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期  
      实力
七子之歌
杨飞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杨健:《古别离》

 

 

那时候我们是兄弟,他们喊我老四。喊什么无所谓,到最后不还得是路归路桥归桥?

在我之上有三名兄长,分别是大壮,丁里,毛丫。在我之下,有三位小弟,依次叫小抄,马楠,赵久龄。不上不下,天意。我喜欢这夹缝中的感觉。而且我总认为我是七人中最为中和与隐忍的一个——无意间我多少向他们表现过这一点吧?为此我感到后悔:言语是不可靠的,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不,一开口,老大们就有资格笑我了,首领大壮总不会错过率先发言的时机,攒着火说:“行啦刘四,别解释了吧,你他妈就是个两面派!如果我们还能碰到一个兄弟,一准开除你。”我什么话也没有反驳,我不太爱开口。也不像他们,他们也不多说,一住嘴,便围过去看老二的最新款苹果,自己的却拿不出了。我对手机啊网络呀之类的新玩意没兴趣,那是无底洞,目光一触屏,感觉里头有只手伸出来要掿我脖子,将我抛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只是这次就觉着有点怪,大壮没有喊我老四,而是刘四,颇使我心尖儿一颤:难道真如之前老七无意间透露的那样:事情正在起变化?唉,若真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心里又一咯噔。

我嘛,我的真实姓名叫刘思。但是那时候他们皆认为,作为一名男子名字里带个“思”字,是特别娘们儿的体现。“比如说,古代那个叫刘思思的妓女吧……”丁里露出龋齿大声说道。那刀疤脸就会顺大溜,专给我创造在心底冷笑之的机会。毛丫呢,也不闲着,赶紧龇起牙怯生生地问:“真有这么一个人呀?怕是个艺……艺妓吧?”看吧,一谈女人,他们就是那副涎水四溅的腌臜相,争吵不止轮流瞎扯淡。打起来闹出点动静才好呢,我早就觉着周围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力量要改变眼下状况了:天先阴起来,才好下雨。我早厌倦了啊,再过几个月一毕业还是得分。有啥意思?什么名堂都搞不出,却总还是学着古人的恼人样儿抱起拳头称兄道弟。

眼下……眼下是乡村的几月啦?我始终没有搭理他们,半耷着脸。一挂软绵绵骚烘烘的阳光帘绸般在面前展开了。他们的争论毫不因为我的思索而降低一丝热情。在我们的政权里,我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尽管我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还作了首令首领长脸的《七子之歌》,被他时刻哼唱,随着他下巴上那颗黑痦以及我咕噜噜炸响的喉结颤抖不止。毛丫发表完意见后,下面的三个兄弟就为我抱不平了,可真够蠢的。他们一致认为,毛丫这名字才是真正出自女儿经。

何必呢,何必执着于这等小节?我将半闭的眼帘微微打开些,冲他们笑笑。喧声小雨那样在耳边嘶啦啦响。这时准时地,脑间又现出那条悠游的丝线,曲曲折折,时隐时现,令我感到些许兴奋与不安。是的,我尚做不到心如止水,因为那时刻我分得清他们的话音:小抄又被取笑得几乎哭了,因为他只要一考试就作弊,而他们连弊也懒得作却骂他给七兄弟丢脸;马楠体型像只过度磨损的轮胎,糟蹋了楠木这种好树;赵久龄呢,被称为“赵夫子”,老气横秋,藏着一本只有他自己才能确认的古籍。哦眼下,我这三位小弟均卷入他们龙卷风的舌底,全完蛋啦。

无聊啊寂寞,这空荡荡饥肠一样哗啦啦喧响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随他们去吧随他们去,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即便在再没有标准的乱世也成不了英雄啊。老师们骂他们是狗熊,那实在是对动物不敬……哦,忽然之间,我想起来啦:现在正是仲春,生机勃勃,我们正同万物一起奋力成长。但是,毫无其他可能,唯一的前途:我们最后都将成为这颗星球上一只只令人生厌的寄生虫。我就是这么想的,却从来没有说出来,他们接受不了任何令自己痛苦的念头。

我斜了斜眼,心里琢磨着笼在头顶的那股莫名力量来自何处。他们还在嘻嘻哈哈地互骂,却没有人敢拿大壮哪怕开一个极小的玩笑。对于他,我是愈发地厌恶了,越来越觉得他尽管粗壮,本质上还是一个草包。可是我并不后悔当初接受他的招安。“大壮……嘿,单这名字就恶俗得不行,难怪会将我那首歌唱成他那颗黑痦般阴沉了。”我总在心间这么冷笑。可这所有都不重要啦,那时刻,最重要的角色是我啊!我正陷入平静的思考中——按照他们推选——我要想出个好名称来;或许是要为我们最后的那段时光找出个共同的名号吧?完全是大壮的意思,却被他假惺惺地说成“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我知道他最近爱上了一个乐队,那乐队就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当脑间那段游丝完全消去,我的眼睛睁开了,冷冷地笑对着他们,说出了那个命名。

“啊?竹,竹林七……七贤?”

他们全愣住了,蛇咬般赶紧后退,皆吃惊地望向我,仿佛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突然冒出来的。

“四,四哥!这……这帽子也太大了吧?我们这可是在凌辱圣人呀!”赵夫子反对道。

但是大壮却抬了抬眼皮,捏着下巴上的黑毛说:“不,不赖!我觉得好……一呢,我们本就是这七贤这地面儿上的人;二呢,这个二嘛……啊,对不对,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他说话一向像螃蟹爬,现在却拿出沉思模样。我们都愿意听他的,是因为从另一个角度讲,他总是能比我们更容易敲定主意吗?但是我清楚得很,他浑身所散发出的那点儿所谓首领气质,完全来自他的爸爸,本村一把手,实权派人物。但那是他爸,我们却从不提起:那是成人的世界,我们自己不是也早早地组织起来了吗?在这越发空洞的老村落里,这多少是我愿意接受的。

“真他妈的,如果是在乱世,或者奸臣当道的年代,我们完全可以创建一番大业!”一开始,大壮便挥舞着臂膀向我们做思想动员工作,大块大块的胸脯肉呼哧呼哧乱颤真有点吓人,让我想到蒋门神黄袍怪之流。我没搭理他,因为我连眼皮也没动过一下呢。他们心里也一准会想吧,不就是个村书记的儿子吗,狂什么呀?我呢,我总是无所谓,谁怎么想怎么说,那是他的事。

某种程度上讲,当时绝不是大壮将我们武装起来的,我起码也能坐这第一把交椅。但是我哪里又愿为那俗世中一可怜的丑角儿?那时候我唯一的理想是想修炼成为一名神仙。从前在我们这块距老子家乡不远的七贤旧地生活的人都有一颗成仙的心。那时我同他们六人尚未建立任何关系。可确实是我将他们“招”来并最终团结到一起的呀,不过说“招惹”也许更为准确。那是一年前,我们家屋后有一大丛父亲出走前留下的竹林。不,据他说老早就在那了,是他父亲还是谁种下的。可那之前几年我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父亲只在他临行前告诉我这个事实,我便去看了两眼:大竹子在风中正稳稳地听从号令般有节奏地摇摆不止。我才感到它们真真切切的存在。那日父亲神情异常忧郁,溜着肿眼泡对我说道:“儿呀,我走之后你若难忍,便常去看看那片竹林吧。”当时我满心都是倦乏情绪:我得了厌食症,肚子里尽是蛔虫,吃药就吃坏了。他走后,我也没太去留心那个冷清荒凉的破落地儿。直到大壮他们追杀,我才于无意间闯进去的。

