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2期  
      实力
爱已到家
刘建燃

 

1

 

云贵出事那天早上,天空晴朗,没有任何征兆。

他和以前一样,跑到工程队驻扎边上的一处高点,吹了半个小时的笛子。那悠扬的笛声,动人的音符,飘在山川溪流,像一台闹钟,吹醒工友们的睡意,然后很享受地起床,洗脸、刷牙、早餐,最后陆陆续续前往工地作业。

云贵出事在十点钟,太阳已高升。

他的太太龙奇花挺着大肚子,在云贵作业不远的小河边,和云贵的发小婷林在洗衣服,两人边洗衣服边聊天。龙奇花问,你还不怀孕?

婷林回答说,他什么时候把赌瘾戒了,我就什么时候怀孕。

龙奇花拿出“反论证法”,说,也许你怀孕了,他就戒了。

婷林对她这种毫无根据的“反论证法”不感兴趣,独辟蹊径说了另外一个问题,说,缘分这样的东西,真的很难说清楚,你看我和世籽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我当时怎么会答应和他呢?

龙奇花疲劳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肚子,把被单摊开,又劝说着,这就是缘分,赶紧吧,以后我小孩也有个伴。

婷林摇头叹息道,我也想怀孕,但张世籽不争气。

龙奇花随口回答,赌瘾根本就戒不掉,否则你爷爷和你父亲也不至于卖掉老婆。

婷林听后沉默。

婷林的爷爷和父亲为什么要卖掉老婆?婷林为什么用“怀孕”这个事情来要挟她的男人?在工地上成为一条经久不衰的新闻。能成为新闻不是因为这个事情本身,而是婷林的铁心坚持,丝毫不为任何人的游说而动摇,这个话题才荣升“新闻”。在“新闻”的传来传去中,工友们陆续挖到婷林的过去和内幕。原来,婷林的爷爷因为赌博,输了钱,把她奶奶卖到很远的地方,回都回不来,后来虽然赢回钱又娶了个老婆,但这只痛快了她爷爷一人,害得她父亲在后妈的虐待下,很不幸福地成长——在外面遭别人欺侮,在家里遭后妈欺侮,里外都无法做人。她父亲也是因为没有人管教,染上了赌博的瘾,一生都在赌,输钱时也学他父亲一样卖老婆。据说把她的母亲卖了两次:第一次卖不远,她母亲舍不得三岁的女儿,自己偷跑回来;第二次,还没卖,就已绝望死心,投河自尽。婷林七岁就没了母亲,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两代人的惨痛教训,使婷林对赌博零容忍。她男人张世籽听了婷林的故事后,表示大彻大悟,从此要金盆洗手。工友们也表示理解,一致支持张世籽戒赌。以后,工友们再集众赌钱打发时光时,都自觉地不再叫他参加。张世籽也努力戒过,只是戒得不干净,工友们不和他赌,他就开着摩托车到镇上去看人家赌,偶尔手痒还是会赌几把。无论输赢,他都在忏悔:输了,他就打自己的脸;赢了,他回到家,把钱一甩,也去面壁思过。婷林反对赌博——但她不反对钱,每次把地上的钱捡起来后,大骂一顿,说,怀孕的事情又要延期了。

所以我才如此严厉——婷林对赌性的认识好像对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了解,她继续说——嫂子,我等你生下来,让张世籽羡慕下,看能不能把赌瘾戒掉。龙奇花听后傻了一下,这婷林对自己的怀孕,还抱着这样的期待,真是闻所未闻!张世籽赌瘾一直戒得不干净,婷林是既失望又充满期待。这次,龙奇花怀孕都已经八个月了,她希望龙奇花的怀孕能给她男人触动点什么。她要借助龙奇花的“肚子”,彻底把张世籽的赌瘾戒掉。

也好,也许还真是你说得对,不戒赌瘾,以后家里会鸡犬不宁,苦的还是我们女人——龙奇花叹息着说道,她对婷林的坚持,既赞成又无奈。

忽然,远处山里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喊道,云贵的挖土机翻了。

不一会儿,又传来声音——云贵出事了。

 

2

 

也不知是不是前两天刚刚下雨的缘故,云贵开着挖土机的位置出现了山体滑坡。云贵和他的挖土机随着山体滑坡,一起翻滚下来。工地上的其他工友一起停止了作业、随着救护车奔向出事地点,随后是救援工作展开。

龙奇花听到是云贵,手上的衣服滑落,她有点眩晕。婷林赶紧过去扶住龙奇花,安慰着说,嫂子你别担心,云贵哥不一定有事呢!

这次事故,云贵和挖土机从山上连翻了两番,最后被一块大石头挡住才停下来。挖土机和石头都是硬东西,硬对硬,两败俱伤,挖土机变了形,石头也碎了。当工友们把云贵从挖土机里抬出来时,他满身是血,多处骨折,已昏迷不醒。

云贵——云贵——龙奇花挺着大肚子,一边奔来,一边凄厉地哭喊。工友们自发为龙奇花让开了一条路。龙奇花看着满身是血的云贵,扑过去,哭说着,云贵,你醒醒!云贵,你醒醒啊!

龙奇花凄厉的哭喊,也让部分工友忍不住流下眼泪。忽然,昏迷中的云贵睁开了眼。

他醒了!他醒了!工友们惊叫着,但很快停止了说话,他们要把这宝贵的时间,留给龙奇花,于是场面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满身是血的云贵,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奇花的手,断断续续地吩咐道:我,如果……不行了,一定要……封锁消息……别让我父母……知……道,他们都七十多岁了,不要影响……他们,安度……晚年……

你别吓我!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好起来!

云贵又吃力地说道,答应我!

龙奇花流着眼泪点头,哭着说,答应你,可我应该怎么做?

云贵没有回答,好像又晕了过去。

快!快!小心——云贵在驻工程队马医生的指导下,已经被工友们抬上救护车,云贵虽然没有回答,但抓住龙奇花的手没有松开,意味着他还活着。龙奇花也随他上了救护车,云贵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也许他还在想。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云贵又睁开了眼,在奄奄一息中回答了龙奇花刚才的问题,交代道,模仿我的笔迹……冒充我,经常……给我父母写信,说我们,活得,很幸福,很好,一定要记得,封锁……消……息,要……云贵越说越艰难,忽然,又晕了过去。

要什么?要什么?龙奇花哭着问道。

云贵再没有睁开过眼,但他握住龙奇花的手没有松开,工友们见状,吩咐救护车加速。救护车在山路十八弯的乡村小路上奔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县城医院。云贵被推进急诊室抢救时,龙奇花和工友们在外面等待,她急得满身是汗,分分秒秒,如度千年。

终于,一个满头大汗的医生出来了。

工友们围住医生,问,怎么样?

