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实力
花朵得了精神高尚死亡症
蒲姿旭

 

引子

 

有一种病,叫做精神高尚死亡症,我听说得上这个病的人全都死了,现在还剩下花朵一个。

 

 

花朵病得厉害的时候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

这天,花朵蓬着一头短发,迷瞪着眼睛倚在卫生间的门上。她刚拉完晨尿,睡裙的裙裾掖在了裤衩里头,露出细瘦苍白的长腿。荆棘弓着身子拉刨木锯呢。荆棘有着年轻的身体,强壮的肱二头肌,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改变,同三年前健康的荆棘一模一样。荆棘是什么时候起的床,花朵并不知道,花朵和荆棘没有睡在一张床上,自从荆棘出车祸失忆,荆棘每天睡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骑在木马上,不停地在刨机与木头之间忙碌。木头撕裂时,发出噗吱噗吱的哀鸣。每当这时,花朵就想要走过去,将自己想象成荆棘手上的刨木机,让荆棘紧紧地握住自己,或是从身后肆无忌惮地抱抱荆棘;但她总是过不去,眼睛模糊起来,目光从荆棘性感的屁股转向刨机里不断吐出的新木屑,看木屑从刨机里翻滚,弯成薄薄的,一层一叠的,像是经过烘焙后焦脆的薯片,铺地毯似地灌满了花朵与荆棘住着的房子。

荆棘不与花朵做爱了,也不去工作,他在家里造了三年的船。

花朵看荆棘的目光变得悠悠的,有愤怒,有怜爱,还有绝望。

荆棘,我饿了。

花朵对荆棘说话。身子依然倚在门上,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声音很细。有人说她的家乡在邢台,她的声音就同邢台的棉花一样,无力又绵软。她不支持荆棘造船,她的家乡没有船,对船没有浓烈的热爱和偏执的追求,也许是因为坐船没有要去的地方吧。

花朵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是个击筑手,也不知道飘荡到世界的哪一个地方去了,没有人见过花朵的父亲。实际上,花朵的来历有些神秘,她有点与众不同,她看上去不太像是城市里生长的姑娘们那样落落大方,也不同于奔跑在田舍和村庄里的那些欢快的农家女孩,她的眼睛像是受过惊吓的小鹿,见人的时候总是躲躲闪闪虚无飘渺。

花朵击得一手好筑,她击筑的时候能够将生长在人们心灵里的悲悯与忧伤控诉出来。通过动人的旋律,她演奏的击筑乐也能把生了病的人治疗好,但她没办法奏出一首欢乐的曲子,从来都没有过。

荆棘没出车祸的时候可喜欢听她击筑了,荆棘是花朵的知音,花朵是跟着知音到的暖州,以爱的名义结了婚组建了家庭。

荆棘从木马上下来,从厨房端出了一碟小菜,一个馍,一只没有切开的咸蛋和一钵子八宝粥。那些食物同往常一样,种类有许多。那些食物没有被煮熟,但它依然召唤着花朵。花朵光脚踩在木屑上,步子有些拖沓,她听到自己赤裸的脚底板和木屑接触发出沙沙声;花朵的心里生出了深深的寂寥和哀愁,她把自己移到餐桌上,突然对今天的自己感到有些厌烦。

荆棘煮的饭是爱情的一种延续,但他失忆了,做起来难免有些偏差!她愿意不断地替他寻找理由,她想他可能会康复,煮不熟饭菜并不能代表什么。她想起过去他健康时的样子,她希望能够用一些方法撩动他的情绪,唤醒埋伏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她用柔得像棉花似的声音来召唤他,她对他说,你再喂一次饭给我吃吧,荆棘。

她记得自己总是这样对他巴巴地请求。

但他对于这样的柔情总是不能回应,如同这样蒙昽和温柔的清晨。

荆棘又拉他的刨木锯去了,木马又发出了噗吱噗吱的哀鸣。

坏东西!

她骂了一句。为自己无能为力的请求感到懊悔,她想着这种日子是等不了几天了!终归是要结束的。

他们是在三年前结的婚,婚后,一起度过了一段很短的幸福生活,那个时候她刚刚学会了拥抱。一场车祸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荆棘不再热爱倾听花朵优美的击筑声了,包括同她说话,她想起了还和他做过爱。

做爱是什么呢?

花朵羞涩地低下头去。

他们刚一结婚他就出了车祸。

她老想着他三年前的样子,三年前的荆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荆棘眉峰是英挺和充满睿智的,自从失忆以后,额头上有了三道逐渐加深的横纹,他难过的时候会撇嘴,委屈的时候喜欢耷拉眼角,他没有拉刨木锯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虽然贴近花朵,却是低垂着头,拼命地剥抠自己的指甲盖,偶尔也会一只手捉住另外一只手,放进嘴里,狠狠地,无助地,咬上一咬。

姐姐,姐姐,我害怕!