整整几日没有再出去:盘腿而坐,假模假式,却也总算让自己安静下来,风声雨声不再在脑间掀起半点涟漪。其间我用竹枝制作了弓与箭——不知道是从何处获得这样的灵感,连以火燎烤的办法也用上了。这下好啦,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啦。他们见了我,惊讶不已。我没搭理他们,那不值得,没什么是重要的。忽然间,我有了个想法,打算在那片偌大的竹林里隐居起来。里面本来就有一个极小的却能容下一人睡觉的木屋。搬来一张长条桌,支起父亲从前卖卤鸡时淘汰下来的大伞,还有一架旧电子琴。我不弹琴,只播放那里面的音乐。成啦:弓背在身上,一没事,我就砍细竹条烤直削尖做箭矢。后来又扎了一个草人,一闲下来就练习箭法。真不赖,不多久我竟成为一名不错的射手了!这下大壮他们彻底慌了。我还有意让他们亲眼看到我将一只悬飞的老鸹射下来,然后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那只死鸟在他们鼻子前不住晃荡。

接着走进林子,打开音乐,就着骤然而起的清风在叶间造成的飒飒声响,将那鸟烤着吃了。

但是,没多久之后呢,我就厌倦了那种生活,觉得一切过于平静,缺乏挑战。于是我日夜渴望能遇到一次真正的追杀;或者,林中多出几头野兽也是好的吧?后来归附后,我对大壮说道,要不是你们那般“执着”,我才不会一直苦练本领,因为我早厌倦了竹林里那种独居的日子了。我说,我接受你们的条件最终走进你们的阵营不是因为我手头缺少什么或者需要更多帮助,仅仅是因为我觉得我该出山了。“想想看啊,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年,鸟儿和竹笋都被吃光了,实在是腻了;桑葚酿的酒呢,也早就没味儿啦……”我看着他们,就觉得他们的精神全乱了。

其实,我还想痛苦地告诉他们,实际上,我才是一名真正的失败者:我的神仙梦彻底断了。只好自我安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孤独,只要你仰卧在竹林下,透过叶缝望一望东晋年间的那些星辰,你就会明白世事总不称心却又不值一提。但是我没有说出这番意思,我觉得他们一准听不懂,尽管他们打小也随着家人去过七贤祠。更何况一旦说出啊,就必然让我陷入对父亲的苦忆中去。他为我说起过那个时代:说到有七个不与世界和谐的人,整天混日子消磨青春,生活弄得一团糟。还说,我们是刘伶的后代。我清楚那后一句不过是他为自己再大醉一场找个理由。母亲早已不理他,他是想从我身上找安慰……最后,他们跟在我身后,是快意于我终于受降了?我乐得让他们有这样的错觉,便主动绕到大壮身后,跟他寻一座小山头拥他为王去了……

我按了按略显肿胀的眼皮,世界忽然清晰起来……这一次,主意全是我来拿了。慢悠悠地扯下一片竹叶,上面有一排牙印般的干鸟屎的痕迹。我说:“不,是竹林七闲!不是竹林七贤。”

“有,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直搓手,冷笑,抓头皮,想骂人了快要。

唉,随他们怎么样吧,懒得解释,我只觉得头顶上的空气紧巴巴的,似要下雨了?可眼下春光潋滟,周天蔚蓝呢……到了最后,出于无奈,我朝赵夫子那望去一眼。果然,他总能领会我的意图,咳过一阵后向他们做出了解释。还是大壮拍板——我想大壮也许真是个适合做皇帝的命,知道尊重真正的好意见。可这是平和安静的村庄,一切都是玩笑,我们没有用武之地。

这四个大字,便推给赵夫子了,要他题写,他得过全县中学生软笔书法比赛一等奖。

但是老七却笑着把这机会让给了我们的首领。我心里就咯噔一声响:现在他也学会看眼色行事啦?真情安在?就差跪下啦,蘸好墨弓着身子将笔举到了大壮面前。竹林里那张旧桌子上还带着淡淡的发臭的墨痕,早年时,父亲在上面练过毛笔字。那时候他只写两个字:同意。我想若是在古代,他一准要练“准奏”或“恩准”二字吧?我的耳朵又支棱起来,脑间那心电图般悠游的丝线,时断时续地闪现,叫我难以安宁。哦,我的父亲……想到那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对我的言行表示肯定,也便说一句“同意”:声如洪钟,我就无以复加地紧张起来了。

说实话,当大壮弹着下巴上的黑痦在那桌子上写下“竹林七闲”四字时,我心里极为不忍。

他真将自己当作皇帝了吗?那也许更好更算件好玩的事吧……

 

 

之前在一起时,我们就做出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事啦。先是照我原先的样子将大家武装起来:每人拥有一张弓,照排行,大壮的箭袋里装七枝箭——后来我们“拥他为帝”时换作九支。我四支,赵夫子仅一支。后来我们的头领认为他主要是名文官,便取消了他佩戴武器的权利。

赵夫子挺屈,就哭,稀里哗啦秋雨连绵,紧握着我的手——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私下里我就劝他说,好将军不一定都要披坚执锐。“这样吧,”见他眼圈儿还是红,我说,“我为你刻一把竹剑吧!”他兴奋异常,挥舞着,劈杀着,想试试效果如何,便一把捅进了草人的脖子里。又猛然拔出,朝我作揖,翘起的大拇指下露出剑柄,脸上红艳艳的。我说:“别叫大壮知道,不然他会扇你耳刮子。”我见他这么干过,扇过我之下的两名兄弟。我清楚日常中他不可能对我就没有过那样的冲动吧?不过我从不在眼神里表现出任何情绪。要么就喝果酒装醉,或者装作犯了羊角风抽搐——我母亲有过这病——他就找不到什么机会了。又想,如果他真扇我呢,我也是不会回击的,这没有理由:毕竟,他是我们的首领,在最困难的时刻有恩于我。

静下来的时候,我便总是不由得想到从前:在竹林里一耗就是一年,几乎与每片竹叶握过手,同每棵竹子拥抱过,和每一颗看得见的星辰对过眼。有一次当我无意中注视到北斗星阵,便在心里说,它们才应该称作七子啊。接着,很多问题——慢慢想清楚了。父亲一准也这么做过吧?如果说这有什么理由,我想怕也是他打小就教会我如此:他的右手腕上深深刻着一个“忍”字,淤青一块,仿佛烙铁刚刚按下去。他说:“我们都是竹林七子的后代呀,是仙人的后裔。”

听那语气有点生不逢时的伤感。之前我隐约了解到:早年时他没有读书机会,之后也没能谋到个好营生。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时代与际遇。临行前,他拍着我的后脑勺,笑得相当伤感,告诉我他也曾在那片竹林里昼夜不出,厌倦过、也享受过那种独居生活,徒耗了时光。

