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1期  
      新锐


朱白,原名李瑞强,七十年代末出生于沈阳。写小说、诗歌和评论。评论涉及外国文学、大众文化等领域。小说曾发表于《今天》等杂志,评论散见《天南》、《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新世纪周刊》、《人物》、《南都周刊》、《文汇报》等。著有《无能的批评》(安徽教育出版社)。
 
唯神能恕
朱白

 

上路,在路上开一辆破车,跟杜冷丁作伴,养活一只猫,身上的钱足够了,足够支撑这最多三年的行程,了无牵挂,跟郊区的食杂店老板女儿滚床单,给一个同样单身寂寞的老太太手淫,就这样,什么都不少。

——题记

 

第一章

 

(一)

我不要邋遢,也不想在医院的病床上等死,更不想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傻逼儿女在我床前所谓尽孝。没有什么奇迹,这你们都知道。

中大医院的小护士像真正的天使一样,跟在张大夫屁股后面,说不上她心里到底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整天跟死人和将死之人打交道她还能从心里往外地高兴。你看,那张小嘴,总也合不上,不管医生跟患者说什么,她都一副即将要笑出来的模样、至少嘴角不停地要上扬,有一种对新鲜事物无比憧憬的表情。

小护士叫张婉婷,我跟大多数医生一样都叫她婷婷。那天她来到阳光洒满整个屋子的病房,偷偷跟我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可能不大好,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一会儿张大夫会亲自来跟我说。

我抬起胳膊,试图去抓婷婷的手臂,但够不到,嘴里咕哝着说,还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呢,已然如此了,再说,再不好的结果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应该听着不错。

婷婷很受用我的恭维,她不是要利用别人这种好感实现什么,而是仅仅简单的受用,意思就是她会微微高兴一下,然后继续做事。我猜,这样一个姑娘面对每天如潮水般的爱慕和怜香,一定会影响到她的心情乃至心境。

婷婷抱着双臂,虽然那样很可爱,也符合她的职业习惯,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她有意不让我去抓她的手臂而采取的一种防守姿势,所以我表情有点故作生气的模样,想用“冷酷”来打动和温暖眼前这个美丽可爱的小护士。

婷婷瞪着大眼睛往我床位的方向看了两三秒钟,然后转身离去,除了一点布鞋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外,没有留下一点声音。

称不上是一种沮丧,但多少有点意犹未尽是真的,我不想一个漂亮的早晨就这样被断送掉。我不是说什么“不好的结果”,而是婷婷那与我若即若离的关系,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奶奶的。

(二)

我早就不上班了,但单位给我保留档案,换句话说,我还是身靠时尚传媒集团的一名员工,他们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但在退休前,他们还善意地允许我将身份、档案、履历等等证明一个人确实为这个世界工作过的资料留在他们那里,我的名字仍然在他们的现职员工花名册上。还有一年,就都结束了。

其实我没打算将自己的职业生涯结束在这么一个名声狼藉的传媒集团,但碰巧在我停薪留职的几年里,他们也在走下坡路,利润持续下滑,影响力大不如前,据说有时候连一些外围嫩模都不再愿意成为杂志的创意主题拍摄对象,甚至还听说一个曾经在三亚海天盛筵上暴露姓名的模特,竟然提出要上集团旗下的某本家居时尚杂志封面、才能接受采访的要求。这种反差感大概好比,落马的高官在被调查期间,会对身边的小警察弯腰低头保持礼貌,却仍然难逃被呵斥的境遇。

话说回来,正是这种瘦死的骆驼被虫咬的境遇,令我产生要与传媒集团同呼吸共命运的想法,即,将余生在这里打发掉。这一点都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实际上,这种时候我才表露出一点积极上进的心态。

没想到我自己厌倦的时间早了点,离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尚有些日子,我就已经彻底厌倦了,所以停薪留职回到家中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我得承认,早点退休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本来是个非常虚妄的东西,但一想到退休这个词,我就原谅自己了。当看到满大街的人,人人都怀揣着一个所谓的梦想,这可真让人恶心,为什么要有梦想呢,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甭管这人长得多难看,智力多么拙劣,审美多么低下,他都要有一个梦想。如果说上帝在每个人身上都安排了同一个东西以示公平的话,那么这个东西一定是梦想,他让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拥有了这么一个虚妄且犯贱的东西。

