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期  
      实力
云上的日子
草白

 

花爷爷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乔吉纸片般的身影。他记得那姑娘瘦高个,大眼睛,圆脸蛋儿,十几年前离开这里,高中毕业去城里上大学,她母亲从树上摔死那一年回来过,在灵堂前差点哭晕过去。后来父亲续了弦,找了梅村杀猪人家的老姑娘梅如玉,她便失踪了一样,再没出现过。

现在,这姑娘回来了,她回来做什么?花爷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花爷爷不想了,想有什么用呢?他抓着泥色酒盅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一入肚,他的神情就变得混沌了。又混沌又迷糊。

一小碟花生米,一碗冻豆腐,一盆螺蛳,这是花爷爷的下酒菜。那螺蛳还是下午去赤水湖里一枚一枚摸来的。花爷爷那少牙的歪嘴巴,吮吸着螺蛳壳里的肉,情不自禁地哼哼唧唧起来。

隔壁屋里吵吵嚷嚷,还夹杂着几个尖声调,那是梅如玉的嗓门,硌得花爷爷心头慌慌的。他索性把耳朵一捂,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好。他可不忙着去探个究竟,等明天一早,什么事儿就全知道了。就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花爷爷躺下了。酒一下肚,手脚暖烘烘的,正好想东想西。从灵山县回来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变化。有人说话哼哼唧唧的,不拿正眼瞧人;有人把黑头发染成花花绿绿的,好好的衣服裤子上尽是破洞。

花爷爷一夜无眠,从乔吉想到村东的自留地,从自留地想到桃树林。几个月前,村里来了好几拨年轻人,大学生村官,挂职锻炼的,可他们口气大,根本不把他的桃林放在眼里。他也不放心将林子交给他们打理。那些孩子,张嘴市场,闭嘴经济,全钻在钱眼里了。

让娘娘想想办法吧,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花爷爷竖耳倾听,只听得夜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走进来,轻抚他的脊背。好似躺在古庙的柴房里,背部沁凉沁凉的。下个月就是浴佛节,去趟白云庵吧,让娘娘替他想想办法。

花爷爷迷糊着睡去,偶尔有一两声抽泣从邻屋飘来,又像是院子里的楝树掉了树叶,轻飘飘的。

第二天,花爷爷还未起床,乔吉大肚子的消息已随着早起的人群和勤快的风传遍了花桥村。河埠头洗衣的妇女比往日增了好几倍,她们咬着耳朵,嘁嘁喳喳,过节一样兴奋。几个常年卧床的老妪也在这一天步出屋门,颤微微地走到村口的老樟树下,东张西望着什么。

花爷爷嘴里嘀咕着什么,眼睛却望着飘向头顶的一片荚状高积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云,中间厚,边缘薄,轮廓分明,就像一片巨形豆荚。

云朵飘走了,飘到邻村去了,给那边的人看去了。

花爷爷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远远地,他就看见他们来了。此刻,村街上走来一群常年不出门的人。太阳升起来后,风把他们吹来了。他们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列队而行。

拐杖敲击路面的声音近了,敲得花爷爷心头慌慌的,还是去赤水湖边逛逛吧。现在还是白天,到了晚上才好看呢。

一到晚上,地上的风景全跑到天上去了。

天黑了,可云还是白的,脉络清晰,很薄很薄,也有厚的。它们漂浮在灰黑色的苍穹中,一朵朵,是黑夜开出的花。一片薄云飘到月亮之上,露出朦胧的月亮的半张脸。

花爷爷最喜欢看晚上的天空。晚上人少,赤水湖边悄无声息,偶尔听到一两声鱼蹦出水面的声音,让他心情愉快。

有一天,不知道是第几个晚上了,那个叫乔吉的姑娘双手撑腰,也出现在这赤水湖边。花爷爷觉得诧异,他很少在夜晚的湖边看见花桥村的人,这会儿,他们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已经入睡了。

你是来看云的吧?