那个时候,我们七兄弟尚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号呢。如果说有,便是“七小霸王”吧。那是村中人对我们的评价,大壮他们很引以为豪。我无所谓,我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即便这样,他们看我的眼神仍是冷冷的,与看我们首领时完全不一样。我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意味。何尝对于我?父亲没有逃跑前,他们对他不也是此等待遇吗?遇着婚礼,他们不请他写喜联;但是遇到丧事,他们请他,仿佛本该如此。父亲乐呵呵地答应,不收钱,只求落点笔墨,再分些给我。可是自从那回他偷喝过摆在灵堂上的掺水酒——父亲咂吧着嘴极为肯定地对我笑言——之后,他们再也不请他了,以至于他只能在清明之夜去坟地上吃贡品就酒。我想等夏天初中毕业了,他们也将那么使唤我了:他们知道我的字写得更好,毕竟生在这个国家的书法之乡嘛。

其实,赶上这等好时代我们都没干过什么万恶事。就是闲得慌,手机里无所不在的网络世界拯救不了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消耗精力了。有一回,丁里突然冲着手机道:“这倒真真是个酷毙的买卖哟!”他们围拢来,想知道又有什么新鲜货。因为之前他总是能从这颗星球上找到叫我们惊讶的消息,虽然那些东西没有一个和我们有关,无非是些暂时解脱我们无助之状的噱头。

毛丫抹抹嘴说:“二哥,快说呀,又是什么好玩意啊?”

丁里就有意朝我看过来啦。他们就都看过来,仿佛他不开口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是我的主意。我依旧闭目不睬,思想却动起来。七子中,我想他最不待见的就是我了,那是因为那次我当他面反驳过他的缘故吗?老早的事啦。总觉得他好妖言惑众,总是想叫我们认同他的观点。他以为,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即将瓦解,每个人的唯一前途就是出走,走出我们的村庄,走出符离镇……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嘲弄了他。那一定和我父亲有关吧?他就是因为脱离了我们的土地才一去不返的……但是看我也没用呀,不是吗,他不是还是读出了那玩意里的前程来了吗?他们就都惊叫起来:“二哥,你可真敢说!但是嘿嘿,也只是说说吧,你难道真要跑到非洲加入童子军吗?”

他们就笑开了。确实好笑呀,我耳朵里嘶啦啦响,眼皮间一暗,天要下雨了吗?赵夫子也笑:“二当家,我只想问你,到时你抱着个AK47背着子弹袋威风倒是威风了,索马里利比亚,可是,你这要为谁而战呢?我看过联合国公约的,那是被禁止的。关键是你为谁而战呢你?”

这赵夫子可真是一针见血,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啊。但是我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姿态。

丁里就有点气急败坏起来,又着意看我,摇着手机,指向老七说:“你妈的没大小……轮到你说话了吗?”估摸这话说得虚,又骤然豪情万丈起来:“起,起码这是……这是国际视野嘛!哪里像你们这等鼠目寸光?也不看看眼下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我是必须要天天看新闻的,不然睡不着觉呀!你们知道这个国家一年要消失掉多少个村庄吗?何况咱们这样的穷山窝……咱们村的运势也该到头啦,都醒醒吧!你们没听说,这里也要开发啦,要建风力发电厂,全都得滚蛋!”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二头领觉得胜利了,便放缓语气,告诉我们:“你们必须要有长远的眼光哟,七贤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我们必须要提前打算……好啦好啦,我才不想告诉你们该怎么办,总之一毕业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找个富二代官二代美女,谁还想守那一亩三分地呀……”

我就朝旁边望了一眼。我们的首领正靠在最粗最壮的竹子上剔牙。很奇怪,对眼前热闹的一幕,他完全成为了局外人。但是我却是瞧见了啊,他眼睛里分明横着一道冷光呢。我就微微笑起来啦。至于说后来他找准机会将老二痛打了一顿,我也不觉着奇怪了:他太不分场合了,竟当着首领的面,说惑乱思想的话。这一点他比我差多了,我从不爱就严肃的事情表态。

竹林里的鸟雀早飞得干干净净。空挂着一个大牌子,并非挂在最外层,那是我坚持的结果。但是即便如此,偶尔闯入的人撞见了,还是会发出情绪复杂的笑声。的确够可笑!仿佛一旦这样,我们七个便真成了嵇康刘伶他们,成为一个名声大震的整体。最初的时候,我们像一盘散沙;现在,还是散沙,只不过装在了一只老盘子里。那时候,大壮尚有一个强劲的对手叫作李满强,现在,我们真真感受到了危机:再也没有有价值的事务可为了,面向毕业,我们全都乱掉了。

而最初那会儿,一念起之前被李满强把住挨揍的事儿,我们的首领就痛心疾首,才想起来需要壮大实力需要团结。我呢,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希望,将手下的三个兄弟召集来,加入他,表示支持。说起我那三个兄弟,实在都是邋遢相啊,简直像三条流浪狗,肩上挂着肮脏的书包,随时会被啐上一口。最早相遇时我说,你们就做我随侍吧?他们犹豫不决。那时他们被大壮他们追打,正打算向他屈服,却又有点瞧不起我瘦弱的身形和淡漠的邀请。我想了想,带他们进了竹林,射下一只斑鸠,才使他们高看了我。他们中有两个年龄大于我,但还是称我为“哥哥”,叫我感到惭愧。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喊什么都无所谓,称号只是一小段可疑历史。

之后,确实就有点形影不离的意思了。七个人,排了序,每人按照年序从粗到细各选了一根竹子,用在镇子里铁轨上压扁了的铁钉镖,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上自己的姓名。然后在晃动着的夏日光线中,我们坐在厚厚的竹叶间,以畅饮果酒作为庆祝。大壮问我,当时我们这儿的真七贤谁为老大呀?我摇摇头,那不是需要我来回答的问题。赵夫子告诉他:“是,是嵇康!”大壮喉结一抖,挥着蒲扇手朗声道:“嗯,好好好!以后你们就别再喊我大壮啦,就喊我嵇康吧!”

他们纷纷叫好,刚刚挨过揍的丁里上前揉捏他的肩膀。我们首领哼哼着,感到满意极啦,接着,又踌躇满志地哼唱起了我归降之前写下的那首担当投名状的歌——

 

魏晋的天空昏暗,现世季节和暖,

古七贤旧地上我们抱作一团。

眼下新七闲,有着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当年他们谈笑着歪歪扭扭走向林间,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谈,

新一代的我们哟新一代的我们,

我们的明天,谁可怜见呀谁可怜见……

 

我呢,我再次在心底冷笑起来,觉得他的确是名十足的蠢材。绝非是由于歌词版权归属的问题。我刚从竹林出来时,便献之于王了。也并没有和众兄弟们说清,他们都以为那是他私人写就的绝唱呢。我无所谓,既然决心归于他了。只是眼下他照着那个乐队的唱腔为之,令我难忍。

哦,总算想起来啦,那乐队的名字似乎叫“黑色丛林”,他向我们提起过吗?

“刘贤弟,听说你擅长酿果子酒啊,那我再封你为我朝之监酒吧,哈哈,真他妈快意!”

我就更无话可说了。他一唱起来,众人便极力吹捧,尤其夸赞歌词写得妙,乃当世大作。

“这可是我午夜的灵感呢……老七,你觉得如何?”五位兄弟自是又点评叫好一番。

他们皆认同,我也不屑于作词者为谁了,也自是笑道:“好得很啊,真他妈写得妙!”

