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期  
      新锐



叶临之,1984年生,现居杭州,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二十余篇。
 
地震圆舞曲
叶临之

  

王坤申

 

他来找我的时候,就犯了点事儿。电话里,王坤申强调说他惹了麻烦,他让我记下细节,以备适时的时候好好想想。电话的时候正过安检,他捂住他的包不让开袋检查,以他平时的个性,犟了句嘴。警察说,那请去办公室一趟吧。当即天墨黑,如胶似漆,像墨汁泼洒地沥在空中,深秋有无名的压迫感。去警察办公室的路上,王坤申苦闷地,继续给我打电话。他说,陈总,哦,陈与尘大哥?你看他们干的事!刚开始看他神气的,到这电话宛如一堆乱码。等回来,又接上道,大哥,是你让我坐地铁来的,我说不熟,前进镇也没地铁旁边的俩警察有人就说了,电话你别打,也就是按个程序,让你去接受下检查,看看你的包。

依着警察的指令,他转到电梯旁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立有仨警察,脸色油青。渗下来一丝细汗,众目睽睽下,王坤申不让过安检的包,他们摘了下来。

一打开拉链的时候,警察们的喉结上跳下蹦,嘴唇抖索。有小榔头,小起子,关键的是还有把工具刀。这是管制工具。你都可以提供给作案团伙了。警察群里有人道。男女警察上下五个人瞅着他,那时,王坤申的脸“唰”地成了酱紫色。

警察说,身份证您拿出来。王坤申直着性子道,我又没犯法,凭什么你查我,莫非还要没收?警察说,你上地铁,凭这些东西,说不定你就可以让市民都骚乱了,到时,我们就该给你办拘留证了。初始,王坤申脾气大,这会儿软了性。他道,我认错道歉行不行?我还要赶着去见女朋友边心娜,东西她的,我给带道具,东西也不是很多吧。一个年纪比边心娜大、又大不到哪,头发嫩黄的女警察过来,朝王坤申看上一眼,同情道,你还是再待会吧,市里搞大型的体育活动,管得严了,做个登记备下案,就这样吧,说正常也正常。

看这一趟整的,王坤申垂头丧气,萎在角落里,手抱着头,像前进镇放出来的蜗牛。警察们说咱先吃饭吧。王坤申还在地铁站里做登记,警察们吃他们的扣肉盒饭。所有程序都走完,那个黄头发女警察才道,走吧,你可以走了。王坤申才站了起来,因为蹲久了,双腿竟然打起摆子。等他艰难地回到地面,黑灯瞎火中,粲然的路灯连成一条白线飘飘乎远至天边,顿时,他觉得举目无亲,一股鼻涕呛了出来。

王坤申的事不能怨我,他过来找我,不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来看女友边心娜的。边心娜报了青年电影讲习班,现在正在跟着导演培训,王坤申包里装的应该就是边心娜要的东西,至于我离开前进镇,全为小生意谋求可持续发展,来邻省大学进修,读MBA

火车上,王坤申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了边心娜来出差前的晚上。那么是在前进镇了,说他俩前天还在跳舞,在星河子舞吧。哥你还记得吗,上次你回前进镇,我请你喝过酒,看你生意做的,你以后应该不会回前进镇了吧。

可不想那天,边心娜没有把她的事告诉王坤申。他跟我说边心娜来是这样说,小边真不是来找你的,我好心的陈与尘大哥。王坤申说,那天他俩跳完舞后,他用自行车载她回镇中心小学,一路往前飙,中途还吃了大排档;他俩一起睡在学校宿舍,这天不和往常一样,由王坤申去住边心娜的服装店。第二天,边心娜早早地起床,她起床梳妆洗漱完后,屁股一扭,跟他说要告别,短短地一声,走了。边心娜刚才梳妆的时候,王坤申也起了床,他从盥洗间回来,边心娜把一张动车票放到包里。他不留神间,眼睁睁地看着边心娜离开了他们中心小学的宿舍。边心娜没跟他多解释,恐怕是赶不上火车,因为她有点睡过头,还有,后来她说她并不想把她的心事全告诉给王坤申。

王坤申在警察办公室蹲了老半天,我这边开始为他干着急。自从他给我打了电话,我都没能联系得上他。我紧张兮兮,五分钟后,又给他打,这次通了。对方说,你谁呀,又马上挂了;看来,是押他的警察说的话,他的手机暂时没收。

那阵天黑乎乎的,下一些雨屑,斜着飞来,又斜着飞去,打在雨棚上、菜馆的伞棚上,能让每一个异乡人从内心深处倍感萧条。

坏事了,我赶紧去联系边心娜。《怎么爱到天亮》的铃声,“昏暗的光线,代替你坐在对面……”响来响去,甚久,边心娜的电话通了。边心娜说,忙呢,啥事,我还在班里。为边心娜的话,我惊讶得很。我说,还啥事,边心娜你知道吗,王坤申给抓了。我无比认真道,这是重点,你眼下唯一的重点。不料,边心娜毫不在乎,她直呼:陈与尘大哥吗,我有你来电显示,你说王坤申从前进镇来了!

夜晚漂浮着让人不安定气息,像水草一样杂乱。我不明白边心娜,她究竟为何很轻易地过滤了这突发事件,莫非她只是在为王坤申来看她着急起来?

我说,是呀。边心娜抱怨起我,大哥你咋不早说,你怎这时候才告诉我哩,要晓得他来,我就有准备了,你说王坤申是不是脑子有病。听她一通牢骚,我心里也没好气,恨自己的脸部神经不够用。我说:是呀,整一个愣头青嘛,呵呵,可眼下他不正是看你来了吗?