医生说,命是保住了,只是还没有知觉。

 

3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和住院观察,云贵的外伤几乎已经治愈,只是一直没有醒来,但也没有死去,经过医生再次诊断,云贵被确诊为“植物人”。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医生在一个月前就有这样的预料,所以被确定后,大家并不震惊,加上医生说,按他们的经验,云贵受的这些伤都是危及生命的,能成为植物人也是一大奇迹。医生这样说,大家似乎也不怎么悲伤了,似乎还被“幸运”了一下,好像云贵成为植物人是赚回来的一样。

云贵被确定为植物人的那天,龙奇花在医院生了孩子,所以都有点“双喜临门”了。

当医生把云贵弄到推椅上推到妇产科让他看看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时,龙奇花一边望着刚刚出生的孩子,一边望着没有知觉的丈夫——她想到以后这两个“大老爷”都要她照顾,可她一个女人家,以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想到这里,她悲伤地哭了。

云贵,你好狠心,你就不能睁开眼看看你的孩子吗?

你这样木头人一个,我和你孩子以后怎么办?

龙奇花的哭,让在场的很多人也心碎不已。

 

4

 

出院那天,医生对前来接应的工程队马医生、婷林、张世籽和工友们吩咐道,根据我们的经验,植物人还有醒来的可能——医生用手指着云贵,继续说——他之所以不死,是因为他在这世间,还有未了的心愿,植物人就是靠这样的一种意志支撑着生命,之后你们回去,一定要关心、爱护,或者有没有什么能够刺激他神经的话,或者有什么触动他潜意识的东西,他都有醒来成为正常人的可能。

婷林陷入深深的思考。

龙奇花听了医生的话,看了看已是植物人的云贵,慎重地点头,擦掉眼泪充满期待。

那一夜,天空升起一轮弯弯的月亮,照着龙奇花他们一路回家,农用车在山路里缓慢前行,路边森林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和虫儿叫声,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恩赐和温馨。婷林抬头望着天空弯弯的月亮,是那么宁静祥和,低头望望龙奇花刚刚出生的孩子,也是那么宁静祥和,就有感而发,说,我给你起个乳名吧,以后就叫你小月儿。

于是,这个孩子的名字小月儿,在工地上就这么叫开了。

 

5

 

云贵被接回工地。工程队党支部陈书记还专门为这个事情开了会。如何安顿这一家子,是工程队和工地工友们讨论的首要大事。

其时,自从云贵出事,陈书记就向总部作了汇报,按规定负责云贵的医疗费用和补偿后,工程队领导还从人道主义出发,决定尊重和听取龙奇花的看法和意见,特别是在云贵要回家静养还是继续在工地停留这个问题上。

龙奇花说,云贵出事时有个愿望,无论情况怎么样,都要封锁消息,不要让远在老家的父母知道,还要我模仿他的笔迹,冒充他和他父母通信,让他父母知道他还活着,让他父母安度晚年。

虽然有不少工友在现场已经听过这句话,龙奇花的描述依然再次震撼,工友们也再次被云贵的孝心打动——自己都这样了,还为七十几岁的父母着想,难得这样的一片孝心。十几秒后,婷林打破了宁静,对工友们说,我是云贵的邻居,他父母已经七十多岁了,他上面还有四个哥哥,最大的哥哥都已经四十岁了。

最后陈书记决定,只要龙奇花愿意,她可以继续为工友们做厨师,云贵也可以继续生活在工程队里。毕竟云贵跟着这个工程队快有四年的时间了,和工程队有了深厚的感情,他现在是植物人,要“好起来”,还是要靠我们工程队的工友们,我们上上下下都要为云贵的醒来作一份努力。

陈书记的讲话引起一片掌声。

驻工程队的马医生也站起来说,植物人还是有生命和感情的,大家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和云贵多互动,多交流,多说贴心话,从今以后,每一个工友都应该想法子、出节目,让云贵早日醒过来。

马医生的讲话也引起了一片掌声。

 

6

 

云贵慢慢变成工友们茶余饭后一个热门的话题,甚至让大家把消遣娱乐的赌博都给忘了。和云贵青梅竹马的婷林,跟随云贵来到这个漫山遍野是土方的地方,云贵如今变成这样,她说不出的心酸,现在她只能拿云贵当亲哥哥对待,拿奇花当亲嫂子对待,她的心里才舒服一点。张世籽因为娶了婷林,没有理由不帮奇花这个家庭。在这么多人的大家庭里,有了工友们的热心和婷林两口子的帮忙,龙奇花在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和云贵的事情上,没有感到特别困难和难过。

工友们从一开始悲伤紧张的气氛里,慢慢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上。这个事故在“不幸中的大幸”和马医生提倡的“怎么弄出节目”里,已经变得不那么令人悲伤了。云贵是不幸成了植物人,但植物人毕竟还活着,工友们只当他是长睡不醒的人而已。在马医生的激情解说下,工友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云贵会醒过来的。

为了让云贵醒来,工友们作了大量的讨论,花了不少的心思。不过,因为是初次遇到植物人,由于对未知和陌生的事物的敬畏,工友们的想法还不敢太出格,都很保守,讨论到最后,工友们建议,还是从云贵出事前的交代入手——写信,让龙奇花冒充云贵写一封信回家,然后拿他父母的回信,再念给他听——因为工友们相信,既然云贵这么孝顺,听到父母亲的亲笔回信,应该会感慨良多,会触动他的神经,而植物人需要这样的触动。

 

7

 

怎么能更快、更多地触动云贵的神经?只有“逼真”。于是,龙奇花开始日夜研究云贵的笔迹,把他过去的字拿出来研究个遍,然后模仿他的字,回忆他说话时的语气。不回忆不知道,一回忆,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个人。过去,她从没去想云贵是怎样一个人,现在,她发现了云贵平时说话喜欢用“你给我”如何如何,“你给我”怎样怎样;“你给我”好像是他的口头禅。像平时他总是说,奇花,晚上你给我加几个菜,我要请张世籽喝酒;某天对着大肚子的自己说,奇花,你给我早点生,有个孩子我才有教训的对象,因为我不敢教训你;刚刚结婚时,他打电话回去对他父亲说,爸,你给我听着,如果我找的这个媳妇以后不孝顺您,你就打断我的双腿;有一次工程队完工,去了更远的地方,他就在电话里对他妈说,妈,你给我听着,以后您给我只管吃好玩好……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回忆起过往的一幕幕,龙奇花陷入了深思,情不自禁地边想边写边流泪。她含着眼泪,在深夜,对着云贵,或者背对着云贵,写着一封又一封信:看着满意就先留起来,继续写;看着不满意的,撕了又写;就这样撕了写,写了又撕。终于,她在满意的三十封里挑出了最满意的一封,又重写一遍:

 

爸妈:

转眼已经12月了,这个过年估计不能回去了。工地在赶工,想想能多赚钱,今年我们就不回去了,明年一定找时间回去。这次给你们寄两千,我们工资还是很高的,你们一定要给我吃好穿好……

 

龙奇花想了想,还是提笔写道:

 

奇花已经生了,是小公主,你们不是早就想着取名字,这次,你们都可以取了。

 

奇花把笔放下,就写到这里了。她不知道要写多长。以前云贵写信,她从没看过,他好像也不愿意给人看。她只看过他父母的来信,有时云贵会大声朗诵爸妈的来信。云贵的父母从小读过私塾,有点文化,写起信来还带一点“之乎者也”,可她就是没看过云贵的信是怎么写的。

