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期  
      新锐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目前为文学编辑,副编审。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并有译著《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发表过一些中短篇小说。也写诗。
 
省城双姝
陆源

     

刘家父女逃来扶西县,据老人们说,实为成千上万只乌猿大规模侵入省城所致。那群怪物是一名懒姑娘和一头黑毛神猴的爱情结晶,受到悠久传统的庇护,享有古老的特权,可定期闯进城镇取食并全身而退。那一年星象诡异,乌猿数量剧增,从深林大岭滚滚袭来。市区的居民不得不撤离一空,任由它们胡作非为,尽情抢夺供养。然而,混乱结束后,刘家父女并未回城,反倒从此定居莲塘乡,这究竟是何缘故,大伙一直闹不明白。他们原本好端端住在省城银丝巷。刘瑛还是个婴孩时,已名震全市。传闻小姑娘样子太美,惹得旁人纷纷猜度她真实的来历,忍不住预言她引祸兴灾的非凡命运。但木匠刘哥四告诉众乡亲,因为他女儿老做噩梦,老撞见青面獠牙的大头妖怪,而且总觉得七弯八拐的古城垣是一条沉睡的黑龙,所以,父女俩躲到乡间,避开邪魔蜃精的昼夜纠缠。人们根本不相信他这套鬼话。

捱过初做父亲那几个月的狂风暴雨后,刘哥四感到女儿正把他带往一个崭新、陌生的天地。生活难以再获得往日的安宁,好像小刘瑛反而是他本人的父母,多亏了她,他才逃过无家可归的结局。即使处于睡梦之中,男人仍感觉女儿在他面前又喊又跳。这小家伙确实很吵闹。可她一旦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似乎也随之沉寂,刘哥四的心魂像浸入凉水一样,瞬间恢复平稳。

银丝巷的左邻右舍,除了两个结亲家的老头子,全是些又穷又凶、整天靠坑蒙拐骗赚几个臭铜板的刁夫泼妇,或者是吸鸦片的大学毕业生,满身病态,无处告贷,更不乏一贯小偷小摸、手零脚碎、拔葵啖枣的痞子无赖,他们从早到晚聚在一块儿,歪着秃脑壳说东话西。不过,将来研究本地区宏大市井史的学者们兴许会发现,这帮人曾一度登堂入室,跟德邻路整天肥鱼大肉的富贵老爷时髦太太平起平坐,更认为小刘瑛是弥勒佛祖布施的沛雨甘霖,是他们撞狗屎运的光彩和骄傲,没准儿有朝一日还能让他们鸡犬升天。当然啰,银丝巷的男女经历过无数糟糕时节、晦气年月,心底里未必当真,但人生本已多灾多难,欢乐寥寥无几,姑且信一信又有何妨?

省城要举办幼儿选星大赛的消息传进银丝巷,第一个散播者是老毛家的大傻子。此人一脸麻斑,蓬头乱发,终日手握一根苦竹枝在街口端坐,爱看舞龙舞狮,而他本人也很像一只马戏团的大狗熊,不时冲路过的小孩发痰吼,并且茫无目标地监控着巷外的风吹草动。实际上,毛傻子一点儿不傻,甚至相当聪明。这家伙自诩是赤脚罗汉,擅长做鸡兔同笼算术题,他一旦唇角流涎,两只眼睛直直发愣,那么所有人都晓得,毛傻子的脑袋瓜里八成又挤满了虚构的黑鸡白兔,它们在虚构的畜笼内瑟缩,惊惶地盯着自己的虚构者,等待他急速拨动无形的算盘,找到那两个正确的数字,然后这位疯狂的上帝会拧断它们虚妄的脖子,将它们打发回万恶的虚无国度。有好多次,那两个数字是如此巨大,毛傻子纵然无所不能,也必须花上几天几夜,才最终把满世界乱飞乱跳的鸡呀兔呀统统搞死。不过,沉迷于自己的算术游戏倒还好,他回过神来恐怕更麻烦:只要看你一眼,就一辈子不忘。没人想被毛傻子这样的怪胎记住一生一世。邻近的大人小孩既喜欢戏弄他,同时又很忌惮他。独独刘瑛不怕毛傻子,笑嘻嘻地要敲他头,挠他脸,仿佛真能看到他构想的那些丑陋禽畜,真能从它们腿脚的丛林里找到幸福之路。如果小姑娘不理毛傻子,他的朋友立即会少一半。七月初八下午,傻子神情紧张地手捏两页宣传单,风风火火地跑到刘哥四家,要报告一桩大事。木匠正在干活,没工夫听他说蠢话。

“东西放下,我等一阵子看,”男人眼睛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冷屁股冲着对方,“雷大师今天来过吗?”