荆棘没有安全感。

花朵也没有,她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感,她从来就没有过,但她也很讨厌不离不弃。她是冲着幸福和甜蜜来的。

她不愿意老想着这些,但她又老是想着。今天荆棘为她煮的八宝粥从理论上讲很不错,其中的一味绿豆还别出心裁地换成了一味薏仁,她愿意相信他是懂得的。她的身体状况一直就不太好,她的气是虚的,身体是弱的,可是薏仁略微鼓胀的样子却有些俏皮,它们一粒粒慵懒地睡在水里,和水的关系显得那么泾渭分明,她有时候想,它们是在有意嘲笑她吗,它们仿佛在对她说:你想让我们帮你治好你的病吗,你想杀死我们吗?哈!杀死我们可没有那么容易,再说我们根本就不会被杀死,我们也不会替你治病。

她常常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她感觉连食物们都疯了似的!食物们一直都在欺负她,荆棘没出车祸的时候就这样了,它们总是同她作对。她常常听见它们说起这些闲话,它们变成了一个个带有思想的小东西,有时候,她甚至能够很清晰地收听到小东西在她耳边烦人地不停聒噪。

她又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发,像是要甩掉些什么,她总是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开始甩,像是要甩掉满身的疲惫和虚弱。

但她知道甩不掉,她盼着早点去老郝教授家,去了老郝教授家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今天,花朵是最后一次去老郝教授的家里,也是最后一次演奏击筑乐。

她站起身回到房间,画了眉,同三年前刚刚学会化妆时那样;脸上也补了些胭脂,苍白的面颊上并没能多出一些生气,那些化妆品都是三年前荆棘替她买的,它们的味道和香氛已经没有了,糟糕的是她不懂得如何上街!在没有荆棘带领的情况下,她哪里也不想去,除非她得出去挣钱。

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这是她外出的光明,她知道老郝教授已经派了大树来接她了。每天清晨的这个时候,大树都会在他那辆黑色越野车旁边等她,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在车身装饰上勇猛的神兽,大树可能告诉过她原因,他可能喜欢那种上古兽;她只看过一眼就不愿意再看了,长着五条尾巴一个角的怪兽,大树可能同她讲过神兽都有些什么意思,但她从没用心听过。

 

 

郝大树是老郝教授的儿子,他在暖州人文学院教书。今天,当他把投影仪打在“筚路蓝缕”四个字上的时候,心就跳,刚开始是扑通扑通的那种;讲到一个人驾着简陋的车,穿着破烂的衣裳去开辟山林,大树的脑海里全是琴师和她丈夫瘦精精的影子,后来感觉坐也坐不住了,整个心脏像要爆炸了一样,一种隐隐的惧怕和疼痛无边无际地漫了上来。

大树拉黑了投影仪,跑去找教实践课程的云默,同他说妻子蒙爱琴从奥地利回来,马上要去接人,让云默同他调班,他并没有说是因为老父亲的陪护出了问题。云默倒是愣在大树妻子的事上。他们已经同事很多年,却从没见他有临阵布兵慌里慌张过,更何况是对他的妻子,大树的妻子还会回来吗?云默感到奇怪,他认为大树的妻子不会再回来。

文学院里,大树是和云默走得最近的同事,云默知道大树家里有一个美丽的琴师,他甚至想过大树与蒙爱琴分居是因为和琴师有点什么,但是他们没有,这是大树亲口对他讲的,实际上他和美丽的琴师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一些风流的事情,云默是并不知道详情的,但他肯定不相信大树的妻子还会回来。郝大树的妻子四年前去了奥地利,作为当时暖州附属第一医院派到国外去深造的唯一一名心理医生,那个时候,作为大树夫妻共同的朋友,云默为此感到荣耀。每个人都是这样看的,大树对这个事儿也是这样看的,他同意妻子去国外,一开始只说待四个月,有什么不行呢,大树和蒙爱琴都非常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经受得起考验的,不要说四个月,就是四年……当然,四十年会难说一些,但是大树认为,他对蒙爱琴的爱就是四十年也不会有问题。

大树和蒙爱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相爱的,他们一起走过了大学,一起走过了迷茫的青春时期,一起奋斗,一起在物质和各自的精神世界里彼此拥有,如同城市里所有优秀而又上进的知识分子那样,他们在不断为彼此创造金钱与财富的同时,并未忘记在平凡的生活中为彼此滋长生活的幸福和喜悦;特别是蒙爱琴,在大树的父亲——老郝教授患上老年痴呆症以后,是蒙爱琴主动提出暂时不要生育小孩的,她要和大树一起,要像疼惜孩子那样尽心尽力地照料老郝教授。那时,在蒙爱琴说出这番话以后,就占据了整个家庭里的统治地位。大树爱蒙爱琴,甚而敬重爱戴她,这是新知识分子难得的美德。

蒙爱琴走后,大树是有怪责自己的,他对不起她。作为他的妻子,作为他最深爱的女人,他不该放大她的贤惠,没有去真正理解妻子的需要;作为丈夫,大树不但没能给予一个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女人真正的幸福,没能给她一个爱的结晶,葬送了一个女人最为美好的青春,甚至扼杀了作为一个女人原本最起码应该保留的、如同微风一样清凉的自由。