奇花把信折好,对着一动不动的云贵说,云贵,你过去不把信给我看——其实也不是,我也没有关心过你写的信,不知道你写多长,我就写这么长了,我就念一遍给你听,我念完你如果不满意,你就醒过来自己写吧。

奇花把信重新打开,念了一遍。念完她推了推云贵,说,如果不满意,你就托梦给我,叫我修改,不然明天我只拿给婷林他们看一下,就寄回去了;你要想好哦,写错了露了马脚别怪我,你既然没死,就应该醒过来或者托梦给我。

龙奇花说了些自言自语的话,就关了电灯,躺下睡去。

第二天晚饭后,龙奇花把信拿出来,工友们轮流把信看完,有的工友还提了些修改意见,补充几句,有的说龙奇花的字迹模仿得不像,此后,每个工友也模仿了一张,看谁最像,最后把最像的信寄出去。

龙奇花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模仿了大半个月的笔迹被一工友替代了来写,有点眩晕的感觉。

信寄出去后,龙奇花和工友们都热烈期盼着回信。

 

8

 

也许是邮差出了差错,也许是信到了、云贵父母没有马上去拿,也许是云贵父母看到了信没有马上回。一个月后,还是没有回信。婷林也觉得有点反常。

这可把工友们等坏了。

有人建议龙奇花打电话回去催他父母回封信,婷林马上反对,认为打了电话,就不会回信了,说再等等,云贵的父母是喜欢回信的,几十年了还一直保持这个习惯。

终于,收到回信,是两个月后。

柯海在临时办公室里坐着泡茶。邮差来了,从一沓信里赫然出现云贵的名字,柯海立即激动了起来。

回信了!云贵的父母回信了——柯海拿着这封信在工地上来回奔跑了两圈,欢呼着。正在山里挖路的工友们有的停工奔来,监工喊了几声“还没下班呢”,最后也情不自禁跑了过来,大家期盼已久的事情,就当放假了。

柯海的呼喊也被在厨房里的龙奇花和婷林听到了,两人追赶出来,叫道,柯海!柯海!

柯海跑了两圈,已累得满头大汗,转回来时,看见龙奇花,有点不好意思,气喘吁吁地说,嫂子,不好意思,应该是先给你看的,一时兴奋就忘了。

没关系,快给我看——龙奇花有点急不可耐。

第一次很重要——一个声音传来,把在场的三人吓了一跳,原来是马医生,人没到声音先到。他指示道,奇花,你看可以,但别在云贵面前念;第一次读信很重要,你要用最饱满、最真挚、最有感情的声音朗诵出来。

工友们也回来了,集聚在厨房门口,一起讨论这封期盼已久的回信。

因为这是第一封信,而且是云贵父母的亲笔信,大家十分看重。云贵能不能醒来,大家对这封信的寄望还是非常大的;父母的信,对一个临死前还不忘行孝的孝子来说,就是圣旨,就是命令。

工友们有人提出,这份书信,要请一个专业的主持人来念,念出真情,念出感动,传达出呼唤。这个提议马上有人不赞成,说要龙奇花念,说龙奇花就算再不专业,再没有水平,可毕竟是他的老婆,此刻的云贵,最想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他老婆的声音。

这个提议竟然也有人随口反对,说,还不一定呢——这话立刻引起一阵喧哗,随即安静——说这话的人正是柯海,他还没说完就后悔,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说下去,害怕看一动不动的云贵一眼。

柯海,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云贵最想听到的声音不是龙奇花的?婷林吃惊地问。

柯海想起他曾和云贵一起到后山,听一个放羊姑娘唱那美妙的山歌,但他看看龙奇花,回答道,不是,当然是嫂子的声音了。还好工友们不再计较,而是继续为“谁来念”争论,两派差点变成吵架,最后龙奇花叫大家不要吵了,说你们的关心我知道了。

大家停了几秒,又争吵了起来。最后反对派赢了,因为反对的人比较多。中国人讲究面子,他们认为,如果不找个专业的主持人,就显得他们太不关心云贵了,他们面子上就下不来台——可是,虽然他们赢了,却在工地上找不出会朗诵的主持人,去请也不可能,还是输了,最后定下由龙奇花来念——但反对派还是想找回点面子,要求龙奇花念信前先彩排几次再上阵。

奇花说,我是他老婆,自然会念出最真挚的情感。

工友们和龙奇花浩浩荡荡来到云贵的房间。工友们围成一圈,奇花郑重地拿出信。整个房间静得出奇,只有躺在云贵旁边已经快三个月的小月儿在动着手脚,咿咿呀呀着。

奇花念道:

 

信已收到,贵儿,如果没时间回来,那就不要回来了。你说奇花已经生了,我怕你们年轻人没经验,特地和你妈讨论,列举女人生完孩子应该注意的九条,一是——

 

龙奇花停顿,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好感动,这九条我就不念了,我直接念后面吧——

 

根据我们过来人的经验,你一定要实行,让奇花多休息。修路时一定要养好精神,注意力集中,注意安全。还有,出门在外,一定要待工友如兄弟,待老婆像亲娘,助人为乐。还有,这次的信怎么没提婷林呢?婷林她还好吗?她爸问起她那个事情呢……

 

有工友疑问道,原来云贵写信还经常提婷林啊?

我不知道,所以才没提,希望不会露了马脚——奇花最后念得泪流满面。工友们默默地听着,也激动地看着云贵的反应。

云贵对此无动于衷,只有躺在云贵旁边已经快三个月的小月儿,依然在舞动着手脚,咿咿呀呀着。

 

9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这样的一通书信往来,这是云贵的愿望,不能不遵守。虽然工友们已经没有像第一次那么隆重的期盼,但龙奇花依然写得很认真,回信念得也很投入。那一封封回信,都是父母对儿女的殷勤期盼和谆谆教诲。有时龙奇花朗读到泪流满面,云贵并没有因为这些感人肺腑的书信而触动灵魂——他没有醒过来。

看来父母的书信是打动不了云贵了,必须另外想办法。马医生提议,怎么触动云贵的神经,人多力量大,每个人都想一个办法出来,我再从里面选些有用的。

工友们个个出谋划策,另辟蹊径,想出千奇百怪的方法。这是云贵自“书信”之后,再一次成为工友们在茶余饭后热烈讨论的对象。

因为时间已过去半年。半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工友们的悲痛。工友们完全从悲痛、同情的凄凉气氛里走了出来,就连龙奇花也适应了当前的生活,在她的脸上,已看不到悲伤这两个字了。大家从一开始对植物人的敬畏,向正常生活,甚至开始向“喜剧”转变了。

 

10

 

一天晚饭后,工友们集聚在龙奇花的房间。婷林洗完碗后,也来到龙奇花这里。她看到龙奇花怀抱里三个月大的小月儿,心生哀怜,忽然来了灵感,说,我有节目。

工友们面面相觑,问,你有什么节目?

