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期  
      文学前沿
在历史与酒香中存活
——浅评海飞长篇小说《花红花火》
欧阳德彬

 

在抗日神剧甚嚣尘上的当下,小说家海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随俗流的长篇小说文本,展示了一种更加真实的小镇生活。《花红花火》描述了江南辛浦镇各色人等的爱恨情仇和奋起抗日,那些酒坊掌柜、山中强盗、亡命赌棍、算命瞎子、革命志士淳朴中带着狡黠,善良中含着愚昧,霸道中蕴着柔情,建构了一个温馨光明的小镇世界。江南小镇本该安详静谧,如诗如画,孰料在那个历史时期,小镇遭受战火侵袭,居民纷纷觉醒,革命的烈火迅速蔓延。

 

丰赡的精神造像

 

通读全篇,最大的感触就是那些鲜活可感的人物,这些人物有一个共同点——丰赡的精神性。与贾平凹《废都》中丧失了精神只留下性欲、完全颓唐的庄之蝶不同,《花红花火》的人物重在精神,欲望倒在其次。最可贵的是有一些唐吉诃德式的理想人物,在那个烽火年代敌我装备极其悬殊的情况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头破血流一败涂地也要抗战到底。在一次交战中,面对日军的迫击炮,马龙等战士竟然用石头砸,彰显出一种悲剧和崇高的力量。在日军侵略的时代背景下,汉奸多,伪军多,阿Q多,有些人聪明得很,明哲保身,有胆量有魄力“独战风车”难能可贵。我国传统文化素以道德教化著称,国民性格趋向四平八稳,唐吉诃德式的人物极少。土匪陈三炮、地下党马龙、小叔子田树才都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花红,在后来的日子里延续着当初的爱恋,也是一种可贵的理想精神。爱默生说“拥有活力的灵魂最有价值”。这些精神性的人物充满活力,生龙活虎,有理想有干劲。人物是作家心灵的投射,呈现了海飞写作的活力。

萨特对“存在”有一句精辟的论述“存在是成为自己的可能性”。文学是人学,个人的精神痛苦、人生命运以及人与历史的关系等构成了人物本身。在本人的阅读视野里,总感觉中国现当代小说宏大叙事的泛滥和个人的缺席。同样是写人在历史中的遭际,《花红花火》中的历史退居到人物背后,淡化成人物活动的背景,肯定了人的地位。这样,小说就回归到了个人的生命现象。在《红日》、《保卫延安》、《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早期革命战争题材小说中,往往用大量的笔墨和篇幅去详尽地描写惨烈、残酷的战争场面,以表现英雄人物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和敌人的凶狠狡诈。《花红花火》中没有那种神机妙算具有“不死之身”的英雄,回归到脆弱的个人,却又个个是英雄。细细品味不难发现,前者是意识形态化的写作,后者是严肃文学的写作。

海飞坦言:“我虚构了一个叫陈三炮的强盗,一个叫沈家门的保安司令,一个叫花红的女酿酒师,他们活生生地在这座小镇走来走去,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仿佛日理万机的样子。我把自己也写到了小说里,我在小说里的名字叫:海半仙。十年过去了,我突然发现我不再年轻,所有的热情都在消退,只有花雕还是会温一壶吃吃的。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的冬夜,打开花雕酒坛像打开一坛往事似的。《花红花火》小说出版,岁月变得越来越绵长。吱的一声喝下一口酒,灯光就变得更加昏暗了些。如果灯光一直暗下去,那就是我们的暮年。”这部小说,想必在他心里酝酿许久,如一坛花雕陈酿,多年之后才启封。小镇里的人物活灵活现,在小说里行走自如,嬉笑怒骂,个个有血有肉。比如作者化身的海半仙,言语离奇神机妙算,竟能一语道破他人命运。通读全文,不难发现,女酿酒师花红是海飞偏爱的人物。这位女子性如烈酒,敢爱敢恨,颇有女侠风范。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就是一壶江南的花雕酒,是酒的化身。她的暴烈刚性与柔婉温香在小说情节叙述中有多侧面的展现。