大树想明白了。

以前他们谁也没有想明白,思维和情感如同酱菜一样被浸泡在生活的染缸里。暖州市医院选蒙爱琴为外派学习的八人团代表之一,实际上是对蒙爱琴私人的一次拯救。医生们到了奥地利,根据各人专业的不同分在不同的医院,蒙爱琴被派遣到一座美丽的小镇——艾森施塔特的医院(Krankenhaus der Barmberzigen Bruder Eisenstadt),学习心理疗法和脑内科技术疗法。在异国他乡美丽的哈尔施塔特,蒙爱琴没有爱上同她一样职业的医生,也没有爱上如同大树那样的教授,而是爱上了一个庸俗而又粗鲁的农场主。

奥地利的农场主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即使庸俗而粗鲁,他也一定有着很强的魅力;如果不是,那么他一定是非常有钱,但是蒙爱琴没有具体地说,国内的人便不可能知道。

蒙爱琴对大树的背弃,被大树归咎为现实的诱惑,以及过去的蒙爱琴对生活的麻木。也许她早就纠结了不知多少回,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够替代天真且如粉团一般的孩子呢!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将对孩子的爱同等地放在老人身上,她们与生俱来就有着对繁衍狂热的追求和义无反顾的责任;在这之前大树并不知道,为了尽孝,他亏待了自己的妻子。

有时候他也想,如果生活可以重新来过,他一定会让蒙爱琴和自己生一个孩子。

但是蒙爱琴走了,她的离弃几乎摧毁了大树的生活,拖垮了他的激情,直到那个可怜的琴师的到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就在某一天,琴师的到来使得大树重新认识了生活。他认为如果自己是不幸的,家中有一个常年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是不幸的,妻子的离弃是不幸的,那么,琴师的个人与家庭的不幸已远远地超过了他。他已经对琴师生出了不一般的情谊。

特别是两件事情突兀地撞在了一起。

昨晚是蒙爱琴离开大树的第四个年头,大树并没有欺骗云默,他确实接到了蒙爱琴的信息,蒙爱琴在邮件里发信说她和另外一个人会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奥地利飞上海;她没有告诉他另外一个人是谁,有些故作神秘,她只说到暖州的确切时间不太确定,可能是下午挨傍晚边,也可能就是晚上。蒙爱琴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大树并不知道原因,但她在邮件最后的落款留了点悬念——你忠实的大力鼠儿。

大力鼠儿?

这就非比寻常了,这是他和她从相恋到结婚以来一直在用的昵称。他是她的小大象,她是他的大力鼠儿;她说她是他的,而且是忠实的。她忠实吗?实际上蒙爱琴肯定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她可能只是想对他说,她一直是属于大树的,她是他的妻子。但是,大树认为他需要一些时间思索她落款的含义。她并没有安排他去接机,他倒是认为有一定的缓冲,他觉得自己起码得有一些姿态,他有这个情绪,他得有所表现,就是她求着去接,他也不会去接;这倒不是令大树感到焦灼和不安的原因,和蒙爱琴的过去,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残酷的时间都使得他对她有了距离。

不过,让他心绪难以平静的是另外的事情,和另外的人。

父亲听了三年琴师的音乐后能够自理生活,不仅如此,父亲每天听完琴师击筑后精神就好得很。父亲在琴师的陪伴下康复了,甚至还有余力照顾琴师。自从了解了琴师丈夫的情况以后,父亲将琴师当成自家的孙女或是女儿一样热切地保护着,他给她讲故事,煮熟透了的饭给她吃,往她碗里夹香喷喷的菜,对她尽说热乎乎的话儿,比如他说:花朵花朵,只有你来了,我们才是完整的一家人;你看我是老藤儿,你是花朵儿,我的儿子就是可以保护花朵儿一生一世的那棵大树,我们可以是一家人。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再不是把口水流到脖子里的傻老头儿,他是有些好转的,他几乎快要回到健康时的样子了,那可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教授。

大树多孝顺啊,况且他也有保护花朵的意思,只是没能做出实质性的进展,原因是花朵没有这个需要,花朵需要的是安静。如果安静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对一个人的牵挂牵不起也挂不住,大树就愿意一直将自己的心意搁置在暗涌无声的大海,让他喜欢和倾慕的人从此安安静静,他想,他做得到。一辈子,只要能够守住她,只要能够看护着她,也行。

大树时常为自己还能生出这样纯洁的心思而感到生活里充满了光。但是现在琴师要辞职,如同花朵一般的芬芳不再开到他家了,作为他自己,他也嗅不到这迷人的芬芳了;这个事儿在大树看来已经非常重大,但是这仅仅只是他自己内心和生活的难以安宁而已,真正使得他的内心像是要爆裂一样难受的,使得他痛苦和心碎的,是他嗅到了花朵正在接近死亡,那可是他有半点儿也不愿意接受的。

