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2期  
      感觉
美人尖·绣花坳
张诗群

 

美人尖

 

明月是我的邻居。明月十八岁时,我十四岁。

小镇人一生的时光就像原野上的雏菊,开了,老了,谢了。当然,那时的明月是一朵盛开的雏菊,一朵小小的花,恬静清秀,不招摇,也不热烈。

我老家是片古朴的土地,宁静偏僻,守旧清贫。小镇久远纷杂的历史到了清咸丰年间有了清晰的眉目,1853年,沿江东下的太平军抵达小镇的古驿道,鼓动当地民众与清军激战,战争的惨败使五十里驿道人烟绝迹。后来,李鸿章令湖北等地民众大举入迁江南,垦地拓荒,繁衍生息。慢慢地,也就有了现在的小镇。

小镇的这段历史我是从老家的地方志中见到的,但最初了解它,是小时候听明月的父亲说起过。明月的父亲是小镇的面相师,除了给人相面打卦看风水,还有一肚子的掌故野史。农闲时节,总有三两个村夫野老在他家闲聊,茶水续到两三泡,面相师的掌故往往也说到了精彩处。“绣花坳”这个古老地名从面相师带湖北腔的口音中滑出时,我和明月的手停在拆了一半的旧毛衣上。面相师说,小镇西边的坡地曾是一片庄园,庄园的主人四十多岁才生养了一位小姐,庄园主将小姐视若珍宝,花巨资建造了一座绣花楼,每日请塾师教小姐吟诗作画。小姐出落到十八岁已是貌美如花,前额一道美人尖,唇红齿白赛天仙。

面相师描述性的语言极具感染力,我眼前纷乱着小姐的绣楼和美人明净的额头。我在面相师的描述中伸手拨开明月额前的留海,她白皙的前额上方,发际线蜿蜒着柔美的弧线,正中一点下凸的发尖,像远处青山隐隐的峰峦。

明月的美,合乎小镇人理想中的标准。他们的标准是老戏台上的演出剧目给制定的,秀气文静、稳重明礼,最重要的,是有古代小姐那样的美人尖。明月都占全了。还不止这些,明月虽然只读完了初中,却会作对联唱曲词,也能手捏花针在花绷上穿上穿下绣些花鸟虫鱼。

明月不读书实在是个遗憾,但小镇人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面相师的这个女儿是不愁嫁的;一个女人嫁得好,就好比是连台本戏的最后一场大团圆,曲终人散,圆圆满满,也就再不惦念了无遗憾。

“绣花坳”的旧闻逸事在我和明月的心底有了某种隐秘的煽动性,这是面相师万万没有想到的。绣花楼中研墨吟诗的小姐,像一幅古画呈现的模样,暗旧却妩媚,在某段时空中定格,似乎有着穿越时光的神秘暗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明月与绣花坳的小姐,都是前额有美人尖的小姐,都是戏台上款款动人的小姐。

但那天面相师闲聊的故事还有完整的下半段,这下半段才是故事的重点。小姐长到十八岁,喜欢上了一个青年男子。古时候的小镇,五里一排十里一亭,男子是十里亭外的英俊书生。书生仰慕小姐才华,在素绢上题诗与小姐唱和传情。小姐终于春心萌动,庄园主也应允了这对佳人的亲事,山环水绕的绣花坳,即将上演浪漫结局。但幕还未落,人未散场,结局却已是另外的翻转。书生被迫应征,随小镇的民众加入了太平军,在一场惨绝人寰的激战中,书生怀揣小姐的新诗,在血泊中倒地身亡。待到晚霞漫上西天,小姐点燃了火把,与轩窗重阁的绣花楼同归于尽。

面相师说完时,旧毛衣已拆完。明月的眼中有泪水,她垂下眼帘良久不语。我仿佛看见了小镇的昨天,小姐、绣楼、书生,在小镇的暗旧时光里隐隐浮现。

那一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明月考进了小镇的小戏班。她拢起额前的刘海,露出弧线柔美的美人尖,跟随小戏班走南闯北唱青衣。