我想唱歌。

工友们又是面面相觑。

云贵既然对书信不感冒,那我就唱一首亲情的歌,我会把嫂子和小月儿唱进去,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

好——工人们欢呼,随即安静了下来。

婷林是忽然想到而已,可是既然安静下来了,就不得不唱。于是她想了半天,才对着云贵轻轻唱道:

 

只为孩子有个爹,只为一生一段情,你呀要是听得见,看我嫂子辛苦样,你怎么怎么忍心不醒,睁开眼,看看你眼前,啦啦啦啦啦啦啦……

 

婷林更改了《渡情》的歌词,因为是第一次唱,唱得有点生涩,但还是好听的,唱完有点不好意思,骂道,我都唱歌了,你怎么还不醒?你这么沉睡下去浪费粮食了你知不知道?

好,好听,再来一首——在场的工友们都鼓起了掌。

婷林,你还是说点情话吧,看看有没有效果——现场不知道谁提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工友们有人早看出来了,云贵是婷林的初恋情人。提这个主意的人,如果不是想搞点气氛,就是真心要救人。

婷林想,作为青梅竹马长大的玩伴,作为自己曾经喜欢的对象,虽然他找了奇花,自己也有人了,但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情况,说一下情话应该也没什么,况且是在救人积德呢!但是说情话,怎么说呢?她问,这,这,合适吗?

工友们搬出伟大的理由,一起说:救人高于一切。

婷林撇嘴,说,那嫂子你别吃醋。

龙奇花笑着回答,说,只要世籽兄弟不吃醋就好。

你出去——婷林对在一旁的张世籽说道——我要说情话了,你最好不要听到。

在工友们的哄笑声中,张世籽傻在了那里,他还没反应过来。

你耳聋了?我要救人我要说情话,叫你出去你没听到吗?婷林又教训着。

张世籽“哦”一下,就出去了。

看到张世籽出去了,婷林整理了一下表情,才开始说,云贵哥,我一个瘦弱的姑娘,离开生我养我爱我的家乡,跟随着你,千里迢迢,来到这荒山野岭、荒无人烟的工地上,为了什么?你永远不知道,这是你永远不知道的事,那是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嫂子你别吃醋——婷林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从开始的扮演,到最后说得越来越真情实意,自己就不好意思了起来,她咳嗽了一下,继续说——可我见了我嫂子后,我就死心了;因为你促成我和张世籽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婷林说完,工友们沉默,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更没有人去看云贵有没有醒过来。

应该说不死心——龙奇花打破了宁静。

好吧,我还不死心,嫂子你别吃醋——婷林继续说着——等你醒来后,我要和你私奔,去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你知道吗?我本来在雾家庄活得好好的,跟随你来到这么远的工地,是为了什么?你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没有打过的人,知道为什么吗——婷林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那一年,她毕业了,留在了家里,帮父亲洗衣煮饭,山区的姑娘,留下的都在等嫁,而她,有她的秘密。但她留在家里,就骚动了远近村子里的男人。他们时不时来提亲,她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每一次,她看都没看对象,就说不合适,就把对方给拒绝了。父亲看到她如此敷衍,就骂她想老死在家是不是?那时,她暗恋从小一起长大的云贵。云贵从小就会吹一口优美的笛子,无师自通,吹出很多在电视上听到的歌曲。在农村,学校里的音乐老师都不会吹,都说云贵是音乐天才。在婷林的记忆里,村子里经常飘荡着云贵动人的笛声,直到云贵离开村子去做了工人,才发现没了云贵的笛声,洗衣做饭都没劲了。后来云贵回来了,工程队要他回乡招些人来,她立马应聘了工地上的厨娘……

老赖看到婷林在发呆,就踩了她一脚。

婷林被踩醒,一惊,问我刚才怎么了?没等大家回答就对着云贵骂道:你他娘的还不醒?

云贵没有醒来。工友们总算舒了一口气,如果这次云贵醒过来,很难想象这两个家庭后果会如何,张世籽那么小心眼的人,到时又要“大闹天宫”了。

没有醒过来就算了,晚上这样的节目还是很有创意的——龙奇花笑着说。

工友们喊着,张世籽可以进来了。

张世籽没有进来。

有人到门口一看,发现张世籽在喝酒。

奇花和大家说,晚上就到这了吧,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工友们问,柯海,节目想好了吗?

柯海一脸坏笑,说,早想好了,明天等我的好节目吧。

 

11

 

柯海喜欢音乐,是一个比较有理想的年轻人。他来到这个工地纯属偶然。他来自山西,据说家境不错,因此他活得比较任性,为了逃避与父母亲为他安排, 的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人结婚,就离家出走。去哪里他完全没有目标,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流浪到哪就算哪。因为带的钱不多,又是纨绔子弟,没有别的生存技能,那一年,他刚好流浪到云贵的工程队附近,那时,他身上已没有一分钱,是云贵的笛声吸引了他。据他自己说,听到云贵那悠扬动人的笛声,他一下子被吸引了。他顺着笛声找到了云贵,一聊,都同样喜欢音乐,两人一拍即合,聊得十分投缘。柯海表示要留下来做杂工,为了和云贵一起交流音乐,聊人生。

此后,柯海就留在了工地上,做了会计。

第二天晚上,工友们又集聚在云贵的房间,等柯海准备的节目,但大家都找不到柯海。有人说柯海下班前一个小时早退,不知道去了哪。

我相信他不会忘了;为了云贵早日醒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我相信他是准备节目去了。老赖说道。

老赖才说完,柯海领着一个女人进来了。

大家目瞪口呆——柯海你这是头脑进水了?

最忍不住的是婷林,她最先跳了出来,问道,柯海,这是你新找的女朋友还是?

柯海回答,不是,这是我晚上准备的节目。

你想给云贵哥泼脏水吗?嫂子,叫柯海滚出去——婷林非常看不下去。

你们别误会,云贵哥是我的大哥,我怎么会给他泼脏水呢?

大家默默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又回头望着云贵,工友们都在想:好你个云贵……

这个女人我们大家都不认识,你这是哪一出的节目?婷林依然气愤地说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们思想别这么龌龊好不好?人和人之间,这点单纯都没有了吗?——柯海转头对龙奇花继续说,嫂子,云贵哥出事前,我和他都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工地的后山去。你们不知道,那里有一大片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大片的草地,远远看去,就像蒙古的草原。我和云贵哥去欣赏时,那里有一个放羊女,就是她,叫盈盈。她一边放羊,一边唱山歌,你们知道,我和云贵哥是喜欢音乐才走在一起的,于是,很喜欢去听那些山歌,就常常和他去后山,看她放羊。云贵哥对我说,特喜欢她的歌声,我就想,她的歌声也许能唤醒云贵哥,我今天下午提前下班,就是费尽口舌、千求万请,最后,盈盈是看在救人的分上,才同意出马相救,而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的脑袋装的都是什么?

