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期  
      感觉
外甥
黄小霞

 

外甥名叫杨家瑞。今年四岁。上幼儿园中班。他的名字是我取的。这个名字的意义简单明了。只是,这个名字并没有表现出它美好的寓意。因为在家瑞出生四十多天的时候,他的妈妈(我妹妹)便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家瑞被迫断奶,被迫离开妈妈的怀抱,被迫由奶奶和外婆照护。

家瑞的妈妈一病就是三年多。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与夜,他在家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中一天一天成长着。可是,在家瑞心心念念盼着第四个生日的时候,他妈妈却永远地离开了他。而家瑞,从此,便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趁着“五一”小长假的机会,我回老家去看望家瑞。到达他家时快近傍晚了。进了他家我才发现,他家连盒牛奶都没有,更别说其他的零食之类了。我牵着他的小手带他出去买牛奶。他懂事地朝着厨房喊一声:奶奶,我跟二姨出去买牛奶哦。

我在超市给家瑞买了一提饼干和三提儿童专用牛奶。他一边说谢谢,一边主动提出帮我提着饼干。三提牛奶都是12盒装的。本来不是特别重,但因他家周围正在翻修路面,且我左右两边的重量不均,加上当时我穿的是一双细高跟鞋,负重走在这样的路上,还真是很吃力。我差不多是走一步歇三步。家瑞提着饼干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我,还一边安抚我说:等我长大了,很大力气了,我来帮二姨提。看着他认真的小脸,我欣慰地笑。

好容易挨到楼梯口,我哎呀着又停了下来。家瑞往上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我,他右手挠着后脑勺好像思考了一下,然后兀自登登登地往楼上跑去。过了一小会儿,又听到登登登下楼的声音,怕挡了别人的道,我赶紧把东西往边上挪挪。还未及抬头,却听到家瑞的声音:二姨!我很意外:你怎么又跑下来了?他嘻嘻嘻地笑:我来帮二姨提。说完,就像一个很有担当的男子汉一样,提起一提牛奶又登登登地走在我的前面。

一提饼干他提起来是没事的,但一提牛奶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重量的。也看得出来,他有些吃力。我试图阻止:你提不动,还是给我提吧。他很干脆地拒绝:不,我提得动!上到三楼,我才发现:他把饼干放在了自家门口,然后又跑下去接我。

家瑞右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条与他的手指相等长度的印迹,是先前与别的小孩子玩耍时打架留下的。洗脸的时候,我不知如何是好,怕碰疼了他。家瑞却一把拿过我手中的毛巾:二姨,我自己洗,你看,已经不疼了。他一边洗一边示范给我看。

我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了一下,眼睛里随之有液体热了一下。家瑞看看我,又补充说:我自己会洗,妈妈说我是男子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没来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刷牙,自己洗脸,自己穿衣的……

给他洗脚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脚趾甲好久没有剪过了,以致那长度“刺”得我眼睛跳了一下,接着疼了一下,然后眼泪再也无法抑止地流淌。家瑞看着我,愣了一下,声带怯意:二姨,我刚才又把“白毛浮绿水”读成“hu”了,你,生气了呀?!我赶紧努力地笑:没有生气,是我刚才眼药水滴多了。怕他不放心,我一边给他剪指甲一边转移话题:你叫奶奶给你剪下指甲呀,长这么长,多难看。家瑞听出我声音里的嗔怪,有些不好意思:我叫了的,奶奶说她眼睛不好,不敢拿剪刀。那你的手指甲不是剪得很干净吗?谁给你剪的?我举着他一只小手到眼前,疑惑地问。家瑞习惯性地挠了一下头,很是难为情:老师给我剪的……

到自己洗脸的时候,我把眼镜放在桌上,叮嘱家瑞:你不要拿二姨的眼镜玩儿哦,玩坏了(他两岁左右的时候,把邻居阿姨的眼镜“玩”得只剩下玻璃片,还被他妈打过屁股)我看不清东西哦。他认真地答应着好。他认真的样子,让人有些心疼。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在沙发上找家瑞的袜子,他看到我眯着眼睛瞅得吃力,跳起来一边奔向桌子一边大声说:我去给二姨拿眼镜!看着他蹦跳的身影,我欣喜地发现:这,是一个有心的孩子!