戏台上,依稀一声花腔念白:小姐呀——

 

青衣

 

青衣的水袖在戏台上袅袅拂动,像小镇山河里摆动的水草。

小戏班来演出之前,小镇人已经在传递着消息:面相师的女儿明月,在小戏班里唱青衣。再往前追溯一年,是另一个口耳相传的旧闻:明月决定去唱戏,是因为喜欢上了小戏班的当家小生。

小镇的戏台是过去人民公社的剧场,当初建得十分坚固,水泥砌柱,青砖外墙。我在志书中见过它的样子,宽阔威仪的门楼上方,是一枚硕大暗红的五角星。剧场里演过样板戏,开过几百人的社员大会,也放映过黑白老电影。那些时候,小镇人平静黯淡的生活忽然变得热血奔涌,像日渐隳颓的旧戏台忽然间灯火通明锣鼓喧响。

阳光透过瓦缝洒落进来,细小尘埃在光柱里飘浮起落。明月轻抖手臂,收袖,拢袖,再轻轻一扬,两条白水袖舞宕开来,回旋翻卷缠绕起落,一阵密集鼓点木鱼声催,白素贞幽怨念道:“许仙,你这负义的人哪——”鼓点起,嗒嗒嗒嗒……嘡!

因为有明月,小戏班在小镇的日子,是小镇的节日。小镇的女人们把“青衣”说成“旦角”,她们说,明月演的旦角,比左家湾和陈家湾的旦角更像旦角。

小戏班日场连着夜场,在小镇一连演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小镇活色生香,当然那半个月里,外出不归的面相师也成了众人私语的话题。

面相师的出走,可以归结为小镇“形而上”的一部分。小镇的“形而下”是房舍田地垒起的日子,是炊烟黄狗热被窝相守的温暖;小镇的“形而上”是淳朴的乡风,是小镇人祖祖辈辈守护的名节。

没有人知道在明月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面相师一直将明月的转变归罪于小生的勾引。小生姓刘,英俊儒雅,姿态翩翩,原是外省一家越剧班的武生;越剧班解散后,刘姓武生应小戏班班主的邀请来到小镇,在小戏班里挑大梁唱小生。小生的名字在小镇女子中被含羞传颂时,明月决定和她们一起去看一场小生演的《西厢记》,这一看她的心便像玻璃珠子碎了一地,又疼痛又甜蜜。第二天再去,穿黑绸衣的小生正在后台练功吊嗓,小生眉梢传情玉手轻扬,有意无意对着明月的方向一声长念:呀呀呀,小姐——你可来了!和小生演对手戏的,是一个青衣。

此后小生的身影像一株三月树苗,植进了明月的心底。为与小生同台,她唱会了几大本戏文去考小戏班的青衣,小戏班如获至宝当即录取。

那年秋天,小镇人目睹了一场比戏曲还要紧张的剧情。被面相师锁在家中的明月把床单披在肩上,甩起水袖唱《白蛇传》,唱《天仙配》,唱《小辞店》,唱了三日便开始绝食,绝食到第四日,颓败的面相师终于打开了房门。明月踉踉跄跄走过衰老的父亲,在小镇人屏息凝望的目光中,走过草色泛黄的田埂,绕过小镇一水如带的山河,走出了小镇人的视线。她单薄的身影后,河畔迟开的雏菊像一大片闪烁的星星。

面相师向小镇人宣布从此与女儿断绝关系。他希望明月是古戏文里的小姐,而非戏台上的青衣。想象撑起的空间丰饶美好,现实却枯瘦得令人难以启齿,它们再相似也绝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时隔一年小戏班回到小镇是不是因为明月想念父亲。如果是那样,明月一定很伤心,面相师居然远避他乡。我在午后休场时去看明月。戏台上幕布低垂,她在幕布后台的化妆间安静地贴花钿勾眉眼,桌前菱镜里的明月,被粉面红唇掩盖了真实表情,看不见悲伤和欢喜,也读不透她义无反顾的爱情。

