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新锐
青皮
陈树泳

 

清晨的时候其中一个人醒来,准备好了早餐上去叫醒另一个人。他在被窝里不情愿地轻声哼着:“还没睡够呢。”每次起床都得哄哄他,哄到最后只好强行将他拉出被窝。这次他比以往温柔,几乎不忍心叫醒他:“起来吧,起来吧。”他摇着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他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合下来的眼睑。

他下楼去了。他从楼梯下来,看了一眼方形小餐桌上的早餐:白粥、煎蛋和小菜。持续了一年多,他们每天早上固定吃这些。吃完早餐,他们就一起上课去。现在他们不用去上课了,所以楼上那个更不愿意起来。

他下楼之后不去哪里,他哪里都不想去,他下来,想让年轻的那个多睡一会儿。他们都十九岁,相差两个月,两个月的年龄差距使他们一个像哥哥,另一个则是还在要求别人哄他的小孩。

大的在餐桌前坐着,坐在他以往的位置上,背对着楼梯,他想到小的还在睡觉,眼睛越过桌上的饭菜,看着眼前的一团空茫。他已经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起来把早餐做好。这对他来说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即使在冬天,他也习惯很早起来做好早餐。过了一刻,他离开了餐桌,想到如果他下楼来,看到自己坐在餐桌前等他,可能会让他感到不愉快。

换了个位子,他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继续等着,挂钟的滴答声在他的沉默中开出一条通道,通向房子外面越来越亮的晨光。他看上去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内心沉寂,目光涣散,不作任何深思。

 

快六点的时候,他再次上楼去,到了重新睡着的小的身边,坐在床头看了他一眼,便看向窗外——房间里的窗户在夜晚是打开着的。

他想,如果不叫他起床,就不能帮他理发,他就要被一些粗鲁的人强行把头发剃光。虽然在未来一年,可能比一年还更长久的时间里,他会面临这类小事,他担心他并不能适应那种集体生活,但至少,在开始的时候不要让他去受这种苦。他已经想到他被一个人按住坐到椅子上,剃刀在刮到他头皮的时候他只好强行忍着不要反抗。他还想到,有可能在理发这件事上会要了他的命,几乎听到他沮丧冲动的声音喊了出来:“再敢碰我我就死。”接着他看到剃刀的冷光。

想到这里,他掀开被单,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起来,再不起来我就不理你了。”

小的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伸直双手含糊地说:“拉我。”

“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趴着睡。”他将他拽过来,使他在床中间向床沿移动了半个身宽。

“拉我起来啦,不是叫你拖着我。”他已经完全醒了,声音中没有了先前的含糊和睡意。

他站下床将他拉坐起身,接着后退一步,给他腾出空间让他从床上跳下来。

他跳下床了。

“今天还是吃那些吗?”

“是的,快去刷牙洗脸,我再去把菜热一热。”

他瘪了一下嘴,表示不想每天都吃这些东西。

没有其他东西可吃了,除了这些简单的食物,最后一餐早饭,很遗憾他吃得跟往常一样差。

大的往楼下走,小的跟在他后面。下楼的时候他回头叫他把长裤穿上,然后刷牙洗脸。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刷了,然后跟着他下楼,手一直搭在肩上面。

他们走到餐桌前,小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大的拿起盛着煎蛋的盘子准备去厨房。“不用热了。”那么,他也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在一天之中,让人感到一天开始的不是起床之后的洗漱,而是吞下第一口粥。白粥的温度刚刚好,温吞,像是盛在碗里的是他的个性,他将自己煮给对方,一天之中的第一餐,也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餐。他们吃得过于简朴。

 

夏天的早晨空气宜人,阳光开始在翻动的树叶上跳动,房子外面树上的鸟鼓着胸膛鸣叫。邻居们也都陆续起床了,外面有了新的响动,一天开始了。

他感到生气,觉得那小的一点都不以为意,仿佛他这一去,是去参加童子军野营训练,或者是去认识更多有趣的新朋友。他心想他可能又上楼爬到床上接着睡了。他洗着碗筷,为一种自己看重而被对方忽略的痛苦折磨着,但他不想流露出他的不满,他想至少在这个上午,尽可能不被任何事情打扰,在今后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感受痛苦。克制使他的动作变得缓慢,使他如同沉浸在云里。