刷牙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用的是他奶奶的牙膏,洗漱完毕,我又带着他到超市买儿童牙膏。他说他要那种草莓味道的。我在牙膏架前仔细地寻找着“草莓”二字。家瑞却在一旁兴奋地喊:二姨,我找到了!这个是草莓味的!看着他递给我的牙膏,我很是意外,便疑惑地问:你认识草莓两个字?家瑞一边摇头一边回说不认识。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个是草莓味的?他拿过我手中的牙膏指着上面的草莓图案让我看。哦,我明白了。这,便是一个孩子的智慧。而当时的我,不懂得,一个孩子的智慧,往往要高于成年人。

相同味道的牙膏我买了两支。他把一支放在自己的杯子里,另一支放在抽屉里。一边放一边笑着说:这一支,等姐姐回来用(他妈走后,姐姐跟着外婆,他跟着奶奶,而他爸爸为了还清先前买房子和为他妈妈治病借的钱,一直在南方打工)。

看着他稚气的笑脸,我有几分喜,亦有几分疼。喜的是,一个没妈的孩子,很健康、很聪明、很有爱地成长着。疼的是,这一切,他的妈妈都看不到了。

记得,他妈妈活着的时候,他一天到晚不是惹祸打架就是哭。同一个院子(先前和外婆住在带院子的私房里)的小孩子,没有不被他打过的。比他大三岁的亲姐姐他也打。早上起床时哭。午睡起来哭。让他学写字哭。和别的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哭。彼时,他妈妈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半点耐性。他一哭,他妈便打。越打越哭,越哭越打。如此,家瑞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是让他妈妈放心不下的孩子。最典型的事件有两次:一次是他玩得无聊了,把外婆用来做菜的豌豆米塞进了自己的鼻孔里,两个鼻孔分别塞了两粒,差点把自己憋岔气。另一次是他往电源插座里注满水后,正准备用牛奶的吸管吸,幸好被外婆发现了。

家瑞把他那个年龄段的小男孩所有的顽皮和淘气,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妈妈走后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他完全变了个样儿。变得不哭不闹,不打架,也学会了写字。他妈妈走之前,他还不会写“2”。现在三十以内的加减法,基本上不会出错。“a、o、e”等拼音和他的名字也都写得有模有样。奶奶年纪大了,又没念过书,所以只要家中来个年轻人,家瑞都会拿着笔和本子请求别人:你出题给我做,好不好?!……我注意到,他的课本和作业本都很干净整洁,没有撕毁或破损现象。平时,从幼儿园回来,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和奶奶要求写的作业,他才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等着奶奶做晚饭。奶奶除了接送他上幼儿园,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把家瑞锁在家里。奶奶说,街上人多车多,自己走又走不过家瑞,跑也跑不过家瑞;她买菜也好,去交水电费也好,到医院打针也好,都是把家瑞一个人锁在家里。

第三天我就要返回工作的城市了。所以这天晚上奶奶特意加了两个菜,还有鱼。家瑞看着桌上的鱼,想吃又不敢伸筷子的样子(他拿筷子还不太会,吃饭时筷子和勺轮换着用)。我试探着问:是想吃鱼吗?他使劲地点点头,又为难地说:奶奶不让吃鱼。我疑惑地看着奶奶。奶奶解释说:我年纪大了,给他挑刺看不见,所以不敢给他吃鱼,我们一老一小在家,也从来不买鱼吃,今天是看你在才买鱼的……

我小心地把挑了刺的鱼给家瑞吃。而奶奶的话,却让我感觉到有鱼刺一直梗在了自己的喉咙里一样让人难受。

这个晚上,家瑞提出和我一起睡。(头天我提出让他和我睡,他显得有些生疏而拒绝了。因为相距遥远,从他出生到目前,我们见面不超过五次,但短暂地相处,他便能觉出我是可以依赖和相信的人,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亲情吧。)临睡前,我在床上给他讲故事。可能讲故事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他的妈妈。于是,他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向我提了几个问题:

二姨,为什么我妈妈要生病?为什么生病了就要死?……我现在很听话,也会写字了,为什么我妈妈不回来睡?为什么我妈妈要一个人“睡”在山上?!为什么……

在我工作的城市,我是被同事和相熟的朋友戏称为“作家”的人。可是,我却回答不了一个四岁孩子的提问,最重要的是,面对他童稚的眼睛,我没法用谎言来搪塞他。我只能以上卫生间为由,逃避他的提问,顺便释放自己的眼泪。

第三天,我提着包出门的时候,家瑞嘴里小声地叫声了二姨,却不过来抱我。为了避免眼泪,我没有转身,直接出门了。

刚出楼梯间,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童音:二姨!猛抬头,发现家瑞双手抓着安全网,小脸贴在空隙间,正眼巴巴地望着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家瑞急急地把厨房的小板凳往阳台上搬。因为他知道,只有借助小板凳的高度他才能从窗户里看到楼下的我。而我,心里突然有一种被人捏了一把的痛感,我不敢多停留,逃也似地快速离开家瑞的视线。——我不想让一个孩子再次看到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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