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新锐



陈树泳,1986年生,“黑蓝文学”主创之一。尝试多种艺术形式创作,有小说集《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黑蓝文丛”)、装置作品《对〈B.A.C.H〉的重述》。
 
对《B.A.C.H》的重述
陈树泳

              

我头脑中出现了马。

或许是三月,也可能是五月,应该是三月。微风和马,以及春天还处于萌发初端的状态中。从未钉过马蹄铁的马蹄在自然跑动中有了轻微的磨损,那是它的两个前蹄。在未经细致打量之前,马的这两个前蹄与众多马的前蹄并无二致。在微风中,我留意到了骨节分明的瘦长的马的前腿,在靠近黑色马蹄的那一节,在靠近我视野的那一条马腿的底端,确切地说是它的左前腿的底端,生有缨穗般的白色马毛。一匹马的腿毛?这样说未免滑稽可笑。应该说,更像是一溜小火箭炮尾端参差的火焰,这样叙述起来更接近马给我的那种挺拔的姿态。它的右腿被左腿挡住了,只能看到它与左腿并行站立着,支撑着马的身躯。它的优雅在于它永远不是直挺挺的两条腿棍子般支起了身躯,不是那种纸做或草扎的马,而是活生生的在无意间有了轻微的挪动——在微风中站立的马,能看到它双蹄以上的腿骨先向后延伸形成关节再向前伸展连接另一个关节这样一种欲前先后欲扬先抑的结构,还有那缨穂在风中向后飘扬微微颤动。一匹马的腿,无论如何也无法用上粗壮这一词来形容它,从马的腿,人们直接看到的是马的骨骼的形状。马是以骨示人的动物。

这种以跑动为生活的基本形态的动物,不论是用于畜牧还是农耕,不论是用为交通工具还是竞跑、马术,抑或是自然之态中无所用途的马,它们的体型都是在运动中塑造起来的。因此我们通常难以忽视它肌肉的线条,自脖子以下前腿以上的长长的肌肉,那像是另一种骨骼。更别说是它的双肋,必不可少地要看到肋骨整齐列出的浅浅的形状。一匹过于肥壮的马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在我眼中,马是骨的动物。

双肋之上是它凹而有致的背部,其他的无需强调,比如马尾和鬃毛,恰恰由于过度被强调而失去了马的特点,那是独立于马之外的附属品,是装饰之用。这是一匹白马。它身体前倾站在风中闭着眼睛,在三棵挤在一起长大、叶子不断翻动的树下睡着了。正如马是在运动中塑造成型一样,树是在风中塑造成型的。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法预知的。我从未完整看过它们。我从未按照它们依次出场的次序看过它们。这并不重要,它们的次序,在大自然中是无法被规定的。我保持着对下一幕的不可知的等待。观看它们。同时也是在观看我头脑中的马。羞涩的马,老到的马,一切马的总体形象,一切马都是在这种自我克制中等待并成长起来的。比如现在,正下着小雨。听上去像是些细碎的冰粒打在磨砂塑料纸片上,声音反弹而起时获得坚硬的质地,它在大脑中也形成了形状。声音的形状是骰子和谷粒的形状,是随机、偶然和正数的希望。这也是一匹未知的马的形态。

 

马是弯弯的,马尾垂到了地上。整个浅坡上,只有一匹褐色的和一匹棕色的,马的颜色在这里已不重要了,无法以皮肤、毛发的颜色来区分两匹马,不合适。给它们命名,白马,或者黑马,的卢或者赤兔,都不重要。在马群中,马的形象大概千篇一律。人在人群中想必也是这样。一匹马的一条前腿,只有单独出现,单独被描述的时候,它才与其他马区分开来,比如马蹄处一个缺口,一个并无意义的描述,使马从生物学转向文学,转向书本。当它们被拍下来时,它们是《B.A.C.H》。这是混乱而无个性中对对象的纯一化,以便保存形象,从细节更重要的是从形态开始。而形态是难以描述的。这次借用的是远处温和凸起的矮山群和视野中段半廓树丛形成的顶端参差不齐的粗线作为承托马的背景。线条是土地的轮廓,只有站在远处才能看到。在近处,我们看到的是马所站立的地面覆盖着短短的远未能将马蹄没过的青草,它们可能在早春蓄势待发,也可能它们一年四季都只能长这么高。想象一下它们在地面之下的那些根须纵横交错牢牢抓住土壤,在凹凸不平时高时低然而是柔缓过渡的矮坡上绵延数百米、一公里以上,算上远处那些矮山群,它们毫无二致地显得缺乏个性,以致一抹有所渐变的绿色便能将其概括。这是马的布景,这是马去特点的展示。