上到二楼时他看到他在整理背包,已经穿着整齐,他们眼睛相对时,都认出了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他走过去问他所需要的东西是否都已备齐了。

“都齐了。”

他回答着,脸上有种神情让大的感到吃惊。他看到他的脸变得严肃,一刻钟之前的那股懒散在他身上彻底看不到了。不过他想,他对这次离开并没有太多的概念,被征集、被选中,他就追随大队出发,将这视为一次探险。外面的世界在他看来虽是未知的,但却温和无害。他害怕的是身体上的劳累到时可能让他受不了,这是他唯一向大的提到的担忧。

“来吧,我帮你理发。”他说。然后,他到房间里取电动剃刀和毛巾。小的将背包的拉链拉上,拿起一把椅子,带到了阳台。

大的来到阳台时看到他已经在椅子上坐好,面朝阳台外面等着他来。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真正意味着什么。他们没有想过可以在夜里走掉,趁在被发现、告发之前躲起来。他们身上的光明和年轻的勇气给他们带来危险并削弱他们对危险的感知。于是现在,剃刀在他耳边嗡嗡响起,随后是第一撮头发在耳后掉落,落在肩膀的毛巾上。剃刀挪了个位置,贴着颈部往上推着,铲掉后脑的头发。

“疼。”他缩了一下脖子。

他将剃刀挪开,再次靠近头皮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直到后脑勺理成一片青皮之后他关了剃刀,用手摸摸剃刀推过的地方,吹了吹气。

“好凉。”他笑着说。

他也笑了。

他想,下一次,等头发又长长了,他会被按在椅子上忍受剃头的酷刑,他想到他挣扎时流泪的表情。靠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另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个旧铝盆,里面装着水。这一哭,使很多人都在笑话他。他们都不明白这正是他最招人喜爱的地方,他会在一些极不必要感到屈辱的时候感到屈辱,并且气愤、抽泣。在那个时候,他的这种拒绝别人触碰的别扭性格会成为笑话,会加重他的屈辱感。往更坏的方面想,这时可能会有另一个人来关心他,给他安慰。他已经看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走近他,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人,讲着安慰他的话。在那种境况下,这种及时而来的宽慰显得可贵,同时也被需要。他觉得,他自己会就这样被忘掉。

“继续呀。”

他继续帮他理发,贴着他的脸颊剃去鬓角。双鬓都去掉之后他走到他面前,看看初步的成果。他有了个可爱的发型,像是年幼的人,为了凉快和方便打理而理出的发型,后脑和双鬓都成青皮,只有头顶的头发和刘海柔顺地搭垂下来,使他孩子气的脸显得与世无争。

他看到他笑的时候闹着要他拿个镜子过来,他想看看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他去了屋里,给他带来了一面镜子。

“喔——”他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的样子,拖长了声音叹了口气。

“我觉得很可爱啊。”大的说。

“可爱个头,你自己理一个看看。”他觉得自己现在很蠢,说这个发型使他看上去像个智障儿童。

他不理他的抱怨。他原本想说:“你就是这样。”但他只是继续打量他,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和鬓角,双鬓使他想起春天桉树被剪下来的嫩叶,空气中散漫着香气。

“继续吧,快点,统统剃掉。”

