常春藤》等在坊间颇为流行,但当有记者去采访她时,她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渐渐地,她也变得神色消沉,情绪低落。

“我一开始来道观的时候,非常消沉。我没想到婚姻是这样子的,我几乎万念俱灰了,但后来,道观中自由自在的冥想生活,让我恢复了生命力。在咸宜观中,既有虔诚信教的女子,也有走投无路的寡妇和被休掉的女人,还有一些不愿再当妓女的女子,真的是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而且,在道观中,我们还可以用盛宴和狂欢来招待一些客人,我还能出门和男人幽会。正是在一个酒会上,我认识了他,那是我来道观第三年的事了……”(摘自《鱼玄机:实话实说》)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幔纱窗惜月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在咸宜观中,每当观中的桃花杏花一起盛开,鼓儿铙儿一起响的时候,鱼玄机芳心寂寞,心如枯井,就写些诗怀念自己的情人和过去的爱情生活。在她的梦中,过往生活的影子交替出现,所有的场景是重叠的。有一天,她偶然走进了道观中放香火的地穴,发现了一个时间圆环。

时间圆环不仅是时间。如果你穿过时间圆环,就能够看到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所有的现实和幻像,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最大,也没有最小。在鱼玄机进入的那个时间圆环里,她看见了所有女性的生活,从茹毛饮血时代的群奸群宿,到母系氏族社会的有妈没爹,再到封建社会的妻妾成群,再到奴隶社会的女奴买卖,再到当代社会的私立妓院,再到资产阶级的换妻游戏,还有美国大学中的女权运动与同性恋的政治正确,中国的女性主义和女同性恋,与男性性用具、女性自慰器、震荡器的生产链条。一瞬间,鱼玄机透过漫漫长河,看见了人类所有的女性形象和命运,生活与情感,物质与精神。她泪如雨下。

“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蒙隔钓船。还是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长阳天!”忽然,一个白衣男子,羽扇纶巾,谈笑俯仰之间,诵出一首温庭筠当年写的诗,把鱼玄机一惊。她抬头一瞥,这一瞥之下,两个人目光相遇,各自心头又是一震。

多年以后,当鱼玄机面对行刑的刀斧手,又想起了那个雨雾弥漫的下午,在咸宜观和诗人陈韪相遇的情景。当时,她的心怦怦乱跳,那种久违了的爱的感觉又回来了。被李亿消耗掉、遮蔽掉、掩埋掉、忽视掉、撕裂掉的感情,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她和他都感到自己将再次坠入情网。

陈韪是一个风流才子,出身富裕家庭,放荡不羁,喜欢忘情于山水之间,酒肆之内,红灯巷里,石榴裙下,女人丛中。他第一眼见到鱼玄机,也是在雨雾弥漫的女墙之下,只觉得这个女子好特别好特别,别有一番味道在眉梢。陈韪有一个理论,那就是: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从她的眉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她,一定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她,一定有很高的情感诉求。她,一定对自己作为受压迫的女性的地位有所反抗,但是她,却受到了挫折。总之,她是一个受伤的女人。因为,她长着一双柳叶眉,这种眉毛,迎风才能摆动,随波就会逐流……”陈韪暗自盘算。

两个人从相识到上床统共不过三天时间。由此可见,两人都是那种有激情的人,性情中人。鱼玄机自从和李亿分手后,已经几年没有性高潮了,这一次和陈韪在一起,又燃起了她体内的欲火。她的生命中有不少男人作为过客,但和陈韪,似乎激情四射。有一次,两个人狂暴地做完爱,她高潮迭起,不断“丢了”,然后哭了。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汉宫春,照渭滨,无言语,是老臣,香不灭,丝难绝,梦不归,连天草,客恨多,一曲歌,洞庭波,非昔日,梦不成,夜云轻,潇湘去,月自明,似有情,得同行,分头处,一夜声,主人家,清露沙,入云斜,荞麦花,在天涯,山杏花……”

陈韪诗兴大发,鱼玄机意乱情迷。刚好晚唐兴起了旅游热,两个人也双宿双飞,走遍了名山大川。他们上了华山,在峭壁上锁了个连心锁;到了青岛海滨,共同捉放了一只百年海龟,山盟海誓,海枯石烂,过了一段有情有义的生活。

“我后来懂了好多道理,那就是,一切都是过程,只要曾经拥有,哪管什么天长地久,拥抱到天明,就已经很多。所以,我和陈韪热恋一年,走遍了祖国的好河山。可曲终人散,我收不住这个花心郎,当年是我把李亿弃,今朝是他把我摧残,这到底是哪般风月轮流转?男权社会真讨厌,我又重回咸宜观……”(摘自《鱼玄机:实话实说》)

在道观里,她从不向任何人提起,陈韪竟然和她的侍女绿翘发生了肉体关系,趁她不在的时候。她气坏了,因为当场捉奸了。陈韪慌忙逃走了,就像他本来就是她生命中的过客。鱼玄机愤怒至极,她对绿翘进行了拷打,即使绿翘不断告饶,也不停下来,内心的妒忌驱使她打死了绿翘。

这一下,打死绿翘,麻烦大了。她慌乱之下,将绿翘埋在了道观后面的花园里。过了几天后,向官府报告了绿翘的失踪,说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绿翘的亲戚找了一段时间,发现所有的可疑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鱼玄机,认为鱼玄机是绿翘失踪的知情人,甚至是犯罪嫌疑人。官府派人立即对道观进行了搜查,结果在后花园的新土堆下,发现了绿翘的尸体。她因为殴打侍女绿翘致死,三个月后被刑部判处了死刑。

这就是鱼玄机的无可抵抗的命运,一个才女的悲剧命运。过去的往事纷至沓来,她没有向任何人讲述她看见的那个时间圆环中女人的悲惨历史,正是时间圆环让她顿悟了一切,看透了世间女人的一生。

多年以后,当年仅二十六岁的鱼玄机面对行刑的刀斧手时,她在内心背诵起她写给李亿的一首诗:“……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这时已是冬天,这个早晨别有一种萧瑟和寒冷,她看见了咸宜观屋檐上的冰柱,流出了眼泪。

刽子手仔细地量了量刀和她头颅的距离,准确而迅疾地砍下了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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