我有一个梦想,来源于人类自身的妄念,它不是魔鬼,但却可以萦绕你的肉体和精神,本来我们早该放弃,可是因为这个萦绕之物的存在,竟然多活了多坚持了这么久,对于地球对于宇宙来说没有好处,反而因为消耗而越显破败。

提前退休看上去无限可能,美好自然也在其中,但不幸的是,我被查出得了一种强力排斥治疗的内脏疾病,医学上关于这个有一个特别拗口的名词,至今我也没记住,但确诊和对其预估的准确性是非常高的,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没记住名字就断然怀疑其诚意。病来了,就这样。

专家医生会诊,第一次告诉我结论的时候,我的老婆和儿女均表示难以接受,他们哭成了泪人,这让我想到了如医生所说的“剩余寿命在一千二百二十天左右”之后我死了时的情形,你们看看吧,他们的泪水多么不值钱,哭号的声音多么难听。女儿还好点,边哭还可以边往女婿的怀里靠,可那个健壮、平时里只知道跟我对着干的儿子,就相当丑陋和令人不安了。他竟然他妈的也在哭,鼻涕都流出来了,眼角的泪水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淌,黏稠的鼻涕被他巨大的手掌蹭得可哪儿都是;脖子上那层透明的可以反光的液体,一定就是其黏稠的鼻涕被摊开之后的效果……

我只是有点可怜我的老婆,她还年轻,竟然即将成为寡妇,以她的个性很难再嫁了,跟她同龄的人她这辈子都没放在过眼里,比她还老的那些老头,我真没法想象她会忍受一个除我之外的脸上布满皱纹和沟壑的老头!

如果事情没有美好的一个角落,可能就不会那么令人难堪了。我老婆曾经是个美人,事到如今,也仍然称得上颇具风情。

(三)

儿女的眼泪让我觉得自己死在他们前面,是一件非常对不起人的事,而事已至此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看着他们挨个死去。

但这只是个念头,连想法都称不上,我不可能为他们的死做任何实际的事,只能按照生命的自然规律去履行、按照上帝的安排去执行,所以,从概率上来说,我的那个念头不可能实现。况且我又被查出绝症,无法治愈,也无需缓解,三年多一点,迄今为止都非常精准,只能用跟晚清时人们喜欢用以排忧的鸦片相类的药物舒缓患者的紧张情绪。

我习惯叫我老婆红猪,叫了快三十年了,晚上病房里就剩我们俩,我说,红猪,猪啊。她转过身用哀怨的表情等待我说点什么,我还是觉得她十分可爱,即便我得了绝症她也还是不忘撒娇,或者说撒娇已经成了她对待与我有关的万事万物的一种本能。如果再年轻点,当她脸上出现这种哀怨的表情时,通常会伴随着一句“干吗呀”,吗和呀都分别拉长声音,娇滴滴的,一副不反抗的被娇惯的女孩儿该有的表情。

可是这种时候,我当然没有什么好话,也不可能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亲个够,我是一个病人,且是那种绝症的病人,怎么能做出如此反常理的事情呢。所以,我只是用眼神告诉她,请离我近一点,我有话说。

(四)

红猪老婆通情达理,没怎么让我废话,就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我决定将我们名下的三处房产卖掉一处,一处留给她住,一处先继续出租,将来看看儿女谁更明白事儿就给谁。就这样我带着卖房子的钱,开上那辆宝马X1(儿子当初买的二手车,现在我从他那买来,给他的钱足够他买一辆新的心仪的车了),做一个为期大概三年的旅行。

除了一药箱医生给我开的杜冷丁和一张银行卡,我不想带上别的了。所谓轻装上路,这一辈子我够繁琐复杂的了,看看家中永远堆放不够整齐的书,书架、柜子、椅子越来越多,旧的舍不得扔,新的不断地买,生活永远是加法,直到自己万分恶心受不了这份沉重。