空寂的戏台像无人的空城,台下几百把连成一体的暗红座椅,似乎从未有人落座过,年深日久地堆积着幽深。

 

小生

 

我在小镇生活了十七年。小镇依山傍河,田野开阔。很多时候小镇在我的印象中是绿色的,吹过河畔原野的山风,绿悠悠的沁人心脾。但有时小镇是暗黄色的,小镇人生老病死,耕耘稼穑,单调知足忙碌安宁,日复一日像暮晚时分老去的炊烟。

小镇的剧场是个神奇的所在。睡意沉沉的老戏台,等待着躁动将它唤醒。锣鼓响,木鱼催,高胡起,台上唱不尽的百年恩仇几世悲欢,台下人哭哭笑笑,勾起前尘往事委屈心酸,半生的感慨借一场戏淋漓倾尽。小镇黯淡宁静的时光,被小戏班犁出了一道新鲜褶痕。

湖水蓝的斜襟长衫,襟边一圈针绣散枝纹,朗朗星目,凛凛剑眉,额间淡彩如西天流霞,小生一出场,一枝青柳艳压群芳。

小镇人没见过这么俊朗的小生。那时还没有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但如今让小镇人去回想,刘姓小生在他们眼里,不输扮演柳梦梅的俞玖林。

小生演戏面有英气,台风挺拔稳健,文戏唱腔铿然有韵,一扫书生的文弱缠绵。小镇人窃窃私语后恍然大悟,小生原来是小戏班班主从外省挖来的名角,以前的行当是越剧武生。

刘姓小生在小镇唱红的那年秋天,小镇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仿佛一夜间点亮了红灯笼。

秋天就是这样生动起来的,谁也不在意小镇突然而至的躁动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就连给小镇人打卦算命的面相师也绝然不知,他十八岁的女儿明月,就要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

荒僻的小镇在闯入小镇的外乡人眼底一览无余,麦子黄熟,柿子红透,山河水日渐枯瘦。小生只为生计而来,他无法预知他要为小镇日后的某些事件承担责任,在命运的戏台上,他充其量只是衬景的道具,《梁祝》也好,《小辞店》也罢,他把梁山伯演到化蝶,把蔡鸣凤演到枉死,然后“哐——”一声拂袖退场,任台下泪流如雨,与他又有何干。

只是,他遇见了明月,一切与他都有了干系。

迎面走来的明月,有初春山野的葱绿气息。还不止这些,小生扬起眉梢看过去,他看见这女子眼中有两团跳跃的火苗。他的心怦怦狂跳,他被这火苗瞬间俘获。

明月后来不顾面相师的再三劝阻,毅然考进了小戏班,与小生朝夕相对。小镇人听小生在戏台上的唱腔便多了深情绵邈:“我为你珠花戴两朵,我为你披上绮罗裳。人说孔雀最艳丽,你赛过那孔雀与凤凰。”现实版的情感伦理戏显然比编造的戏文更精彩,小镇人围着锅台田地,不无艳羡又不无鄙夷地将此事沸议了多日。此后有人打探到新的消息,沸议便只剩下了无情的鄙夷。

消息说,姓刘的俊朗小生,在老家已有妻儿。

面相师只觉得天旋地转,若有长发三尺,他也能把头颅甩成戏台上悲愤冤屈的样子:天啦——

小生像《小辞店》里的蔡鸣凤一样有了婚外情。外出经商的蔡鸣凤与店主柳凤英日久情生,三年后蔡鸣凤不得已还家时,柳凤英才知蔡鸣凤已有妻室。悲剧的结局赚尽世人眼泪:蔡鸣凤被妻谋害,柳凤英触碑殉情。小生为自己的出轨找到了悲壮的理由,却忘了《小辞店》剧情的铺垫,已先期赢得观众对男女主角各自不幸婚姻的同情。

小生的婚外情楚歌四起。面相师追到小戏班捶门大骂,小生的妻儿也追到小戏班哭天抢地。小生闭门不出整三日,再上台已形销骨立。剧场里座无虚席,蔡鸣凤悲声唱:“冤家妹妹待我情深意厚,办包裹和银两我回黄州。”柳凤英怨声唱:“也曾问我的哥妻房可有?扯谎的鬼也,你说道无有妻子在江湖漂流。实指望和我的哥天长地久,又谁知中途把我抛丢。”

