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2期  
      新锐
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
彭剑斌

献给兔兔

   你好吗?不难受吗?你教我认识了北极星的美丽和用处,现在你看到了那颗星,想我不想?

                                             ——巴尔扎克

 

他在电脑上玩蜘蛛纸牌,玩到深夜三点。基本上是输多赢少。他冷得够呛;屋子外面,积雪还在进一步融化,也许一场严霜正在这个时候降下;谁知道呢。为了御寒,他将被子垫在沙发上,坐上去,将腿和上身用棉被裹起来。他穿得已经够多:保暖内衣、高领毛衣,又添了一件羊绒的V领毛衣,最外面是羽绒服,下身是一条与保暖内衣是一套的保暖棉裤,再套上一条厚厚的绒布卫生裤,到差不多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干脆把牛仔裤也穿上了,脚上穿了两双袜子(一双是普通棉袜,另一双是毛巾料做成的厚袜),并塞在一双毛线织成的拖鞋里,鞋底没直接踩在地板上,而是踩在电脑桌底下的木踏板上。

然后身上裹着一床厚棉被。

三更半夜在电脑上玩蜘蛛纸牌;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手里捧着暖手袋,暖手袋是女朋友买给他的。他玩着游戏,其余的什么也没做,连起身给自己倒杯茶都不情愿。除了摆在电脑桌上伸手可及的香烟,他好像再不需要别的。他脚上的拖鞋又裹在一件不打算再穿的旧外套里面。这件外套已经被他踩脏了。他让房间黑着,专心玩游戏。

偶尔才抽一根烟。他抽烟并不凶,一晚上也就抽了五根。但是抽烟的样子很贪婪,可以看出他其实十分需要香烟,只是经常忘了而已。

房间里暗得令人严肃。只有电脑屏幕发出那种神经质地颤抖的光,苍白,颤抖,颤抖,迅速变弱。光线到达他身后的那张大床时,几近完全消失,只有适应了房间的阴暗之后,才可以勉强地辨认出床的样子:这张大床长约两米,宽一米半,差不多占了房间面积的二分之一,床上垫着天蓝色的棉被单,也许点缀着一些细碎的白色图案;两个长枕头,都没枕巾,一个靠着床头,竖置,另一个随意地扔在一张很薄的棉被上;棉被叠成(也许并不是故意叠的)大致的长条形,居于床的正中间,可能是他起床时并没有掀起被子,而是像条泥鳅一样地钻了出来,所以被子还保持着他睡觉时的样子。也可能现在它里面睡着一个人,正在做着我们无法猜测的梦。女朋友?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女友向来不允许他在房间里抽烟,特别是在没有开窗的情况下。床头是一块厚厚的半月形的、上面雕着粗糙的花纹的光滑的木料,被漆成暗红色,贴着墙,那个竖置的枕头就是靠在这块散发着浪漫气息的床头木上。枕头中间有压过的痕迹,而且从面积来看,应该不是头形,很可能是背部的长期挤压所造成,看来这家伙有睡前坐在床上看书——不可能是看电视,因为房间里没有电视——的习惯。床的一侧是墙壁,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卡在床与墙之间动弹不了,椅子上随意地放着几本薄薄的书,相互重叠又相互散开,也可以说,叠得很不整齐;这面墙上是三扇窗户,几乎把整个墙壁掏空,窗帘全部拉上。另一条床沿离里边的墙稍远一点,本来可以形成一条过道,但紧贴着墙放置的一个大衣橱使得床这边的过道更加狭窄,如果把衣橱的门拉开,估计门叶可以抵住床沿,那样一来,人根本无法通行。只有床尾跟第四面墙之间的空间稍为开阔些,但仍显得局促(要知道,每个人对住房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如果有条件的话,你尽可以挑剔)。斜倚着这面墙,摆放着一面没有镜框的镜子,约一米高,宽可能是四十公分,镜子里简单地重复着刚看到的内容的一部分。这面镜子,因为太小,完全起不了(在视觉——为什么不说在幻觉上呢)拓展狭隘的空间的作用,反而因为太大而显得有些碍手碍脚。如果这房间的主人生性活泼、爱蹦爱跳的话,它迟早会惨遭误毁的下场,一记无心的刮肘子,或是随便踢一踢腿,都可能使它支离破碎。另外考虑一下那扇棕灰色的防盗门(门在衣橱一侧)随时可能会被某个莽撞的家伙用力推开,那么这镜子摆放的位置也太玄了点。很难说它撞不到它。他的电脑桌,摆在放镜子的这面墙和有窗户的那面墙之间的墙角上;他面朝第一扇窗子。这扇窗,当然,是被一块廉价的窗帘布遮起来的。