儿子本来是最反对我这个“荒唐丢人的计划”的人,但后来我买他那辆三手X1的钱真的是十分有诚意,他脑子幻想着新车(什么沃尔沃或者凯迪拉克之类的吧)时忘却或者原谅了我的荒唐,而且这件事他只能是表达态度,而无法决定其是否执行。所以,就这样吧。

 

第二章

 

(五)

我以前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三个老人一起上路烧杀抢掠不亦乐乎,他们是否也得了绝症之类的不记得了,但的确很像末日,他们打劫,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盘缠不足够维持下面的旅行,一方面这事儿的确是有快感,反正是操蛋一次,为什么不让它充满快感呢。

没想到很多年后,这么一个被我记得乱七八糟的故事,竟然在我身上发酵成为了一次真正付诸实际的行动。我是一个行动力非常差的人,从来没想过效仿别人,也不会身处一个超长期计划之中。

可是我仔细想过,比起来如此艰难和陌生的独自上路,躺在病床上接受长达三年的亲友挥泪告别,这点阻碍还算得了什么呢。

红猪让我临走时立一份遗嘱,我觉得这个的确有必要,但此时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也暂时不想面对生离死别这样难免让人皱眉头的事情,所以我说,不是三年吗,不着急,我在路上时会想好了再跟你联系。红猪一副任江河流水奔大海的表情,多少有点让我伤心,我本来以为她会苦苦挽留甚至逼我带上她一起的,但是很遗憾,她的人生到了此时此刻也似乎有了点自己的打算。就此,我一边难过,一边为之高兴,有点像即将嫁女儿的父亲,那种不舍、怨气和悲伤交织着憧憬、美好和规律感。

我想,我会像坚强的父亲一样,虽然泪眼婆娑,但会祝福自己的女儿牵手那位怎么看都没我英俊的小伙子,一起美好地生活下去。

其实我挺想见见护士婷婷的,有很多关于告别的话想对她讲,可是那个医院的大门我是不想再迈进去了,不是担心自己失去离开医疗设施的勇气,而是那里的气味带着一种死亡感,我害怕的是三年多一点的时间没有那么准确。

婷婷的旧日芳容就留在我的心田吧,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遥远的大西北或者土耳其之类的异域国家给她寄张明信片什么的,透过纸张和笔记,我觉得我会再次看到她迷人的微笑。那件摇摇摆摆的白色护士制服里的娇小躯体,也将会为之轻轻颤抖,那是美好的姑娘在美好的年纪留给人们足以怀念上路的美好记忆。

似乎此时我有点后悔,如果不是当初住院治疗时有一次将手伸进了婷婷的短裙里,我们的关系似乎应该更融洽一点,即便做朋友也会更自然,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远远地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的相望。

我的手将她的粉色护士制服早就掀开,制服歪歪扭扭地堆在屁股上,褶皱跟它原本的粉色一点不相衬,里面是一条棕色宽松短裙,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我的手从短裙入,顺着大腿抓住了里面的内裤。这已经是最过分的一幕了,甚至我用来固定婷婷的双腿也随之抽搐了一下,我惊讶自己的忘乎所以,更惊讶对方的极致反抗态度。按理说,我通常不会贸然对谁做这么夸张的动作,如做出来必定是对方能够接受的。可是对婷婷的误判,让我挺下不来台的。

那次之所以我一错再错地对护士婷婷猥亵,是因为在我的人生经历里,有过数次经验将猥亵变成一种调情,乃至完成一桩好事。婷婷的抗拒最后激怒了我,激怒我的后果是我干脆放弃了,沮丧地坐在病床上喘着粗气,并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怒不可遏的婷婷,我的意思是,我们难道不该这么亲热一下吗,你之前的所有暗示以及我对你的暗示不都正是通往这样的亲热吗?