大海波浪翻腾,这是大海动人、畏人的一面。大海在整个地壳板块上,它水纹微澜,大海于是成为有水的地方。一块缺失草皮的地面,一小块巴掌大的凹陷,那便是海的腹地。海便是一个巴掌大的有水的凹陷。任何特点,最终必定是无特点。任何出众的特点都是一个精美的鸟笼。海因水的形态而为人所记住,最终看到的是水而不是海的形态。于是,去特点。马的神态便在眼前展开。一匹马也是众匹马的缩影。

 

它们吃草的时候将整个唇部都紧贴着草地,看上去像在吻而不是在啃。它的举动是温柔的,除了抗拒人的骑行而暴烈跑动之外,马是温柔的,在平原上纵马驰骋,马的奔跑因忘情而温柔。马吃草,有时还屈起一条前腿,或者半屈着一条前腿。移动位置有时是向侧面移动的马蹄轻轻踏地的小舞蹈,或向前走上半步、一步半,很少是刚好一步或两步,总是突然有一两条腿忘记跟上节奏,以一种散漫的姿态随意而动,遍地是草,是粮食的天堂,大可以站着不动只将头俯向地面左右微移即可。或许是它们以变换姿势来调节肌肉的压力,像人站立久了有时会动一动脚一样,自由而听从身体无意识的信号。

我从不习惯按照我所看到的次序和形象记录事物,我记录下来的,通常是那些我看不到的。眼睛接受了形象,大脑将它们淡忘,它们进入思想中就像物质进入海洋。形象在我的想象中不是形象本身,而是形象激起的波澜和物质溶于水的部分。过程、次序、线索,它们既重要也无足轻重。它们解说一个事件如何发生和消亡,仅此而已。应该将它们与另外一些事件叠合在一起,看它们的重叠部分和所剩其他相互割离的部分。因叠加而加深了颜色,反复叠加之后所出现的那个黑点,黑色斑块,即是相似事件的发源中心。或者是突然出现的空缺,比如从一匹马在吃草的过程中突然出现忘记吃草的这一动作,这一在整个顺畅的过程中突然停滞的一两秒钟,就像是惯常冥思中突然出现的空白,转而进入另一幕,便是灵感的起源。这时这匹马可能是在天上,在云上轻跃而起,也可能是在海上,出现在万顷水域中央这一没有被拍下来的既无始又无终的场景中。你也可以想象海面上出现了光,但那是多余的,那是另一种想象的介入,是在形象纯一化的过程中不受控制地让杂质和负累进入大脑。由于斜风和细雨使整个天空和它下面的山丘饱含水汽,马在海上因而成为了马在浅坡的一种遥相呼应,马身上泛起的光泽不是和风丽日中皮毛的反光,而是在水的滋润下在阴天里从井中取出的鲫鱼。

 

B.A.C.H,它让我想到的是一个生活在海边或乡村的独身男人。此时它是四匹马背上的音符。当它作为那个著名的男人的象征出现的时候我是一无所知的,就像我面对一只鸟啼了几遍依然无法辨认出它的意图一样。一种语言上的隔阂和无知。一只鸟从另一只鸟的啼声能获晓知识,我们从中听到的是季节和时分以及作为背景出现的草木和枝叶。因此,当这四匹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见到它们,视线也越过它们看到了那些我更加习以为常的数百米外稠密林木上方的雾霭。它们使山丘上前中后三层树林的顶端柔化,使更远处的树林变淡,以致虚化了远山,使这四匹马获得了一个目力无法测量的运动距离,运动即是在这种人所能见的领域之外的起伏流转。而眼前只有这四匹马,四匹看不出个性的马,头朝向我这一边俯身吃草。