土匪陈三炮也是小说中可圈可点的人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陈三炮带领铜锣寨的土匪忽然降临在了田有粮家里。陈三炮是来复仇的,十年前的那天他爹在田有粮的酒缸里淹死。陈三炮身上有中国传统的复仇意识,且不论他的酒鬼爹是怎样死的,反正死了就得报仇。儿子为老子报仇,杀人偿命,在传统道德中天经地义。就在土匪们要施暴的时候,陈三炮偶遇田家新媳妇花红,看到她唇上细密的绒毛,心中莫名其妙地悸动了一下,就找了个“利息”的借口带她上了铜锣寨。他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与这个女人发生什么故事,只是在相见的时刻身不由己,这一切的因缘际会,都隐藏在海半仙的神秘预言中。在山上,花红偶然发现了陈三炮的酒坊,站在土坯酒坊里,看见竹靶、木勺、麻绳、水桶、陶坛、陶缸、蒸笼摆放得整整齐齐,紧紧攥着木勺,再三质问陈三炮为什么不把做酒坊的事情告诉她。陈三炮腼腆地摸后脑勺,笑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在铜锣寨上,陈三炮做酒坊向花红示爱。花红在土匪窝里竟然反客为主,占据了主动位置。小说颠覆了革命样板戏中的脸谱化的土匪形象,树立了一个打家劫舍寻衅复仇却又心地善良正气浩然的土匪。海飞的小说摒弃了曾经流行的好人坏人两分法,旨在还原人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这无疑是更高层次的真实,而真实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最基本的品质。

“马龙的嘴角一汪一汪地冒着水,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全部被拆开了。后来他的目光一直浮在天空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用十分平缓的口气告诉了新四军,自己是地下组织的,为江苏新四军在辛浦镇采购药品和高度白酒而受伤,现在已与组织失去联系。何秀莲严肃地说,马龙同志,组织上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个人情感必须服从组织决定,你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你要是掉了链子,那你就别接这任务。”马龙作为地下党,海飞在处理这个人物的时候,有意避开“革命加爱情”式的窠臼,在传统叙事中,主人公往往会在革命前面放弃爱情。但是马龙到死也深爱着花红,喻示着人性的胜利,革命固然重要,爱情也不可丢弃。“马龙皱着眉头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弹药不够,路政委的新四军大部队会赶来增援,但怕时间来不及,所以得尽量拖住日军,再准备些大石头,让大家伙儿有刀的带刀,有枪的拿枪,没刀没枪的拿石头往下砸。”正是这些血肉丰满龙腾虎跃的个体生命,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带着生命的图腾和野性的呼唤,推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就连次要角色,在海飞的笔下,也是活灵活现,独具个性,比如教书先生孔二己。“这个清晨花红看到了上山来赎鼻涕的孔二己。孔二己穿着一件长衫,头发蓬乱着,背着一只布袋,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孔二己将那只布袋扔在地上说,‘尔等要五十大洋,吾倾其所有只凑到二十五大洋。实乃尔等绑错了人,错将和少爷绸衫换了穿的吾孙当作了少爷,故而老朽以为减半赎人乃最为公平也。老朽乃一私塾先生,授课为业,一生积蓄也凑不到五十大洋。请大王网开一面,放吾孙一条生路。’”此番装扮和语言描写,教书先生的酸腐味道迎面扑来。“鼻涕抹着眼泪把一个本子交给花红。花红翻开血染的本子,里面是一个一个人的名字:陈三炮、王二栓、刘阿福……花红一页一页往后翻,停在最后一页。马龙指着最后一个名字,孔二己!他竟然把自己的名字早就写上去了!鼻涕咧开大嘴大哭,爷爷!花红把鼻涕拥在怀里,爷爷是真正的硬骨头,他文武双全……”孔二己生前写下的英雄谱,跟海半仙的预言一样,有一种宿命意味。他早就下定决心,要抗日到底,牺牲在所不辞。再比如土匪里的郎中赛华佗,“在铜锣寨兄弟的眼里,赛华佗是个奇怪的活阎王,他总能把小病治大,大病治死,死病治活。他不看病时要么喝酒,要么熬草药。他有名的十全大补汤总能把兄弟们一个个喝得上吐下泻”,是个十足的喜剧角色,让人觉得是个医学的门外汉,但在医治革命烈士方面却立了大功,人物变得立体。

 

神秘的宿命色彩

 

“酒井来到太阳暖和的院子里,他看见树影把地面映得很暗,阳光把地面照得很亮,所有的事物黑白分明。这时,他看见一个老太太躺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手中却拎着一瓶酒。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像怒放的一丛秋菊,她轻声说,爹,公公,婆婆,三炮,树才,树根,家门,明媚,铁算盘,香雪海,地瓜,孔二己……沈大善人……喝酒啦喝酒啦,我替你们喝啦……花奶奶的手指轻轻搭在酒瓶盖上。酒瓶盖突然破空飞去,直直地落在一丈余外的一只小篓子里。小篓子里已积满了许多瓶盖。酒井愣住了。陪同参观的人告诉他,这位老太太是早已退休的老厂长,她叫花红。酒井忽然听到了时光破空的声音,仿佛听见了一个时代隔空而来的喧嚣之声。”多年之后,酒井来到中国辛浦镇参观考察花雕酒,睹此奇观,仿佛重回那段旖旎岁月。当然,酒井是当年的鬼子酒井的后人,但祖辈的记忆神秘地传承给了后代,历史与现代浑然一体。一阵浓郁的花雕酒香,穿透历史的风烟滚滚而来,让人心旷神怡。酒香不怕巷子深,好的小说也如此。