(六)

毫无疑问,婷婷是我挥之不去的一个记忆,称之为污点我也不介意,反正是难以摆脱的印记什么的。直到我现在动笔写下这段故事的时候,心里的不满还是要用心掩饰才可以不那么张扬地流露出来。

对于我来说,放弃一两件东西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全部放弃一个不剩地轻装上路,事实证明那非常简单,说这里有一种快感是可以的。我发动汽车,最后望了望我们生活过许多年的小区,门口的保安像以往一样百无聊赖,小区里的野猫也开始在午后晒太阳或者懒散地漫步。我喜欢此时此刻的场景。

离开就是一棵大葱被扒光外衣,然后再被切成段,置入热油的锅中,为其他材料配上自己应该散发出来的葱香,它没有什么记挂和不安地离开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上天赐予我们生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我以为,我离开家,选择上路,跟自己决斗,带上五脏六腑里的病毒或者细菌,跟它们再试试作一下殊死搏斗,这挺符合生命规律的。

 

第三章

 

(七)

第七天,车已经行至云南的边境,按照之前的约定,我给红猪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丢掉了手机,此时的我已如海上漂泊的孤帆,对于这世上的任何人来说已经无影无踪。

云南的秋天跟世界各地的秋天没什么不同,最多就是天更高一点。我打算在此作个停留,所谓风景秀丽一定也是人杰地灵。

再给自己的肚子狠狠来上一针后,我精神抖擞起来,完全失去了驾驶的疲劳,反而像一头壮年的雄性狮子,来到猎户人家准备将其一网打尽。

到了大理,我找到一家能停车的客栈,客栈老板白了头发,但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他问我这一路上开车有没有遇到什么神迹,我说神迹就是仙女下凡的意思吗,老板见怪不怪地轻松一笑说,当然也可以这么说。

我对男人不大有什么好感,一向如此,男人总是废话太多,脑子好一点就更爱啰嗦,提出一些屄屄屌屌生硬的毫无趣味和见识的问题,或者在纠缠上颇下功夫,绕来绕去却说不明白几句话;脑子差的就更不用说了,体内的不满和愤怒就像粪坑里的大便和尿液,恶臭无比却不自知,简单粗暴,问题是他们永远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

原来是我多心了,老板在给我交代完他认为必要的事情后,就躺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八)

我在大理住的时间要比在西双版纳长,因为在那里发生了点意外。

其实是我大惊小怪,因为所谓的意外很平常。那天我在一个白族的餐馆刚吃完一碗羊肉米线,满头大汗地对着门外的阳光发呆,这时走进来一个看上去比我年纪还要大一点的妇女,她跟老板很熟,坐下来没出声,就有一碗米线端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在往我这边看,我没有刻意看她那边一眼。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她除了看自己碗里的羊肉和米线,大概就是在看我的后背。直到她吃完结账站在我桌前问我,你是游客吧,一个人还是一家子,难道没觉得大理的空气特别好吗,多喝这里的水是没错的,弱碱性可以治病养生……

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对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上了年纪的人说。我谈不上热情,就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她,但她热情一点不减,平静的语调总能挤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下意识地把她当成当地人,或者至少是比我要熟悉大理的人,随口问她这附近有靠谱的寺庙吗?

没想到妇人说,她就是在寺庙里做义工的,她可以带我去逛逛。我们一同走出餐馆,来到她所说的那个寺庙。原来就在我住的客栈后身,难怪院子里会有香火的气味。

寺庙不大,但因为有了年头而显得很有寺庙的风范。我没上香磕头,只是在她的带领下简单地转了一圈,然后她又将我带到一个不大的会客厅,那里可以喝茶。

我们继续聊了各自的境遇,她当然对我表示同情。可是我觉得我更应该同情她,她的丈夫是云南的一个地方官员,因为贪污被抓了进去,没几年死在了狱中。她做寡妇已经三年了。

我们谈了谈各自的子女,比如哪个学校毕业的,如今在干什么,有没有孙子什么的,她还提到她喜欢绿色,我也说了厌恶灰色,诸如此类,我们的话题越来越接近家长里短。我对自己很疑惑,这一下午说的话,无论是内容还是数量,都是我今生没有过的。我怎么跟一个老年妇女谈得来呢?

