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期  
      汉诗
龙安的诗
龙安

 

在意义的无边里

下楼来到练字房,在旧报纸上

用毛笔抄写王维的《新晴野望》。

 

在此之前,我起床把脏衣服

放进洗衣机,听见一只鸟

 

把一个夏日的清晨

带进它抒情的豪放中。

 

进入中年,我害怕激烈的阳光。

我害怕把自己暴露在人群中。

 

我多么渴望是一座破石磨,

被遗弃在贫困的山村里,用固执怀念

 

那些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

怀念缓慢的日子里总有那么多的甜蜜。

 

前两天,我读由叶嘉莹女士根据

自己的课堂笔记整理出版的《顾随诗词讲记》,

 

117页,顾随说中国诗史上只有

曹孟德、辛稼轩二人

 

既有英雄的手段,又有诗人的感觉。

我赞同他的判断,但我保持我的沉默:

 

我不再崇拜英雄,对感觉也颇为怀疑,

因为它很容易混淆概念,制造恍惚的迷雾。

 

进入中年,矛盾依然是人生

面对的巨大危机,只是我不再试图去调和它,

 

而是随其自然,在它荡起的水波间

做一只帆船,乘风破浪,在意义的无边里。

 

下午的欣喜

在一阵潮湿的凉风中醒来,窗外又下起了雨。

这南方的雨怎么有一种

 

陈旧又久远的气息?他突然想起

桌子上打开的砚台,盒子忘了盖。

 

哦,陈旧又久远的气息原来

是墨的本性。雨在窗外下着,

 

南方以一种回溯的方式

把午后的孤寂转变成一种执念:

 

他离开休息间,来到隔壁的画室,

在桌子上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

 

蘸了墨,从下到上,一笔一笔画出

枝干,再用实按虚起的手法画出

 

长披针形的竹叶。整个画面要达到

写意的抽象与精致,必须遵循

 

老干节大而枯首,嫩枝节小而肥滑。

叶多则低垂,叶少则昂扬。

 

他知道,技艺只是一种返回,返回从过去中

形成的一套精神仪式:美

 

成了一次表演。下午的欣喜来自

他从自我的出走中对虚空的体悟。

 

在天黑下来之前

在天黑下来之前,

我要给屋后菜地里的玉米

浇水,这坡地上的泥土

在炎炎夏日里变得滚烫,水浇在土壤上

一下子被吸干,它从坚硬的黄褐色

迅速变成松软的紫灰色。

我用锄头给玉米的根部培土,这尖锐的作物

用一种耸立把自己的孤独

发育成翠绿的摇弋。

知了在马路边的杨树上

似乎有意向芸芸众生宣扬卢梭的思想,

我不是他的信徒。多年来,

我在怀疑的冒险与适应的克制中

培养一种诗学,来让失去的现在

获得自身的表述。

 

丛溪

在这片宽阔的水域看来,下午的太阳

是一位外出打工不再恋家的负心汉。

 

路边卖饮料的女人,她那张期待的脸

闪现一种商业的兴奋。

 

出租的竹筏像无法结算的烂账,过去

就这样无耻地暴露在现实的沙滩。

 

后现代的激情被裹在保守的衬衣里,

她的乳房高耸,如同一首抒情诗。

 

两岸的青山苍翠,它的耸立是

贫寒的知识分子支付不起的隐逸的欲望。

 

一片人工种植的竹子在炎热中制造

轻度的浪漫。只有河水是快乐的,

 

它允许这些备受尘世折磨与羞辱的人们

在瞬间中把自己勇敢地占有。

 

夏天的院子

几只燕子停在门前

横着穿越瓦屋的电线上,

它们的静默被羽毛梳理过于简洁

而显现一种金属光泽的蓝。

 

枣树呆在院子里,呆在

它单调的色彩里,结出椭圆形的果实

来回应夏天的邀请:它总是

如此的容易受到高温的鼓动,

用一种奋不顾身的激情

在炎热的战场上奉献出自身。

 

置身事外的是一堆码在墙角的空酒瓶,

它们陷入对一个狂躁又压抑的时代的回忆,

至今也不能从自我挫败的沮丧中

恢复接受改变的现实。

 

长在围墙上的破铁皮盆里的葱,

以一种不屈的直立

把它的意志

发育成中空呈圆筒形的尖锐。

 

瞧,一只公鸡双脚从背后踩上母鸡背,

然后用坚嘴咬住母鸡的鸡冠或头上的羽毛,

自己的翅膀左右扑扇。

性对这群家禽来说

就是如此的赤裸又富有趣味的原始,不像人类

在展示的疯狂中,性只是一种

被利用的身体,在曝光的频率中

转化成消费的欲望。

 

 一口用水泥预制板盖住的那口井,

我玩味过手动压水机的活塞

把水从地下的黑暗之中

抽到大地的明亮中

发出咕咕的响声。

井很深,深得成为谢默斯-希尼的诗泉。

 

几块硕大又不规则的石头

立在杂草中,它们的粗粝

有着一种无法驯服的顽固;

它们的孤傲本身就是

对遗忘的一种挑战。

 

儿子与我

儿子与我走在明德路上,

一前一后。

汽车驶过,刮起一阵燥热的风,

风掠过我们,消散在路边田野的空旷中。

放假的儿童骑着自行车

在你追我赶,穿插在儿子与我的距离中。

 

儿子的脚步迈得宽而有力,

如今长得比我高的他

有着一种专注又敏捷的速度。

他走在我的前面,有更多的前面

走在他的前面。

 

我不期待能赶上,也不想

被儿子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走在我的年龄里,像一只骆驼走在

沙漠里,沙漠太荒诞了,

我肯定没有骆驼那种抵消

虚幻的超真实性。

 

路灯一盏盏亮起,夜色

也越来越浓,消夏的人们

并没有降低尘世的快乐:店铺门口

有人跳起了运动广场舞。

儿子与我走在明德路上,

一前一后。

 

一阵下起的雨

推开窗户。一阵下起的雨

由远而近地把大地上的事物

罩在抽打的水雾中,它带来的清凉

让一个到来的夏日

从持续酷热的围困中解脱出来;

像一首诗从强迫的情绪中

解脱出来,获得

它自身的明亮与舒缓:有着

这个夏日早晨意外

体验到的欣喜的寂静。

 

屋后的风光

父亲在屋后的坡地上种了三颗丝瓜

与两根南瓜,并搭了一个木架。

 

熬过六月泛滥的雨水,进入流火的七月,

它们竟爬上了木架,

 

以一种迅猛的速度回应气温的上升,

达到对自我的赞赏。

 

粗壮的根茎,翠绿的叶子,无规则的探索

它们开着粉红色的花朵,

 

打着小伞的是丝瓜花,吹喇叭的是

南瓜花。连垂挂的果实也特别美:

 

前者有着模特身材的苗条,后者具备

运动员的健硕。它们在窗外的坡地里

 

流露葫芦科的草本性,浓郁的盛装

显现一个夏天的炙热与强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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