接着,第一件大事便是找李满强报仇了。他是村主任的小儿,独苗,十六岁,长于我们。我知道这两家不和,他们之间具体矛盾如何,却又不详。我还知道父亲和村主任的关系,甚至说眼下早已是一双仇人了。可是即便如此,那么久以来我也没有要寻他儿子报仇的念头。某次我甚至对他说:“和为贵呀,招过来吧?”就又被他们“刘思刘思”地指鼻子大骂起来。

既然我们的首领都不满意了,我便只好以沉默的方式回答,有什么可值得较真的呢?

“老大,你就说怎么搞吧?”赵夫子说话了。

“不,不,他妈的!叫我嵇康!”

大壮真和以往全不一样了,无知的语气叫我气闷又无力反驳,尤其下巴上不见了的那簇黑毛变作了乌青色,叫我感到有些心惊。后来才知道他父亲花钱将那颗黑痦“点”去了。

赵夫子说:“嵇兄呀,眼下该如何是好哇?”他确实读过不少书,很容易就掉进老戏里。

好吧,嵇康,但是……我也就这么叫了,虽说我不得不敬重的人变成了这副混账样儿。

没,没有但是。他冷冷地瞧我一眼:“赵夫子,请讲吧。”

哦,他们的计划蠢极了。或者说根本没有计划,似乎也并不特别需要。他们令老七到他家门口挑衅,将他引出来。赵夫子确实不是以前文绉绉的尊容,完全变成了一副奸臣模样,说道:“嘿嘿,嵇……嵇康大哥,吾皇,您瞧,我是一位文官呀?”接着,就看我。嵇康也盯着我瞧,甚至换作了几分讨好颜色,仿佛在说“那可是尊父仇敌的儿子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如何拒绝?想了想,只是作个引子,并不需要为此大打出手,也算是一种恩典了。便点头同意了。我就打了头阵。不想,先是遇着李满强的父亲李仕进。李仕进眨巴着刺猬眼,吃了一惊,慌乱中又后退一步,马上清醒过来,指着我的鼻梁骂道:“你你你,是你个杂种呀!你,你想做什么?”

我呵呵笑着,没理嘛。朝他家院子里望去,没有发现李满强。还没等我目光收回来呢,脸上便“啪啪啪”三响,火辣辣地直疼起来。想到父亲已经提前为我报过仇了,也就不觉得屈,还是笑,朝院里瞧。然后,趁我摸脸颊继续不断探望的当口,李仕进“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唉,出师不利呀!我就苦笑起来,心想,看来任务完成不了啦,我们的首领又要话落阶下令我难堪了。但是一回头刚迈出一道巷子,竟与李满强狭路相逢了。其实,我并不恨他,甚至还颇有点欣赏。去年我们俩代表符离镇参加区里物理竞赛时,我们还略带些友好的颜色彼此点过头呢。他得全区一等奖,我是三等奖,颁奖的时候我们站到一块,没说什么多余话。眼下,在小巷尽头对上眼,我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惭愧起来。因为近视的缘故,他看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后来鼻子几乎冲到了我的脸上。就闻到了一股类似于大蒜的辛辣气味,脑间一热,顺手将他推倒了。当他终于确定是我,脸上也如他父亲那般慌乱起来。

“你他妈……他妈想干啥呀你?找事吗你,啊?”

我最怕人家骂我时将我死去的母亲也捎上;何况那个时候,父亲也已久不在我身边了。

我说:“你呀,满强呀,别骂人嘛好不好呀?我知道你学习比我强,可别骂人啊。”

“去你妈的杂种吧,没娘的腌臜货!对了,也没了爹……”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哦哦”两声,“对啦对啦,你爹还是个逃犯呢!我这才想起,是个网上逃犯呢你他妈这个杂种……”

我就怒不可遏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啦,不然双手的虎口处为啥“呼呼”跳得那么激烈呢?

我心里想,好吧,我们自己来好了,就用不上我那六位兄弟啦。可是我马上意识到,我不是他的对手呀,对他来说,大壮都不在话下呢。胸口上即刻挨了两拳,火辣辣疼,才想起真该带弓箭来。可是眼下晚啦,鼻子血流不止了,闷呛呛的,我真想咬人呀——我真他妈想咬件什么硬东西。才想到跑,跑着跑着,路子错了;纠正方向后,被他捉住,脑袋上又挨了几捶。

到底是成功啦——将他带进了我们的包围圈。那六位兄弟以逸待劳,早跃跃欲试了。

成啦!我一翻身藏进河谷的蒲草间,休息起来。接下来,净等着好吧。哗啦啦,许多支竹箭,即刻叫他缩作了一团。他完全没戏啦……这时老七忽然闪到我跟前,以传令兵的口吻说,四哥,嵇康大哥叫你出去教训教训他。我就有点犹豫,但还是出去了,跑到他面前。回头看,那六位兄弟正招着手,示意我别客气。还怎么客气呀我?我就朝他屁股上猛踢一阵。他始终抱着头,装出孬种的样子。我注意到他身上露出几个小洞,皮肉上有点点肿癍。我捡起竹箭,还好,这次他们听了我的,箭头没有削尖。李满强见我不再进攻,抬起脸猛觑我一眼,骨碌一下溜掉了。我拍拍手,他们就全都走出来了。丁里拿手机磕了磕他那颗坏牙,连同几个兄弟走来向我表示祝贺。老二身子一闪让出道,嵇康一拳打在我肩膀上,可真够疼呀。他攒着火说:“你他妈的可真没用呀你!婆娘心肠吗……”但马上打住,换作一脸快活颜色,说道,“啊真、真他妈不赖嘛你……还不赖。老七!还愣着作甚,为老四擦鼻子啊,你他妈真不会看人脸色。”

赵夫子直赔笑。混账的,以前可是我兄弟啊!我一把打开他的手。将手抵在鼻下嗅,就有一股甜腻腻的霉味,是血,热乎乎的,我忽然就想问问他那本古书里的事是不是真有影儿?可眼下,我们俨然不在一条道上了,他只跟嵇康耍了,哪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刘伶啊……

赵夫子躲闪过我愤恨的眼神,说道:“啊,无论如何,我们得庆祝一下嘛,对不对诸位兄弟?”

“嵇,嵇康大哥……啊,你说怎么庆祝吧?”赵夫子马上又说,“我们呢,我们都知道嵇康是位高人嘛,自有不凡的想法……”大壮就打断他:“他妈的,你就快说吧!”“好好好,四哥不是有一把琴吗……”他朝我挤挤眼。我视而不见,我还能有什么态度?好吧,随你们怎么弄。

于是我们回到竹林,嵇康开始弹琴。我心情坏透了,受不了杂乱无章的琴声。赵夫子一边听一边为我们介绍《广陵散》这个曲子。我无心听,走到林子深处,俯下身,拨弄枯黄的竹叶。不想,却扒出一本残破的笔记本来……没多久,他们在那边喊我了,揣进口袋,走了回去。

嵇康显出沮丧的样子,显然对奏乐兴致全无,我以为他又要高歌一曲呢,没想到他大声道:“我们去南边的大泽乡吧!我请你们坐车,谁叫我是老大呢!”皖北名胜,大泽乡离我们这儿不远。可那里除了一尊后立的汉白玉雕像,几块衰老碑,一个高台,一株柘龙树一口龙眼井外,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到了目的地,嵇康双手插腰,口喘粗气说:“都……都他妈瞧瞧!都他妈好好瞧瞧两个武夫啊他们干出了多大的事?要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嘛!你们还不是死力效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啊,我们去拜,都拜拜,去去,免得一有事我们不在一条心上!”