乔吉愣了愣,抬头看起云来。

花爷爷很有经验地说,你这样看云,头会晕,应该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看。

她悄悄走到那个大石块边,坐下了。

今晚,月亮佛(花桥村的人管月亮叫月亮佛,好像那上面真的住着一位尊贵无比的佛陀)终于露出了整张脸。赤水湖边光线皎洁,植物的清香月光一样撒满湖面。乔吉瞧着月亮佛的脸在云层里穿进穿出。他们轻轻、轻轻的脚步声响在湖边,每走一步都有回声。忽然听得一记扑腾声,她停下脚步,侧耳听之。

那是鱼,可能在水底憋久了,要出来透透气。

很多年前,这湖里还有桃花水母,形如榆荚,一敛一收,不知避人,真是洒脱。

她说只在水族馆里见过水母,精灵一样的身影,一闪一闪的,随时会消失的样子。

湖面,除了一团雾气,什么也望不见。而天上,云层密集,走得飞快。乔吉在看云。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云。

晚上的云都那么好看吗?

城里人都不看云的,他们只看斑马线,那里汽车太多了,老是看云,会有危险。就算没有危险,他们也不看。我也从来不看云。说到这里,乔吉低了头,不说了。

花爷爷笑了。这不奇怪啊,城里乡下,不喜欢看云的人到处都有。

回去的路上,花爷爷让乔吉走在前头,他在后头跟着,没有手电筒,也没有蜡烛,月光是最好的指路灯。路过桃林,花爷爷指给乔吉看,哪些桃树是新种的,哪些已经有些年份了,每年他总要新添几株从远近农家搜来的新品种。她听村里人说花爷爷种的果树从不修剪枝叶,不打农药,它们爱怎么长就怎么长。

你连农药都不喷,那果子都被虫子吃了吧,怎么还有果子吃。

也有虫子来不及吃的,很甜的,还有香味呢。

乔吉说小时候吃的苹果也是有香味的,一打开抽屉就是苹果香。现在无论多么名贵的果子,都没有那个味了。

白云庵门前那株古桃树,也是有香气的,还在吗?

那“白云庵”三字好似通灵的手指触到花爷爷的额头上,他的身子骨一阵晃悠,随之迈出的脚步瞬间醉倒了。

“那可是一棵成了精的树,一旦开了花,远远近近,整个岛上的蜂儿蝶儿都来了,连泥土里的虫子也拼命地钻啊爬啊,空气中全是香气,近了,近在鼻端了,反而没有气味了。真是奇怪。”

那庵里的老尼姑还在吗?刚才在湖边走怎么什么也望不见,蛇蟠岛呢?白云庵呢?它们都去哪儿了?乔吉把自己的疑问同花爷爷一说,花爷爷笑了,说,这是晚上啊,光线暗,雾气大,自然什么也望不见,它们都在的,等明天吧,明天再来看。

二十多年了,庵里的老尼姑还在晒谷子吗?空地上的绣球花还一蓬蓬地开着蓝汪汪的花瓣儿吗?想起这些,乔吉恨不得连夜飞过去,看个究竟。

她在黑暗中走,走得太快了,差点忘了自己的孕妇身份。整个花桥村,除了高高的电线杆上的路灯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那一条条如母猪肠子一般的窄小弄堂此刻全是黑漆漆的。

花爷爷帮她敲开了房门。开门的是梅如玉。哎呀呀,这么晚了,还想着要回来啊?

乔吉站在门口,不吱声,也不往里走。

快进屋去,小心着凉了。花爷爷催促她。

梅如玉手扶门框,对着月亮哼声哼气,嘀嘀咕咕。

好了好了,看在月亮佛的面上,就少说两句吧。花爷爷劝道。

乔吉一言不发,身子踅进屋门。梅如玉也进去了。花爷爷却没有马上走,他在门外屋阶上站了一会儿,此刻月亮周遭倒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碎云,满月显露无疑。

在白云庵上望月,那月亮可能更大更圆吧。

除了给桃树施肥,斩除树间杂草,大多数时间里,花爷爷盘腿坐在树下发呆。别的果农忙着给树修剪枝条,毫不犹豫地剔除多余部分,只有他什么也不做,成日在花树底下转悠,慢悠悠地看,欣赏。