早上,大树将琴师接到家里为父亲击筑,之后独自一人驱车从得月花苑出来,往人文学院的方向开,一路上就在想琴师对他说的话,以及她和她丈夫之间的感情。琴师说她接下去就不在他家做了,她要结束这三年为老郝教授击筑的生涯,理由是她要坐上丈夫的船,陪伴他去一些不知名的地方,或者是另外一些不知名的国度,他们要离开这恼人的城市和生活。琴师的叙述听上去是轻描淡写的,但是大树嗅到了危险,当时她就坐在他的身边,虽然同三年来的每一个清晨一样,琴师疲惫的身体上依然散发着对生活的慵懒与倦怠,嫣红的胭脂掩盖不了她的苍白和了无生气。她几乎是完全蜷缩在他的身侧,就像一只可怜衰弱的小动物,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反光镜上的吉祥结上,呆滞地瞅着上面飘来荡去的流苏,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极少愿意和他交谈,她把苦闷和忧郁全都写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她那可怜和无助的内心世界全都泄漏给了人群,使得遇见她的每一个人都想要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他却偏偏不敢,他有一种给出拥抱就会毁掉一切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恐惧。这种恐惧甚至令他有一种逃离生活的冲动,如果一旦有机会,他想他得逃离。

也许他是第一个发现花朵心里生了疾病的人。他认为她需要的不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胸怀与关爱,他感到惧怕的是她的需要他不懂。

她的病究竟有多深,他并不知道,他根本就闯不进去。大树感觉每一次他都是来带琴师去他家里治病的,而不再是单纯地为了自己的父亲,他宽容地让她到他家里去,治疗她早已伤在心里的顽疾;为此,大树甚至因为这种潜藏的想法得到了一种非常神秘的满足感,像是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欣快和悸动。他依赖着这种欣快和悸动度过了许多艰难和孤独的时光。他甚至差一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时他看到的光华就来自于琴师专心击筑的时候,他的心灵受到震撼,他的灵魂就仿佛被洗涤干净了一般。

琴师在击筑的时候是一个多么鲜活的天使啊!他想她可能把一切爱和对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击筑上。她撩动琴弦时手指发出了光芒,头发上、就连肉体上的每一个细胞,以及每一寸肌肤……全身都充满了光,天使的光,普照着父亲,大树,和琴师她自己。

但是琴师要走了,他想琴师的丈夫显然是个俗气的疯子,他活腻味了;丈夫的初衷肯定不是为了去进行什么艰苦的开拓或是寻求更加美满的生活。一个连饭都煮不熟的男人,能够造出一艘不漏水的船吗?刚开始,他认为她丈夫是准备把妻子淹死在大海里的,或者是一条河流,甚至比河流还要狭小难行的浑浊的小小沟渠。他想他根本哪儿也去不了,他正在执行一个罪恶的计划,而他的妻子并不知情;琴师的丈夫已经不想继续生也不愿继续活了,他是要带着琴师去寻死。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疯子进一步折磨妻子的手段,一开始他只是用爱或是其他无聊的名义把妻子关押在家里,但他最终并不满足,他对她的身体和心灵做了病理性培养,继而腐蚀、摧残,现在是他要把自己的妻子彻底销毁的时刻到来了,从这个世界上把她带走,以狭义的爱和自私的方式彻底地把她带离这个世界。

这是多么令人恐惧啊!大树认为,琴师很快就要死了,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花柳塘警局接到人口失踪的报案是在一天早上,张华北记得。

那天的空气尤其清新,警察局外墙上那圈篱笆藤的叶片里还留有刚下过雨的大露珠子。那女的穿一条宽松的连衣长裙,或者说根本就瘦得撑不起并不肥大的衣衫;她一边垂首赶路,一边伸手拽着拖到脚踝的裙摆向他这边走。奇怪的是,报案之前,张华北看见她先是从旁边的庙堂出来,然后才进的警局,神情惶惶。

她走近后,他让她坐下,她并不肯,像一直有什么东西揪着似地,她就那样低头站着对他反复说,说出来的又都是同一句话:我的荆棘不见了,我请你帮我找到他,荆棘不见了……

到这儿来的人都这么说,刚开始张华北有些不以为然。

现实生活中,年轻男女的失踪大都是源于离家出走,可能因为网恋和外遇。现在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很容易也很脆弱,以前是朋友三两个,知己一二人。现在可以通过网络,QQ、微信、微博、博客等方式交友,人们是多么容易交到所谓的朋友,个人圈子里的朋友少则二三百,多则上千,再不是过去那种朋友难寻知己难求的时代;他认为,发生网恋和外遇的机会变多才是真正造成离家出走的主要原因。

张华北特别反感这些,这使他老往妻子的事儿上联想。他也很烦自己的妻子,张华北的妻子已经失踪好些天了,他没有心思去调查她,他想她可能又遭遇了一段有趣的婚外情,或是去见某个比自己有钱有权的新网友,再不然她又发现了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狗屁故事。反正三者不离其一。

张华北点上一支烟,动作有些缓慢,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够换一个场合,脱下这身警服,说不定倒苦水的会是自己。

他经常会和这个城市的其他人一样,生出想要离开纷繁复杂令人厌恶的生活的念头;如果机缘到来,他想他一定会离开,哪怕离开那么几天也好。

他公式化地询问她一些必要的线索。

姓名?他问。

花朵。她答。

年龄?

