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1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九(二)
董学仁

 

我们要活过白日和夜晚

 

刚进入二十一世纪不久,就到了契诃夫去世一百周年,中国戏剧界搞了纪念活动,排了他的话剧上演。报纸上说,导演怕观众看不懂,改了契诃夫的剧本。读了报纸,我也有些怕,却是与导演不同的怕:我怕导演读不懂契诃夫的戏剧,把好好的剧本改坏了。

这种恐惧可能没有理由,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恐惧。在咱们中国,能完全读懂契诃夫戏剧的可能有一百人,但还有一种可能,这一百人都没有当话剧导演。

至少有两种作家,一种走在时代前面,一种跟在时代后面。比如,我是走在时代后面的,用回忆的方式,打扫旧时代的尘土,顺便把过去的善与恶分开给人看;而契诃夫一个人向前走,把时代远远抛在后面,否则的话,在他去世一百年后,不会有中国导演与观众看不懂他的戏剧。

在契诃夫活着时,欣赏水准不低的俄国观众,就能看懂他的戏剧吗?

他写了剧本《海鸥》,按他自己的话说“违背了所有的戏剧法规,写得像部小说”。它像生活一样平淡,没有鲜明具体的戏剧冲突,没有完整流畅的故事情节。《海鸥》在圣彼得堡演出遭遇惨败,观众喝倒彩,批评界冷嘲热讽。这严重影响了他的信心,肺结核病复发了,以至于不可逆转,几年后要了他的命。这种说法流传了很久,但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很多人都知道的是几年后发生的事情,莫斯科艺术剧院把《海鸥》搬上舞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担任导演,还饰演了剧中一个人物。演出时,有观众在走廊和过道里走来走去,表情特殊,情绪激动,像是参加一个生日派对。演出后,剧场里安静得可怕,突然间掌声像水坝决堤。从此,莫斯科艺术剧院就把海鸥图案作为剧院的永久标志。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比以往世纪更复杂。《海鸥》获得巨大成功不到二十年,俄罗斯人变成了苏联人,又读不懂契诃夫戏剧了。这是某种政权可以让民智倒退的例子,并且退了很远,一直回到文化与文明的荒漠期。

这样一来,以前能读懂的现在也读不懂了。

 

我只有一次机会,与戏剧界人士谈契诃夫戏剧。

是在1979年,我去外地读中文系之前。

那时,辽宁省公布考生成绩和录取分数线在先,考生选择读哪所大学在后。这样做挺好,考生选择不当而落榜的风险就少了。我认识的一名考生分数很高,但不知道各地都有哪些大学,只记得好多年前革命领袖的一句话,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就报了锦州一所大学,许多年以后还在后悔。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小顾的。小顾的分数与我相近,那几天我都去他家里找他,商量怎样填报志愿。后来我们一起去了辽宁师范学院,都读中文系。

我也认识了小顾的父母。顾叔叔很瘦很高,说起话来平静温和,五十多岁了还显得英俊,是我见到的最像知识分子的长辈。新政权建立初,顾叔叔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出演过一部电影里的角色,更多的时候当场记。后来有些场记出身的人当了电影导演,顾叔叔却离开电影制片厂来到鞍山,偶尔在辅导群众戏剧创作时才有导演身份。但在我坐在他对面时,还不知道他在电影制片厂的经历,我们的话题就没有说到电影。

坐在顾叔叔对面,听他谈上几个小时话剧,是1979年里我最舒适的时光。

我告诉他,我离开中学后学了水粉画,话剧团想调我去画布景,但没有去成,这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这件事成了我们谈话的起点,顾叔叔接着说,话剧团里的人都有哪些分工,编剧和导演怎样工作,怎样让一部话剧让人看得下去。说到这里,就遇到了理论方面的一些观念。

顾叔叔告诉我,人们都说是前苏联的戏剧观念指导中国话剧,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体系,是在俄国时期创造的。接下去他说了这个体系中的一些观点,包括表演、导演、戏剧教学和方法,集合了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自己在内的一些戏剧大师的经验。