它们并不总是在吃草,草对马来说并不等同肉之于人。这些一生的素食者,在青草中获取的是淡远的气味和温度,早春的清冷和水汽,从来未曾在口腹之欲上获得强烈满足的马让人想到的是未经性欲煎熬的青少年,或者是性欲寡淡的老年人,他们素有的那种身轻气朗的仪态。马的这种克制是自然天成的,当它不进食的时候,它站立着无所思虑,与它脚步随机踏出的半步或者一步半一样并不真正想要前进或后退,它们始终处于忘乎所以然而并不相互妨碍的状态中。马踏出的这半步或一步半,这是它们自身固有的奇数和不对称。偶数给人以规整的印象,而马,它们的清俊,则是在这种参差随意中脱身而出。

它们聚集在一起,人为地将它们放在一起出现,尚未能确定是否经过精心挑选不过我猜想应该是随意选中的这四匹马,在镜头捕捉它们的时候因为陌生之物的亲近而略显扭捏。一匹马侧身扭头看向镜头,看向我同时向后退了一点,于是它的脖子蹭到了前面一匹马的肋部。这种轻微的躲闪并没有使它们感到厌烦,也没有使它们产生戒备,它们身处的地方,这片缓慢起伏的山丘是它们常年沉浸其中的安全感,因此它们始终怡然自得方寸未失。当镜头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规避镜头;它们挪身以臀部面向我时站立组成的一个三角形状于是有了待客之道的意味。当我避开它们的臀部转向它们的侧面的时候,作为那个临时的三角形底边的三匹马告诉我它们是被言不由衷地拴到了一起。于是这三匹马,因为一条套在它们脖子上的既松垮又随意的白色软绳而从自然中的马转化成作品的一部分。它们因为人的介入而使不可能之物成为可能,就像它们背上驮载着的是四个音符中的三个这一绝无仅有的被《B.A.C.H》所创造的现象一样。连同前面的一匹马,它们在这个影像中将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在此时此刻背负这四个音符。它们从群马的无个性中走了出来,拥有了一种不合理的命运,一个星系因一颗外来的行星的介入而规则重组,很快,它们便在这种被赋予的新的生存状态中情绪稳定。如此之快地适应这种不合理的被选中的命运,以致让人想到的是它们天生具备这种气质禀赋只要稍加引导则能开启另一种气象。因此,它们获得了被重新命名的机会。从一种形态转向另一种形态这一过渡的过程几乎是在无法察觉中完成,才华能够逃脱眼睛的持续观察和耳朵对声音的持续接收因此使想象成为可能,乐章也由此改变身份成为签名和遗书。一种无可避讳也无可比拟的转化正是由物质溶于水的部分起了最终决定性的作用,而起初它入海时激起的波澜终将被海潮所吸收合并走向沉寂。于是,句子也有了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它们最终相互融合转化并不单纯给人以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的印象,就像树未吐芽而人从气象中感知土地早已回春时的预见和静候一样既无所依凭又抽象准确。

这三匹马,它们因作为一个整体出现而在个体的行动上相互牵制,因相互牵制而使三个个体在行动中相互配合。它们因这一奇特的安排而限制了自身,然而也因此成就了一个大于自身的整体。早先,它们是山坡上吃草的马,此刻,它们是一个作品中的素材和主体。另一匹马,让它相对自由地与这个主体有所区别地分隔一小段距离,避免了整体格局过于局促满当从而有了灵活的呼应和生机。

 