他觉得此时他看上去很美,尤其是在这种不情愿的怒气下。恼怒使他纯真,为索取怜爱而故意表现出来的扭捏在他身上流露得十分自然,并不让人厌恶,甚至让人忽略了他在这个年纪应该具有的沉稳。而接下来,很快,他即将要经历的,会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这份孩子气将被消磨殆尽,于是,他会被毁掉。这种经历,也可能会让他受尽屈辱,没有人能教会另一个人如何处理将来遇到的问题,只能由他自己去经历。这张稚气的脸,注定要丢失,变得生硬,除非他只接受时间使身体本身成熟后开始走向的腐朽,之外的任何一种艰难的经历对面容的改变都会更为迅疾,也更容易让表情产生浊气。他赞叹现在他脸上的这种表情,犹如端详着清泉中野生的水仙并想起自己的一个不愿启齿的遗憾。这种神情,既是他与生俱有的,也是这个世界赠予他的,往后,人们又会将之一一收回。他甚至想到他年老时候的样子,如果不是他再一次催促他继续理发,他会没完没了继续想下去。

接着,头顶的头发纷纷落下,只剩下刘海,他把镜子递给他,让他再看。

“要不,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看的。”

“这样不是要被人笑死吗,蠢死了。”

说完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看这样挺好的。”大的继续说,“很符合你的气质。”

“什么气质?”

“主要是傻气。”

“去死——”小的气嘟嘟地笑着,毛巾围住他的肩膀和前胸,使他无法伸出手给大的一拳。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又笑了,这次,他笑得有些笨拙,接着合上双眼,表情冷却下来,平静地说:“剃掉吧。”

剃刀再次响起,是锋利的刀片直接割下刘海的声音。他知道这个使他额头不再显得柔软的声音同时在他们心底响起,接着便是等待这一切走向结束的沉默。剃刀把头发全部铲掉之后,沿着发际线在他头部游移了一圈,接着,他仔细打量,让每一寸头皮上的发茬高度一致。小的一直闭着眼睛,防止头发落进眼里,直到他听到大的说“好了”,他才将双眼睁开,站了起来。

“你不照照看?”他问。

“不看,我知道我现在肯定显得很傻。”

“那是骗你的,很好看。你看,多好看,你圆圆的脑袋多好看。”

他推开他伸到面前的镜子。“不看。”

在这个时候,他还在为自己样貌的改变感到介意,对于一个如此无知的人,他感到沮丧,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空袭警报拉响长长的低鸣时,他在浴室里为小的冲头。他们听到楼下已经有人出门上路,想必送行的人带着儿子或者兄弟正向指定的集合地点走去。他一手拿着莲蓬头小心地为他冲洗,一手抚摸着理成青皮的脑袋,水覆盖在小的脑袋上,流向脖子和下巴。当他将毛巾盖到他头上帮他擦干的时候,他想起了在这个浴室里发生过的事情。小的抬起头来,手按住毛巾抱住整个脑袋用力地搓着,问他:“是不是快来不及了?”

“嗯。”他说。

说完他并没有催促小的快点,而是在猜想另一种可能的情况发生:当他们赶到集合地点的时候,卡车已经开走,今后也不会有人再来从他身边将他带走。小的开始着急起来,他怕所有人都在等他,怕赶到集合地点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他。并且,他刚刚把头发剃掉,他为自己的早作准备感到害羞。他将毛巾丢进空桶中然后快步走了出来,大的跟随在后面。

他看上去如此焦虑,像一只急不可耐想摆脱束缚的幼兽,抓起地板上的背包挎在肩上,边回头催促大的快点边向楼梯走去。随后是下楼的咚咚声,接着,是他跑到了门口,朝阳台喊他的声音。有一刻,他感到恍惚,但楼下的催促声使他无法静下来思考,他感到小的真的急切起来,并非在逗弄他。于是他跑了下去。仍旧是带着恍惚,连门都顾不得关上,他们一同上路了,直到追上前面的几个人他们才安定下来,正常地走着。

随后的事情他大概记得不太清晰,我所知道的,他后来对我讲到的,是他们一路没怎么说过话,只是一味地跟随着前面的人往前走,然后碰到更多的人。人越来越多,小的开始变得兴致勃勃,忘记了自己刚刚理了个他不肯看上一眼的光头。我猜想那会是一个有趣的场景,在众人之中,人们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位年轻人,并非因为他特殊的气质引人注目,人人都惊奇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之中看到一个引人发笑的脑袋兴致勃勃地前进,没有人会真为这种天真而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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