我有一本书,你可以带回去看。顾叔叔说。

这时我就想起了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导演了契诃夫的几部话剧,听了顾叔叔的讲解,我觉得这位戏剧大师的某个观念,是从契诃夫戏剧里演绎出来的。那时我读过契诃夫的小说和几部话剧,书是从收购站里翻出来的,繁体字,竖排版。

在我看来,契诃夫只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却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为了让顾叔叔同意我的看法,我说到了契诃夫的《海鸥》、《樱桃园》、《三姊妹》、《万尼亚舅舅》,那时我正对契诃夫入迷,剧中人物的有些对白都能复述出来。

《三姊妹》里一个人说,火车站近了就是不远,远了就是不近。

《樱桃园》里一个人说,人类向着地面上允许有的最高的幸福,节节前进。

还有一部话剧里一个人说,我不了解您,您不了解我,我们也不了解我们自己。

《万尼亚舅舅》中的一句话很长: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活过无数悠长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加给我们的考验,我们会听见天使的歌唱,我们会看见所有人世的罪恶。

 

顾叔叔没有读过那本繁体字的《契诃夫戏剧集》,但对我讲的一些内容感兴趣。比如,契诃夫在他的戏剧里,假借一个中年男人的口,说出了他的悲剧理论——人生真正的悲剧,并不是那些偶然发生的不幸事件,而是人的生命开始以后就不可逆转,不可倒流。到了四十岁,好像登山一样登上峰顶,以后走的都是下坡路,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后来那中年男人选择了第一幕就挂在墙上的枪支,在幕布后面射给自己一颗子弹。

契诃夫的喜剧,也是从他的人生体验中品味出来的,不过是换了一个观赏的角度。他的话剧里,人与人的矛盾是次要的,让位于人与无限时光、人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戏剧冲突。

比如,还是以前面说的登山和下坡为例,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走下山坡,另一些人三五成群地登上山去,后面还有很多三五成群的人,慢吞吞地登山和下坡。他们沿着既定的道路,沿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向,不由自主,茫无目的,有些荒谬。契诃夫像一片云一样浮在山顶,俯看他们,看见了这样的喜剧场景。

我喜欢契诃夫,有时候是喜欢他那双有些温柔、略带忧郁、藏着悲悯的眼睛,这与我的那双眼睛,在很多年后相似。

他的话剧中,还有一些无所事事、不知所措、没有行动的人。他们或她们所期待的未来,始终存在于空想中,面貌模糊不清,迟迟没有到来,就从幕启等待到幕落。在幕启到幕落之间,一成不变的、懒散的日常生活,开始将其中一些人逼疯。

我觉得,契诃夫可能是现代喜剧精神的先驱,在他以后的整个二十世纪,作家们的理性幽默有了更多发挥,有的以存在主义,有的以荒诞戏剧,有的以魔幻现实,但是,他们能抚慰历史对人们的精神伤害吗?他们能带领人们超越无可奈何,建立豁达的生活观吗?他们能最终取得人们与时间空间作战的胜利吗?

回头看看,契诃夫可能比那些后辈作家走得更远。

与他同一时代的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认为人的生存是一个没有根据的深渊。他说,在上帝眼里,人类的苦难和眼泪比什么都要沉重,爱才是生活的法则。然而,这样一种关心活着的人的真理,被人们认为是荒谬和不可能的。

舍斯托夫评价契诃夫说:契诃夫已经深刻地揭示出人的存在的可怕处境,人类在面对它时,已不能有各种虚幻的希望了。契诃夫对人类这种绝望的可怕境况的惊人描绘,已达到欧洲文学中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那个世纪过了一多半,昆德拉才在小说中写到: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但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这样的时刻使我想到,历史是喜欢开怀大笑的。

我读到的那本契诃夫戏剧的中文译本,是焦菊隐翻译的。他是个不错的戏剧家,却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悲催死去,没有活到可以导演契诃夫作品的岁月。

他曾说过,要想了解契诃夫,必须懂得欣赏他作品里诗歌的抒情因素,必须先把寻求“舞台性”的虚伪戏剧观铲除,必须在他的剧本里寻求真实的人生。

焦菊隐去世,读懂契诃夫的人又少了一个。

其实在他之前,契诃夫戏剧就翻译到了中国,那是上个世纪初的事情。我不能肯定,现在读懂契诃夫戏剧的人,会比一百年前更多,就像我不能肯定,现在的文化与文明与那时,究竟还能不能相比。

 

海水会不会淹没头顶?