我们看到天一放晴烟雾便从地面升起,受之于天的雨水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形态从而有了气息的流转回到天上形成了云。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看到,在我们之前投向远山的视野的另一个方向,一些挺拔的树在不远处层层叠叠,纤细的白色树干在一片晕染得并不均匀的墨绿色中清晰可辨。我们之前看到的视野中段半廓树丛勾勒出的山丘轮廓则是现在画面中这片树林延伸开去与它终点的连结。马在吃草,朝向树林。这些树林,一匹马永远无法从中穿行而过。那是一片种植得过于密集的树林既妨碍林木的生长也妨碍马匹的通行,它们形成屏障阻挡风沙的前进从而保护了树林与树林之间袒露无遗的草地。在这漫无边际的浅草地上远远近近偶尔也能看到几丛挨在一起长起来的尾端发白泛黄呈朵状的杂草,有几寸长,略蜷曲像蕨类植物而生于光天化日之下有种孱弱的幸运躲过马的唇齿或许是因为它们并不可口。马生于旷野之上,使人欣羡它们的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俯首可就,这一富足的先天条件助长了它们身上的疏懒和雅致,使它们在仪态上从容淡远,从不因空腹而暴食,也不至于因暴富而傲慢粗鄙,像是那些对食物用于充饥缺乏根本性理解的人对饥饿有着无忧无虑的天真概念。然而危险总是隐藏在这种疏忽大意之中,与其说是被看到,不如说是被感觉到。绳子套着三匹马的时候它们尚且活动自如,当四匹马的脖子牵扯到一起的时候,那匹身处边缘的马感到来自中心的压力而向外踉跄了两步,它们,这四匹马,从先前那种因相互呼应而保有生机的两部分此时完全变成了只能同进同退的一个整体瞬间让人感到紧张和危机。就像那些特点明确的形象给人以单一和脆弱易损的印象相似,这四匹最终走到一起的马距它们相互背离的时间想必也不会太远。

又下起了雨粒,那四个音符不管在何时从始至终都处于无休止的鸣响中,加剧了我此时看到那四匹马同进退又相互妨碍时的紧张,声音有点刺耳听起来像弦绷得太紧,这无疑也造成了我此时对这个整体崩裂的预期而这个结果尚未到来时我情绪的略微焦灼。因为在这个重述的过程中,我无法知道下一幕、下一个场景将会如何出现,思维始终跟随着影像在大脑中捕捉那些虚渺不可知的反应,这是《B.A.C.H》从视觉转向文字、从形象转向思维时似有若无的特点。因而,这个让我预感到可能崩裂的整体加深了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它随时可能因转向而让叙述前功尽弃。在这种突然而来的状态中,我更加容易留意到的是那些失去和谐的东西,比如,我看到了树林前出现了一条草地退化后沙土暴露的狭长地带,并在这种焦灼中感到它永不复原的沮丧。在镜头朝这四匹马逼近的时候,它们也让人留意到从一开始它们就从未停止过进食这一永不满足的消耗带给人的厌倦感;它们背上那四个无休无止的声源也因渐加强烈而使厌倦起皱震颤继而形成对颓败的感知。继而是混乱,是马走动时感到彼此阻挠时无法克服的局促,导致了其中一匹在尝试背离整体时被绳子圈住了前腿。绳子从它的两条前腿中间穿过,架着右侧的一条使之强行弓起,这个团结的整体此时因内乱而呈现尴尬之态。所幸的是这一混乱并未持久,在恍惚之间镜头切换而危机解除它们平息了下来,这时,它们是四匹欢快的马,中止了进食而齐驱并驾开始了一段小跑。于是这个整体因获得了一致的方向而变那种彼此妨碍为彼此牵引,我们幸运地看到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虽有所先后但步调和谐地往前跑去。

 

于是有了光明,并第一次出现了马声,啾啾其鸣。这一切幻像是对那四匹步调和谐的马的一次预期和赞许,整个影像也从春天的阴雨中走出,走进春天的晴日里。在未看到马的时候先是见到了天上纯净的蓝色和无云,无云是对云的另一种想象,是对旷野、对风的另一种呈现。远处绵延的矮山在天色放晴中线条明快,再无雾霭的遮绕已从羞涩走向利落大方。马从左侧进入我们的视野,先是它的一只耳朵和双耳之间的刘海,继而它扭身改变路径绕过脚下的沙石全身进入画面,仿佛是由于脖子过长的缘故,在马走动的过程中马头始终一点一俯地上下晃动。它稍微扬起头来朝这边嘶鸣几声又走开了,这是马首次发出了招呼的信号,好像这天一晴,它的心情也变得开朗。马走了过去,在我们面前是颀长的线条,是秀气、骨力,是坚韧不拔处于休养生息时的形态。一匹马,它对自己给人的直观感触是不自知的,它从镜头前面走过,不同于演员在镜头前面走过。它走了过去,走去另一匹马身边。于是,两匹马在两棵生性宽厚的树下站着。这两棵树,生于此地是出于偶然,它们与绿化带相距不远,没人特意在这里栽下两棵树,它们可能发源于鸟类从其他地方携带而来的种子,一高一低、一舒展一含蓄的两个树种。