春天早晨的太阳不像夏天那么热烈,也没有冬天的颓废,它是暖烘烘、懒洋洋的,可以照到人心里去,如果照得久了些,觉得热了,也没关系,还有风呢,春天的风也是暖烘烘、懒洋洋的,可以把春天的热吹去一些,让人心舒坦一些。

常常,他坐在这样的风中,坐在古老的桃树下,浅浅地睡上一会儿,醒来后,神清体健,似乎可以打死一只老虎。

院子里有三棵枣树,一棵栗子树,还有两棵去年栽下的橘树。到了明年,它们都该结果子了吧。

在这个世上,花爷爷看似最为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可他牵挂的却不比别人少。这眼前的一切,他都觉得亲,放不下。

隔壁屋里吵吵嚷嚷。午饭时间是花桥村妇女集体游荡的时间。这几日,她们一窝蜂地拥到乔吉家。乔宝林和他老婆都去橡胶厂干活了,屋子里只剩下乔吉。大肚子乔吉站在灶台前炒菜,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着。

喂,乔吉,你知不知道自己怀的是小子还是姑娘?

赶紧去卫生院照照吧,我家小姑就在B超室上班,要不我打电话给她?

乔吉,孩子的爸爸什么时候上门啊?他是不是很有钱啊?长得帅不帅?赶紧让他来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别那么小气嘛。

这些妇女有些是她的长辈,有些是她童年时的玩伴,她在村庄里不见了十年,她们的好奇心也积攒了十年,此刻见了,自然激动万分。乡下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想象力特别丰富。

乔吉眯眯笑着,没太理会她们的问话。被问得急了,才淡淡地答上一两句,也不多说什么,让她们猜去,时间一长,她们对她就没了这么多兴趣。

她的语气含糊不清,但却说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这辈子不准备再离开花桥村了。

一辈子?太夸张了吧。不准备嫁人了?

不嫁了。

孩子怎么办?

自己养着。有我吃的,有他吃的。

先别这么说,到时候看谁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头也不回一下。

那等着瞧吧。

好,等着瞧。

乔吉放下饭碗,她已经吃完了,一点不剩,一回到花桥村,她总是好胃口。村里妇女们的碗里却堆满了饭菜,几乎未动过,不知被什么东西惹的,她们有点吃不下了。

乔吉说,大家快吃吧,菜都凉了。

随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了。

花爷爷想着,乔吉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出走的小丫头了。她也不像花桥村走出去又偶然回来的那些人,她们都染了头发,化了妆,涂了指甲油,说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她们是村里的女孩儿花亚,乔米,乔琪琪,她们人手一部手机,喜欢发短信,和手机里的人聊天,对村里的人却爱理不理的。

她们走后,花爷爷来敲乔吉的门。一只苹果,两根香蕉,几颗桂圆干,一把红枣,放在吃饭桌上。

花爷爷,您自己留着吧,我这里什么都有。

吃了好,是祭过娘娘的。吃了好呢。

你上蛇蟠岛了?

嗯,岛上空气好,摇船人老胡把我送上岸的,没想到他力气那么大,整整一船的人,他从头到尾也不歇一下。

又没什么事情,你怎么想着上那儿去?

昨晚上梦到老太婆了,就去了。嘿嘿。顺便,让娘娘也管管我那几棵桃子。还把你的事情和娘娘叙了叙。

啊,怎么说起我的事来了。

大事情啊,也该让娘娘知道知道。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梦见了娘娘。梦里的她还小,她娘领着她上白云庵,叫她在娘娘像前磕头,她却光顾着看娘娘头顶上的白珍珠,没有理会娘的话。娘让她喝壁龛下面的圣水,她却嫌那水太凉,跑到庵门外摘野花去了。从白云庵回来,村里人都问她喝圣水了没有?她说没有啊,那水有什么好喝的。人家就骂她是个小傻瓜,白上山了,连圣水都没喝上,亏大了。她一听,急了,翻身就醒了。