 

孙叔住在五号二床,我住在五号三床。五号是外科病房的一间病室,我和孙叔挨着住。另一张床也没空着,有人出院了,有人住进来。

住进医院当天,我就知道了孙叔的很多事情。

他的老家在瓦房店农村,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离鞍山二百多公里。1979年新年刚过,他就来了鞍山,在一个工程队里干力工。那几年鞍山盖了一些工厂,盖好的工厂需要工人,盖工厂的时候也需要工程队,但仍然执行革命领袖去世前的政策,把城里的中学毕业生驱赶到农村落户,城里缺少的劳动力却要从农村招来。

干了多半年,他得了胃出血,住进外科病房。这个消息传到瓦房店老家,女儿小娟赶来照顾爸爸,喂水喂稀饭,拧湿毛巾给他擦脸。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身体太弱,没人扶着不能下地,看来出院后也得回农村养病,很难在鞍山做力工了。

小娟有个弟弟,十二岁,小学没读完。小娟十五岁,小学读完了,在村里干农活,到城里来还是第一次。

我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天从早晨开始,孙叔的病好像有点加重,脸色也不如前一天好。小娟背对爸爸时悄悄抹眼泪,面向爸爸时露出一点笑容,一看就是装出来的。中午时我编了一个笑话,想逗孙叔和小娟开心,孙叔没笑,小娟笑了,端着的一缸水洒出一点在床单上。然后,孙叔训了小娟几句,小娟淌了一脸眼泪,我赶紧向他们道歉,可是已经来不及,他们的情绪全被破坏了。

吃了晚饭后,孙叔才有了点笑模样。他告诉小娟说不应该训她,还告诉我,你讲的那个笑话挺有意思,但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就烦透啦。

那是1979年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遥远。很长一段时光里,我都忘了我当时住的是五号三床。就在前些天,我打开一个很大的盒子,里面有我收到的几百封旧信,孙叔的信是其中的一封,在我的名字后面写着:收到你的来信,一看信封我就告诉小娟,住在五号三床的你董哥来信了,把小娟乐得跳了起来。

还有几封信是小娟写来的。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感谢我给她纠正一些错字,然后写出另外一些错字,这让我怀疑她读小学时的语文老师,是不是教给她的字都是错的。

某一封信的结尾,我看出小娟想写的是:我的水平太低,请大哥不要见笑。但这么短的一句话,又蹦出来一个错字:我的水平太低,请大哥不要奸笑。

读那封信时我在大学里读中文系。有个同学见我总能收到一个小姑娘的来信,以为我在谈恋爱哪,悄悄伸头过来看,结果笑得肚子抽筋,半天才缓过来。

 

我是故意在去大学报到的前两周,住进外科病房的。

在铁东区铆焊厂干了两年重体力活,我的身体还不错,能坚持下来,仅仅是内脏的向下通道撕开了一点,有段肠子移位,偶尔鼓胀出来,医学上叫做腹股沟斜疝。我知道那是累的,休息一下就会恢复,可是不能带到大学里,在体育课上添麻烦。只要住进外科病房,一个小手术,把里面缝补一下就行了。

想不到事情还真多。

负责手术的是个矮个子、圆脸庞、大眼睛的医生,看起来十分年轻。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上划了一下,嗯,就在这里,开个小口子,几厘米长,要把里面缝一下,你不用担心啦。