回去后,我们找了把假冒的瑞士刀在指肚割出血,挤在一大碗啤酒中喝下去了。我们磕头——按赵夫子的提议,这次又重新“拜了皇帝”,因为上次相尊之时,这个歃血为盟的仪式被简化掉了。大壮环视过每个人,鼓着腮帮子说道:“丑话说在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永不背弃……”

一瞥眼,我看到丁里脸上扭曲的笑意。我心里也笑,这的确滑稽极了。可是又有什么好玩法呢?眼眶里又跳进二当家的那颗龋齿来,正在他疼得直嘘嘘的嘴巴里跳舞。自打初三他那似乎发了迹的父亲为他买了个新苹果手机之后,他就止不住滔滔不绝了。回去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继续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时代,我们何可为之?什么地震呀海啸呀龙卷风泥石流啊,坠机呀失联呀反腐呀,文艺界黑幕啊,那些事和我们这鬼地方有什么关联?寂寞啊寂寞……”

于是,“寂寞啊寂寞”,后来便在我们的嘲笑声中,成为了二头领的新口头禅了。

立在一旁的首领还是笑。但这次笑得温和,他一定是得了他什么好处吧?因为有一次我看到他将一嘟噜东西塞进了首领的口袋里。首领也是这样的笑,又拍他肩膀,真叫我无语了。

 

 

我老早便不在竹林里过夜。一个重要原因是奶奶要我陪她一屋睡。近亲只有她一人了。

她变得越来越胆小谨慎,不断跟我提到她梦境中的场景,总是说“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呀这?俺又瞅见村子不在了,天崩地裂,祖坟开了包,花斑蛇直咬俺头皮……”,思维混乱不堪。我自然是多有担心了,就答应回家里住。她并不十分老呢,可老态严重。父亲逃亡后,她变得神经兮兮,以至于我总不愿多与她接触。我觉得还是一个人容易些,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比如,当我不由得想起父亲,我便可以仰望星空;夜半饥饿了可以食生笋或者猎鸟雀。我喜静,风中竹叶的摩擦声叫我感到心头踏实,仿佛看着两位患难的兄弟在握手寒暄。而与奶奶住一处呢,我总是忍受不了她絮叨不止带着重重痰音的喘息声。她不停说梦话,不断惊醒,频频,频频提到父亲和爷爷的名字,令我心惊不已,又毫无办法。有时,我又无缘由地为我这种心理感到自责。

那一次,她颠着脚走进竹林里找到了我。那时我正在看书,一本关于老庄的通俗读本。她的手突然搭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立马弹跳起来,瞬息间——箭,搭在弦上,弓张得满满的!发现是她,才呼出一口气收起胳膊,羞愧地对她笑道:“是你……奶奶是你呀,你怎么来到这了,啊?”奶奶也笑,表情很是异常:“怎么?这是咱们祖传的竹林,我就不能进来瞧瞧了吗?”“祖传的……竹林还有祖传的?”这么想着,我点头垂首,意识到我问得的确愚蠢。听她说“祖传的竹林”,我兴致忽又高起来:我多么渴望她能为我讲讲那里面可能有的故事啊。她总是能看清我的心思,狡黠一笑说,这是有条件的。我问她什么条件,她说,你得搬回去同我一起住。我不情愿呀,这里多舒心啊。但,我还是答应了,与她同住进了一屋。但是,迟迟地,她并没有兑现承诺,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养那几条绿得要渗出汁液的竹叶青,嘶啦啦的蛇信子总是使我脑子发胀。我一提起那承诺,她就迟疑不决,绕开去,仿佛一切的过往无法由语言来完成。

那时候,大壮他们仍不时留心于我,使我心不安生,主要是怕连累了奶奶,直到遇到了我那三位小弟。很多夜晚我是在回想中度过的:时而将精力花在母亲身上,时而用在父亲那里。母亲在我十岁那年便老去了,他们都说是自杀,原因是她正打算再要个孩子的时候——不不,我知道那时她已怀上了妹妹,在河南一家私密医院检查出的结果——上面来了人,在李仕进的带领下进了我们家大院。一切虽不甚清晰,但我记得那日黄昏时的情形:母亲被他们拖拽上一辆车。我拼命哭喊,追着跑。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看到李仕进一脸怒气,一把将我的手敲开了。

瘫坐在尘土飞扬的皖北乡村土路上,夕阳流淌如血,仿佛一只打碎了的蛋黄。

母亲就这么被强行拉走了……几日后,被送回来时,见她胖了,我以为她受到了极好的待遇。再见到李满强的时候,我还冲他友好地笑笑。而接下来数日里,母亲便再也不对我笑了。偶尔地,一把揽过我,抓住我的肩膀,哭。我就笑,出于自我安慰,那时我就总是对她笑。

大约一个月后,当我以为母亲恢复了健康与精神,又心情高涨起来,将脑袋贴到她肚子上。可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的第二个周一,当我放学后乐颠颠地回到家,哭声取代了一切——啊,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天完全暗下来,母亲躺在堂屋里,嘴角外翻,笑意不止……唉,一切都结束了,但马上又要重新开始,中间没有任何过渡。那晚,我咬咬嘴唇走过去,摸了摸她脖子上深黑的印痕,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朝满屋悲痛的人们哈哈大笑一阵,跑了出去。我真想对他们说“大家别难过啦,我们是圣人后代,生死何其寻常”,却没有说出口。朝屋后走去,就看到了那片竹林,我眨巴着眼望着星空,以为走到了别家后院。秋风在茂密的枝头上飒飒作响,仿佛在诉说往昔。而我,我却没有走进去。那时父亲还没做傻事呢,我还没有真正与那片竹林相遇。

当时,即我母亲寻短见之后不久,我第一次与大壮有了接触——不,仅仅是偶遇——他在竹林旁的巷子里走来走去,见着我时,微微点了点头。与我擦肩而过时,他肥嘟嘟的温热的大手在我脖子上轻拍了两下,说道:“兄弟,有事就找我吧,兄弟!”我和他完全不熟,之前也没有任何交往。他又何以出现,并且以他那个年纪及那等老成的口吻予我安慰呢?

事情的结果极为简单,认定母亲是自杀。确实,母亲自己结束了她的生命,不,两个生命。

大壮的父亲前来慰问。我便又见到那位未来的首领了,他大我两岁,向我微微颔首,彼此间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那时,那时我们都还是不谙世事对生活缺少判断力的孩子,谁曾想到,后来我们竟以“不打不相识”的方式走到了一块呢?