他蜷缩在沙发上,或者说在一张棉被里;一手移动着鼠标,另一只手在暖手袋上抚摩。这不是一张真正的电脑桌,只不过是破旧的书桌罢了,桌面长宽都不到一米,上面垫的既不是报纸也不是什么广告画册或者塑料桌布,而是一块蓝色的毛巾,被15吋的液晶屏和白色键盘压着,并还有约五公分从桌沿上垂下来。垂下来的地方,刚好还有一个抽屉,拉出来一条很小的缝。主机摆在地上,紧挨着桌脚。他坐着的沙发,只够容纳他一个人,而且每当他调整坐姿时,便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开始新的一局,上一局不管玩得多么糟糕,都过去了,现在是,重新发牌。现出的牌还很少,这个开局看样子不错,在这个游戏里,运气还是主要因素。他把黑桃7拖到黑桃8下面,现出一张黑桃6,那么意味着黑桃6马上又可以放到黑桃7下面。但是不急,那边红桃J可以拖到红桃Q下面,露出一张黑桃3,怕什么呢,虽然眼下还没有黑桃4,但那里不是有一张红桃4吗?当然那只能是求其次的方法,不得已而为之。而现在要干的是,把黑桃6移走,也许底下就是一张黑桃4呢,或者一张黑桃9呢?然而现出来的不是黑桃49,而是一张黑桃K,这下死梗了。这代表着现在刚刚开始,而这一列就挪不动了,除非等下能顺利地将另一列清空,才可以把黑桃K移到顶上去重起一列。不过眼下的办法只能是把黑桃3拖到红桃4下面,或者把黑桃10拖到红桃J下面,看看能有什么转机。K出现得太早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机箱里嗡嗡的响声持续着,从他脚下发出。他没有开音乐,在这样的夜里,他平淡的性情使得他让躲在显示器后面的那对高档的桃木音箱保持着沉默。也许他是怕吵到邻居,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在这个时候玩蜘蛛纸牌。从电脑屏幕底下的任务栏可以看到两个正在运行的程序,除了蜘蛛纸牌外,还有一个音乐播放器。难道他放着音乐?却把音响关掉了?或者设置成了静音?我觉得一种猜测是比较可以接受的,那就是他刚才(多久之前?也许是吃晚饭的时候吧)放着音乐。音乐一首接一首,在这个狭小空间里飞扬,声波轻柔地触碰着墙壁和窗玻璃。等到曲目列表里的音乐都放完了,他可能还等待了一会儿,以为是一曲与一曲之间的停顿,他以为很快又会响起某种熟悉的旋律。但等着等着,他便忘了。他忘了音乐这回事,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纸牌游戏中。不管怎么样,在这一天里,他至少听过一次音乐了。我们不能随便揣测人家是一个没有音乐也可以活下去的人。当然,也不能说他就是一个没有音乐就活不下去的人。

屏幕里突然出现了燃放烟花的画面——那种幼稚的卡通效果,骗小孩子用的——沉默的音箱里短暂而急剧地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这声音也给人感觉是卡通的——把他吓了一跳。他赢了。这一局开头并不怎么顺利,不过,他赢了。这时,他需要一根烟。