但是,我听出他的语气里藏着一些担心。我已经知道,他的故乡在很远的西部高原,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十几岁时,他去了中央民族学院,大概是工农兵学员,后来又学了外科,现在到鞍山毕业实习半年一年,积攒些经验后,还会回到他的高原上去。说这话的女护士,说到这里就停下了,没有说在我的腹部划一刀,是不是这个实习医生的第一次手术。

躺在手术室里,我很快进入半身麻醉。

这时他已经不担心了。对于外科医生来说,这毕竟是个小手术,难易的程度好像剪手指甲。他在划下那一刀之前告诉我,在民族学院读书时,有一天,周总理来了,他和一些师生受到周总理的接见。他举起他的右手,说他还与周总理握了手。

看他那庄重的样子,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我确实是他的第一个手术病人。可是,与已经去世的前总理周恩来握过手,与今天的手术又有什么关系呢?

又过了几天,我找到他,与他握了握手,然后回家了,再过一个多星期,又离开鞍山,去三百公里外的旅大市开始读大学。

那时他不会知道,他是在与一个以后当作家的人握手,而那个当作家的人,可能会在某一天名声响亮,超过一部分政府官员。

 

还有件事,是一年以后发生的,也写在这篇回忆里。

我读大学的城市是旅大市,后来改为大连市。瓦房店是旅大市的一个县,后来改为瓦房店市,却是县级市,仍然归属于后来的大连市。这样说有些拗口,实际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一个失误是把市县的关系改乱了,有县级县,有市级市,有县级市,有市级县,只有那里的官员才搞得明白。

不管怎样说,瓦房店离我上学的地方都不算远,应该去瓦房店农村看看孙叔,他是我结识的唯一病友。

秋很深了,豆子收割晾干之后,我坐了一段火车,一段乡村汽车,又走了几公里路,找到了平原深处的孙叔家,见到了孙叔和他的老伴儿、小娟和她的弟弟、村里的青年人和孩子。

第一天剩下的时间不多,用来与孙叔一家吃饭和聊天。第二天到村子里走一走看一看。第三天是小娟和弟弟送我到县城,在县照相馆拍了照片,然后乘火车返回。

主要的事情都在第二天。给我留下印象很深的是那么几件事。

上午。

我背着水粉画箱去画写生,出去不远看见六七个孩子,大约三岁左右,站在秋天的冷风里,小脸蛋像阳光下的红薯。他们都抱着一个脏乎乎的东西,远看是卷成一团的破布。那是什么?小娟的弟弟趴在我耳朵边上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玩具娃娃。这个村子里的人家都没有钱,没有谁给孩子买过真的玩具。

打开他们想象中的玩具娃娃,是包裹在破布里面的一小块旧毛巾,用旧了,灰蒙蒙的。我的心就沉下来,沉到了最低的地方。那一天上午,我能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用水粉画颜料画了七八个娃娃头像,送给那些孩子,再眼看着他们把娃娃头像包裹在破布里,就和真正的娃娃差不多了。

下午。

小娟带我到一间仓库,她的同村姐妹们正在挑来年的豆种。那活儿挺简单。每个人都有一个柳条大簸箕斜放着,让一捧豆子从顶端慢慢滚下,好的豆子圆溜溜的,大多会滚到底部,不适合做豆种的大多留在中途,这时候再用手捡一捡就行了。

有个比小娟大几岁的姑娘,看脸上有十七八岁,看体型看不出来多大年纪。这也不怪谁,没有爱美的条件谁也美不起来,村里那些女性,从五岁到五十岁,穿的全都一样颜色、一种样式,多好的体型也显不出来。

那姑娘知道我是从海边城市来的以后,忽然问了我两个问题。一个是:大哥,海很大么?第二个是:大哥,海深不深,能不能淹没一个人?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我没想到一个平原村子也这么封闭,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能不能逃出你的国

 