那圣水的潺潺声还在耳边响着。不知那水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流向何处。小时候没想明白的事,现在还是没一点头绪。

不用说,那一刻,娘娘就知道她回来了。

“可什么也望不见啊。”在傍晚的赤水湖边走,望不见草木、庵房,望不见绣球花,只余一片白茫茫的水域。

晚上,待后母和父亲下工回来,乔吉提出要住到村东祖母过世前所住的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里。那屋子孤零零的,和人家隔着一大块水田。屋前是梯田,屋后是竹林子,确实是清幽之地,就是看上去实在太破旧了。

她父亲说,那怎么行,那房子多久没住人了,一个人住那里会怕的。再说,你住那里,村里人会怎么想我们?你可要顾虑着我们的感受。

她说自己是真心喜欢住在那里,奶奶在的时候,就喜欢往那里跑。

父亲看看后母,又看看她。

后母发话了,说既然她这么固执,就成全了她,丑话说在前头,可不是他们要赶她走,更不要在村里人面前乱说。另外,那地方离村子有点远,自己当心点。

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几经简化,搬到那小屋里的无非是居家生活中最要紧的几样,锅碗瓢盆,衣物棉被,几件简易的家具,还有一箱子从城里寄来的东西,上了锁,连后母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搬到小木屋的第一个晚上,下雨了,乔吉躺在床上,听着屋后竹林里传来的声音,明明是落雨声,听上去却像细密的风声。往事历历,纷至沓来。她恍惚成了祖母床榻上发呆的小女孩,静听雨声落下,毫无事情可做。转眼间,祖母已逝,床榻渐腐,蛛网暗结,而她长大成人,重回祖母之屋。

雨声中,她渐渐睡过去。梦里,一个穿白色衣衫的男人赤足踏进湖水里。水没过男人的膝盖,腰间,颈部,她在后面大叫,不要啊,不要!男人仍继续向前,直到最后一刻,他回眸一笑,笑过之后,向着湖水更深处走去。很快,那水没了男人的头顶,男人消失了。湖面上出现一艘船,那船上并没有人,却随着晃动的水波渐行渐远。船也消失了。

第二天,花爷爷领来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女人。“她说来找一个从城里回来的姑娘,那女孩怀孕了,需要帮忙,我一听就把她带来了,你看认不认识她?”

乔吉当然不认识这个胖女人。

女人笑眯眯地递上名片,说自己是某保险公司的,能不能给她十分钟时间来介绍险种,或许乔吉会感兴趣。

乔吉笑着说她并不需要什么保险,这里的一切都很保险。

听着乔吉一下子说出两个“保险”,女人笑了,露出深深的鼻唇沟,进而解释道:“不是你需要,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你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

乔吉愣了一下,还是说:“谢谢你,我不需要你说的那种保险。”

胖女人还想说什么,乔吉已经掉头往屋子里走去。

胖女人大声说,这个世界变数太大,谁都应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你再好好想想。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女人的喊叫声让乔吉不安。

胖女人走后,花爷爷说,那个女人说得对,孩子确实需要有个保障,你是怎么想的?

乔吉不吭声,坐在板凳上打毛线。在花桥村,已经快十年没人打毛衣了,女人们没有时间打,老妪们眼力不济,没法打。镇上商场里,毛线衣、羊毛衫应有尽有,又鲜丽又好看,刚穿的时候有点机油味,洗几次就好了。花桥村的孩子都是穿着带机油味的衣服跑来跑去,他们的父母身上也全是机油味,那是从工厂车间里日复一日地带出来的,慢慢地,他们闻着这气味,吃着这气味,也完全适应了这气味。

乔吉的行李里有几件母亲织的旧毛衣,颜色已经黯淡,她拆了它们在水蒸汽里熏,把线绳拉直,准备给小孩子打上一身。眼下,她正照着一本书学。她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会打毛衣。而她前几天从路边挖来的野生荠菜也是苦的。眼前的一切,比她想象的还要困难,她隐隐觉得要生出更大的意志力来才能对付它。