那放羊女亭亭玉立,此时,她也害羞,一下一下地脸红,但又是一副倔强的样子,好像见过大世面一样。

这有用吗?婷林一边看着那放羊女,一边问。

宁愿做错十件事,也不要错过一次机会——柯海振振有词地说——我是请她来唱山歌的。云贵哥喜欢听,要是听了她的歌声醒来,我和她都是积了德了。

几个工友小声议论着,在我们这么多人的努力下都没有醒来,要是真听了她的山歌醒来,估计嫂子都会把他重新打回植物人。

妹子,是本地人吗?奇花问。

我是本地的,要不是看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分上,我才不愿意来呢——那盈盈听大家乱七八糟地议论,有点生气。

就是,不要辜负妹子的一片好心——龙奇花打抱不平,继续说——妹子,谢谢你,请你唱吧。

柯海更打抱不平,说,还是嫂子思想觉悟高,有我这样年轻帅气的人在,真有什么好事轮得到云贵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真是龌龊。

柯海你也别臭美了,那就请盈盈赶紧唱——工友们经龙奇花和柯海一点拨,也明白了这些道理,也觉得刚才的议论有点对不住盈盈。

还好盈盈不计较,拉开嗓子,唱了起来:

 

呦呦呦呦呦哎

天上的太阳要下山了

月亮也挂上另一边呀

像一盏灯笼在我手心啊

照着草原上的羊群

咿呀呀呀呀呀呀

野花见风羞低了头呦

我见你也羞低了头呦

而我放的牛羊不懂羞哩

听我唱着动人的歌

 

盈盈那优美动人的歌声,唱得大家像看到了那青青的草原,蓝蓝的天空,清澈的溪水,漫山遍野的牛羊……

歌唱完,婷林使劲鼓掌,说,盈盈姑娘,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能不能换首歌,比如《让我们荡起双桨》,让我们听一下?

盈盈一五一十地说,流行歌曲太肉麻,我也不敢唱,我放羊时都是唱这样的歌;这些歌是我姥姥教我的,别的我都不会唱。

盈盈,你多大了?奇花问道。

十六了。

奇花问,这个年龄怎么不去读书?

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从小就放羊,为我两个弟弟妹妹赚学费,他们都需要我放羊供他们读书。

盈盈说完,工友们沉默了下来,很难想象唱出这么优美动人歌声的,竟然是一个从没读过书的姑娘。

奇花说,盈盈妹子美得就像在世的活菩萨,我求你再唱一遍吧!

这一次,房间里静得出奇,盈盈唱得也是更加投入。她唱着唱着,所有人都进入了状态,随着那歌声飞到盈盈放羊的山坡上,鲜花是那么美,空气是那么新鲜,小溪是那么清澈,工友们久久沉醉在盈盈的歌声中——因此盈盈唱完后,看到工友们个个都还没回过神来,就自己先离开了。

这歌声让工友们忘记了它是为云贵唱的。

云贵没有醒来。

通过各种各样的节目,大家发现,靠友情,靠兄弟姐妹的挑逗,都挽救不了云贵。正当大家无计可施时——曙光,就出现了。

这次曙光,起源于龙奇花一次深更半夜的惊叫。

 

12

 

那一夜,正逢农历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夜空里的明月是那么明亮,像卫士挂在夜空,又像守卫婴儿的母亲一样,普照大地;大地被照得一片白茫茫。夜深人静,工地上也静悄悄的,工友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远处的鸡在打鸣。忽然,工地上传来奇花的一阵惊叫:来人啊——来人!有色狼!

整个工地窗户的灯都瞬间亮了。

工友们都从房间出来了,奔到奇花房间门前,喊,奇花,开门,发生什么事了?嫂子,是我们啊。

奇花在房间里惊慌失措地穿好衣服,然后才打开反锁的门。

奇花,色狼在哪里——进来的工友们,有人还拿着木棍,将床底桌底都习惯性地找了一遍。

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奇花已经满头大汗,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奇花有点惊慌失措地说,我在熟睡时,有人爬到我的床上。

她表舅老赖问,你刚才门是不是反锁着?

是的,奇花回答。

老赖马上去检查她的窗户,说,奇花,你这窗户也是锁着的,小月儿也在婴儿床上睡得正香,你说的这色狼,不可能存在啊!

我真感觉有人爬到我床上——奇花还是有点惊慌失措。

柯海反应灵敏,说道,会不会是云贵?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云贵?大家都想起来了!怎么把云贵给忘了呢?然后一起望向云贵。此时的云贵,静静躺着,和过去没有两样。

柯海走近云贵,摇了摇他,捏他鼻子,说,云贵哥,你是不是醒了?想你老婆了?那你赶紧醒过来啊!

大家哄堂笑了起来。

马医生也赶过来了,他看了一眼龙奇花,听了工友们的汇报,再经过一番分析,激动地说,如果奇花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奇花马上回应。

好——马医生继续说,这是好兆头,爬到奇花床上的绝对有可能是云贵,在植物人的历史上,就有过这样的记载,植物人有间接“活”过来又迅速变回植物人的案例,这在美国有报道过。有植物人专家研究出,植物人原本是没有死的,他的意识感知依然有,而这意识感知在非常强烈时,是动起来、活起来的唯一解药。也许正在此时,云贵非常想念奇花,这强烈的信号,使他在黑夜中动了起来,但奇花喊了一声色狼,就掐断了信号,他重新变回了植物人。

马医生的论说,工友们闻所未闻,连连称奇。

马医生还为云贵把了一下脉,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在检查云贵的手时,他惊叫道,云贵的手有湿气,也许就是奇花身上的汗,这就是证据。

工友们马上凑过头去看。

龙奇花又害怕又惊奇,问,马医生,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这是我的推断,但几乎不会错。

我相信你,因为你是医生。

马医生吩咐大家,说,好了,大家回去休息吧,奇花,你晚上不用怕,继续睡,这是好兆头。

婷林惊喜道,如果云贵真能醒过来,那小月儿就有爸爸了。

柯海也说,嫂子,恭喜你,云贵这是迈出了第一步。

马医生感叹道,实验了这么久,原来真正的药方还是在他老婆那里。

工友们你一语我一语,也议论纷纷。

大家散场后,奇花把门反锁了,也再检查了一下窗户。她看了看云贵,拿起他的手仔细观察,她要看看他手上的是不是汗,然后自言自语,说,云贵,但愿我不是在做噩梦,但愿你真像马医生说的那样,那人是你,那你就有救了。

龙奇花说完,就关了灯,紧张地躺在云贵旁,闭眼又睁眼,已难以入眠。

 

13

 

工友们唤醒云贵又有新的方法,不再是过去的书信、唱歌、跳舞等充满友谊的节目,而是把希望的“药方”,全部集中在龙奇花身上。

这是马医生的主意,他说,过去,是我们高估了自己,其实我们应该早点把希望集中在龙奇花身上,也许云贵早就醒过来了,毕竟她是他的老婆。

这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月里,工友们在马医生的指导下,就会时不时地问龙奇花,云贵晚上还有没有动你?