到大学报到前,我又去了铁东区铆焊厂,与留在危险环境中的工友告别。有个姓赖的年轻人也要走了,十多天就走,去一家食堂当炊事员。许多年后我在街上见到他,他已经五十多岁,快从食堂退休了。他还是很矮很结实,脸上添了微笑,忽然我有些感动,想起了离开铁东区铆焊厂时他说的话。他说,赶紧逃出去吧,再干几年,我们不死也累趴下了。

那时候,我确实以逃亡的心态去了读大学的城市。后来在我的写作中,不止一次地写过逃离。

其实我和小赖逃出铁东区铆焊厂的事情,没有什么精彩,不值得说出来。这是相对而言的,在我们离开那里的1979年,这世界上有许多人逃出自己的困局,或者比我们更有头脑,或者比我们勇敢,或者比我们悲壮。我想说的是,你的脚尖朝着哪个方向,决定了你的生存。在很多时候,面临很严重的困局,你都可以选择逃出去。

这是一部英国电影告诉我的,导演是德尔伯特曼,片名《偷渡人》,德国人从东部逃向西部的故事。

在那部电影里,柏林墙十八岁了,还要有十年才能拆掉,但在墙的东侧,一直有人想翻过墙去,皮特一位好友的儿子在翻墙时被士兵枪杀。

皮特与邻居甘特秘密制作了一个大气球,想乘坐它越过三米高的柏林墙,后来甘特害怕退出。三个月后,气球做好,皮特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夜里起飞了,不料点火装置熄灭,被迫下降,又悄悄回到家里。

警察很快会来,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皮特再次来找甘特,两家人拼命抢时间,做好了能乘坐八人的新气球。这天夜里,就在他们刚离家五分钟,警察破门而入。

他们点火升空。后来暴露在探照灯下,有直升飞机向他们逼来。这时气球燃料用尽,自由飘荡,落哪算哪,他们降落在一片树林里。幸运的是,他们落在了墙的西侧,逃亡成功了。

电影取材于1979年的真实事件。前几年去德国的游客还看见,柏林一家博物馆里有这个热气球的复制品,并且在放映《偷渡人》。

报刊和网络说到这件事,有两个版本,都比电影浪漫。一个是,紧急降落后不知道到了西德没有,他们不敢走出气球吊篮,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一天后军人来了,揭开气球,对这八个逃亡者说出他们盼望了多少年的话:“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西德领土!”另一个是,有位年轻人乘热气球飞越柏林墙,被东德士兵开枪击中,当热气球飘落到西德时,年轻人死了。西德人在他墓碑上刻了一句话:他对自由热切向往,哪怕魂归自由土地。

德尔伯特曼要是喜欢偷渡题材的话,真应该去1979年的香港看看。

那里的偷渡,几十年前就有了,此时正形成高潮,声势浩大,让人心动。按官方与民间的不同统计,1979年,有七万至二十万人从中国内地逃到香港,没成功的还有很多,有的被抓住,有的被遣返,有的死,有的伤。

如果他想拍一部灾难片,可以拍那些死于偷渡的人。

当时逃港有陆路和水路,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容易走和容易泅渡的地方,都被机枪、铁丝网、狼狗封锁住了。而一些根本不适合人走和泅渡的地方没人把守,成功的机率高,死亡的机率也高。于是,家里有老婆孩子牵挂的,就走第一种路线,抓住了下次再逃;而没有牵挂的人就走第二种路线,死了就死了。

有人看见,海面上鲨鱼密集;还有人看见,一到台风天,海岸上就漂满了偷渡者的散碎肢体。

有多少偷渡客在逃港时死去?这数字当然是个谜,是个秘密,永远都是。那时,在当地村民里出现了一个“拉尸”新行业,最多时有二百多个“拉尸佬”。他们从海边捞出偷渡客的尸体,或者从山上拉下来,埋在指定的地方。每一具尸体处理后,可以在政府那里领到十五元劳务费。如尸体腐烂,掩埋困难,可以领二十元。这个数目,相当于一个村民十多天的收入。

57日那一天,内地望向香港的那片海面上,漂浮着数百具尸体,接连不断地冲到岸边。

那天有个“拉尸佬”总共捞起和埋葬了五十具尸体,领到了七百五十元葬尸费,这些钱大约是他参加集体劳动两年的收入,不算少了。但他以后想起这件事,心里会很不好受,那一天他埋葬的五十具尸体中,有四具是他的亲人。亲人的尸体是他应该埋葬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政府,那四具尸体的钱就不用给了呢?