二十五。

他又问了失踪人员的姓名和情况。

他叼着烟,她每回答一句,他就在摊开的簿子上漫不经心地记录下来,像是两架没有感情机械带动的机器。

她的丈夫是在48小时前失踪的,就是前天晚上的六点整。他确定不是在她早上离开家时的六点整,那一个白天的十二个小时她正好不在家,这十二小时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接到了东家郝大树的电话,是在快下班的时候通过郝大树的父亲老郝教授口传。大树在电话里对她讲了一些话,但是并不重要,他说重要的得当面说,他们说好在她家附近见,就在早上接她的那个地方;可当她回到那里,大树并不在,丈夫荆棘也不见了。

按照程序,张华北应该询问大树是谁,多大年纪;除了是雇用花朵演奏的东家,和花朵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但他没有问,他只是最先询问了花朵的家在哪里。

花朵和荆棘的家在暖州城的北边,坐落在杨釜山的山脚下,那是一段不算富裕也不算贫穷的地块。如果大树从西边的人文学院驱车到她家,大概需要三十分钟。那天他没有送她回家,因为他已经说好要在她家附近等,她到家的时间比平时还要稍微晚一些。她从来没有乘坐过那一段路的公交车,所以并没有经过大树送完她后回家时每天都会绕道的一个大转盘,她一直都不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中央涂。大树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抄近路经过那里,中央涂人迹罕至,虽然处在闹市却极为安静,有时候郝大树会一个人上那块滩涂静坐,看海、听大海的啸声;但是花朵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她便没有向警察提起。

郝大树去过你家吗?

没有。

你对他讲过家里的情况?

讲过一些。

他知道你的情况相对弱势,属于不太寻常的家庭吗?或干脆点说,就是家庭中夫妻之间出现了不太正常的关系,你无意之间对别人讲这些的时候博得了一些人的同情,尤其是男性,你想想看会不会有人为你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分析,以她的思想,她是理解不了的。

张华北自己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在继续了解荆棘情况的时候,他发现荆棘的失踪与众不同,也和自己刚刚所想的情况有一定的出入;当他开始了解荆棘最后的通讯记录,比如最后通话地点的基站位置、网络帐号登陆IP地址、银行卡最后的取款地点等非常必要的信息时,他发现花朵什么都提供不了。那两个人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些现代工具,这些原本令张华北感到深恶痛绝的东西在花朵和她失踪的丈夫身上竟然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部手机?

两个人起码应该买上一部,现在的年轻人没人不用到这个。

她又轻轻摇起头来。

他发现她总是摇头。

你们夫妻两个从来都不与外界联络吗?

是夫妻之间只希望拥有彼此,一直都不需要外人的介入?

你不觉得你们之间的生活方式存在严重问题?

张华北进行了一连串的询问,他是在这个过程中生出自己的好奇的,他本来想要问得更深一些,比如他们的爱情,两个人的生活及性爱是否和谐,在她丈夫失踪之前有没有吵闹或打架等等,但她一直看着他,所焦虑和执着的似乎不在这些问题上面。

张华北突然就觉得用这些常识性的思维同眼前的报案人沟通并不恰当。

如果你的丈夫出现了问题,你应该对生活更加积极。他认为她的痛苦可能会在丈夫的不健康上面。

她又摇起头来,实际上,自始至终她并没有真正听明白他的全部意思。

你确定你说的大树没有问题?他同你和你的丈夫都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

她开始用力地搅弄自己的衣角,再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你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

她的声音细得像棉花,他们各自的关注点根本不同,张华北又一次加深了这一看法。

他不再追问花朵,并记录下了大树的情况,算是一种基本的工作需要,他知道自己不用询问也没问题,但是他还是记录了这些。他唯一感到疑惑的是,郝大树既然是约花朵下班的时候见面,为什么还要给她打电话,他应该利用送她下班的时候同她说,除非他们约定的时间没有对上。

张华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郝大树心存怀疑,是因为报案人曾将她与丈夫的情况全部同郝大树讲过,还是因为自己本身就能体会郝大树的心思,或者是因为工作上有过经验?这一切使得他对花朵一下子有了某种奇特的感觉,他的思想在这个时候又有了一个新的变化,他认为并不能完全采纳花朵的笔录;除了应该去调查荆棘和郝大树的失踪,也许也应该对她做更多的了解。

女报案人有着姣好的容貌,这倒不是引起张华北兴趣的主要原因,她的身上有着一种连公猫都能嗅到的忧郁和伤感才是,许多男人会因此而动心;换句话说,如果她愿意,应该会有许多男人愿意充当她的英雄。不可否认,张华北感觉到自己内心也荡漾起了一份奇怪的想法。

 

 

2014813,星期三。

这是一个乌云笼罩在空中的阴天。

花朵小姐,我认为你把他们都杀死了。

花朵小姐,请你记住,我希望这仅仅只是在我丈夫失踪整整七天后的一种猜想。郝大树至今没有去人文学院授课,也没有回家照顾他的老父亲,就连我这个四年不见从国外回来的发妻他也顾不上见一面了,我想如果他没有与你鬼混,他一定已经死在了你的风流裙下。

而你,表现得柔弱无助。

画家、教授、警察,一个都没放过。我的丈夫不见了,起因是你的丈夫失踪,无巧不成书,接着是我当警察的表妹夫;在此,我得提醒你,你去报案的那个警察张华北恰好是我的表妹夫,我和我妹妹调阅了你们的谈话记录。