毛傻子摔门便走。刘哥四所说的雷大师,即全市皆知的雷疯子,深研西洋哲学以致神经搭错线的老天才,正是傻子的另一个好朋友。我们的毛家大公子虽然貌丑、嘴笨,但他心算鸡兔同笼的本事如此高超,又岂能忍受刘哥四利用挚友之名来敷衍自己?雷疯子命苦哇!他体臭浓重,活似灶君,斜耷着一颗冬瓜头,从来不说不笑。这位老兄本是一朵学术奇葩,多年神隐,窝在一个什么鸟研究所搞一个什么鸟研究,并躲在鱼龙混杂的旧水街独居,以此遁身远世。他整日失眠,蔫蔫搭搭,跟凡间的一切格格不入。有天晚上,邻家欢闹无休,又是唱又是嚷,怪腔怪调,那个快活呀,雷大师坐在狭窄的书房里,因乱翻一本线装折页的《文镜秘府论》而胸中闷烦,偏偏又吃了太多老鹅肉,浑身躁热不已。凌晨两点钟,桌案上悄悄晃动的烛花蓝焰使雷大师一阵阵发昏,隔壁院子里的声浪达到高潮。真不如做个聋子啊!男人怒火攻心,怨毒入骨,终于导致积年的癔病发作,杂七杂八的妄念狂想似洪水决堤,奔流沛腾,在其猪尿泡般巨硕的头颅内横冲直撞,让他九窍生烟,终夜魂摇魄荡。不论是治惊风的缬草酊、治痈疮的疥灵酊,还是治公猪死精症的天麻酊,统统对他不起作用。大师猛哭猛嚎,左翻右覆,快天亮才平息下来,而且是一了百了地平息下来。如今,他说话只用两个词:永恒和存在。雷疯子、毛傻子是彼此唯一的挚友、知音、志同道合的好伙伴。两人碰面,疯子始终死绷着脸,傻子则不时流露胆怯的目光,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他们的交谈翻来覆去,总是老三套。

“鸡有两只脚。”

“存在。”

“兔有四条腿。”

“永恒。”

在附近居民听来,两人深刻、质朴的言语完全是鳌鸣鳖应,没个道理可说。讲罢这番话,他们便惺惺相惜地扭打到一起。雷疯子病发后搬入金丝巷,跟一个老处女堂妹同住。那位年纪不小的老姑娘据说是天生阴阳眼,通晓问米之术,所以她屋内时常传出令人汗毛倒竖的灵谈鬼笑。平日里,刘哥四穿过金丝巷,跨过一座拱桥返回银丝巷,如果半路遇见雷大师,会客客气气地向他问好。而疯子照例一声呼吼:“存在!”算是跟木匠道别。早秋之夜,雷大师在桥下踱步、沉吟、仰头观天,猛然看见一抹仿若刘哥四的轮廓在朝他挥手,便昂首挺胸,怪嚷一句:“存在!”以此作为他言近旨远的真诚应答。此刻,满月如同一名壮硕的农妇在收割黑暗的稻子,星光一闪犹若胎动,城南这条偏僻的街道莹润无比,好似白玉铺设,它两旁破败的房屋一时间格外明亮,像是水底做梦的青螺。家住巷口的熊艳玲听到他们说话,推开窗户,把目光投向刘哥四和雷大师朦朦胧胧的背影,恍若瞧见两具骷髅在银色月光下漫步。她白天去中华影院看过新片《神童义犬》,眼下正躺在床上闲读《夜雨秋灯录》。姑娘心神不宁的代价,也许仅仅是这年夏天她姐夫钱先生又得多缴些电费。那一刻街巷寂谧,停靠江边的大船通体放光,隐约传来幽暗的圆舞曲旋律。风月场的想象图景、无耻的猎艳男子不断在脑海浮现,本已让熊艳玲脸颊泛起两片晕春潮,而望见去年的房客刘哥四,姑娘体内更是涌出一股最真实的欲念,促使她渴盼能在自己每天梳云掠月的穿衣镜前跟他亲热一番,借此向神灵讨要一枚生命的种子。熊艳玲拿定主意,应尽快找他讲个清楚。“存在!”整天揣歪捏怪、思考人世难题的雷疯子放声高喊,之后他的面容眨眼间便衰朽下去,似乎已耗尽精力,再也不吭气了。姑娘大概不晓得,没日没夜的艰苦劳作,已令刘哥四的情欲过早地平静下来。晚上九点钟,他给刘瑛喂食,感觉自己的心脏濒于炸裂,或许是因为劳累过度,或许是因为她梦幻般的呼吸声,或许是因为爱。有时候,女儿突然从熟睡中睁开她无忧无虑的大眼睛,好像要急切地表达什么意思,但她目前只会咿呀乱叫,偶尔重复一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刘哥四注意到,今晚女儿不仅想抓住光线,还想抓住阴影和黑暗。小家伙越来越热衷于撕纸。为了让她安静片刻,木匠问隔壁的梁老头讨来两沓废报刊,供女儿消耗。她以无限的耐心把一张纸越撕越碎,不把它彻底弄成一堆细屑绝不罢休。这个晚上,她无论如何不肯入睡。刘哥四掰开女儿攥紧的粉拳头,发现小家伙掌中竟藏了一片纸。她远近闻名的两只杏圆大眼,正往外喷射搞破坏的激情和瓦解秩序的强烈满足感。男人不禁心头一凛。小姑娘分明是一只极其活泼的人形大鹦鹉,叫声尖厉,惊走鸟兽鱼虫。等她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仍时时向空挥拳,做父亲的并不知道,这是他女儿在另一个世界斩妖除魔。