逃港大潮中的情节,怎么看都会比德尔伯特曼的《偷渡人》多,并且有许多大场面。

 

比如当地的收容站,或者叫收容所,大多是为了收容偷渡客建立的,据说有一百多个,设计容量不算太小了。可是在那年的上半年,收容站里关了十多万人,黑压压一片,有香港遣返回来的三万多,其余是在边界这边抓住的。从边界押送偷渡客的途中,还跳车跑掉了一万多人,有二百多人摔死摔伤。不然的话,收容站里人更满了。

“大批群众偷渡外逃,给收容工作带来极大困难。”我读到的一篇官方文字说,“这年的一月至六月初,深圳收容站收容的人已超过十万人。各收容站人满为患,生活设施不足,卫生条件极差,有的收容站还发生了没饭吃、饮水难、伤病者得不到及时医治的现象。”

作为官方文字,官方立场,不能写得更多。

我想起六十年代广东与香港的边界,逃过去的人叫投敌叛国,士兵可以开枪击毙。相比起来,1979年已经有进步。

 

官方曾发过一份文件,《人间地狱香港》,有可能只在广东发布,恐吓那些偷渡者。看过的人还记得其中描述的香港:一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二是黑社会横行,三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四是香港自杀者在世界上有名。

有人深信不疑,以为逃到香港,可能被抢劫、被强奸,也可能活不下去,跳楼自杀,而这边是社会主义,大家有吃有喝,生活多愉快呀,为何要冒死逃往万恶的香港?

难道只是想喝香港的咖啡?——某某某在喝香港的咖啡,这句话1979年的广东很流行,含义是那人偷渡成功,进入香港市区,获得合法身份。

有人说,柏林墙被关注,全世界分享了德国人的痛苦,而香港边界是无人关注的东方柏林墙。

至于具体原因,各不相同。上世纪五十年代张爱玲逃港,六十年代马思聪逃港,都有各自的处境。七十年代末期的逃港,原因是什么?

追求高收入吗?比如,广东深圳有个罗芳村,对岸的香港也有个罗芳村,那边的罗芳村正是从这边逃过去的罗芳村人组成的。那边的人均年收入是一万三千多元,这边的人均年收入是一百三十多元,粗略算来差了一百倍。你辛苦一年,挣的钱是人家三天挣的,你也想逃港。

维护自尊心吗?比如,香港制作三明治的面包皮都要削下来,有偷渡客寄给这边的亲属,竟然成了很稀罕的东西,成了逢年过节才送人的礼物。如果你收到这样的礼物,你的孩子吃得可怜巴巴的,你想不想逃港?

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我们很难发现的原因?

这一年,美国学者傅高义到中国广东调查和采访,发现一大批小工厂静悄悄地、大面积地兴起,他们的创办人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

他看到了一种并不矛盾的矛盾:官方报纸上有很多打击偷渡客的各类新闻,政府表面上对偷渡未遂者的处罚相当严厉,但在同时,一些县、市的地方官员开始欢迎早年的偷渡客回乡办工厂。

一名官员对傅高义说,“十年前我的主要职责就是防止偷渡和拘扣偷渡犯,过去我们把他们当作坏人,但现在我们认为他们富有冒险精神,才能出众,与那些留下来的老实农民不一样。”

他们成了富豪。他们大摇大摆。他们受人尊重。

但如果不逃出去,他们是个什么?