没有,龙奇花回答时,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有人建议,说,马医生建议你晚上穿性感一点。

神经病——龙奇花虽然是这样骂着,但是,龙奇花也偷偷去做了,只是没有告诉别人。

后来还有人建议,睡觉前,跳一支艳舞。

龙奇花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又是马医生的主意。不过,龙奇花也偷偷去做了。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但在几个晚上后,她觉得跳一支也没什么,又没人看见。于是她跳了,跳着跳着,从刚刚开始的摇晃,到后来的放开手脚乱舞,只经过了四个晚上。后来她觉得跳舞很快乐,她自己跳的是什么舞,她也不知道,反正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明星就是这样跳着舞着。她就这样凭感觉跳着舞着,后来她越舞越自然,甚至有了自己的一些独创。

有时,她也会给自己的舞蹈配上一些歌曲,这些歌曲是她从电视上听到的,她不完全记着歌词,只凭着印象,慢慢地边舞边唱: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是否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是否看见我跳舞

我爱你时

你却不省人事成了植物

叫我如何

和你厮守终身洞房花烛

能不能看我跳一支舞

我是日日夜夜等你醒来的老婆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我一个人是这样孤独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

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

 

舞在歌声中沉沦迷离,歌声也在舞中沉沦迷离。奇花舞着舞着,过去的种种画面就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一支舞跳下来,有时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

每次舞罢,她都一个人静静坐在一旁发呆。

一个月过去了,龙奇花都已经爱上了跳舞,而云贵还是没有醒过来。龙奇花也没有再次遇到“色狼”,这使她很失望,重新回忆那个夜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14

 

春去秋来,时光一晃而过,一年半载就这么过去了。小月儿已经开始学走路了。

工友们对云贵的关心依然不变,马医生常常说他有新的方案,就是一直没有拿出来。连马医生都这样,看来工友们实在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但工地上并不缺少新闻,婷林和张世籽两口子天天吵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架内容有关于世籽赌博的,有关于生活方式意见不一的。工友们看热闹的看热闹,劝说的劝说。张世籽有一次喝酒骂人,从婷林开始骂,直骂到云贵头上。他只图嘴上痛快,骂云贵撮合谁都可以,怎么把他和婷林撮合在一起?

这一骂,带来一次小小的插曲。

还没结婚的陈小头,听到张世籽这样骂云贵,对同样还没结婚的小吴、老林说,张世籽这样骂人,让以后有心做好事牵红线的红娘寒心啊;如果不教训他一下,以后还有谁会做这样的好事呢?他自己有婆娘就不知饿汉饥了,无所谓了,可我们这些光棍呢?他太自私了!他这样骂,以后谁还敢帮我们牵红线做红娘?

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打抱不平,就找了条绳子,搏斗了半个小时,才把张世籽绑了起来。

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叫喊——这在工地上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过去,工友们一向团结友爱,像在一个大家庭一样互相照顾,特别是云贵出事后,大家的爱心更是被激发出来,工地上更和睦相处了,连龙奇花都“乐不思蜀”,一年半了,她从没说过一句想带云贵回家乡的话。如果没人提醒,龙奇花似乎已经忘记了云贵的家乡。

工友们这样和睦,这样像一家人,一向是工程队党支部陈书记的骄傲,所以,这个事件惊动了他。他要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情。他来了,看见陈小头、小吴、老林三人,已被其他工友制服,一问原因,才知三个光棍只想把张世籽抓起来,向云贵道歉。

陈书记知道了三人的想法后,哈哈大笑,拍桌道,干得好,张世籽就应该道歉,并批准三人去执行。

于是,张世籽被陈小头、小吴、老林三人押着,在云贵面前道了歉,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被放了。

张世籽此后拍桌要报仇,但事后想想自己,那样说确实不对,他们做得不过分。后又听到陈小头之所以用绳子绑他,那是给他留着气节,留着面子道歉的,而且不用下跪不用多说道歉的话就能达到道歉的效果,既维护了“社会公德”,也维护了张世籽的气节。了解陈小头他们这么贴心的惩罚后,张世籽感动不已,当场把他们引为“知己”。

张世籽和婷林的吵架,吵出了三个知心朋友,令他感慨不已——更令人感慨的是,张世籽和婷林的吵架,让马医生找到“唤醒云贵”的一个新偏方。

 

15

 

过去,常常有人骂马医生不是人,说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除了救人,其他的都不管,工人们知道他“不是人”后,就只当他是个医生。这次张世籽和婷林吵架,马医生在场,他表现得也很不是人——他不劝,还静静地欣赏,有时还鼓掌。

张世籽和婷林的吵架,升级到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他们从自己的房间吵到龙奇花的房间——他们是在找龙奇花理论,诉苦、评理。

张世籽在骂,你不能说好听点吗?你看看你嫂子奇花,你像她吗?

婷林回骂,怎么了?喜欢你去追啊!

张世籽转头向龙奇花诉苦,说,嫂子,你不知道,她诅咒我也像云贵哥那样摔成重伤变成植物人,你说有这样做老婆的吗?

婷林马上解释,我那是说气话,我不是真这么想。

气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没看嫂子现在多可怜吗?

龙奇花严肃地责问两人,婷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世籽,她又为什么这么骂你?

婷林说,他天天赌博,昨天又输了八百,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

张世籽说,我赌博,你打我骂我虐待我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咒我像云贵那样成为植物人?你居心不良,你——张世籽气得说不出话来。

婷林说,你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迷信?

张世籽回答,这不是迷信,是你嘴巴不干净。

忽然,张世籽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叠钱,放在云贵的床前,说道,云贵哥,嫂子,这已经是我的全部积蓄了,我今天把它全部拿出来,就要给云贵哥治病——云贵哥,你要么给我好起来,要么就一直这么植物人下去,无论你好不好,我都决定求你了,把奇花还给我。

现场“骚动”不已——工友们都惊呆了!一时安安静静。

你疯了?!你给我滚出去!龙奇花骂道。

我没有疯!我不是趁云贵哥是植物人,原本是我追你在先的——张世籽对龙奇花争辩着,然后转头对云贵说——云贵哥,你要是孤单,就把婷林带走吧,我和她没法过了!你知道她说什么呢?她和我怄气时,竟然诅咒我,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为什么躺在床上成为植物人的不是我?你说有这样的老婆吗?云贵哥,我用这些钱给你治病,也算尽了咱们兄弟一场的情分,如果你好起来,就把婷林带走;如果你没好起来,也把婷林带走吧。

我看你真是疯了!婷林抓过一把鸡毛掸子,狂打着张世籽。张世籽一边躲避,一边被打出房门。

快来看,云贵出汗了——马医生忽然发现云贵脸上有汗,惊叫道。

工人们凑近一瞧,云贵果然冒出了汗。

是不是要醒过来了?龙奇花激动地问。

马医生和工友们也叫着云贵,但云贵只出汗,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

龙奇花紧张地问,马医生,这是什么现象?

马医生举手制止大家说话,慎重地说,先不要问,待我回头拿出最准确的诊断,再通知大家。

 

16

 

此后,工友们都在议论,听说马医生对呼唤云贵已有新方案出炉了?马医生最近的表现很反常啊!原来,马医生这一段时间,连饭前饭后都不出现在工友们的视野里了。原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关”修炼,一直在看《植物人案例研究》这本书。

一周后,马医生“出山”了。

他把工友们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临时会议。龙奇花、婷林、张世籽、柯海、老赖共三十几位工友都兴致勃勃地参加,马医生把自己当犯人一样关了七天必然有大动作。看来云贵有指望了。

马医生首先表态,同志们,云贵自从成为植物人已经一年半载了,在呼唤云贵的过程中,我们从开始的书信朗诵、初恋情人的呼唤、山歌的熏陶和他老婆的诱惑……种种的手法都用过了,说明我们大家也都努力了,可他依然没有任何起色,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放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作为一名医生,救人是我的天职,只要云贵有一天是植物人,我就不会放弃,无论用什么方法,花多少精力,一切都以救人为先。

工友们鼓起了掌,老赖回答,可是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马医生很自信,说,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因为我有新的方案。

哇!——又是一片掌声,工友们很激动,因为很久都没有节目了。

柯海忽然举手,说,我也有方案,不知该不该说?