第二天,刘哥四一如既往,走到院子里做木匠活。他把女儿安置在一个清爽洁净的竹围之中,放在自己身旁。刘瑛的两只手永远闲不住。她拍遍栏杆,拍遍忽明忽暗的小小洞天,拍遍全宇宙,神情是如此专注,似乎眼前的平凡事物蕴含着无穷奥秘与玄机。梁老头说,刘瑛很适合练铁掌功,奈何她鬼斧神工的眼窝太浅,注定了将来泪水过多。刘哥四表面上不以为然,其实正隐隐忧虑。他怀抱女儿走街串巷,小家伙犹如附魔一般,引得惊叹声和赞扬声一路此起彼伏,连凶猛的狼犬也跑到她跟前摇尾乞怜。天才木匠的街坊四邻除了偷鸡摸狗的市井之徒、留落不遇的老文员和晚景凄凉的老鳏夫,也不乏恶病缠身的夙妓,她们抹掉身上累积多年的残香败艳,无师自通地纷纷往门外泼尿泼屎。这天傍晚,奔入刘哥四院子报信的梁老先生,原是商务印书馆本省印刷部的校对员,他长年避嚣习静,如今无事家中坐,整日琢磨西洋传教士们胡写的白话文小说。例如郭实腊、杨约翰、宾为霖、米怜和李提摩太诸家,老头子可以一口气跟你说上三天三夜。在他八面透风的房间里,墙上除了民俗画,还贴有一张诡异的《林格曼烟气图》,梁老先生日日根据它来观测远处火柴厂烟囱的排污状况,偶尔会听到天神在敲击云鼓。他还收藏了一本嘉庆二十五年出版的《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创刊人正是当时身处马六甲的威廉·米怜。另外,在刘哥四为老头子制作的精巧书架上,还摆放着《笑典》、《笑史》、《笑谭》、《笑府》、《笑林》、《续笑林》、《笑得好》和《启颜录》,以及一本新版的《江湖怪异传》。梁先生六十岁出头,原本有个敦实、憨厚的大脑袋独生子。小伙子是水务局职员,娶了同在城南旧坊长大的祝姑娘,那位瘦骨嶙峋、街知巷闻的病才女。两人并称烧饼油条,般配万分,实在可喜可庆之至。然而,红头军犯省期间,烧饼无缘无故被云南人捉去拷掠,油条急得要跳井。多亏亓家三太太出面要人,他才捡回一条命,获释放归。但因为受惊过度,烧饼整个人变得呆呆傻傻,再也没能恢复正常。几个月后,万念俱灰的油条喂丈夫吃了二两砒霜,她本人随即悬梁自尽。

所以,多少年来,梁老先生看到毛家傻子,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烧饼。老汉思忖,儿子若还活着,即使傻了,也没关系,至少能瞧见个大活人呐。但他又实在无意去怨恨儿媳妇油条,毕竟她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人死债消嘛。不过,老梁一直好奇,如果儿子在天有灵,他烧饼似的阴魂是否痴愚依旧?这个问题让老头子寝食不安,便跑到水月庵祈问锁骨观音,可至今未获解答。

“刘老弟,”梁先生从兜里掏出几粒软乎乎的熟米饭,把一张破纸粘到窗边,“下个月的选星大赛,上海童装公司赞助,记得给你女儿报名!”

第三位登门拜访的邻居,不必说,肯定是祝老汉,亦即梁先生的亲家公。他住在巷尾,平常很少外出,生怕遇到亡故多年的烧饼姑爷。再说,祝先生也厌烦身边的同辈人,他们一碰头便不停地叹贫嗟老,个个做贼心虚,开始诵经念佛,想抵消今世的罪业。祝老头之所以还跟梁老头来往,既不是因为那一层无关痛痒的亲家关系,也不是因为他自己暗怀愧疚,而是因为两人多多少少还意趣相投。老梁从毛傻子那儿截获消息,先是去跟刘哥四商量,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来找祝老头子。他这位亲家是省城水厂的首批工人,建过泵房,修过滤水池、冲水池,见识过西门子公司先进的净水设备,参加过双方在中山纪念堂举行的交接典礼。祝老头子目前处于半退休状态,负责维护江边的一座抽水塔。女儿油条死后,他不能听琴音,任何与高山流水有关的曲子、调子,无不使之触景伤情。祝老先生在水厂工作三十年,没出过差错,可以说近乎奇迹。他少年时就以豪饮而扬名,经常一醉数天,但什么活计都不耽误。老头子总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酒在肚里,事在心头。”

尽管祝先生是技术工人,相比亲家,居然更为风雅。他偏好《武林旧事记》这类古书,并喜欢折腾几笔字画,得意之作是一幅在假高丽纸上涂抹的《采薇图》。画卷里,两个老家伙平白无故地呆坐于茂林深篁之间,似笑非笑,毛发森森,袒胸露腹,活像一对搞屁眼的老白痴,正不舍昼夜地遥望小溪下游的落木荒村。作者想劝诫世人,切莫耍小聪明,和光同尘、返本归元方乃大道。可是观众未必都能够体会他这份苦心,谁也没有夸赞他笔精墨妙,倒是图画空白处的两句题词“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让人愈发觉得他老不正经,雄风不减当年。岂止如此,无知无识的银丝巷男女还认为画中那两名老汉太丑,肯定是林魈岩怪之流。

“禅境,禅寂,禅意!人须可求入诗,物须可求入画。你们这帮蠢货,懂个卵!”祝先生恼羞成怒地驳斥众邻。

字当然更要写,书画不分家嘛。虞褚欧颜,各流派的帖子他隔天必临一遍。老头子练字的信条是师心而不蹈迹。他体形肥硕,因此特别怕热,但又说盛夏练字最是相宜,实乃修真养性的绝佳途径。应选取桐花烟制墨,祝老头一丝不苟地讲解道,以全副精神,使尽腕力,如此便可忘记高温,整个人灵府清明,杂念尽消,若只是随便写写,多半会感到伏暑难耐,练字遂成苦差。不过,对于《生活》周刊报道的有个账房先生发明了电风扇的制法,老头子仍钦羡不已。

“凉风习习,魔术啊!你们懂个卵!”