 

不要做极权者的孩子

 

“对我来讲死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们神圣的理想破灭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我生命所理解的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

读起来,这像是一封遗书中的话,实际上也是。

这遗书写在“二战”结束之前,德国女人玛格塔写的。她说的神圣理想,指的是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常见的中文译法叫纳粹。但她说的“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我想了一会儿,没有明白它们指的什么。

许多年里,我不想与人讨论什么是美好、伟大、高贵和善良。几千年的专制发展到几十年的极权,力量比你想象的还大。如果你一不小心,与具有极权思想的人讨论,那就麻烦了,你与他们使用的虽然是同一些词语,但不是同一些概念。

“我们在元首的地下暗堡里已经待了六天了。爸爸、你的六个弟弟妹妹,还有我,我们都准备为我们的国家社会主义画上一个光荣的句号。”玛格塔写给大儿子的遗书说,“生活在没有元首希特勒和国家社会主义的世界里有何意义?所以我把孩子们也一同带走了。”

读到这里,我认出了极权主义者的习惯性话语,把自己当成集体的代表,把个人意志当成集体意志,也把极权统治者的思想当成唯一的意义。但是,那个叫玛格塔的女人,在愿意追随希特勒自杀这件事上,怎么能代表她的六个孩子?

这六个孩子里,最大的是女儿海尔格·苏珊娜,十二岁,她曾经对爸爸说,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生两个孩子。接着是二女儿,爸爸管她叫“小老鼠”,十一岁。第三个孩子是个儿子,九岁,他将来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列车售票员。接下去是女儿海达,八岁,她说等长大以后要嫁给一个党卫队副官,因为那人有一只让她迷恋的假眼。还有个女儿,是这六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那一天刚好是她七周岁的生日,但妈妈没有给她买生日蛋糕,拿在妈妈手里的是氰化钾药丸。排在最后的也是女儿,叫伊丽莎白,四岁。

六个孩子,最大十二岁,最小四岁,怎么确定他们有没有追随希特勒自杀的意愿,谁说了算?

那天留在地下暗堡里的人揭露说,玛格塔欺骗六个孩子说注射疫苗,然后让党卫队医生注入吗啡让他们昏迷。这时候,玛格塔就想掏出氰化钾药丸,准备喂进他们的嘴里。

 

这封遗书最后说,“我不得不结束了,这封信交给汉娜·莱契,她还要飞出去。”

玛格塔的遗书,要交给与前夫所生的大儿子。那时他在前线当了战俘,很久以后才能看到这封信,并且心情复杂,为六个弟弟妹妹感到难过。他在释放后成为正常人,努力经商,活得挺好,直到遭遇了1977年的一场空难。

我之所以在回忆1979年时写这件事,是想写一写带着遗书飞出去的汉娜·莱契。她在1979年病故,再不写她就来不及了。

有人说汉娜的飞行传奇太多,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个飞行传奇,从1931年起,多次创造欧洲和世界女子飞行纪录。她六十五岁那年,即1977年,还改写了世界女子滑翔机飞行的新记录。

这可是个坚韧的女性,甚至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有个故事说,与汉娜一起试飞Fi-103的七名教官中,二人死亡,四人受伤,只有汉娜没事。

还有个故事说,194210月,汉娜参加Me163火箭动力截击机的试飞。这种世界上唯一的火箭动力飞机,能在一分半钟爬升到九千米高空,每小时飞行九百五十公里。一次试飞,Me163起落架卡住了,被迫用机腹降落,汉娜全身到处是伤,头骨破裂了四处,当场昏迷。令人惊讶不已的是,她在昏迷前还找到笔和纸,将可能导致故障的原因画了一张草图。

汉娜没参加纳粹党,因此被盟军监禁一年多就释放了,但她的纳粹立场既坚定又顽固。当年有朋友说起德国种族灭绝营的事情,汉娜一怒之下找到党卫队帝国长官希姆莱,要求马上停止这种罪行。当希姆莱向汉娜保证,这是美国人的恶意诽谤,是想颠覆德国人的国家社会主义制度,她信以为真,再也不相信别人描述的事实。

甚至后来,希姆莱背叛希特勒被纳粹党开除,汉娜仍深信纳粹,这也不是一句政治头脑简单就能解释的,阿伦特的“平庸的恶”也不能解释,那不是对邪恶的沉默,而是对邪恶的深信。

这并非小概率的个例,而是一个需要探讨的大问题:极权者用虚妄的谎言欺骗大众,当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那些虚妄,被他们蒙蔽的大众却不愿意醒来。这是为了什么?