马医生点头——柯海,但说无妨。

柯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只是很小声:小姐还没用过,给云贵哥找个小姐吧。

柯海虽然很小声,但大家还是听见了。龙奇花没有生气,婷林却生气了,过去揪住柯海的耳朵,骂道,你尽出这些损招,欺侮云贵哥是植物人是不是?柯海疼得哇哇叫,挣脱了婷林的手后,一边抚摸着被抓红的耳朵,一边骂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别闹了!——马医生严厉地制止他们后,小声地说,我有个办法,也不知该不该说?

一向一脸正气的老赖,对柯海这样的胡闹很看不下去,向马医生正色道,马医生有办法赶紧说,救人是科学,不是政治,一切马医生说了算,你就别征求我们的意见了,这个不需要民主。

在大家的一片附和声中,马医生艰难开了口,说,那,我,我说了,我的方法是——让云贵吃醋,希望龙奇花配合。

吃什么醋?家里的酱油醋吗?工友们没有反应过来,互相发问。

不是,是感情上的醋——马医生一字一字很认真又小声地解释。

工友们足足沉默了十几秒,在马医生的解释下,终于明白了,原来要张世籽和龙奇花在云贵面前演一对情侣,让云贵吃醋——工友们明白后一片喧哗,有的大骂起来:

这马医生,究竟想干什么?

哗众取宠!

不可理喻!

比柯海更胡闹!

马医生很不好意思,赶紧把上次看到张世籽和婷林的“那一闹”和“云贵出汗”的情景说了一遍。他深深相信,只有让云贵吃醋,才能刺激云贵的神经,唤醒云贵,让他从植物人变回活人。前段时间他“闭关”,就是特地查阅了那一本600多页的《植物人案例研究》书籍,看看有没有“吃醋”的案例。看到最后,虽然没看到让植物人“吃醋”的案例,但他可以尝试,可以独创,可以在植物人的历史上创出新的篇章。

为了获得工友们的支持,他一五一, 十地解释那天“云贵出汗”和他们“吵架”的关联,鼓励张世籽和婷林继续吵下去。工友们那天确实看到了云贵出汗,也觉得马医生说得有道理,为了救人这个崇高的理由,工友们从反对到默认,从赞成到拥护,最后和马医生统一了战线,也一起劝张世籽和婷林继续把那个“矛盾”演下去。

这可为难了他们三人。

张世籽和婷林一起摇头,一起骂马医生缺德。张世籽也难得的正经,骂道——太难为情了,以前吵架,是出于真性情,是出于有感而发,你现在叫我们演戏,我们不是不愿意,还真是演不出来。

婷林也指责,马医生,没见过你这么缺德,你让世籽追奇花,万一追出感情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啊?后果你负责吗?

龙奇花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好为难——反对吧,有人就会骂她不救自己的丈夫;赞成吧,万一有人造她和世籽的谣言,怎么办?所以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板着脸沉默。

马医生批评道,你们这对夫妻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吗?

婷林:你经得起考验让你老婆去演啊!

马医生难堪地摇头,说,我是医生,我只管救人,其他我不管。

婷林冷笑,你根本不是人。

马医生无奈地说,我不是人,但我是医生——好了,既然婷林不同意,我也不愿意影响别人的夫妻感情,我只能叫我老婆出马了,由她去追云贵,我假装追奇花。种种迹象表明,让云贵吃醋,是有效果的,我是医生,我必须把救人放在第一位。

我同意和婷林演——张世籽忽然举起了手。

我不同意,谁敢同意?——婷林拍桌而起,又对张世籽凶道——张世籽,你吃了豹子胆了?

张世籽立马沉默,他想到那个传闻中的婷林,从小处处要强,相当剽悍。她这性格形成是因为六岁时,她母亲投河自尽,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和独生女。她父亲怕女儿被欺侮,让女儿学武,整天教女儿如何打人。婷林从小就养成凶巴巴的性子,打人好像是家常便饭,就算比她大几岁的人都怕她。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小伙伴都被她打过。最有名的是她十岁那年,她父亲和隔壁村单身的李阿姨已经好到要结婚了,只因事先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李阿姨没有先讨好她,她就用泥巴、用茄子、用毛绳刺、用松鼠球,直接对李阿姨发动武力攻击。据说,这次武力攻击的花样之多,让李阿姨难以招架,还受了点皮外伤。婷林胜利了尚不过瘾,她吓唬李阿姨,说还有许多秘密武器没用呢。十岁的孩子打了人,被打者像被蛇咬了一样,李阿姨没法和一个孩子讲道理,也没法计较,只能放她父亲的鸽子——于是和她父亲分了手。分手的理由是,没见过这么剽悍的孩子,说她怕什么时候丢了小命都不知。

想到这里,张世籽不再说话。马医生走过来做婷林的思想工作,说,婷林啊,你不知道,你们之前吵架是真吵,现在演演戏,以前的矛盾啊,问题啊,对方的缺点啊,在演戏中,通通变成假的了,因为演戏就是假的嘛,就会忘记以前的那些矛盾啊,问题啊,对方的缺点啊等等,以后不就把真的全部变成假了吗?这样你们不就更加完美了?

没想到,工友们也纷纷劝说:那天云贵确实出汗了,婷林,难道你不想让云贵醒过来吗?

我——婷林像被人将了一军,不知说什么好,顿住。

你看嫂子,一个人多可怜,小月儿还那么小。

这——婷林为难地低头不语——通常,用道德、用所谓的正义去说服一个人,是最有效的办法。张世籽不好意思地低头赔笑,红着脸,在婷林身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婷林踢了张世籽一脚,教训着,你越这样,心里越有鬼。张世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久好久,在众人的劝说和那个救人的崇高理由下,婷林还是点了点头。

 

17

 

如何让云贵吃醋?上演了近三个月。

三个月里,云贵没再出过汗,也没有醒过来,婷林和张世籽的感情,在“演出”中真出了问题,两人已经吵到要分手的地步,并分居了。

该停止了!有工友紧急建议。

这节目最后在马医生的不甘心下,结束了。

 

18

 

马医生没有看到云贵醒过来,他的这个方案就没有成功,他这个医生也有点失落,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云贵身上,而对张世籽和婷林因这次“演戏”造成的分居漠不关心,还怪他们两口子不会表演。

婷林对马医生的这个态度,只骂了句,不是人;不想有更多的责怪,因为责怪也没用,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如果骂他,他还是会这样回应,他的职责是救人,其他都不关他的事。

最后马医生在“做人”的立场上,还是让人大吃一惊!他奇迹般地对夜夜鸡犬不宁的婷林一家说出了宝贵的八个字:希望你们重归于好。

虽然这是一句客套话,虽然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和心不在焉,但对马医生来说,能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思想上的一大跨越。

 

19

 

一天晚上,张世籽喝得醉兮兮的,看到马医生走过来,就骂,姓马的,如果没有你,我和婷林的感情就不会出这样的问题,都怪你,你要救人,你把云贵救活了吗?