如今,祝老头亲自出马,刘哥四不敢一笑置之。谁料银丝巷的东邻西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生婆、臭鱼贩、更臭的硝皮匠络绎来劝,很快就数不过来了。

“阿四,这下子你女儿要出名啦!”

“阿四,冠军奖一百光洋,响钞精银!”

“刘老弟,过几天媒婆踩破门坎,你又当新郎又当岳丈!”

“什么大赛不大赛,”男人说,“我没工夫凑这个热闹。”

刘木匠只记得,第四个来拍门的说客是一名黄脸大汉。他脑瓜上满是疮疤,平日里抓住兔子,扒皮开膛破腹,熏成柴状,塞进嘴里嚼过许多遍,用槌子砸过许多遍,再拿到市场上出售。接踵而至的健实妇人是亓家的厨娘。有一次,她把卖兔肉的男人领进亓氏大院参观,这家伙没头苍蝇似地在诸多气派的厅房、铺翠销金的堂屋间乱窜,因长久注视白炽灯而头晕眼眩,结果撞翻了泡菜坛子,吓跑了女仆,又不期然遇到三太太,获邀坐下来品茶赏花,跟她闲谈。男人东扯葫芦西扯瓢,沫子洒满桌面,牛饮了八壶龙井,还大大方方地吃了一顿晚餐。返回银丝巷后,他不眠不息,整整嚼了两天的兔肉,托厨娘送给主人家,以表达其发自肺腑的致谢之忱。在省城大众的印象里,亓家三太太虽然穿旗袍,却是个慷慨磊落的女丈夫,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当年她救过多少革命党人,又让多少革命党人梦魂颠倒,纷纷丧失革命激情或再一次爆发革命激情,简直不胜枚举,难以计数。她不愧为妖娆而优雅的革命女神,是风雨飘摇的亓氏家族无可争议的顶梁柱,是连省长都要给三分薄面的遗老世界的最后一块镀金招牌,因此谁也没指责这女人不守闺训。住在银丝巷的锔碗匠说,三太太嫁给病歪歪的亓家三老爷,绝对是金碗盛狗屎。至于她这只金碗为什么会盛了狗屎,其因由无人知晓,或许那是一个真正的不解之谜,比风情月意要深奥千万倍的不解之谜。多年以来,本市的诸凡大事,无不与亓家三太太息息相关。红头军踞城期间,她是省慈善总会的副主席,而主席是个政坛失意的没鸟用的老官僚,整天自掏腰包,去救济省城风月地界的残花败柳。云南兵在市内日夜巡逻,以搜捕奸细为名,勒索财物,虐杀市民,还把地藏庙周围的大叶榕砍了做棺材板,更在清朝皇帝旌表的众多牌坊底下拉屎撒尿。亓家三太太前往司令部抗议。她走过持枪鹄立的警备队,搬出娘家与云南龙家疏远而又真实可信的关系,要求某将军约束部下,不许他们胡作非为。大伙说,亓家三太太是本省百年不遇的女中豪杰,智慧与美貌并举,堪称古今合璧,洋为中用,总之没人见过如此超凡脱俗、沉毅刚强、精力充沛而又处世周圆的伟大女性。相形之下,那些个小明星、富太太、交际花,统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庸脂俗粉。