“哐——”小生匆匆退场,转过脸,两行泪水凌乱了胭脂。

 

面相师

 

面相师坐在山坳里,耳听得松风阵阵,倦鸟归林;西天晚霞映红了山顶。

晚年的面相师愈发沉默寡言。小镇往事在他的沉默里寂静下来,静得像远处的山峦,像山谷里闲花飘落的幽潭。于是他愈发喜欢一个人漫步,一个人背着手走入山林,累了在树下席地而坐,听松风过耳鸟鸣山涧,此时他会发发呆,沉寂的往事便青烟一般浮现出来。

小镇的往事就像一段烟,傍晚时分飘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空。晚风将它吹散,烟火气息却缭绕不绝,让每一个倦归人无比亲切,那是熟悉的印记和温暖的召唤。

不管小镇人愿不愿意承认,面相师曾经是他们的精神依靠,是他们虔诚依赖的人。小镇人心底都有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他们相信,面相师可以帮助他们窥探未知世界的秘密,从而趋利避害化险为夷。

小镇的神秘文化是不以物质形态留存的隐形符号,与村口的千年老槐、老槐上的喜鹊窝一样,它附着的生动含义让小镇有着黑色土壤的丰沃光泽。

镶嵌在脸上的微妙表情、面痣脸纹、五官三停十二宫,小镇人只愿向面相师全盘展览。甚至婚丧嫁娶,春播秋收,开镰割谷,他们都要找面相师掐算吉日。有时,在小镇人的央求下,面相师会顺手打上一卦,再学诸葛亮妙解锦囊,为小镇人一一拆解。每逢此刻,小镇人感激涕零,面相师笑容含蓄,连门前的山桃树似乎都勾连着神秘的默契。

日子,像山河水,缓缓流逝。

日子,把年轻的面相师打磨成满腹经纶的面相师。

年少的我更愿意把他当成说故事的人。是的,明月的父亲,是个会说故事的面相师。

我不确定明月成长的命运是否受了故事的影响;我不确定面相师事隔多年,是否有过幡然悔悟——他当年绘声绘色的叙述,在明月心底留下了雁过寒潭的倒影。一段烟花生凉的凄美往事,在明月十八岁的寂寞青春里,制造了一场潜流暗涌的暴风雨。

绣花坳的小姐,在面相师的讲述里复活。她与明月一样,额前一道美人尖;她与十里亭外的英俊书生诗词唱和倾心相恋;书生战死,她点燃火把,与绣花楼一起殉情。

传说与现实往往是这样混成的一片。在小镇人眼中无所不知的面相师,最后竟看不清自己女儿的命运,竟然无法阻挡那脱了轨的一段人生。

十八岁的明月爱上了小戏班的当家小生。很难说清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因果,哪一丝是故事的招引,哪一缕是生活的原型。

就像绣花坳的小姐爱上书生,明月义无反顾爱上了小生。但现实却出现了偏差,小生几百里外的家中,有等他归去的妻儿。在爱情里栖身的明月,瞬间成了扑火的飞蛾。明月的命运至此已是云遮雾断,花事阑珊已老,只剩满地憔悴零乱。

小镇的秋天栖满了漫天流云,像戏台上织锦堆绵的布景。小生和明月在小镇同台唱完了最后一场《小辞店》的那个下午,在宿舍双双服药自尽。所幸小生惦念妻儿,最后关头及时求生。再次活过,伤口慢慢痊愈,痛感慢慢消散,时间慢慢更改了结局:小生终于返家,明月在小戏班苦熬光阴数年后,嫁给了木讷朴实的道具工。

面相师就这样老去了,老得沉默寡言,半梦半醒。两年前的初秋,小镇要编地方志,工作人员铁鞋踏破,终于在山林找到倚靠在松树下打盹的面相师,请他讲述绣花坳的地名掌故。他把目光缓缓投向远方的山峦,漫不经心,眼神散乱,颠三倒四重复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当年的句句生姿,到此时已是江河流尽。

 

绣花坳

 

小雨时断时续下了三天。四月的皖南,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新明丽。我在书桌前侧转身,看见窗外桃花红了一片,临窗的一株香樟在细雨中站立,默默地站成守望的姿势。它在守望什么呢?