马医生为自己叫屈,说,我救人有什么错?没救活是我学艺不精,也轮不到你来数落我!还有,你和婷林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你还好意思怪我?

张世籽说,没有你,我们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马医生说,我是救人,有什么错?

张世籽说,你不是人。

马医生说,我不是人,但我是医生。

张世籽听到这话,竟然无言以对。

马医生又挑衅着说,是你品德不佳,演戏都不会!

张世籽气愤地骂了一句,我靠,就和马医生打了起来。工友们赶到时,双方都已经被对方打出了鼻血。

马医生擦着鼻血骂着,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天职,我只管救人,其他我什么都不管,自己经不起考验你还能怪谁?

工友们大多站在马医生这边,为他说话,说,马医生就算不是人,但他是医生,能救人就好,就怕医生是人不是医生;世籽,你也要反思一下你自己,为什么你们这么经不起考验?!

张世籽气得不说话。

 

20

 

时光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过,一晃三年,云贵还是没有从植物人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这三年,云贵的家里不断催云贵带着媳妇回家一趟。婷林帮龙奇花找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这三年,小月儿也三岁了,床上床下都会爬了。

小月儿知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是她的爸爸。她蹦蹦跳跳,很是可爱。会走路后,工友们都会带她到工地上去玩。春天,小月儿已经知道了野生的草莓是可以吃的,就摘了很多草莓,分给工地上的叔叔阿姨吃,但她每次都会留几颗,说要带回去给她爸爸吃。

夏天的黄昏,小月儿喜欢在工地上来回奔跑,等待大雨的到来。因为大雨一到来,她就会看到妈妈把她爸爸背出来淋雨,然后背回去擦干。这个举动和习惯才刚刚开始,是学习和效仿半个月前,本地的一个植物人被雨淋醒的事。也许天上下的雨真的能唤醒植物人。虽然有点玄,但大家都这么说,龙奇花没有理由不这么学习尝试一下!再说,淋淋雨是免费的洗澡,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小月儿在夏天的黄昏,就站在工地上看天,等待大雨的到来。

 

21

 

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即将到来。

奇花在晒衣服,在工地值班的小吴广播呼叫奇花,说,奇花家里来电话了。那时,打电话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固定电话还没走进千家万户,只是一些特殊的单位才配给一部。当时一有电话,值班人员就通过广播的形式呼叫人来接。龙奇花正在洗衣服,她擦了擦一双湿手,急忙向值班室走去。

是云贵的大哥打来的电话。

云贵的大哥说他高龄的母亲已病危住院,同样高龄的父亲也一病不起,急着要见云贵一面,还有他没见过的儿媳妇。云贵大哥叫她和云贵马上赶回去。

龙奇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说好,好,云贵在山里赶工,我马上叫他回来,我马上叫他回来。

晚上,龙奇花呼叫工友们在房门前商量对策。

三年了!三年了!一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工友们沉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瞒下去。

龙奇花哭道,和云贵在这山里结婚后,就想着和云贵回去见他们一次,没想到出事了!一晃三年了,现在怎么回去?如果云贵没有好起来,他们会认我吗?龙奇花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真应该结婚时和他们先见一面。

龙奇花越说越伤心,越伤心越哭。

柯海说,还是让婷林带龙奇花和小月儿回去一趟吧,让云贵父母看到孙女也行啊。

表舅老赖说,现在关键是怎么交代云贵的事?

柯海说,就说赶工,回不来。

马医生也参与了讨论,说,这有比和父母见最后一面更重要吗?说不过去。

大家又是沉默。

 

22

 

龙奇花来到云贵的床前,她觉得,她必须告诉他一切,无论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她看了一眼云贵,说,云贵,你大哥来电话,你母亲,已经安详辞世了,你父亲也一病不起。你大哥说,你父亲一直要见你一面,骂你三年都不回去看望,骂你不孝,骂你忘本,骂你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话,你大哥亲口学着说给我听的,叫我把这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你,现在这情况我应该怎么说呢?你大哥还说,如果这次没回去,叫我们从今以后都别回去了,我应该怎么办呢?

忽然,龙奇花看到云贵的头动了一下。

云贵,你醒了?奇花赶紧把手伸到床头,摇晃云贵几下。

工友们听到龙奇花的说话声,也奔到了床前,看着。

云贵的嘴角又动了一下。

会动了!云贵醒过来了!工友们惊叫着。

龙奇花激动地吩咐,快叫马医生。

马医生在外面小溪旁洗脚,听到有人高喊云贵醒了,激动得连鞋都没穿,跑了过来。他奔到房间,一看云贵还是老样子,问,不是醒了吗?

刚才他动了一下,龙奇花说道。

马医生认真地问龙奇花,云贵刚才是怎么动的?

奇花说,头一歪,和嘴角动了一下。

头一歪,和嘴角动了一下——马医生听后犯难,就立即给云贵做检查,然后吃惊地说道,他的心脏,好像已经没了心跳。

不可能,我刚刚看到他动了——听到马医生的话,龙奇花的心如大山塌了下来,她不相信,一定是马医生诊断错了,要求他再诊断一次。

你之前和他说什么呢?马医生问。

没说什么,只是把他母亲过世的消息告诉了他。

马医生站了起来,指责道,龙奇花,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不是迟早要说的吗?

马医生叹了口气,最后对龙奇花说道,请你节哀顺变,云贵,他,他走了!

怎么会这样?工友们也惊呆了!

马医生摇头,叹息,然后感慨地回答,奇花,云贵是一个孝子,他受了这么大的伤,一直坚持挺住做植物人,就是要亲眼看着你,把他的孝心送到家,现在,他母亲辞世了,他也放心上路了!

马医生说完,鞠了一躬,之后转身含泪离去。房间里显得异常安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龙奇花整整傻了一分钟,然后自言自语地打破了宁静。

她慢慢踱到云贵的床前。这时小月儿也来到前面,好奇地看着大家。龙奇花忽然明白了什么,她默默地流出了泪,望着云贵,忽然哭笑起来——三年了!呵!三年了!原来你这是要亲眼看着我把你的孝心送到家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好啊!呵!你有这能耐,有种你就别死啊——忽然,龙奇花失声痛哭了起来,最后失控,一边捶打着他,一边哭骂,你这是不信任我还是怎么了?我为你生娃,照顾了你三年,你就这么撒手西去了?!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东西,你心里只有你父母,你知不知道?还有我这个老婆,你知不知道……

龙奇花最后几乎要打云贵了!大家赶紧拉住了她。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对得起我吗?我照顾了你三年——龙奇花依然痛骂,一边要冲过去拳打脚踢云贵,一边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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