迫于银丝巷居民群情激昂的合围阵势,刘木匠不得不同意让刘瑛去参加比赛,以便使喧腾的院子平复如初,可又暗自感觉大事不妙。众人称心遂愿,高高兴兴一哄而散。刘哥四生平第一次、且远非最后一次预见到,女儿的漂亮脸蛋可能会招来祸患。前些天,由于小姑娘屁股上长疹子,闹个没完,导致他手忙脚乱,耽误了活计。夜里,他照常抱刘瑛去找奶吃。晚空饥肠辘辘。从水月庵传出的梵呗禅音令小姑娘酣睡不醒,而附近紫荆花的清香令男人颇觉畅快。庵内供奉着一尊鱼篮观音和一尊锁骨观音,两座菩萨像历经数百载风雨,再过半个世纪它们的木疙瘩脑袋将蒙受横遭窃夺并流落他乡的悲惨命运。尽管锁骨观音很灵验,尽管它不断感化四周无形无质的空间,但刘木匠在省城一住五六年,从未迈入水月庵烧香叩头,反倒跟别人说那是因为他把“心到神知”当作什么狗屁信条。这天夜里,晚穹犹如一朵巨莲,在水面沉浮不定。父女二人搜寻甜美蛋白质的夜奶之旅一直迫近至城市边缘,陷进茫茫星阵之中,他们形孤影寡,循着温柔晚风下呲呲嚓嚓不停闪烁的昏暗街灯,恍惚步入一座立体迷宫。刘哥四缓缓抬头望天,不顾强烈、沸腾的星光刺得他眼睛隐隐作痛,仍想把这些灼亮的铆钉数清楚,然而,它们绝无秩序可言,密密麻麻散布于一张颤动不休的透明鼓面上,彼此抱团,互相传递闲言碎语,拒不服从星宿的划分管束,拒不承认掌管天河的星君之权威。苍穹这只碗太小,难以容纳百万星辰,于是这伙暴徒涌向天赤道,想占领制高点。大地明亮,省城的刘木匠头戴星冠,好像一位昏昏沉沉的老国王,觉得自己正在光怪陆离的水底行走,觉得久而久之,女儿脑后将长出两片鳃来。他们头顶的璀璨银河横贯夜空,似乎正荡漾不已,呈现的图案瞬息万变。刘哥四走入阒无人迹、散发着淡淡腥臭的菜市场,碎虫零杵之声传进他耳朵,难辨远近。露水濯洗的无数颗星星高悬天宇,它们亦步亦趋,铺开自己睡意方浓的脸庞和呢喃低语的光明之梦。浅浅月辉透过瓦楞的缝隙裂痕,往父女俩身前投下稍纵即逝的幻象。民生大街还能见到三五个行人。湿乎乎的石子路上,他们忧伤的脑袋缩在衣领里,他们忧伤的抬腿动作如出一辙,他们忧伤的疲倦笑容使南国之夜越发宁谧。繁星的窃窃私语经过澄寂云空的层层放大,降到地面已变为鬼吵鬼闹的喧响,供失眠者倾听,而星图反倒愈显荒凉。凌晨时分,夜暗的浪头拍向尘世堤岸,将其吞没,盲鱼游弋其间。屋墙之上,卷云之下,满是月色以及树影刺进晚穹而形成的文身。猫头鹰在枝头瞪圆双眼,警惕地扫视坠入梦乡的街市。男人似乎已经看见秋天明晃晃的足迹。浸凉的月光里,老城一片安宁,美梦噩梦、甜梦苦梦、春梦秋梦,乃至蝴蝶梦南柯梦,相继从天顶降落,渗入房头黑瓦,潜入井底,蔓延到夜色深处,连成一张巨网将万象裹住,其中任何一颗细沙皆包含一个天国,广大无边。巷闾间屋舍密集,它们跟星星一样整晚交头接耳,泥灰下面保存着丝丝缕缕的微弱温暖。连墙砖、街石都在做梦,在路人零星的脚步声里安眠。刘哥四走到江滨路,看到那一栋栋寂寥的临水三层小洋楼窗帘垂坠,房内是灰暗的陈设,大白蚁在漆黑的废墟中嘎嘎作响,企图令所有屋宇倒塌。河港空荡无人,远处沙矶闪亮,几艘鬼船卸下一堆堆阴影,驶往九泉。系缆柱旁,有个江边待渡的水妖捧着《西洋番国志》认真阅读。浅滩上,栈桥边,几百万只猴脸蟹忙忙碌碌,向彼此的领地迁徙,传播它们窸窸窣窣的骚动。刘家父女返回住所时,河倾月沉,天空落下小雨,街道更加宁寂。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悄悄涌动。江面的反光和轰鸣射向云底,到处是神祇为孩童而保存的未解之谜。

报名那天,祝老头挥毫题字,梁老先生向大伙一通鼓吹,把这次婴儿选美说成是老百姓的庆典,是银丝巷的光荣胜利,是贫苦大众生活的一剂强心针。出发前,水神庙鹄形菜色的李道人挥舞杨柳枝,冲刘瑛的脑门浇下许多神秘的仙浆,惹得小姑娘哇哇乱嚷,但他仍一直陪她走到许愿井方才折返。果然,刘瑛不负众望,仅仅露了一次脸,咯咯咯笑了几声,动作轻快地爬了两圈,便顺利通过预选。从始至终,无论是最初填写姓名、住址,还是接下来评委给小姑娘照相,或傻兮兮地用玩具逗她说话,刘哥四均未现身,他异乎寻常的冷淡令人们大惑不解。而小姑娘是梁老先生、熊艳玲和蔡大嫂抱来参赛的。行前她喝过奶,吃过一小碗芙蓉蛋,穿得大红大绿,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往梁先生领子里撒尿。大礼堂内喧闹之极,尽是婴孩的哭声喊声,工作人员被各种突发状况搞得手忙脚乱。刘瑛在人多处一向如鱼得水。她兴奋地左右张望,不时尖叫,以振精神。大礼堂的看门人是个沙皮狗似的懒货。见到小家伙,他终年惺忪的睡眼猛然睁圆。“她是位仙子,”歪脖耷脑的汉子面露惊恐之色,声音颤抖难抑,“来凡间发大财!”刘瑛随即扑动肉乎乎的小胳膊,像雏鸟第一次舒展双翼。她腋下生风,身旁的气流环绕旋转,果真给人振翅欲飞的幻觉。驻场医师很是好奇,说要用透物电光①查一查她身体结构是否异样。

三天后,银丝巷的大批居民涌入共和剧院,前来观摩穿开裆裤的群美决胜争冠。赛场对面正好是福音会开办的小乐园医院,占地很广,楼房很白,很多孩子在此降生。小乐园的女护士非常凶恶,令本城的悍妇们噤若寒蝉,竟完全不敢撒泼。这道罕见的风景无疑增进了大伙对医学的敬畏。公历八月十五当天,赛事主办者不仅聘请钢琴师、唢呐手以及吹洋埙的英国人来助威,还特邀两位小乐园的女护士担任现场顾问,动机很不单纯。大清早,门厅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比赛还没开幕,音符四处飘流,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老法师在第一排座椅前摆起香案,祭神禳灾。有人指向评委席喊了一句:

“瞧啊,省城双姝!”