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在我调查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我们根本也不能理解你是多么醉心于我们这些人的职业,我们的履职能力和知识修养。我们朴素而又寻常的人生轨迹使得你疯狂羡慕,甚至令你执拗地陷入痴迷。

这听上去不太可信。是的!不管是谁,随便哪个活着的人,谁会想到这会成为你杀人的动机?然而,你欺瞒不了我,我的专长就是这个,对于心理上长期存在问题的患者我有着绝对的把握,我可以毫不讳言地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与你父亲的故事从没人提起过吧!我不能说你们是两个无耻的乞丐或是强盗。你从小就追随击筑的父亲,你的爸爸在你八岁不到的时候就逼着你去卖艺,他一喝醉酒就打你。当然,这不是你杀死父亲的唯一原因,你想彻底断绝过去,毁灭过去,这一切才是你杀死你父亲的迫切动机。

你有杀人的嫌疑,你更有连续杀人的嫌疑。

请记住,我怀疑你有你就有,除非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或者,你立即把人给我交出来!

我要说我的推理一点也不荒诞,它有着事实可以遵循。

人们喜欢讥讽什么人,而什么人偏偏又受人尊重。城市的经济结构和人类的精神文明根本不允许像你这样的乞丐存在,只有你热爱的那个人,你的荆棘,没准他原本就是一个疯子,要不然我得怀疑他的失忆也是你在准备杀死他时的一次失手,因为谁会真正爱上一个女乞丐呢!也有可能一开始他被你蒙蔽住了,后来你们结婚了,他终于擦亮了眼睛,之后你第一个就杀死了你的丈夫,再后来就出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表妹夫。

我们都不是天生的杜撰家,但我非得警告你不可,我的丈夫是人文学院的教授,我妹妹的丈夫更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警察,他们只是不小心落入了你的圈套,又很不小心地陷进了你糟糕的生活。

花朵!现在,我得再次提醒你,我和我的亲人们都是好人,但是得到好人的帮助需有限度,如果你再不把我丈夫和我表妹夫交出来,我们将会告你谋杀,控诉你是一个连环杀人的恶魔。

你的新朋友

蒙爱琴

 

接近中午的一段时间,花朵一直低着头在读那封长信;一大早就有人用力地捶打大门,那封信躺在一楼的门缝里,她没想过会得到这些,就如同没有想过会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一样。她把自己和不幸出了车祸的荆棘关在属于他们的房子里,她希望为他疗伤;在这样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她内心生了病,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同人打交道。她是一个可怜的人,正如信上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可怜的乞丐。可是父亲怎么会死呢!她和父亲确实依靠击筑度日,但她认为那是一项高尚且即将失传的音乐,是她和父亲都乐于从事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荆棘,她可能愿意同父亲一直那样过活,但是有了荆棘,她便不能自顾自地去漂泊。

张华北为什么失踪,花朵一点儿也弄不清原因,她从警察局回来以后就没有出过门。前三天她期待门铃响起,盼望张华北把荆棘带回家,但是这期间只有张华北独自来拜访过,再没有别的人来按门铃。他是晚上来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晚上来。他没有带来荆棘的消息,她想他是警察,因着这身份勉强让他进了屋子,除了一楼二楼随他走动了一下——真的只是来回走动了一下,只有两次,再多一次都没有——她是那么高尚而又小心翼翼地恪守着与别人的距离。她连三楼也没让他上去,三楼是她的卧室,还有就是荆棘留下来的摆放在客厅里的木马和刨木机,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张华北准备对整个楼房做必要的侦查,但是遭到了她的拒绝;她一门心思要找到荆棘,她认为荆棘不可能躲在家里,但是这封信却不是这么说的。

她真希望写信的人是在同她开一个玩笑,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接下来又应该怎么办才好。起先她感到惊讶、害怕和无助,她甚至差点就从与荆棘失联的思想中拔了出来。她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给她写这样的信,她甚至没有完全读懂信的内容,但是恰恰有些内容她就读懂了;那些内容令她回过一些神来,从她无时无刻不为着荆棘的失联难过和伤感之中,她记住了信上所说的那些话,她突然就觉着信上所说的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她只得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把它捏在手上;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挂钟指在十二点钟的那个位置上,她开始确信,她感觉自己确确实实经历过信上所说的一切,直到后来,信的内容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她开始相信自己犯过巨大的错误。她没能记住别的,比如这些天她连半生不熟的食物也没能吃上,她希望坐在荆棘平时拉刨木锯的木马上,她的双腿想使点劲儿,来自身体上的无能为力和某些精神因素令她无法做到;她终究敌不过那些震颤,摇摇欲坠起来,她没剩下多少力气,她看上去已经又冷又瘦,但是她没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她注意到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那些木屑和可以组合成船的木料,她突然想起来它们是同荆棘一起消失的;最后,她坚信都是自己把它们弄走的,只有刨木机仍然躺在木马上,那就是证据,那柄曾经令她时常幻想着变成的荆棘手里的刨木机沾上了像梅花骨朵一样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