海飞以海半仙的身份投身于那段历史,与文本叙事交织在一起。海半仙是历史的旁观者,也是见证人。他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出现,又倏然出现,对人物命运指指点点。多年之后,花红忍看朋辈成新鬼、孑然一身之时,不由想起海半仙当初的言语:“生值鹰骨性格傲,为友尽力两肋刀,刀快须防下山早,剑光早敛莫出鞘。刀枪之命啊,花家丫头,你的命比铁还硬。”莫非真有半仙,隐藏在众人之中,能洞悉生老病死家国命运?这给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和宿命的色彩,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先知。海半仙的形象其实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就如《金刚经》里描述的那样开了法眼,可以洞悉未来。小说结尾,垂垂老去的花红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喝酒,昔日同伴都已离世,这种生存的孤独让人久久震撼。花红年轻时可是风姿绰约,美艳却不柔弱,带着几分男性的果断和刚强,恰恰是这样特立独行的个性迷倒了小镇上的男人。一个个的男人爱上她却得不到她,在他们死去之后,她依然遗世独立。国难当头之际,花红坚决抗日,有勇有谋,一派巾帼英雄的形象。正是透过花红的视角,见证了爱恨情仇,见证了历史。“骰子筒在快速地旋转着,赌徒们的嘴张张合合,正在用力地说着什么。这些镜头都是静止的,在花红的眼里,她看到的是一场无声的皮影戏。但是她却听清了骰子筒里骰子转动的声音,这是听了十多年凭耳朵听酒缸里的酒有没有发酵的声音练出来的。”女酿酒师竟然在长年累月的酿酒过程中练就了出神入化的听觉,增添了小说的神秘色彩。

 

甘冽的江南风味

 

大多数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地域意识和故乡意识,如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张炜的胶东,王安忆的上海。海飞的小说弥漫着一种江南风味,以江南民俗文化为依托,尤其是酒文化。比如小说中酿酒开耙景象:“花红袖管高挽,用木耙在发酵缸中搅拌醪液,醪液的漩涡漾开。田太太和田明媚兴致勃勃地看着,指指点点。些许的阳光漏下来,洒在田太太和田明媚的身上,斑斑驳驳。花红大声喊,一开耙,好米好水酿好酒。众人大声说,开啦。花红喊,二开耙,多子多孙多福气。三开耙,福禄寿财全到来。四开耙,玉液琼浆敬天人。五开耙,天佑田记风水顺……众人跟着喊,开啦,开啦,开啦。”海飞把酿酒的过程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又刻意回避了繁枝缛节,只摘取富有代表性的细节。在江南小镇的冬天里,小镇的老爷们喝一点儿黄酒,吃一点儿狗肉,在昏昏沉沉中度过整个下午。酿酒的木勺子呼啸着穿过冬天,稳稳地落在水桶里,溅起一片白亮的水花。江南小镇居民的那份安闲跃然纸上。可这种桃花源式的生活势必会被战火的硝烟打破,很多居民沦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也有很多居民奋起抗日,成为民族英雄。但这种抗日不是由于政治宣传的功效,而是骨子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是维护曾经生活状态的本能。这种抗日为的是脚下的土地,为的是自己的生活,比那种因宣传鼓动而抗日更贴近文学的真实。田树才找军火商人赵甲买枪,当他握住那支沉甸甸的枪,觉得浑身长满了力气,就像荒野里的草,一长就是一大片,随风起舞。当田树才握住枪,他的心理就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买枪本来是为寻仇和防身,后来走向了抗日和救国,这是一种自我的发现和内心的升华。

莫言的《酒国》写一座花天酒地烹饪婴儿的奢侈王国,旨在批判人性的贪婪和沦丧,小说充斥着放诞无羁的狂野想象和血淋淋的暴力书写。海飞笔下的酒乡则洋溢着暖暖的人情味和淡淡的温馨,更接近于沈从文笔下湘西人的生存状态。

刘再复说,中国文学的致命伤是它太意识形态化,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和四十年代之后的“现实主义文学”。书写日本军人当时悍然入侵,正直的作家难免要义愤填膺,小说若仅仅停留在谴责、暴露、批判的层面势必落入肤浅,而海飞的小说《花红花火》重在生活场景的描摹和人物性情的塑造,让小说的重心回归到生命本质和个人现象,这是小说艺术性的内在脉搏。当小说中的人物置身历史之中,除了宏大的时代背景,还在读者心中留下了个人的声音和性格,这是小说的成功之处。读罢掩卷,小说中的那些燃烧着火热东方酒神精神的人物,依然浮现眼前。一阵浓郁的花雕酒香,穿透历史的风烟弥漫开来,让人心旷神怡。酒香不怕巷子深,好的小说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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