从一个大货车司机嫖娼竟然碰到自己小姨子的故事,我们聊到了性。这是一个让我尴尬的话题,我从来没跟一个我对之完全没有兴趣的女性谈论过性话题,但可能是云南少数民族的淳朴民风使然,她却很坦然也很愿意与我分享这些。通常来说,对于主动热情我是没什么办法的。对我来说,类似这样的经历既奇特,又仿佛开启了所谓新生命般的梦幻。

至于那些隐晦的眼神,以及被阳光照耀得暖融融的肉体等等,都可以忽略了,反正就是天黑之后我们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一幕。你知道,所谓的肉体接触。

她在我的双腿之间抓来抓去,既非不得要领,也不是谙熟此道,在我没弄清楚这些的时候,她的手又来抓我的手,然后将之放在了她的身体某处。

我必须继续下去,如果半途而废或者干脆一走了之,那不是我做人的风格,我不能让那么尴尬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用手使劲地捣,没完没了地捣,在恬静的寺庙里,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九)

回到客栈,我给自己来了一针,渐渐地,舒服多了。

晚上冲凉时,我还能感觉到手上的干燥,热水淋湿我的手指,可它们瞬间就会干燥起来,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像常年没有油脂没有水分的土地。

轮到我不安了,那条鸡巴刚刚勃起过,现在又在蠢蠢欲动。出于对它的了解,我知道眼下必须要小心安抚它。于是,在热水的冲击下,我手淫了一次。

精液顺着下水道流走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明确而清晰地看到过自己的精液如此离开自己乃至消失,它们像逝去的年华,有气味之类的痕迹,但却真的一去不返了。

(十)

客栈对面,是一家挂着服装店的招牌实际上是卖杂货的小店,包括方便面矿泉水香烟啤酒火腿肠之类的东西。因为不需要这些,我很少注意到这家店,以至于几天后想写信去买信纸信封,才发现他们家的老板是个漂亮姑娘。也许她不是老板,是老板的女儿之类的,总之是漂亮姑娘,主管柜台的一切。

我进去问,有没有信纸,有没有信封,都没有,只有笔,我挺失望的,但不甘心,想真的买点东西,于是就买了一个毽子,带羽毛的毽子。

从信纸到毽子,这是多么怪的顾客啊,我想,美丽的小姑娘一定感觉到了,不过她要是聪明人,也一定不会在意,这算不上骚扰或者奉承,只是司空见惯的搭讪以及友善罢了。

回到客栈,我跟白了头发的老板聊天,我想把话题扯到对面的小卖店上,可是老板竟然跟我说起猫猫狗狗的话题。我本来就不喜欢所谓宠物,往大里说,那是人类丑陋的一种嗜好,比吃猪肉还讨厌,饲养然后取乐,需要与被需要,然后遗弃,看着它死,美其名曰为之养老送终,我怀疑这种情分,猫狗怎么会跟人类这么脏的东西有情分呢,纵然是你每天饲养它给它洗澡,那他妈逼也是为了满足你自己。你有资格豢养和喜欢它们,我就有资格唾弃和厌恶它们。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心不在焉,所以显得对这个话题很有耐心,以至于老板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从院子里赶过来一只黄色小花猫,他说这只猫是什么什么猫和什么什么猫生的,让我离开时带着上路。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老板那种貌似商量实际上木已成舟的语气,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其实我也无所谓了,除了有点荒诞,也不至于多么排斥,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养猫的人。

我脑子里开始幻想,一路上跟这只猫作伴,它在车里钻来钻去,最后找到了一个什么安稳的地方睡起觉来,它懒洋洋,我也就懒洋洋,顶着太阳……

(十一)

我只能富有诗意地告诉你,我后来睡了小卖店老板的漂亮女儿,第二天的下午就将此事办成了。在我不多的经验里,有时候确实一件事的成与败不会取决于你的努力,而是上天注定。

当我第二天再次路过小卖店,并底气十足地进去要买一包烟和打火机时,那个漂亮姑娘竟然先对我笑了。然后我们坐在小店对着阳光的窗口开始聊天。我是个诗人,写过很多很多诗,它们大多数藏在我的电脑中,不打算给人看,漂亮姑娘表示她也有很多秘密,也不打算拿出来跟人分享。她喜欢老鼠洞,见一个堵一个,用水泥封死,然后幻想困死在里面一家老小的老鼠;她跟一个初中生上过床,虽然不是很成功,但是两具年轻的肉体碰撞不会太丑,尽管她形容那次性交有一种不堪经历的意思,但我还是鼓励她性爱很美好,可以是一种独立于世界上所有形态之外的美好,也可以是与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的一种美好……