没错,是省城双姝。那个首席评委,大伙意兴盎然地看到,赫然正是比肩亓家三太太的本省头号女诗人。这位以黄玫瑰自称的半老徐娘,是社交界鼎鼎大名的文艺女神。她年轻守寡,没有再嫁,但谁也不认为她是坚心守志。服丧期未满,女诗人即赴欧洲游学。她仿拟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写过一部现代戏剧,血管里流淌着罂粟碱、爱国思想、英格兰的流感病毒、搞小白脸的淫欲、大清帝国的风雅灰烬,还有老军阀酒席上滴滴答答的鲜鲍汁。她笑容迷人,可又满脑子梁愁隋恨,以秋瑾自誓,其实正饱受阴痔的折磨,因此面腮发黄,嘴唇发灰发暗,眼睛虽大却神采全无。作为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她被不少市民当成世扰俗乱的又一绝佳例证。

“大树底下好乘凉呀,”谈及黄玫瑰,梁老先生的笑容总是很诡异,“正所谓一日不识羞,十日不忍饿!”

如今这棵大树就坐在女诗人的身边,与她同为大赛评委。他正是那个主掌教育厅的胖老头。此公因为腰疼而极不耐烦久坐,偏又屡患脾炎,晨尿发绿发黑,掺杂白沫,所以不得不戒酒戒肉。他平时爱用一支玳瑁斑的烟嘴,拄一根桃木镶银的文明棍。大伙习惯将其比作油浸枇杷核,说他世故圆滑,为人奸诈之至。实际上,胖公仆通常只不过是黄玫瑰的忠实读者、深情崇拜者外加豪爽赞助者。五个月前,他搞到头号女诗人的新作,如获至宝,立即关门谢客,自己躲在被窝里密咏恬吟。这天上午,胖厅长第一眼看到刘哥四的女儿,神魂大震,继而摄护腺无端端一阵疼痛,让他满是肉褶的秃脑袋冷汗淋漓。老胖子招来两个跟班,悄悄下达指令。适逢星期天公休日,剧院内外人头攒动,精明的小贩跑来兜售拨浪鼓,照相馆和奶品店也争相招揽生意,以致街尘卷腾,疏导交通的警员把哨子吹得震天响,但马车汽车黄包车仍旧你争我抢,死命挤作一团。乱哄哄的赛场中,刘瑛与亓家二小姐始终最受人瞩目。二小姐比刘瑛大一个月,是亓家三太太的亲孙女,据说将来要许配给省城巨族陈家的三少爷,而这位众望所归的东床快婿目前也在吃奶,他皱巴巴地躺在摇篮里,正使劲往精金美玉的方向发育。可是岁月动荡,军阀来去匆匆,本市几大家族的力量此消彼长,同盟关系已濒于破裂,所以那桩指腹为婚的好事从一开始便前景不妙。根据一位活神仙推算,它绝非什么天定姻缘,势必反阴复阴,无法圆满,搞不好还会引来难料的灾祸。很显然,这一切并不妨碍亓家二小姐在大赛上光彩耀眼的表现。她和刘瑛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是在评委团较瘦量肥的目光包围下直接步向决胜舞台。在一次发言中,女诗人先是将她俩比作太阳的种子、月亮的花蕾,继而又比作夏天的彩蛋、星星的泪水。台上台下,众人豪兴大发,争说刘瑛和亓家二小姐是新一代省城双姝,并且注定要超越前辈。他们原以为,那样的女性再也不会诞生,危困年月断送了整整一代人,姑娘们生不逢时,受尽炎凉世态的糟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好青年更是成批成批地毁掉,死掉,浪费掉,丢下一群老家伙苟延残喘,孤苦无依。亓家三太太和女诗人的风姿没能够传给她们的女儿一辈,而今要待孙女一辈来接班。毫无疑问,这两个小姑娘是大伙的宝贝,是女性时代又一次降临的征兆与先声,必将分享举世羡爱的荣宠。火热的竞赛持续到下午五点,直至夕阳的碎锦布满天空。人们轮番取来华美服饰、新潮脂粉,连同四时八节的各色假花,把亓家二小姐扮成活泼的茜茜公主、贪爱荔枝的杨贵妃、内外兼修的伊丽莎白女王,乃至忍辱负重的孝庄皇太后,并给她围上金灿灿的口水兜,裹上香喷喷的洋尿布,戴上银晃晃的钏镯和蓝晶晶的耳坠。反观刘瑛,即使扮成头上插鸟羽的印第安战士,扮成牛仔,扮成小尼姑,扮成一屁股红疹的花木兰,她惊人的丽质天姿仍难以掩盖,甚至愈发明显,愈发锐利,愈发不容置疑,因此,所有人都很清楚,高低胜负在这一刻其实已见分晓:刘哥四的女儿方才是本省无可争议的第一号美婴。

但说到冠军的最终归属,众评委分歧严重。有一派认为,不必顾忌亓家的权势地位,应把桂冠颁给刘瑛。名次待定的两个幼女根本不理会这些争吵,她们相互挥手,冲对方哈哈大笑,美妙的童音穿透据理力争的言辞之网,在剧院的拱顶和花窗下久久回荡。几经讨论,号称主持公义、不畏豪强、呼吁良知的那一派评委的声势逐渐占据上风,越来越多人赞同他们的观点,打算投下各自神圣的一票,所以首届幼儿之星已非刘瑛莫属,她绚烂缤纷的明天抬手可摘,白花花的一百光洋奖金似乎已落入木匠刘哥四空荡荡的口袋,银丝巷居民更是欢欣鼓舞,商议该怎样庆祝胜利。然而,恰恰这个时候,身居评审团次席的胖老头终于收到可靠情报,不动声色地写了张小纸条,递给诸位投票者,供他们传阅。

“刘瑛是沈将军的外孙女?怎么回事?”