她低头编织的时候,花爷爷在屋子里东瞧西看,对乔吉的整理能力感到吃惊,一尘不染不说,还在窗台等角落位置上摆满绿色盆栽,它们都是从野外随意移植来的,有开粉白色小花的三叶草,开黄花红花的酢浆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巧妙地运用布帘子对空间做了隔断,并贴了墙纸,看上去温馨而雅致。

你喜欢桃树吗?我想你应该是喜欢的,把屋子搞得这么漂亮的人,不会不喜欢树。花爷爷走到乔吉身后的板凳前坐下,近乎自言自语。

我老了,老太婆死后,我却舍不得死,放不下这片桃园,找不到一个善待它的人,我是不会死的。如果我把它托付给你,你看怎么样?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不然,你也不会回来。听说你在城里的工资很高,你为什么要回花桥村,我想是有原因的,我不问为什么,你也别说。如果愿意,我死后,这桃园就是你的了。只要有它在,就有你们吃的。我只求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也别卖掉那些桃树,别砍它,让它自由生着长着,爱长多久就长多久。你能做到这一条我才能放心。

乔吉愣住了,傻呆呆地望着他,不能确定在这个老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身子骨还算硬朗,却要和她交代什么后事。这个花爷爷是有些奇怪。据说他早年还读过私塾,家里是地主,解放后父亲被人民政府拉去枪毙了,母亲改嫁他乡,再无往来。

对于他,乔吉并没有知道更多。

花爷爷领她来到一块坡地上,那里有一块自留地,瓜果蔬菜正齐齐整整地站立着,有茄子,白菜,莴苣,豌豆,青菜等,看上去碧绿清脆,赏心悦目。

“这些菜,一个人根本吃不掉,你随时可以来采,也算是帮我的忙。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这土地,我们都被土地赐了福。如果碰上老天不下雨,你帮我取渠里的水浇灌它。”他指着坡地前的那条水渠给她看,那里正汩汩流淌着从上游水库里下来的水。

乔吉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花爷爷,你教我种菜吧,虽说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可当初一门心思要考出去,不想再回来,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现在我想学,又不知道找谁。这次我回来,看到很多人家都是去镇上菜场买菜吃。那些菜都是大棚里出来的,有股塑料薄膜的气味。”

花爷爷简单说了说几样菜蔬的习性和栽种时节。“不着急,最重要的是别把好好的地给糟蹋了,一年中总需有几个月,得让它歇着。”

“难道地也会像人那样累着?可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一说完这话,乔吉立刻红了脸。

“当然,人都会累,地怎么就不会。”花爷爷淡淡地说。

乔吉感到羞愧万分。“我想种点苦瓜,苦瓜是清凉的。这村里没有人种它。一问,都说没有人爱吃这个,太苦了。”

 

昨天,花爷爷上蛇蟠岛了。临走前,他来乔吉这里坐了会儿。无非是说那地里的菜蔬,她都可以摘,不必客气……这话他都说过一百遍了。当花爷爷说自家火凳里还藏有许多乌金,如果她需要钱可以劈开来拿着用,她就有点懵掉了。难道真像村里人议论的,花爷爷脑子有点不太清楚,老年痴呆?可他偏偏对有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这是花爷爷第二次上岛了吧?他说岛上白云庵要举行浴佛节,所谓浴佛节,就是给佛洗澡,这自然是大日子。

花爷爷说要在岛上宿一晚。

乔吉查了日历,浴佛节是四月初八,昨天是初七,乔吉所见的月亮恰是镰刀形的上弦月。自从回花桥村后,乔吉开始用阴历记事,乡下所有节庆都是按阴历来的,记住阳历并无太大用处。

小时候,乔吉也亲历过浴佛节。祖母带她去多宝讲寺,庙外有一株大樟树,樟树下各色小贩在吆喝叫卖,她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吸引,眼巴巴地看着那稻草垛上的冰糖葫芦,怎么也不愿进寺。祖母给她买了串冰糖葫芦,才将她哄进门,一进了门,便被那架势震住。只见院内幢幡宝盖招展,香火灯烛辉煌,各色供品林立,中间那个巨大的几案上安放着一个铜盆,盆中注满了紫檀、郁金、龙脑、沉香等配制而成的香汤。众僧边念边拿小勺舀汤浴佛。浴完佛像,僧人手持杨枝蘸净水为信众点浴。乔吉感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很舒服,追着那根杨枝跑,又有许多滴净水落在脸上。