她浑身就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栗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血迹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也没有想过上面为什么会有血,她突然间就害怕得不能思想,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到她,就连唯一的荆棘也不能了;她感到孤独和惧怕就像大水横漫在心上,需要用什么样的利器劈开心脏,让那些水流尽快淌走。

她是没有了搏斗的本能。

 

 

蒙爱琴确定信能够交到花朵手上以后,她继续安心地同所谓的“表妹”喝咖啡。

表妹是假的,但她确实是警察张华北的妻子,作家身份也是千真万确的。

蒙爱琴非常相信心理诱导的力量,她更相信这种力量是帮助破案的有效法宝;人心与人性在国际上相同相通,任何人也逃脱不了。在报警之前,她认为有必要通过自己和作家,合力串通起来吓唬吓唬人,这种方法比一般的警察办案要更快捷。

至于那个姑娘有没有杀过人,那是侦破机构的任务。只有确定一个平常普通的女孩不可能去杀人的前提之下,她才有可能用自己心理医生的特长诱导对方。

无论是辩解或是脱罪,她一定会站出来同她澄清。那么,如果那姑娘收到信以后,她对她的过激诱导一定会导致她有所行动,她的行动会是什么呢?她想她会说出一些有助于失踪人员案子的真话,毕竟所有失踪者均是在同她见过最后一面后消失的,突破口在她身上,一点儿也不会错。

她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这些天她都在忙这个事;她把三岁的孩子交给母亲照顾,就连看望和照顾老郝教授的时间也没有了。

她也不太确定用孩子和钱能够继续同丈夫好上,甚至对于丈夫的失踪不是因为“外因”而有可能是因为“内因”的作用感到不安。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

张华北的妻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很具备知识素养的样子,或并不只是一心创作的作家,她看上去更热衷于打扮,她的打扮非常精巧,也非常时髦。

我们的丈夫会不会故意躲着我们呢?张华北的妻子还是提出了藏在蒙爱琴内心深处的顾忌。

不!我的丈夫绝对不会。蒙爱琴说,她不想对那封信再生出半点悔意。

天下没有不热爱自己孩子的男人,也没有人不喜欢成为有钱人;如果我的丈夫善良,思想又正派,孩子和这一大笔钱原本就属于他,他又为什么不回到我, 身边呢!

倒是那个姑娘……

张华北的妻子接着说,如果那姑娘也是一个思想正派的人,你那点有限的调查对她的心理诱导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我是说如果你根本不了解对方,并不真正了解那个女孩……张华北的妻子继续补充说。

我想,再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吧……

但是,蒙爱琴突然有点咽不下含在嘴里的食物了。

呵呵,万一那女孩不是如你想象,我是说万一,华北和大树也都好好的,某天他们突然就回来了,到那时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这又有什么呢?除非那姑娘也是个傻子,同她的丈夫一样,经不起……

蒙爱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会不会一语成谶,如果花朵果真也是一个“傻子”……

蒙爱琴突然收住了话头。

……

就在蒙爱琴她们喝咖啡的时候,郝大树和张华北正从船舱里走出来,他们终于同荆棘合力造好了一艘船;那艘船正崭新地停泊在中央涂的沙滩上,距离花朵和荆棘家不足一千米。只要花朵推开窗户,她一定会看到他们,但是她没有推开过窗户,从来没有向窗户外面张望过。

这些天,郝大树和张华北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一下子充满了光,充满了爱,充满了激情,就连过去那些感觉矛盾的、怀有情欲难舍的、对各种追名逐利的不快也在放肆的小长假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次人生升华!郝大树说。

郝大树提了一个建议。他希望表达感激之情,感谢荆棘能够让他认识他的与众不同和“智慧”,并且同意他继续把未来的人生安排在船上,让他认清楚,再没有任何事物会比接下来的远航更有意义。

但是荆棘只是宽容地笑笑,他并不能明白过多的内容和复杂的变化,他的思想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七天前,大树认识了荆棘;三天前,大树和荆棘的失踪导致张华北寻找到他们造船的地方。误会是从大树同花朵约好的见面时间被老郝教授传晚了开始的,原本定的是早上十点,患有痴呆症的老郝教授忘记告诉花朵了,花朵得到消息却是在快下班的傍晚六点;那期间,久等不到花朵的郝大树去了花朵的家里,他看见了荆棘。

荆棘正在吃力地把船分解开来,那些原本钉好了的木板又被他劈开,造好的船又被他拆散。荆棘对物体的认知存在严重的问题,一艘船造好后从宽度和长度上来说是无法搁置在家中的,并且依靠他的一己之力也无法运到任何水域。很显然,荆棘没有相关的概念,他不断地把木板拼合起来,造成船,直到超出屋子的长度后又把船劈开打散;他就像一个无知却又充满顽皮趣味的孩子,他把造船当成了搭积木,搭好又拆,拆了又重搭。

没有人告诉过他更好的方法,然而,刨木机上却染满了荆棘手上的血,郝大树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帮助荆棘的。他认为没有一个成年男人能够像荆棘那样伟大、专情,而又具有超凡的耐性。