但是,再多的回想又有什么用?“日子还得照旧过呀……”奶奶说,她紧紧搂住我。

可是父亲那时候,似乎并非是这种心态,背着我们藏身于竹林了。整个竹林便酒气熏天起来,因为后来我又在那里发现了许多皮儿上写着“刘伶醉”的空瓶子——使我不想涉足半步。

自此之后,他完全变了。本来沉默寡言的他,更加不欲言谈了。对奶奶,对我,都是一副木然态度。毫无疑问,他对母亲的感情太深了。因为之前我隐约知道,在那个“特殊年代”,只有母亲不听劝阻搭理了他,为他付出了青春的代价。

有几次,我在身侧或者奶奶在身后喊他,很长时间他才回过些神来,冲我们笑笑,可有可无地伸缩着脖颈,像在跳一种滑稽的舞。我隐约意识到,他的精神世界已经脱离了我们本该面对的现实了。自此之后,那个经常与我闹腾玩笑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了。我便经常躲在角落里哭泣,那漫天的星辰不知多少次为我擦拭眼角。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他忽然揽住我,脸颊贴住我的脸,又是亲又是笑地看着我问了一堆怪问题之后,我内心里才暖意融融起来。

他问了我三个问题:一,你爱不爱你爸爸?二,你爱不爱你妈妈?三,如果爸爸出去忙一段日子的话,你会不会想我?我均以点头的方式作出肯定回答。接着,他忽然松开我,朗声道:“嗯!好样的,儿子!屋后那片竹林就是你的啦!从今儿,那就是你的啦,绝不可以丢失掉……”又一把将我拉回来,在额头上狠狠亲两口,然后趁着浓浓夜色,仰天大笑出门去了。

夜半时分,村子里闹腾起来。我被惊醒了,内心仍是一片舒畅。朝李仕进家的方向看,看到了一团浓浓烟火,正喧腾反转着……哦,不必掩饰——就是这么一回事:是父亲干的,他烧了他家羊圈,父亲成为了纵火犯!然后,他便跑了,又成为了通缉犯。就这样,多简单呀。他做对了,干得简洁漂亮——极啦!他就是英雄啊。后来,当我越来越了解我们家族的历史之后,我想到,也许他父亲本身也是位国之大才呢,民国时为重庆发明了一种防空警报器。现在轮到他了,虽说放火没什么技术含量吧,却也是不甘于寂寞的七贤之后所为啊。而且何况,我又了解到,他使用的作案工具取于竹林,制成了一种带火的“竹箭”,这叫我倍感满足与幸福。

在隐遁竹林的那段时间里,我常常思绪万千,时时为父亲的抉择感到快意。但是没多久巨大的孤独感随之而来,使我总想醉酒般地抱着其中某一根竹子低声哭泣。就是打那个时候起,我频繁地从学校的阅览室里借阅各种古典书籍,偶尔也写一写评古论今的文章。由于是嵇康刘伶的故乡,关于他们的书着实丰富,我便沉浸其中,消磨了些无聊时光。

在那个时期,我还认识了一位女孩,名叫韩梦雨。慢慢地,我了解到她的书包里总是装着一本嵇康的《咏怀》。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向她表明我也爱读那本书,问她道,你知道其中的诗词里有写竹子的吗?就是随口一问,说实话,那类作品,我没有细读过。

孰料她马上说了一句:“事实上,他,他们都没写过一首关于竹子的诗。”

我惊讶之极,慌乱中,说出了一句其实已经演练过数次的话:“我,我喜欢你……”马上又改了口,“喜欢你说出这么有见解的话!的确不需要。不过,我写了几首咏竹的诗,你是不是……”

她马上说:“哦,不不,刘思,我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刘思,你别这样问我了好吗……”

哦,那又有什么重要!我清醒过来,以为她已心有所属吧。像她那样的美人,我一个类似于孤儿的处境,在那个时候,又会引起谁人的注意呢?却一时难以打脑间拂去她竹枝般曼妙的体态,难以消除她风吹竹叶般奇妙的乐音,我陷入了情感的泥沼……我真想把这一点说给奶奶听,但是她的精神似乎垮塌了,不然为什么总是说:“报应,报应啊!我又做了那个梦……”

慢慢地,她就提到了她父亲的身份:晚清时期最后一批刽子手。后来我在网上查对,竟然真查出了他的名字!执法者与逃犯,在完全不同的时代,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

奶奶劝我回屋住之后,我觉察到,通过她的梦话,她的心也时常停留在那片竹林里。可是关于爷爷的身份却总在变幻摇摆中,又总叫我兴味全无。比如有一次,她否定之前所说,说他不是伪军也不是什么特务,而是一位民国高材生,在某某技术部门供职,于历史有过贡献。唉,历史到底又是什么呢?我查阅我们的教科书,一无所获。

很久以来,我认为世上最快乐最可安心的所在就是竹林里了。我愿意再跟你说说那一年的生活。可是你首先要了解一下竹子这种植物吧?去除之上的那些象征意义,我以为竹子就是竹子。所有传说或者附加意义,都不足以让你有资格与之相处一宿。实质上,它和任何树木都没有区别,这是我唯一的认识。即便在晋时,在那些伟大的乡梓眼里也是如此吧?可,那又能如何?什么都在消失啊什么又都在出现。有一次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人与自然”这个话题,我写道:“……人太不重要了,只是自然的玩具。你和山川玩,和松柏玩,和竹子玩,最后还是和浅薄无妄的自己玩……”那时候,我自以为是地认识到这一点:人与万物的关系并不复杂,只要你在竹林间待一年就什么都明白了。正是这种认识,使我消除了连连失去亲人的悲痛,进而答应大壮的要求,重新走进生活中去。奶奶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了,她说,我要告诉你那段历史了。“好吧,你不是小孩了。你听着吧,别拔那些竹笋,坐下来听着——你爷爷呢,那时候是个篾工。当然,后来就不是这职业了。再后来呢,他成为过一个令人生畏的人物,唱得一嗓子好歌。可生不逢时,在那个特殊年代,被判了刑,自己将自己吊死在了监狱里……”我呢,你以为我正听得心无旁骛吗?不,不,我厌了,我打断了她:“不必说啦,我对这些故事没有兴趣……”

她惊诧地看着我,又惊又愁。长长的指甲间,那条竹叶青雕塑一样纹丝不动。为表示厌恶,我真想问她一句:“这些蛇也是祖传的吗?”我朝她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总能猜出我的心思。

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终止了期待了那么久的欲望。我为自己的善变感到吃惊与难忍。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那片竹林,我的感情慢慢冷却了。我的内衣口袋里一直装着那本偶然“发掘出的日记”。也许有一天我复又善变一次,再去研究出个究竟来吧。所以当奶奶哆嗦着站起身子,无限哀伤地看着我时,我笑道:“奶奶,不急嘛,啊,等等再说吧!”