再来一局。新的一局实在荒谬,一上来就有半数的牌是老K。没办法玩。他直接选择了放弃,再次重新发牌。

在一瞬间里,他变得心不在焉了。出现了严重的失误:他把红桃9拖到了黑桃10的下面,而没看到那张红桃10在那里气得浑身发颤。可是,这时,不知怎么搞的,他想起了一件从没想起过的事情,叫他沮丧的往事。一次不应该的走神,招来了一次不愉快的回忆,他当即这么总结了一下,因为毕竟有点吃惊。大学快毕业的那阵,他是一个彻底的白痴。回忆以这样一个结论开始,他慢慢地欲罢不能地回想起来。五年前,去长沙找工作,突然心血来潮,通知了在长沙读大学的两个高中女同学。他跟她们又不是朋友,只不过在同一间教室里度过两年,仅此而已,红桃5可以移到红桃6底下,只不过可以肯定人家还不至于记不起来他是谁。他那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们看一看他,让那些骄傲的心看到他的变化后大吃一惊。其实他有什么变化呢?他变化了吗,大学让他变成熟了吗?没有。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幼稚,如果他不幼稚就不会跑去两个普通的女同学那里,丢人现眼。碰了面之后,她俩待他很好,她俩请他吃点心,在吃点心的时候,她们甚至可以根本不表现自己,连一点表现的欲望都没有。人家只不过陪着他在聊他。关于他的一切(可笑之处),她们有礼貌地倾听,仔细周到地询问。可是他呢,竟然觉得很满足,觉得自己是高于她们的。他走的时候都没察觉:人家从来不谈自己。想到这里,他的脸烫了起来。他就是一个彻底的、他妈的白痴。他觉得,我就是一个白痴。他觉得,我整个大学里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白痴。

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平静地关掉了玩到一半的游戏。当程序提醒他“游戏关闭之前是否要保存”时,他同样表面平静地选择了“否”。在关机之前,他还按正常程序关闭了任务栏里的音乐播放器。他又把音箱的开关也关了,因为它正在发出呼呼的电流声。屏幕暗了,他置身黑暗之中。机箱不再发出嗡嗡的杂音,他突然发现夜是寂静的,听到了思想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暖手袋,只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响声,摸着黑脱掉鞋子,脱下牛仔裤。然后裹着棉被,慢慢地卧在了床上。他安静地躺着,当快要睡着了时,才开始在被窝里脱起衣服来。

他睡到十一点半才醒来,发现自己穿着高领毛衣、卫生裤和两双袜子躺在被窝里。起了床,第一件事并不是抽烟。而是去开电脑。按下了主机上的POWER键之后,他消失在衣橱的后面。衣橱一旁隐藏着一扇小玻璃门,站在床尾这一头根本看不到。那门通向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袖珍卫生间,他进去刷牙。他的牙刷看起来不像刺猬,而像一只被台风吹过的老鼠,软塌的绒毛朝四面八方倒去,半液体状的牙膏挤上去之后,立即融化掉了,也许是被那堆糟糕的刷毛给吸收了。但是他并不介意这一切,仍然刷得很起劲。吐出的第一口泡沫是雪白的,浓稠,饱满,密布着同样大小的无数眼睛似的小水泡;第二次吐出的是粉红色的,稀稀淡淡,可以肯定大部分是唾沫和牙龈血。洗漱完,他神情恍惚地走到电脑前,在桌面上刷新了几次,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的,点出了音乐播放器,然后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撂,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他显然已经忘掉了关于自己是个大白痴的想法。当任务栏里的时间显示为12?13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没听到音乐。于是起身把音箱的开关打开,一个明显被切成两半的尖音的后半部分滚落,音乐——这个刚从铁笼里被放出来的失忆者,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唱着带点爵士乐风格的英文歌曲,歌声忠实地讲述了一个女人如何从温柔可人逐步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你可以听出从什么时候开始,体内巨大的能量决定了她不再甘当温驯的小动物。