于是我们关上店门,也就是将一定顺序的木板合拢在大门处,简单的封闭看上去并不安全,可是在大理足够用了。然后我们来到古城里的一家幽闭的酒馆,她点菜,我则打开电脑,引导她链接某个网页,一起读我写的诗。

小酒馆就我们一桌客人,看上去非常凄凉,老板娘古树一般干枯和苟延残喘,好像跟我们正好是两个世界的人。所幸砂锅并不难吃,我也改掉了面对漂亮姑娘没有胃口的坏毛病,我们吃了不少,而且气氛融洽。

漂亮的小卖店老板女儿,名叫佳佳,她说回去之后要送我一盆兰花,因为我说过家里养过一盆兰花,足足二十年了,在路上唯一惦记的就是它们。

但我不着急看到她要送我的兰花,而且看上去我们都还在交谈中意犹未尽,尽管下午的阳光已经渐渐退去了。

我先拉了一下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冰凉,仅仅一下就松开了,但是她明显感受到了。我走在前面,佳佳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小院,从后面的楼梯直接上到二楼,木头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我自动将自己变成一个正在做见不得人的事的人,放轻脚步,且还做作地屏住呼吸。

打开202号房门,里面跟普通的客栈毫无二致,我打开灯,打开电视,进到卫生间,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鬼,难道还需要准备或者酝酿吗?

反正我在里面鼓捣了十分钟,出来时,发现灯换了一盏没那么亮的,电视被关掉了,我想知道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又是为什么要发生……这些转移注意力的办法都是徒劳的,我仍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紧张,但同时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憧憬在鼓舞着我。

(十二)

我们回忆这一下午的聊天,半躺在床上,这中间我已经偷偷给了自己一针,佳佳裸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发出类似猫叫的娇嗔。我差点叫她“红猪”,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重回当年或者说眼前的这个佳佳让我想起了老婆之类的,而是气氛很融洽,犹如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佳佳也要了一支烟,她显得很会抽,一下子让我恍惚了她的年纪。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为何这么变态,竟然会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床上赤裸相对,且还那么和谐。这是我想不明白的。

当然,这种念头有碍当时的气氛,可是胡思乱想又是我一辈子的毛病。

小佳佳去洗澡了,我看着她肉厚的屁股真有兴趣再次冲上去将她抱一抱,可是为老不尊什么的也让我止步于此,我发觉,我们这种隔辈之间的肉体关系,竟然渐渐丧失了耻辱感,换句话说,我开始能够接受这种年轻得一塌糊涂的肉体被自己蹂躏的现实了。

(十三)

云南绝非什么逃离之所,跟现代化的中国一点差别没有,甚至可以说这么一块地方正是如今世界败坏的一个见证,尽管她看上去空气和水都还不错,没有被过度污染,但其成色和内在,也不可能背离这个星球的本貌。

当你看到正在建设的一个沟渠,或者准备铺设管道被挖空的路面,你会觉得活着有意义吗?这真令人绝望,像一个醉生梦死的人,他应该对生死无所谓,而不是像那些中老年惜命的妇女那般留恋此生。

苍山就是一个见证,它戳在那里千百年,风吹雨打,可能什么都没有变,树木和泥土,跟千百年前的样子相差无几,而人类的脚步早已经步入所谓的现代化,那些钢筋和芯片,成了我们年复一年赖以生存的玩意,可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被取代,而你自然也不必伤心,一定会有更先进更牛逼的玩意来填补你。

人,就是一样,像一口口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屄,散发着诱惑,主动地讨好寻觅进攻,它们需要一条条充血的阳具将之填满,并且一次一次再一次地猛烈地塞,一直塞到这个玩意堕落疲惫耗尽,满足与否另说,反正暂时她终于忘却了欲望。

欲望存在似乎就是用来被满足的,可是谁说欲望可以满足,或者说所有欲望都值得和都可以被满足,有没有一些欲望压根就没办法给予满足。当然,这个世界上不能被满足的欲望是大多数,不是G点太高,而是人类就需要不满足,都满足了还如何进步呢?