而她呢,满脸的皱纹即刻竟萎缩成了吹皱的湖面,幽深而广阔。而我清楚,她的内心世界,定然是波澜无限:她被我抛弃了,被她历经的沧桑一笔勾掉了。

 

 

受大壮招安后,我已经没了任何理想,但投名状还是要继续给的。那正是村干部选举白热化的时候。他找到我,尚未开口呢,我便点头表示支持了。我们在李仕进家厨房的腌菜缸里下了泻药,四处造他的谣,说他截留种种经费,说他婆娘跟谁谁睡觉……那真是段激情澎湃的日子:夜幕降临,我们站在农用车上向每家每户门外投放米面油之类的生活品,向村民宣讲投票事宜。

喇叭里我大声道:“你们千万别投那姓李的,因为他答应要将村子卖给一家发电厂!”首领大壮对我的表现极为满意,在一张白纸上亲手写下嘉奖令,“皇帝诏曰”一番后,当着众兄弟的面,郑重颁发给我。我倒不在意那些。首领说:“怎么?你不高兴吗?”我平静地摇摇头。

又是献歌词,又是助他爹选举,自此之后,我们的首领似高看我一眼了。但是慢慢地,当一切激情冷却下来,除了李满强那件事之外,我再也没做出过值得一提的事了。我本想就组织纪律问题进谏一番,但这时才意识到我早将自己的三位兄弟交与了他,哪还要我出头呢?实际上,大壮家对我们并不薄,奶奶在他父亲的安排下顺利地落实了低保等事宜。奶奶说:“思思呀,大壮那孩子懂事。他爹也热情,不像李仕进!”我一言不发,摸摸头皮,仿佛有微微的电流经过。是由于我持续平静的姿态吗?那之后,大壮看我的眼色总有些黯淡与怀疑,不再喊我“老四”,而频频叫我“刘思”了。我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确实不像从前了,他将更多好感转向了丁里那边,使我觉得头上那层空气总是紧巴巴的,心间一片黑雾,湿乎乎黏巴巴的。

他对我如此,还因为私下里我频频同自己的兄弟老五老六谈到村庄改造的事吗?脑间猛一眩,我想到了赵久龄。想到不久前,他阴阳怪气地为我念他那本古籍里记录的事情。他说:“四哥,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自古无特例啊,你是要被解决的,我也是。”我就一惊,不知所以道:“别在我这儿装神弄鬼!”“书里只是些未被证实的事,虽说没说到你我,但是,我们的命运到了。”

我浑身疼痛起来,想起前日早晨他的话,就什么话也不愿多想了。他笑,我也笑。

可他妈——他为什么要笑?是要继续做两面派吗?以前大壮毫无来由地说我是两面派,其实真正的骑墙者就在眼前啊:赵夫子真将我对大壮的不满——不,应当是某种忧虑——告诉了首领吗?之前我当着他们的面骂过那蠢货,何止骂,我说:“你们听着,那混蛋难成大事!”

无论如何,事情都在进展中。我如丧家之犬,满心恐慌。有一次韩梦雨又拿来文章求取我的意见。我冷冷地笑道:“还是去问书记的儿子吧!”然后走开了,因为我听说大壮早留心于她了,那我只有退,以此表达对他的厌恶。但是当晚我就后悔那么做了,那太缺少古人的胸襟了。

小超定时来我家,口口声声说“拜见”,频频被我打发走。马楠呢,他告诉我再过段时间就不上学了,要去职业高中学习车床技术。就只赵夫子来,满脸白光。我忽然满脸堆上了笑:“你那本古书也带来了吗?”“带来了!”他说,拱着手,一脸沉稳又难以捉摸的笑意。

我就有些难忍了,我说:“此来何为?”

“无为而为。”

我彻底愤慨了:“滚回到那位假嵇康那儿去吧!”

他点点下巴,嘴角陡然上扬:“我那本古书你就不想读读吗?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实例。”

“不想!”我说。

“好,”他说,“好吧四哥,不想就不想,反正那是本假书,不看也罢!”他显得黯然神伤。

我却是为此高兴得紧。但是没想到,紧接着——当着我的面,他突然,突然撕碎了它!

我一如之前般平静。然后我淡淡地问道:“那个传言可是真的?”

“我想,应当是的。”他沉吟片刻,“因为首领跟我提起这个事,他爸拍的板,当不为虚。”

我愣愣地看着他,想不到他如此坦诚地告诉了我这个。

但是我无心沿这个思路想下去。因为我自然清楚得很,一旦如“新村改造”传言中所说的建立风车电厂,那么,我们家定然是首当其冲!上面早就认为一条马路有必要从我们家穿过。我担心的是那片竹林啊,我又怎好向奶奶开口?如果那片竹林也不在了……我该到哪里去呢?

七子聚会如期在西坡寺下那个石洞里举行。已是阳春,很有点热了。

丁里率先发言,他不再一说话就因为那颗坏牙而歪着脸了:“好,好啦!刚,刚进城拔掉了,换成烤瓷的——真他妈爽!”嵇康制止他,他才言归正传。“兄,兄弟们!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但,但是我们中竟有人想叛逃!”目光里骤然燃起了火光,“没错,是叛逃!谁?啊,是谁?我不想提这事,但不说行吗?那是什么行为,那是阴谋破坏兄弟间的情谊,那是要搞政变!是逃跑主义他娘的不义之举……啊,总而言之,谁要是背叛了兄弟,就要付出代价……”

马楠便被毛丫拽着走向台前去了。

小超打了他一巴掌,那孙子可真够狠的,马楠鼻子里就冒出血沫来。

我心头一颤,马上又眯缝起眼皮。

老二继续道:“就算要离开,也需打个招呼吧,啊?”

嵇康也耷着眼皮一言不发,嘴里哼起了那首《七子之歌》。

我轻咳一声说:“打,打得好!”

场面死寂一般,好一阵子没有动静。

完事后,赵久龄安慰他说:“现在你可以安心去了,知道哥哥们的苦心吗你?”

马楠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他娘的什么玩意,看家狗,两面派……”

我心里又一紧,再一松,便径直回家去了。

大壮马上追过来,笑嘻嘻地要我帮他一个忙,我挣脱了他的胳膊。这时,他有意高声向赵久龄派了旨意:让他替他写一封情书。他妈的,一对奸邪之人啊……

形势不都明摆着吗?我对奶奶说:“爸爸走之前留下的那张硬弓呢?”

奶奶惊恐地望着我,颤悠悠地从一个隐秘处拿出了弓。

我说:“你保重些,有野兽要进林子了,我去住几天。”

再次搬进竹林,烦躁不安的内心渐渐平息了下来。

有一天赵夫子忽然走了进来。他什么也没说,将铺盖在我的木屋旁打好,盘腿坐定,看起一本书来。我呢,我心无旁骛,连续几日,几乎将从竹叶下扒出的那本书读完了。那是一本残破的日记,前半部分按照父亲从前提供的零碎信息我认为当是爷爷的笔迹,后半部分那字体无疑出自父亲之手。而记录里关于爷爷为重庆发明防空警报器的情况,与父亲之前的表述也完全不同。现在我根据记录复原如下:他的确发明了一种防空警报装置,但并未被当局看中,便只由他一人使用。在日记里他写道:“空袭来临前,它能够通过它的天线,提前预知空中的险情,自动发出警报。”关键还不在这,对那样一位民国理工科大学生——这一点是通过后面父亲的记录得知的——父亲评价道:“他的学识也许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一个细节在他死后我才清楚:那就是那警报器发出的声音并非我以为的那样刺耳,他将声音设置成了一支优美无比的曲子,从这一点来看,确如母亲所说,他是名郁郁不得志的诗人……”

赵夫子在黄昏时分起身向我这边走了过来,他不急不躁的样子令我有些动容。我冷冷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野兽,想不到却等来了你啊。”

他皱眉笑笑,将书卷起来攥在手里反背在身后,目光转动,仿佛在清点周边的竹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哦,你以为呢?”然后又赞叹道,“想不到这里的竹子这般粗壮高大,可惜啊可惜……”

我心头就一颤,脑子里乱极了,但没有开口。

他转身之后,我留意到他手里的那本书正是当我面销毁的那本,心里又是一阵冷笑,笑他戏演得真不错。我还是没说话。我吃了点准备好的干粮,躺在木板床上,眼睛慢慢闭合。不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一派硝烟场面:敌机呼啸着飞来,我爷爷呢,他一点也不着急,拎着他那只类似于老唱机的防空警报器,听着小曲走到地下室去……但是待我清醒过来,又想到父亲其后写的那段话:“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的发明臻于完美时,战争已近结束,敌机未曾再光顾他的那座城市。哦,这个聪明了半世的人啊,只把危险想到了天上,直到,直到有一天一队表情奇异的人马,贴着地面闯进了他的家门……”忽然又想起奶奶尚未展开的故事——她的老嘴里曾蹦出“抄家”那个词——心头就一惊,差点打床上掉下。人没事,动静却是弄出不小,不然赵夫子也不会突然闯到我面前来。我说:“我可不劳夫子护驾!”