他把女人留在房间里咆哮,自己却锁上了门,走了出去。阳光照射着积雪。也只是照射着而已。小区的车道显得干净清爽,对面小区里人字形的琉璃瓦屋顶上,积雪全都滑到了屋檐边沿,往檐下间断地滴着融化而来的雪水,像是无聊地向地面吐着口水。厚厚的积雪覆盖在他周边的草坪上,宛如一只奇形怪状的庞大的冬眠动物,洁白的皮毛冷得发亮,用恼人的睡眠向他报告着昨晚乃至这一个上午以来自己的融化毫无进展。他看到一根木棍,也许是一把拖把断掉的木柄,插在积雪上,他把它抽了出来,看到木棍插入得一点也不算深,甚至浅得让人吃惊。他将木棍挥将起来,击打在雪地上,手心传来的巨大的震荡使得他差点认为刚才是敲在一块石头上面;溅起的雪粒就像潮湿的火花那么少。他感到这些雪已经变质,已经不再是雪了。它们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固执,玩世不恭,它们已经堕落成石头啦。不再有什么盼头。他将木棍重新插入积雪的腹部,手心感到的是抗拒,仿佛对方不情愿承认他的这一举动不那么无聊,好像它认为他这么做一点也不有趣,他至少可以不这么干,这么插它一下。他感觉自己插出来的这个洞,肯定比别人插的那个更浅。

他终于想到,他并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也许离他站着的这里十米外的那个自行车棚,是他能容忍自己去的最远的距离了。自行车棚由两排八到十根竖立的不锈钢钢管顶起,顶棚是绿色的塑料PVC弧形瓦;从底下望上去,有积雪的几块地方,显得黑乎乎的,而透过没有积雪的部分看,天空是墨绿色的。除了新旧程度、颜色、外形、价钱都各不相同的,零零落落地排列在那里的几辆自行车外,车棚的尽头还搁着一张废弃不用的木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杂物,全都落满了灰尘。一只装满废布品的箩筐,几条灰色的西裤的裤腿从箩筐里伸出来,垂在一边;半只破掉的碗,几只散落在桌面上的,装得鼓鼓的塑料袋,看上去软绵绵的;一辆散架的童车,少了个轮子,同时手把上缠满了绷带似的白绳子;一个拖着长长的电线的插线板,很像一张从上到下长着四对眼睛一只尖嘴的瘦长的脸,(让人想起林肯来)……而脱离前面讲到的这些堆放在一块的杂物,单独搁放、离他最近的是一只相比之下显得较瘪的白色塑料袋,它大概是最近被扔到这里来的,所以看上去还非常干净。塑料袋的提耳系在一块,系得很松,留出一个碗口大的口子,他把这道口子撑得更大一点,发现里面塞着几个装影碟的塑料壳,一只小纸盒,可能是药品包装盒,另外还有寥寥两张折起来的信纸,即使从背面也可以看出来,上面写满了字,也许是一封旧情书什么的。他将这袋废弃物提了起来,看看四周没有人影,便走到小区的车道上,装作刚买菜回来的样子,镇定地走回了屋子里。

他在走廊上听到自己房间里传出来的歌声,像一个女幽灵在故意模仿自己断气前那时起时伏的、吃力的诅咒,以告诉别人自己生前是如何遭人残害的。

他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开始清理起那袋东西来。首先拿出来的是那个印刷得很花哨的药品包装盒,上面写着“青春宝抗衰老片”,它的功效是:益气养阴,宁心安神,……(有几个字被撕掉了)虚所致的神疲乏力,潮热盗汗,耳鸣健忘……服用的人比较粗鲁,因为从这个六面体被撕烂的一面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按正常的方式打开包装服用药品的,他将这一面从中间撕下,然后又往上一挑,使得纸面不仅被扯掉了将近一半的面积,而且剩下的一半与它相邻的一面也仅有两厘米是连在一起的。

接下来,堆在塑料袋最上面的便是那一叠DVD包装壳了,他将它们一把掏出来,放在一边,表示他对这些塑料不是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是瞟了瞟第一张的封面,里面的纸片上印着“帝国军妓”四个字,几个日本军官,一个戴口罩的军医,一个躺着的、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的、梳着辫子的年轻姑娘,满脸愁云……

一本手机使用手册,制作得十分精美。那是一款摩托罗拉公司新近推出的样子儒雅、敦厚肉感的掀盖手机。这本使用手册看起来似乎被人翻阅过很多次,使得它页与页之间显得膨胀,几乎每一页都不同程度地卷了边,跟租书店里的武侠小说差不多。