缺乏青草覆盖的土地出现了贫瘠,与那些滋养出林木的土壤相比,这种寸草不生的地表显得触目并让人心生干渴。因为是晴天,荒漠的形象虽十分遥远但风和日的持续作用使这些裸露的土壤让人肃然起敬。就像一块巴掌大的低洼有海的特征一样,一片流失了水土的土地也提前彰显了它日后形成荒漠的面貌,并让人感到它不可遏止地走向强大、吞并山丘和海洋。风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吹去,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年,从早春的微风直到隆冬的寒流,风的力度强劲持久地作用于这片高原的起伏的山丘上,以致树都被限定了往上生长的姿态而倾向一边。风除了塑造出树的长势之外也带走了沙土,首当其冲的是马脚下那些无遮无拦的贫瘠土壤,其次是贫瘠的扩张而使其他沃土深受其害,于是,整个退化过程就在这种悄无声息中行进和蔓延。

 

风的声音。

四个音符无日无夜的单调鸣响的声音。

 

马走了过来,啃食沙土上仅剩不多的几根青草。这是马作为动物的盲目性,是那四个音符的盲目性的另一种写照,是仪表堂堂也不可避免要做出蠢事的遗憾。风吹动马尾,马尾指明风向。风无所承载也能运动不息,马无所承载则孤立难存。无生命的物质在更大的范围内统治着生态,土地留给了马富足的粮食,土地也能使马失去水源和口粮。马对这些一无所知。那些尚未被拍下来的马的生老病死,我们是能够从它们健壮挺拔的身躯中想象出来的。那些受饿的马,那些病弱的马,年迈的马,马的尸体和之后的腐败消亡是眼前这些无所忧虑的马走向困顿的阴影。在晴天之下这种阴影无所不在,这种阴影存在于想象之中也由远处山坡上灰褐的颜色所描绘,草木稀疏而土地以自身颜色示人让人想到山缺衣少食的晚景,想到马在日光下的投影即是它以后倒地而亡的形状。死亡的阴影在春光明媚和马悠然的步态中、在它啃食贫瘠土地上零星的青草中闪现。风吹拂着马的鬃毛,马俯颈吃草。马沐浴在和风中通体舒畅偶然打一响鼻。另一匹马,始终站立于树下不为所动,好像是站着睡着了。

 

马对草地的啃食长达几分钟,你盯着它看,直到对这一场景心生厌烦。直到视线穿透它们的躯体看到了它们的思想。直到你看到空无一物后从这片空白中看到了厌烦过后内心出现的平静。于是,马在睡眠之中用前蹄刨土或者它变换位置继续进食在你眼里已经失去了重要性,你的视线不再受制于某个单纯的动作或某一单独的场景。起初,是这些动作和场景带领你走进了这个影像,带你走进马的世界,最终,是马的世界走进了你的思想之中,它们消退了具体的形状和质地,甚至光泽和气味也渐渐淡弱消失。于是,你写马,写马的结构和神态,最终写的是承载马的整个生态和了然于胸的马的启示录。它们进入意识,从虚渺走向明朗,从具体走向抽象,成为与精神气息相通的回顾和感悟。那四个驮载于马背上的音符,B.A.C.H,在整个过程中永无止境地鸣响,与四匹马永不停歇地进食如出一辙。有时,它们困了,打起了盹;有时,它们站累了,蜷在地上休息。在早春的时候我写下这些,由这个同摄于早春的影像开始,被它所推动,直至它在八分之七的时候结局提前降临重新回到它原本的开端。

 

 注释:

 1   B.A.C.H》是艺术家高盛婕的一个四屏影像作品,2010年在她的个展《第一推动力》中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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