赵久龄的嘴唇动起来,这一次他心里一定不会好受。他终于开口了:“四哥,不,大哥!我来这儿其实是想告诉你你才是我的大哥,大壮不是!”咬咬牙,他又说:“他不配!他只有他父亲。”

“行啦!”我打起哈欠,“是大壮派你来的吧?别打断我!别喊我什么大哥了……”

赵夫子几乎要哭了吗?因为他以近似低嚎的声音说:“告诉你吧,我的心从不在那边。”

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要我看他一眼,他的嘴便不会停住。但我将脸转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在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嘶鸣中我一骨碌跳下床。赵夫子眼圈还是红红的,他猛地拉起我,朝一个方向飞奔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我本想昨晚就告诉你一切,不过你好好休息一宿也好!大哥,我会叫你明白我的心的……”我大声骂道:“滚你妈的赵夫子,你想干什么呀你?”“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想和你一起战斗!”眼前不远处正停着一个庞然大物,我脑子里哗啦一声响,明白过来——野兽来了!来不及看赵夫子一眼,我说:“混蛋,我可不能逃走,我要战斗!”这时,赵夫子一把拉住我,看着我笑:“现在,我有资格叫你大哥了吧?”

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他娘的,想不到你这个有爹生没爹养的混蛋还有点良心……这,这是什么?”“这是你的专利呢,你问我?”我眼里就一热:“混蛋,想不到你还那么有心!不愧是我兄弟。”“那可不是,我一夜没合眼,整整五百支!”“哎哟!”我叫了起来,“还有火箭呢,哈哈,你小子不来,够他们受的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我赶忙跳起身就想往回跑,他一把拉住了我:“放心吧老大,咱奶被我支到我四奶家帮忙去了,再无后顾之忧啦……”

 

尾声

 

后来,大约在我们毕业后的第四个年头吧,我们的二首领丁里终于如愿以偿,随他务工的那家工程队去了非洲,实现了他几年前令我们嗤之以鼻的梦想;但是我知道他去的那个国家并没有战乱,当他仰望着异国的星空,会不会又喊寂寞啊寂寞?毛丫呢,他在南方的一个娱乐城为男人和女人提供各类服务。小抄最有学问,考上了大专,电话里说过年回来要带他的女友来拜见大哥。最令我惊讶的是马楠,手机照片上帅得一塌糊涂,让我以为他出国开了刀。

我呢,四年来一直在已经成了规模的村风力发电厂里做一名临时工,负责爬上高大的风车,为机器除尘擦油——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的村庄就尽收眼底了,那平复了好一阵子的心绪又变得复杂起来,以至于我的头儿总是在下面不停地喊我。我没有作出回应,我不住地向着空荡荡的面盆一样的洼地点头:从上往下,我依次看到我的奶奶,她正安详地躺在那间密封的石屋里说着梦话;而那座因开山炸掉了半边的山洞前正跳动着几个单薄的身影;最下面是我们曾经的院子,被一条宽大的公路碾压着——我揉了揉眼皮,旧时光骤然再现:院后绿葱葱一片,大个的竹笋争着冒出来,仿佛要扎破什么。耳边传来风过叶梢的喧响,如果是在夜晚,在那喧响之上,还能看到那些历代不倦闪亮的星辰……

我爬下风车,头头早已不耐烦了:“每次都他妈那么磨蹭!再这样,看老子不开除你。”

我冷冷地瞪着他说:“你可以试试啊,谁也别想叫我走,我要在这看家呢——明白吗?”

过年前,小抄果然来见我了。

“女友呢?”我问。

“早吹啦!”他显得有些沮丧,“因为她听说毕业后我要回符离镇创业,就不干啦!”

“你真打算回来?”我有些诧异,“还创业?”

“那当然!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咱们几兄弟一起干。”

我们包了一辆车去看赵夫子。他的牢狱之灾似乎快到尽头了。我们又谈起未来的理想,又说到合办那样一个加工厂的事情。“对,竹制品加工厂!”说着说着,我们三兄弟相拥而泣。

在这一理想尚未实现之前,我总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高处回望过去,一切恍若昨天。

赵夫子呼呼的急喘声正在耳边。“大哥,快!那个开挖掘机的,我们一起射!”呼啦啦一排竹箭终于让那台嚣张的机器熄火了。“大哥,我们加点火……不好,他们围过来啦……他妈的,我们有点寡不敌众了。大哥,你昨晚怎么就不让我说话呢,我一边造箭一边流泪呀,你看看竹子上有没有泪斑……嘿,大哥,这下你信了吧?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大壮套近乎不过是为打了探消息,他爹的阴谋没那么容易得逞……大哥,你还记得大壮叫我写情书的事吗?嘿嘿,我做了手脚,用了隐身色,男主角的名字都是你,你马上要走桃花运啦……大哥,你看到旁边那个人了吗,我眼神不好,是大壮爹吧?我现在绕过去,给他屁股来一家伙,嘿,你可别拦我呀……”

我就看到赵夫子像一名真正的战士那样弓腰跳出了战壕,但是刚一出丛林,一把被埋伏在一旁的大壮抱住了,雨点般的拳头打在了他脑袋上。我就急了,手上的弓晃来晃去瞄不准。我正要冲出去,赵夫子突然挣起身,猛地跳起来,手臂挥舞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场面静止下来。

我就听见大壮剧烈地嚎了一声“娘……娘的呀!竟敢弑君呀你!”便没有声音了。

后来我问赵夫子:“你怎么就真下毒手了呢?”赵夫子平淡地说:“我也不想那样。我就想试试那把竹剑快不快,想不到人脖子比草包软多了。”说着他就哭,哭完了,我们那个荒唐的七子时代——也结束了。回到家,我一把火烧掉了那片竹林。

眼下,我再次站到高耸的金属风车顶端时想道,时光真是快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眼前的熊熊火光为何还不曾熄灭?烧得我头昏目眩,仿佛还要烧上几百年,烧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旦遇到这等难忍的时刻,我脑间就会再次准时地现出那些曲折隐约的游丝,音符一样,使我嗓子一热,不由得哼唱起那首老歌:

 

魏晋的天空昏暗,现世季节和暖,

古七贤旧地上我们抱作一团。

眼下新七闲,有着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当年他们谈笑着歪歪扭扭走向林间,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谈,

新一代的我们哟新一代的我们,

我们的明天,谁可怜见呀谁可怜见……

 

唱着唱着,天落起小雨。唱着唱着,雨雾迷住双眼,模糊那片竹林,隔开了匆匆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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