科技的介入,让世界再无绝对的安静,虚拟的空间往往更加具象和真实。电脑下角的QQ群一直在跳闪,湖北的宗亲们在商议即将到来的祭祖事宜。两年来,自从祖居湖北的宗亲通过不懈努力,终于在皖南找到失散了一百多年的我们这一支族人,我时常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亲切又陌生,幸福又伤感。

当年,我的先人背井离乡长途跋涉,最终在此落脚的皖南小镇,现在叫平铺镇。

《平铺文化志》摊开在我的桌前。在宗亲们互致问候溯源问祖的群聊间隙,我会小心地翻开它,双眼发涩,心底一片庄肃。我在字里行间端详着一段历史,我的祖先筚路蓝缕开垦出的小镇历史,它曾经埋葬了多少血泪和呐喊:“1853年(清咸丰三年)三月,太平军沿江东下,沿新林平铺古驿道一线,与清军反复激战,本地青年应征参军,失败后,芜湖县石硊镇至南陵县家发镇一带居民遭清军斩杀殆尽。一时,五十里驿道人烟灭迹,土地荒芜。随后,李鸿章令迁移湖北、湖南、安庆等地百姓到江南开垦,插标为记。”

绣花坳就这样轻易跳入了我的脑海。我年少时与明月听面相师说过的掌故,绝非空穴来风,它像一串密码,通往一段幽秘的往事。一百多年前,清廷之所以号令我的祖先迁徙到皖南垦荒繁衍,是因为惨烈的战事导致此地十室九空荒无人烟,而被迫应征的书生正是战死在了那场战事中,绣花坳的小姐才点燃火把,焚楼殉情。

文化志是小镇的工作人员编就的,他们查阅了大量地方史志,走访了许多小镇的老人,汇编成的这本志书带有熟悉又久远的气息。我不确定老态龙钟的面相师能否将他年轻时精彩叙述过的故事再完整地复原,在志书中,我只找到这样几句表述:“绣花坳,现位于五华村学屋组北侧山冲。相传古时,一地主在此建有庄园,因爱其女,为其单独建一座绣花楼,任其读书、绣花、赏景……坳读作nào,湖北随州地区方言,此地名逐渐消失。”志书择其简要,只记载了掌故的上半段。

我年少时听过的书生战死、小姐殉情的下半段,也许在工作人员走访面相师时被他有意忽略掉了,或者,下半段只是当年他为了炫耀自己的广闻博识,临时续加的结局。我没有忘记面相师当年说故事时的目光炯炯,当然,更忘不了十八岁的明月忧伤沉醉的神情,一棵深情摇曳的幼芽带着几分疼痛,在她心间开满了倔强的凄美之花。

我挑了个晴好的日子重回故地。在小镇原住民的一个年轻后辈陪同下,我按图索骥去寻找绣花坳。一路上我和他闲聊,问他知不知道面相师的女儿明月的事情,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白净的虎牙,他说以前听长辈们提起过这个人,好像一直都在外面,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山路渐渐逼仄,四望里山花烂漫,草木葳蕤。喘吁吁走到一片开阔地,小虎牙站定,用手一圈一指大声说,这里应该就是你说的绣花坳了。

我张开双臂,仰望蓝天。大朵大朵白云在天空悠闲漫步,和风轻柔多情在耳边絮语,青山绿树像静默的先人们,与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眼眶里瞬间涌满酸涩的泪水。我看见了绣楼,书生,小姐;看见了战争,死亡和大火;也看见了面相师,明月和小生……

我喃喃有声,语焉不详念叨着往事的片段。小虎牙安静地看着我,半晌憨憨一笑说,简直像说故事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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