1945425日,盟军包围柏林,从地面到空中像铁桶一样。就在这一天,汉娜单独驾机飞进柏林,座机被击中,发动机和油箱受损,但还是迫降成功。

离地下暗堡不远的地方,秘密藏着一架飞机。汉娜提议希特勒坐飞机逃出去,希特勒不想逃走,宁可死在地堡里。

她又提议,带着玛格塔的六个孩子飞出柏林,可是玛格塔告诉她,这六个孩子是属于第三帝国和元首的。如果第三帝国和元首不存在了,他们也就没有地方可以生存了。

她开着那架飞机走了,只带走了玛格塔的遗书。

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没有带走那几个孩子,汉娜流了眼泪。

 

那几个孩子的妈妈是玛格塔,爸爸是戈培尔。这个家庭被宣传为模范的德国家庭,有一些漂亮的照片,出现在杂志封面。

刚才提了一个问题:极权者用虚妄的谎言欺骗大众,当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那些虚妄,被他们蒙蔽的大众却不愿意醒来。这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可能在戈培尔那里找到一部分答案。他的身份先是国家社会主义党的宣传部长,后为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部长,还是德国作家协会主席。

从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戈培尔有些观念一直是极权国家宣传工作的指导思想,广泛应用,效果不错。

他说过,“人民大多数比我们想象的要蒙昧得多,所以宣传的本质就是简单和重复。”

他还说,“报纸的任务就是把统治者的意志传递给被统治者,使他们把地狱看成天堂。”

前面的话不够生动具体,下面一段就不同了。“如果撒谎,就撒弥天大谎。”戈培尔说,“民众在大谎和小谎之间更容易成为前者的俘虏。因为民众自己时常在小事情上说小谎,他们从来没有设想编造大的谎言,因而认为别人也不可能厚颜无耻地歪曲事实。”他还解释说,极其荒唐的谎言往往能产生效果,甚至在它已经被查明之后。

他有一句话,几乎成为人人皆知的名言,“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是真理。”依照我的理解,这句话的第一个深刻含义是,要动用一切国家力量不许戳穿谎言。谎言如果重复一千遍而又不许别人戳穿,它就可能真的成为真理。第二个深刻含义是,维护一个谎言,还需要制造出成百上千的谎言,形成一大片谎言陷阱。这样一来,总会有一个陷阱让你掉进去,相信它是真理。

举例来说,那时的德国制造了“美国是敌人”的谎言,在这个谎言周围还有一些谎言,比方说,要是如实地公开披露德国的缺点,会损害国家威望,为美国提供了攻击国家社会主义的借口。这种爱国主义的理由容易为大众接受,包括前面说到的汉娜·莱契,就因为这个理由,对希姆莱的谎言深信不疑。

谎言说多了,制造谎言的人也会相信。戈培尔与玛格塔也相信了他们自己制造的谎言,觉得没有了第三帝国和首相希特勒,他们的六个年幼孩子真的没有了未来。

与他们一样想的,还有号称“二号纳粹”的马丁·鲍曼。在第三帝国灭亡之际,鲍曼从柏林给秘书发去电报,让妻子像戈培尔的家人那样做,自杀前先杀死孩子,以免他们落入盟军之手。幸好,鲍曼的秘书还有点良知,不肯传达这个命令,那十个孩子才没有成为邪恶制度的殉葬品。

这就有些像我听过的一首歌,有一名盲人歌手,用特别苍凉的声音,唱出他的一个想法,不能当某些人的孩子。我被其中的一句歌词吓住了,那句歌词好像是:“饿急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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