“那个刘哥四,他究竟是何许人?”

“难道,沈夏君没嫁给广东督军爷?”

评委们低声议论,并不相信胖厅长的消息。但只要一想到小姑娘的外祖父,居然是东山再起、主政省城、竞选过民国副总统的宁武将军的死对头沈冠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匪首,那个殃民祸国的元恶大奸,无论谁都会觉得头皮发麻,他们好不容易激发的豪气胆魄立马烟消云散。没人敢提着脑袋给沈家大小姐的私生女颁奖:万一宁武将军以后追究问罪,谁来担待?当然,刘瑛本人又岂会在意什么冠军什么赏银。她眼里只有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她只记挂奔涌的乳汁、菜汤和会跑的小猫小狗大公鸡。不一会儿,胖厅长匆忙、含糊其辞地宣布决赛结果,取消颁奖仪式,令银丝巷的男女老少大失所望,他们接连起哄,要求主办方解释清楚,怒斥评审团无耻卑劣,扬言绝不善罢甘休,绝不忍气吞声受人欺辱。这伙不知内情的愚民始终认为,刘瑛的母亲跟刘哥四是青梅竹马,死于产褥之灾。他们决意大闹一番,顺势攻占主席台,围困老剧院,好好发泄一通往日积攒的大股怨气,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烂命一条不值钱,反正再来几次内战也不过如此,不会更糟,而且德邻路那伙子肥虫蚁也要一起倒霉。在这帮好乱喜祸、随时准备趁火打劫的城南贱民跟前,三五个持棍吹哨的警察纯粹是摆设,根本无力控制局面。暴乱一触即发。这时,先前一直没露面的刘哥四赶到剧院,请众邻居压住怒火,乖乖回家,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亓家二小姐夺魁实至名归,更何况她祖母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女中丈夫三太太。

“亚军也不错嘛,”男人说,“我请大家上酒楼!”

多亏刘哥四劝解,本省首届幼儿选美大赛才得以顺利落幕,避免流血。事实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女儿的身世已经让人知道,看来要尽快搬家。经过妥协,颁奖仪式照旧举行。剧院的喇叭反复播放《中华雄立宇宙间》以烘托莫名其妙的庄严氛围。黄昏已至。在杂乱的掌声、笑声或者骂声里,怀抱幼儿的男男女女鱼贯走上戏台,接受赞助商及政府官员授予的奖状奖金等物,活受罪的小家伙们烦躁得哭闹无休。担任首席评委的女诗人额外把一本《安徒生童话集》赠予刘瑛,多年后小姑娘会读到,里面尽是疯狂、愚蠢、不可理喻的爱情。接着,黄玫瑰又将一册《词林摘艳》当作私人礼物送给刘木匠,书名极富暗示效果,不禁令旁观者侧目。虽说这妇人如今仍是独身,但以年纪论,差不多可以做刘哥四的老娘,只不过她脸上没长黄斑,手指头也没长蛇头疮。邻居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刘家父女,闹哄哄地走向明德街的老酒馆,不少人依旧忿忿不平,为刘瑛的落败而惋惜,为亓家的霸道蛮横而咬牙切齿。他们闷闷地走过解典铺、生药铺、纸马铺、裱褙铺,又兴冲冲地走过香椒铺、六陈铺、蒸作铺、刨烟铺、星货铺和裁缝铺,这天夜里,弦月像一个孕妇昏头昏脑地坐在幽暗的天房内,照耀凡尘间所有渴望生育的女人。酒香横溢的楼宇仿佛是块大冰砖,即将在今晚融化,而一阵细雨即将弄湿街道,令死者复活,令活人沉睡,令路边扎花圈的盲妇重见天日。梁老先生、祝老先生醉得一塌糊涂。毛傻子变成了一只胖头狗,被多名伙伴死死抱住,才没有大发神威,把酒楼拆毁。男人们轰走婆娘,闹到下半夜,方彼此搀扶着回家。整个黑夜已臣服于月亮,街市覆满奇异的繁霜,腾起诡幻的冰蓝色寒焰。在金丝巷,雷疯子看到摇摇晃晃的刘木匠,并未像以往那样道个“存在”充作礼貌用语。这位不修边幅、脸部抽搐的哈姆雷特王子预感到,今后可能再也看不见刘家父女了,他特意运足十成内力,伴随着一阵午夜鸡啼,在凌晨泌乳的、睡眼蒙眬的辽阔星空下,在老城区该死的穷街陋巷间忘情地大吼一声:

“永恒!”