那种感觉,那种凉凉的异样的感觉,好像满头满脸被树荫覆盖的感觉,从此再也没有忘记过。

乔吉在等花爷爷带回佛前供品。她还想听他讲讲佛那边的事情,是不是与她当年在多宝讲寺所见类似,也有那杨枝蘸着圣水撒在人脸上,凉飕飕的,让人既慌乱又满足。

午饭过后,太阳就西斜到后山的山腰上。花桥村三面环山,一面靠湖,日照时间比较短,下午三点一过,日头就躲到山那边去了。乔吉在木屋前织毛衣。偶尔有几个村人扛着锄头从她门前经过。有个年轻后生放下锄头和她聊了几句。

听说白云庵在举行浴佛节,你知道吗?

什么?白云庵?在哪儿?我只去过多宝讲寺,就在花桥镇上。

哦,白云庵不在花桥镇上,它在蛇蟠岛上。听说那里很灵的。

不知道,没听说过。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白云庵,我娘也从来没有说过。多宝讲寺倒是经常去。你刚才说那白云庵在哪里?

在蛇蟠岛上啊。

哦,真不知道。没听说过。年轻后生一脸狐疑地望着她,慢慢起身往山中走去。

……

乔吉觉得奇怪,这花桥村的人怎么会没听说过白云庵。这村子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啊。

年轻人上后山去了,乔吉坐在板凳上扯莎草玩。

 

桃树林里,那棵树龄最大的古桃树下,花爷爷将烟丝放进随身携带的烟袋锅里。不过一烟袋的工夫,他醉了。晕乎乎的,真舒服。枕在草丛中,泥土刚被日头照过,香甜,松软,有股子草腥气,是桃枝、青草及露珠蒸腾而出的气味。

就那样无牵无挂地躺着,浑身透着洁净和畅快,也像那佛被沐浴了一番。净水撒在身上很多次,每撒一次,他就哆嗦一次,差点哭出来。

他微睁着眼睛,看到白云之上。一只鸟飞过,一群鸟飞过,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连那桃树也被他的样子吓着了,风来的时候,趁势摇了摇枝条,似乎想要摇醒他。可花爷爷没有醒,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大概看到云上去了,蓝色玻璃罩着的地方,就是时间的尽头吧。

 

花爷爷走后五个月,乔吉诞下一个男婴。男婴眉目清秀,体格圆润,有一股超俗之态。男婴恰降生于日落黄昏之前,正是花爷爷在花树下魂魄脱离凡胎之时。给乔吉接生的是村里的芦产婆,大概已有十年未操持此业,没想到重出江湖竟如此顺利。芦产婆笑靥如花,在乔吉的小木屋里进进出出。

坐完月子不久,一个天高日朗的午后,乔吉上了一条打鱼船,船夫问她去哪里,她只说去岛上走走。她随口问起那摇船人老胡怎么不在?那渔夫大吃一惊:“你是说古月胡的胡老头吧,他老早就死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乔吉吓得差点把婴孩摔在地上,这怎么可能,明明花爷爷说是老胡把他送上岛的。这世上已没有老胡,这怎么可能?

乔吉上了蛇蟠岛,眼前所见让她大吃一惊,岛上灌木丛生,荆棘密布,野花野草蔓延成片,路不成其为路。她在杂树丛中穿行了许久,险些被遒劲的藤、怒生的芒刺绊倒。那婴孩在她怀里睁着圆圆的黑眼珠,安静得宛如尘世之初。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云庵,没有古桃树,绣球花,也没有庵里那个温顺的老尼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岛上那么大,童年的记忆又如此漫漶不清。

回来后,乔吉没有和人提及上蛇蟠岛寻访白云庵未果的事。奇怪的是,自花爷爷去后,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人与她谈及白云庵的种种,似乎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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