一块风干的、缩紧的橘子皮,橘皮白色的那一面粘着三粒橘籽,也已经又干又硬了。

两张钓鱼牌扑克,一张是红桃7,一张是梅花Q,梅花Q皇后的胸脯上用圆珠笔反复涂抹过,看上去像是黑色的胸罩穿在外面。红桃7的两端的数字7也用同样颜色的圆珠笔加了一笔,改成了8,可能在另一副扑克牌里它曾被当作红桃8使用。

一只白色的袜子,袜子还很新,没有破洞。他把袜子翻过来,找到一毛钱,被揉成一团。一封写给腾讯QQ公司的两页纸的信,字迹整洁,细心地折叠两次。信的内容如下:

 

腾讯QQ公司的领导:

你们好!

我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热心青年,阁下没必要知道我在社会上的工作是什么,总之我是一个遵纪守法、道德高尚的有志青年。我写这封信完全没有什么恶意,相反,我要向贵公司提出一个有建设性的建议,希望贵公司一定采纳。我最近利用工作的余闲,百忙中抽出时间,进行了一项调查,这项调查对贵公司来说应该是宝贵的资料。下面请允许我摆出事例,这样更好地说明了问题。

在祖国的西部,四川省一个偏僻的城镇,一个小学生,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由他守寡多年的奶奶抚养。他很喜欢到网吧玩游戏,他奶奶常常打他,后来就不小心把他打死了。搞笑的是,他奶奶把他的尸体丢到了一个山洞里,她怕别人发现小孩子死了,就经常锁起门来,打骂他,故意让街坊四邻都听到,好让他们产生幻觉,以为他没死。其实他是死了。据我调查,他生前用过一个QQ号,就是45????89,密码呢,被他带进了坟墓里。

在杭州,有一对打工的男女,同居一年,女的怀了孕,他们经常吵架。有一次女的就威胁要去自杀,跑到楼顶喊她男朋友,说要跳楼。她男朋友说:“有胆量你就跳啊。”女的跳下去后就死了。她一直用一个QQ号是74?????22,密码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去年我出差时坐在客车上,碰到一个中年人坐在我旁边,他不断地在车上抽烟,脸上的表情好像很郁闷。我问他:“这位大哥有什么心思吧?”他哇的一声就哭了,他说:“我从来不抽烟的啊,我儿子杀了人今天就要被枪毙了,我现在是坐车去看他最后一眼啊。”我安慰了他好久,跟他慢慢聊天。我从他嘴里了解了他儿子也是一个

 

当他在读这封没写完的信的时候,他其实是处在那样的一天,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天呢?也许他再也不会经历这一天了,我是说,一模一样的时光。

如果明天能来临的话,他明天要经历的事情是:出去走走。戴上他的羊皮手套(女友给他买的),她没有买帽子给他。他走出小区,延长他的目光的是残留着斑驳的积雪的长长的围墙和两堵围墙夹着的湿沥沥的马路。他沿着马路走去,走在高出路面的人行道上。他在小区里看到过的树和细细的竹子,现在又看到了,它们的枝叶浮出围墙顶端,垂下头来,和隔墙站着的矮壮的行道树轻轻地触着。长长的坚固的围墙将三四个小区连在一块,直到十字路口,它才断开来,向左拐去,和垂直而来的另一面墙交汇在一起。他并没有左拐——如果明天真的来临的话,在明天来临之后——他将直走,穿过还亮着红灯的路口,沿着同一个方向。几个大轮胎上方安坐着半米厚的大铁砧的一辆奇怪的施工车停在公交站旁边,害得靠站的公交车不得不猛打方向绕过去才能停下来。铁砧漆着橘黄色的油漆,一条橘黄色的铁臂高高地斜升出去,巨大的气压把它慢慢地推向上空,铁臂的顶端用钢条焊成一个结实的、像龇开的两排牙齿一样的摇篮,两个割枝条的工人坐在里面,戴着冰冷的安全帽,将手里的长柄弯刀向那些朝马路上逸出的黑色树枝努力够去。他们的工作服是蓝色的,他们的几个蓝色同伴不够冷静地站在铁臂底下指挥他们。公交车在大怪物的屁股后面按喇叭,那些蓝色的人儿就陆续回过头来瞪着公交车的挡风玻璃。直到公交车在他们挑衅的眼神底下巧妙而惊险地绕一个弯,开到他们前面去,并叭的一声停在公交车站,吐出两个突然觉得寒冷的人。不过,这种寒冷并没有使这两个人变得胆怯,他们反而立即坚定起来,正如我们无数次观察到的,当一个人走下车时,他总是一个自以为焕然一新的人,毫不犹豫地(随便)朝定一个方向走去,他们一般不会在下车的地点徘徊,花上几秒钟去临时想出一个决定来。