两天后,选美比赛的纷纷扰扰已平息下来,生活似乎又一次驶入常轨。其实一切正在无可逆转地向前发展。中午时分,黄玫瑰跑去横倒竖歪地堆满破烂的银丝巷,想找到刘哥四。她走过短街和拱桥,甚至令雷大师一度魂迷,忘了自己正在听土牧师鲁保罗讲话,忘了朋友们全是狂人或疯子。鲁牧师的声音在半空飘荡,经久不息。这个来自大河上游的苗族青年刚从神学院毕业,手脚很利索,脑袋很灵光,会梦见耶稣在天堂使者的无尽队列中现身,梦见大地张开巨口要吞下罪孽深重之徒。鲁保罗与梁先生相熟。老头子研读的那些个传教士的白话文小说,大多是他从拉丁书院借来的。年轻牧师长期跟一个远在汉城的女教授通信,讨论纯洁的肉体、无瑕的灵魂、至尊至圣的救世主,讨论千年福祉王国学说,讨论人间和炼狱的各种艰深问题。光明与黑暗可否共存?菜商肉贩能否得救?天使会否守护在罪恶的妇人与男子身边,即便他们犯通奸罪的时候?汉城女教授深通圣礼,终生持斋,最清楚魔王及其魔众的阴谋诡计,不过,她并未多言,只是给鲁保罗寄来一册圣伯尔纳的《论上帝之勤奋》及一篇异教大师的《众光之光》手抄本,请他自己寻找答案。鲁牧师不喜欢富贵豪奢的考棚街和德邻路,爱往南边的穷街陋巷乱钻。只要一想到有钱人将来会去往阴间,忍受烈火的燎烤,而穷光蛋们可以躺在亚伯拉罕怀里享受清凉,只要一想到这个景象,他心头便美滋滋的。从多位信徒的告解中确认刘瑛和沈老将军非同小可的血缘关系后,鲁保罗总觉得,小姑娘是炎魔迈拉克的外孙女。这天,黄玫瑰迈进刘家大门时,他正在把雷大师当成神智健全的听众,跟老疯子说什么天主既不是一个实体,也不是一个非实体,祂不是数字、时间、力量,祂不是黄金白银,不是猪屎马尿,不是真理,也不是用来亲吻的圣桌、用来宣读的圣卷或用来涂油的圣膏,不是核桃树,不是你想摸到的任何一张麻将牌,而是远远超越这一切,超越形式与内容,超越千倍万倍,我们不知道祂是什么,仅知道祂不是什么,简言之,谁能够讲清楚神明那深藏不露的本质、偷偷摸摸的状态和贼头贼脑的运动规律?但我们必须竭力模仿其精微、恒久、岿然不动的稳定,所以圣水盆应该举到头顶,用它洗腚绝对没指望成王成圣。牧师鲁保罗已步入收服雷疯子的最终阶段。他两臂高举,宣称罪愆越是沉重,上帝的厚爱深慈越是愿意给我们宽恕,因此心灵贫穷之人要走大运了,满脑私念之人要遭殃了!沉郁、寂静的星期二下午,几条陋巷笼罩在鲁牧师循循善诱的规训之中,各处清辉闪闪,充溢着难以言喻的纯净,只可惜除了毛大傻子,没人有能耐察觉。黄玫瑰看到,年轻的木匠正忙着赶做最后一张合欢床,她立刻想起唐代名妓关盼盼,又想起清末名妓李三三。刘瑛卧在窗下睡觉,身旁摆放着父亲制作的木质玩具,她唇角晶莹透亮,似乎好梦连连,无尽的奶水与汤汁正涌进她那张婴孩的、经过梦神夸张变形的庞然阔嘴,头两颗乳牙隐隐萌发,准备要承担它们繁重而辉煌的使命。女诗人告诉刘哥四,她当年在巴黎某家旧书店,见过一本《通灵术基础教程》。

“这是个什么术?”男人问。

“可以跟看不见的神秘事物打交道。”

“怎样办到?”

“挺容易,我来教你。”

女人背过身,关上院子的大门,把木闩插好。刘哥四的眼睛火光一闪,旋即黯淡。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到太阳隆隆作响,把穹窿洗净,使屋顶波动不已。他的心是一桶受潮的炸药。而世称黄玫瑰的女诗人,在这个炎炎夏天的正午,披散头发,脱掉短衣长裙,里边什么也没穿。她身体劲瘦,惨白泛青,像一具经受过凌虐摧残的小镇良家少妇的病躯。刘木匠手足无措,傻站了好一会儿。这时,街头传来阵阵呼喊,提醒人们乌猿大军正逼近省垣,此地很快将沦为真实的梦境,混沌不清,漫漫雨季会使整座城市在浊水中浮荡,会使万物变聋变哑,永远沉寂无声。感化雷大师的工作仍在继续,鲁保罗坚信自己的讲解会引燃他心中沉睡的虔诚之火。年轻牧师向眼前的老疯子、歪脖圣人论证,奇迹乃是神兆的完满达成,造物主凭借不可穷竭的大能,鬼鬼祟祟地展开其无边无际的工作,慷慨喷发其无终无尽的恩泽,并以命令之言、统筹之智、圣灵之威,大刀阔斧地为我们创造世界。即使是福音和法事的门外汉,诸如慕道者、忏罪者或邪灵附体者,也并非全无神性的沉思,愿圣洁的晚餐填饱他们寡廉鲜耻的肚肠,愿极为浩大、没遮没拦的天父之光照射他们愚昧的心智,愿你无比玄妙的神格充实他们惨兮兮的可悲人格,扯破那个最终谜底的象征外衣,为世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展露你无限隐秘的深处,好让他们激动、焦灼的渴念彻底满足。忽然间,在鲁保罗近乎发狂的布道声里,在宁谧院落全然凝固的时光里,刘瑛从梦中醒来。她翻身坐起,先是睡眼惺忪,继而目光明澈地望着父亲刘哥四和光屁股的女诗人。

 

 注释:

   X射线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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