大树是带着真诚愿意帮助荆棘把船造好。

为了让造好的船能直接下水,郝大树叫了工人把所有的船板装到他的车上,一趟一趟地运到宽阔的中央涂。原以为很快会把一艘船造好,但他们都不是行家,在这些天里,出于各自对生活的疲惫和想要对社会逃离,谁也没有将事情澄清说明,他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现在他们合力把船造好了。从关心花朵转而到帮助荆棘造船,郝大树和张华北依然没有明确的理由。

但是张华北也认为应该庆祝,他认为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将帮助荆棘和花朵组建一个别开生面的大家庭。那里面不光有花朵和荆棘,还会有自己,有郝大树,甚至还有老郝教授,但是他不能确定会不会带上自己的妻子。

他们决定辞掉工作,离开朋友,最后和家人告别。他们将不再接受墨守成规的生活方式,他们被崭新的飘渺的生活刺激着,他们希望过上一种全新而又简单的生活,就像荆棘的思想那样简单。

郝大树和张华北最后跟妻子打了一通电话。

可是电话真是个坏东西!

实际上他们也准备好了,他们料想电话可能会给他们的决定带来一些麻烦,可又不得不打,动摇的原因归根于担心别人认为他们是在毫无责任地逃避,这种想法使得他们内心没有办法安宁。

蒙爱琴在电话里同郝大树说出了回国的核心内容,她认为接下来大树应该同她一起分享她的财富,并且必须一起照顾他们的儿子。

郝大树一下子有了从天而降的三千万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当时他确实觉得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有一个想象一下就已无法割舍的宝贝儿子。但是他得考虑,他真的需要重新考虑,他终究不能把蒙爱琴消失的四年记忆化为一片空白,那里面有太多的情绪。

张华北的妻子在电话里也表现出了少有的温柔,她除了关注丈夫这些天的失踪外,也与他分享了自己的成绩:她将成为一位著名的作家,她写的那些作品是否被认可并不是很重要,她的交际能力填补了不少遗憾;这些荣誉只有作为丈夫的张华北可以分享,在不久的将来,他可以同她一起享受某些外表光鲜的荣誉。

刚开始他们只是有些动摇,但是妻子极力地劝告他们,服从妻子尊重婚姻才算是灵魂高洁的人。丈夫们是出于多年的情谊和礼貌才答应去咖啡馆的,有必要最后见一见各自的妻子。但是,他们必须要把荆棘先送回家去,他们想要第一个见到花朵,他们非常肯定自己的决定不会改变,决不会改变!第二天,他们将同荆棘和花朵还有老父亲一起上船。

如果可怜的花朵没有死去!

孤单的老郝教授没有死去!

他们一定会在傍晚的时候去见见他们的妻子,郝大树同张华北一定会各自偕同妻子——他们甚至愿意选择一家比较考究的餐厅,一起吃一顿愉快的晚餐,可是可怜的花朵死了!怎么死的很是蹊跷,她没有对自己下手,别人也没有对她做过什么手脚,她虽然看上去有点像是被饿死的,但那毕竟不太可能。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花朵得了一种罕见的精神高尚症,得这种病唯一的好处就是死亡的时候没有痛苦,死的时候看上去比活着时更加美丽,为什么会有这种死法,谁也说不清楚。

郝大树和张华北感到很自责,在她死之前他们都知道她快要死了,但是他们认为她死不了。他们都没有救她,他们以为救了荆棘就能帮助花朵。

但是他们恨死自己了!因为他们知道以上想法只是借口,他们都被自己的烦恼烦死了,他们是在自己的烦恼中忘记救人的,他们没有来得及救她。

张华北和郝大树再也没有去见自己的妻子,他们背弃社会,逃离并不幸福的家庭,非常乐意地帮助一个可怜却有爱的家庭完成两个有情人的梦想,白天在沙滩继续造船,晚上睡在半拉子的船上,他们为着乐意让自己过上几天艰苦的生活而感到充实,也仅仅是充实!可是自己的妻子们都做了些什么?

嫉妒!势利!充斥庸俗的恶习!自己的妻子们都说了些什么?

活着的人得有超脱的思想,只有死人才有责任担负过错。

只有死人才有责任担负过错吗?

可恶的妇人!他们认为自己的妻子真是既可恨又险恶,可她们仿佛并不理会丈夫们的想法,她们继续喝酒,聊起一些比较刺激和有意思的话题;她们选定了荆棘和花朵,失忆的荆棘和痴情的花朵成了人们佐餐的笑料。

后来,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因为花朵的故事被记录下来了。

还有一段话被端端正正地印在一部书的扉页上,是这样写的:

 

没有专情的花朵,也没有痴心的荆棘,因为花朵不是因为找不到荆棘而自杀,相反,她是因为害怕失踪后的荆棘回来而自杀。那个姑娘不打算同丈夫去远航了,因为她的丈夫傻了,花朵早已认为他们之间赖以依存的爱情已经因为失忆或是岁月的其他的东西消逝了。她不爱失忆后的荆棘了,她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无法再爱上他,但她又无法再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她根本就是一个懦弱而又愚笨的女人,她不敢有爱情!至于死亡,谁也没有责任,她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千真万确的傻子!谁也没有杀死她。最终,是她对待生命的不够真诚和现实导致了她的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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