他又回到屋子里,是在几个钟头后。他将一些不打算再用的家什送给了楼下的女孩子。那个女孩正打算搬家。“我们找到新的住处了,”她说,“我们”是指她和她妈妈。“那个房东有好些家具,我们用不了那么多。”真遗憾。现在她房间里乱成一团糟,他进去时,她正坐在杂乱的中心对着一台电脑上网。什么东西都被翻了过来:掀开的被子拖到了地上,茶杯倒在桌上,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得滚来滚去。但是他还是送给了她一些东西:水桶,脸盆(这东西永远不会嫌多),没用完的洗发水(女孩说:“如果还有半瓶的话,我就带走,如果……”幸好还有大半瓶),电吹风(“雪中送炭啊,而且又不占地方!”),热水瓶,用来铺在床前的小地毯……“这张旧沙发,是我在小店里花十块钱买的,不是房东的。”他提醒她。但是她不要,她得到的东西已经很多很多啦,从新的房东那里,从他这里。“真是谢谢你啦,”她一边做深呼吸一边说,“我们素不相识,你真是个好人。”他又把旧沙发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现在,他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想知道时间,从床上爬过来,把上身的重量压在沙发上,用一只手去摸鼠标。显示器亮了,他看到了时间。键盘上摊开放着那封没写完的信,字迹突然让人觉得好熟悉。他点了根烟。

深夜,没有音乐,他从电脑桌前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棉被,拉开了三扇窗的窗帘。从他二楼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围墙外的马路,和马路对面另一片小区的围墙。一杆高高的路灯立在对面小区围墙的拐角处,柔和、流动着的橙粒般的灯光,把墙角照射得格外突出。好像那个钝钝的墙角在不断地缓缓地移动前进,以一种谁也无法察觉的狡猾的脚步。有两个人在路灯下交谈,做着各种手势,仿佛在竭力阻止那堵围墙向他们靠近。但是他们又和那围墙保持着如此微妙的关系,使他们无法脱离它。他们在谈一桩很重要的事情,或许非常麻烦。他靠在窗口望了他们很久,他们一直在谈着,像做一种游戏:两个人轮流说话给对方听。他盯着他们的嘴巴,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开口,两张嘴巴总有一张是闭着的。他惊讶地意识到那是一男一女,很容易从体形上辨认出来,但是他觉得他刚才没注意到是因为他注视着的是他俩的……反正不是外形……他俩的内在何其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好像正因为太适合交谈了(因为有太多的相像)才在一个寒冷的深夜里来到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来说话,而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他们同时也在轮流扮演着不同的性别:当那男的暂时扮演女人时,那女的也就变成了男人。他既没有看到那体形是女人的一方表现出这个时候女人应有的愤懑、软弱、阴险、盲目和沮丧,也没看到那体形是男人的一方显得孤独、自大、焦灼、邪恶和得意。他们像是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气质和缺陷揉成一团美味摆在面前,此时正在大嚼大咬,并指指划划妄加评论。他们站在路灯下的墙角处,重新平静下来,谈一件事情。

他间间断断地望了他们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他们一直都在那里,他们的表现一如初始。他有时故意很久不去看他们,觉得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放他们走。可是他再次转脸望去时,他感到既失望又稳妥。在他没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调整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有时是靠近了,有时又离得远远的,像是刚刚才认识那样。

他突然决定明天就走。他一直以为必须得再等一个月才能离开,但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抱着离开的想法作着观望的停留,还不如马上出发。他打算把带不走的东西送给楼下那个刚搬来的女孩。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