不管是身披少数民族服饰的外地游客,还是简朴迟缓的当地人,都有一股淡淡的尸臭蒙在通体周围,这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真相,只要是活着的人都可以将其称为在奔往死亡的路上。不能因为他们媚俗轻佻地穿上了当地廉价的服饰,就断定这是应该早点消失的人群,因为人们是一样的,尽管逼格稍高一点可以嘲笑那些土鳖做派,但这并不足够支撑你绝然于世。

我对佳佳说,你信不信,我不怕死,也不反感死。佳佳说,那是因为你得了绝症啊。我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信不信。佳佳说,我当然信,并且知道原因。我说,那我告诉你,我在进医院前就不怕,而且还想过很久死,是的,我对活着始终没什么好感。

小佳佳穿着轻薄的小内裤,一边照镜子一边在思考我的话,我猜她不同意我,但也找不出什么好反驳的理由。我从后面望着她,然后她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一幕,就从镜子里对我笑笑,我知道自己如何掩饰也不可能遮掩住自己老态的真相,就索性放弃了,堂而皇之地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般无耻起来。

佳佳说,你的鸡巴好可怕哦,大大小小,变化这么大。我说,是哦,它很可怕,你要不要对它好一点?佳佳在洗手间里梳头,说,一会我们谈谈你的病情。

(十四)

我拒绝了佳佳也想来一针的要求,告诉她我这是生病,用来缓解的,不是为了单纯的舒坦,这是药品,不能用作毒品,更不能给你尝试。佳佳说,有你就不怕上瘾。我说我没那么可靠。佳佳说,反正死都不要紧了。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看不起活和无视死,跟生死要不要紧是两回事。

小佳佳用她线条很长的眼睛看着我说,你觉得你说的话我能理解吗?

(十五)

我在大理忘情地度过很多天,每天都与佳佳见面,她没有表现出要跟我一起上路的意思,我也没有打算长居此地的意思,我们离分手的日子越来越近。

佳佳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但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且年纪比我还小,他如今跟一个姘头在大理的另一边生活。我想如果佳佳有个哥哥就好了,她的童年不该这么度过。可是佳佳说,有什么所谓呢?

佳佳为了证明自己喜欢我是有原因的,给我看过她爸爸写的诗。我没看进去,读一行就不想看了,总之她爸爸是三十多岁来到云南定居的,先是跟同来的女友同居数年,然后分手娶了当地的一个女孩,佳佳是他跟第二个女人生的。

后来佳佳打开她爸爸很久前的一个博客让我看,说你们很像。我为了证明我们不像就看了下去,她爸爸在博客这种自由形式前显得过于拘谨和严肃,好像有人在拿枪逼他写博客一样。我看了一点又累了,不过她爸爸表达的一个意思我看懂了,他说,我们生活的国家之所以丑,大概就是反映在正与反、对与错、美与丑、好与坏都呈现出一种一致性,它们的立场不同,但都不太像话,像一个体态日益败坏的中年妇女般不可救药,且令人绝望,如果我们尚有价值观的话,那么我们无论得到与否,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哪怕它似是而非,但是问题是我们已经断然拒绝了那种绝对的价值观,而是用一种丑陋的充满不堪的物质填充了自己,比如公知和五毛一样龌龊,一样无知,一样纠缠,一样下三滥……

我的确对佳佳说过,那些赞同和反对一个事物的双方,都那么下贱下流,简直没救了,等等,诸如此类。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兴趣到大理的另一边去找那个跟姘头住在一起的佳佳爸爸交个朋友,一来我对男人一点好感没有,二来我觉得我离开大理的日子不远了,三来呢,所谓同道之人我真是他妈的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这么多年,除了女人身上的肉,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我亲近的东西。

我只能对佳佳说,没错,你的父亲入肉三分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个真相,我很佩服他,愿他一切都好。

佳佳说,为什么那么暴戾,要入肉,为什么不是入木呢?

我说,他用情太深,以至于体位上不得不冲进肥厚的肉体了,只能入肉。

佳佳说,还是太生硬,且粗鄙,令人侧目。

我说,那好,你说如何表达人类这种浓浓情意呢,除了一肏了之,还有别的办法吗?

佳佳说,可是女人也可以用情太深,也可以浓浓情意啊,又如何表达呢?

我说,肏即是主体意识,不分男女,你亦可肏之。且在形式上可能还更具美感,不信,一试?

佳佳说,试就试!

说着端着细长的大腿和肥厚的大屁股向我靠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有点较劲,毕竟是被我逼成的这副模样,我能理解,尽管我不喜欢。

她还是让我去脱她的丝袜,这样肏的感觉和主动性就差了好多。我没法在过程中多言,只能听之任之,并且用来日方长来安慰自己。

 

第四章

 

(十六)

我第一次触碰年轻简单的身体时,还是十九岁那年,而我最后一次触碰她们,我已经风烛残年。

丽江、西双版纳的风光没有让我产生半点留念,相反,我更想早点离开这个安静平和的地方。不仅因为佳佳带给我的记忆过于令我分神了,也因为我对自己渐渐失去信心,换言之,如此下去,那并不是我的初衷,也跟三年赴死之旅相差甚远。即便此时没有恶病缠身,理智的情况下我也会得出生不如死的结论,小快乐终将让位大快乐,而活着的意义仅在于可以一死。

我还记着那个在寺庙做义工的妇女,她虽苍老但足够细嫩的手掌,也让我曾倍感安慰,更逼真的是我在她的迷茫的双眼中看到幸福,这非常难能可贵。

如果你此时已经忘记发生了什么,请重新回到(八)小节再看一遍。

如今车上有一盆兰花和一只我怀疑是病猫的猫,这也令我再次下决心,往后的日子不能再做加法了,到此为止,刚刚好。

 

我给病猫起的名字就叫病猫,一来它看上去病病歪歪的,极可能是身患某种疾病,二来这样与我一个绝症患者结伴而行,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病猫喜欢吃火腿肠,很便宜的那种,起初我每顿都买给它,后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要跟它商量,只有讨我欢心时才可以得到火腿肠,否则只能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它渐渐懂得了其中的逻辑关系,不是说它有意哄着我,而是它常常可以如愿以偿。

我觉得病猫是聪明的。

驾驶时,每到那种陡峭的山路,我都会有一种一头栽下去的冲动,或者面对雄伟大山时,一头撞上去也不错。我没有压力和多余诉求,可是人生来想死这谁也改变不了。不是非得什么境遇或者性格的人,才可以拥有想死的权利,比如我这种完全可以舒舒服服踏踏实实潇潇洒洒地再活上几年的人,什么烦恼压力负担都没有,也仍然时时想到死,仿佛那里有一个宿命般的东西在召唤我,也仿佛我的生就是为了寻找死。

迂回在云南境地,完全不顾方向地来回行驶,也大体上没有走重复的路,随后到达内比都,然后万象和曼谷、金边。说实话,那种所谓旅行的体验,要远远小于我一路赴死的奇特感受,我们在路上,通过不同的风景和人文达到让自己惊奇的目的,所谓开眼界,就是用陌生代替惯常的熟悉,不管是风景、建筑、人情、语言,似乎只有统统陌生才能让你产生旅行的幻觉。对于我来说,我从生到死,如果要细细体味,这里面的惊奇想必会不小。

只是我们的位移实在太短了,无非是在这个星球的角角落落里折腾,那些绿树成群地排列在山腰上,白云似乎病歪歪地躲在半空中,远处的古庙像故意远离你们一样,深深地藏在丛山之中,鸟儿永远不知疲倦,还有莫名其妙的野兽和颠簸行驶的汽车,当地人背着的簸箕颤颤巍巍地装满草药、野菜、果实,他们拉开排场,犹如蚂蚁搬家般的整齐,在上帝的眼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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