说到这里,那就先来说说王坤申和他遇到的爱情。

王坤申,大学毕业后就来前进镇了。话说蹊跷,他来前进镇的第三天,我和他就认识。那时候,是我在前进镇的起步阶段了,我正在前进镇中心小学前面的人民大道忙基建,戴着安全帽,指挥几个员工拆楼。王坤申在旁观察。

他瞅中了盘坐在废墟堆上的我,过来道,您是负责人吗。我瞟他一眼说,是。他说,不能这么拆,太粗放了。看他文质彬彬的,我仔仔细细上下瞧了他两眼。我是一大老粗,由于时代原因,大专毕业,算是从学业的道途上半途而废。可是,我还是挺喜欢读书人的,平日在家,我总是捧着本《实战生意经》,书不离手,也很欢喜凑过去和读书人们聊。而且,我喜爱音乐,偏偏喜好古典音乐,言必称C大调,每年的维也纳音乐会是必听,怎么说,相信我这等态度也不全是附庸风雅吧。

我就和他聊了三句,完罢,我大吃一惊。面前的小伙子,嘿嘿,他是前进镇中心小学的人民教师,在我们这个做外贸服装、鞋子,盛产洄游鱼类的小镇,大街上出现个知识分子倒是稀罕——奇葩。王坤申说,这天着实闲得慌,他才出来人民大道散心。我说,我也是前进镇中小的校友,前两年,前进镇小学扩建翻新,我还包下来一点工程。这么一说,能与王坤申认识,也挺好,表面上是赢得了两个“苹果”,谈谈教育和土建的发展,后来一起在前进镇的私人小饭店吃了几次饭,成了好兄弟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我要说,王坤申在前进镇找不着女朋友,此前长达六年,我向他打趣过多次。没想万事都有意外的安排。王坤申是多亏了一次偶遇的地震。王坤申喜爱旅游,一年前的暑假,他到西南旅游,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地震。像当地人一样,他在广场扎帐篷,一住好几天。他扎的帐篷隔壁,来了个女孩:身材娇小、匀称,玲珑剔透的,眼睛像亮着的灯笼那般有神,说话像八音盒一样,时不时播着歌跳着舞啥的,自娱自乐得让王坤申有一阵认为自己神经错乱了,他自语道,莫非李玉刚来犒劳灾区人民了?

那天晚上,临时备用灯亮起,王坤申往那帐篷发着呆地看。那女孩正要准备睡觉,看见隔壁一个男的朝这很用力地瞅,她瞪了他好几眼,还很凶地挥手,别看!王坤申仍在发呆,看着那红澄澄的帐篷,他终于说话,慢腾腾地道,这口音我很熟悉,你前进镇的?女孩一听,脖子涨红到底了,她说,嘿,你怎么知道还有个前进镇?王坤申浑身激动了起来,他唱歌一样地口吐莲花起来:前进镇前面是前进河,前进河里有座墩桥,四墩的,过了前进桥就是前进镇的菜市场,再走就是前进镇的中心小学;前进镇的中心旁边没开发时,到处是莲花落。

女孩笑,哎哟,这鬼运气里给碰到老乡了,悲剧啊。

王坤申当然不是她老乡了,他第二天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告诉给边心娜,他是前进镇小学的老师,而且,他是考进去的。王坤申主动通报姓名,女孩呵呵了两声。那几天吧,交通又不便,他们始终没法走开那县城,看着那女孩每天发愁的,王坤申只能“借酒浇愁”:旋转木马,“你一颗星我一颗星”广场射箭,最后是——要不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女孩刚开始还睥睨他,等王坤申确认,点点头,她大声道:真的?

热舞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叫边心娜,前进镇服装市场的小店主。王坤申的情事就是在这赢得转机的。大半个月后,王坤申甜蜜地向我挂了个电话,通话中,他吞吞吐吐,都能想到他那顾左右而言他的表情,一下子让我蒙了,不过我听明白了,他恋爱了。他一向把我称为大哥,他说要把她带给我相相,反正,他在前进镇无依无靠。他俩就在星河KTV的对面饭馆吃饭呢。

在饭馆,我观摩了他俩好几次,在作如下盘算。这个所谓西南之旅,莫非边心娜,这个前进镇女孩本来就是抱着收获另一半的预期去的?只是,她走了一圈,又回了前进镇。我在此问题上的预感让我观望。王坤申生活在前进镇,可是照我看,他的个性挺像一种二十一世纪或许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劳畜:驴。驴概括出来的性格,是乡村圆舞曲的性格。

驴性,也是属于永远准备抗衡的个性。

这年初,在我们的省城A城,我又见到边心娜。边心娜来A城,恰好我也在,我是来省城办事,正开始盘算上个长期班的MBA。这本命年,我突然对前进镇的事有不良预感了,一天的深夜从肚脐处隐出来不大不小的痛疼,像一条裂缝深入脏腑,无从看到,人到中年,这是极为稀少的情况。

那边,碰巧边心娜联系我了,说要和我见一面。我说,那请你喝茶吧。到了青藤茶馆,落座后,边心娜说明来A城的缘由,她跟我谈论起王坤申。她道,我准备买一部车,全镇人民买车都哄起来了,他不同意,我俩就吵架了;我就把服装店关了门,从前进镇跑来。大哥,听说你在A城,我找你聊聊。

我跟她说,边心娜,车子嘛,你可以先放一阵子,你说,你准备干什么。边心娜说她正处于人生的失落时期,还没想好。她一蹙一颦的,道,没想你和王坤申的关系这么铁,铁到王坤申真把你当大哥。她对我大发牢骚地谈起王坤申:王坤申呀,掉进水里,都是直的。我说是有点,不过,他心肠好,人厚道。我仍为王坤申说话。边心娜在那纳闷地说,可是他为何来找我,这连我也蹊跷了?陈与尘大哥。

 

边心娜

 

看到王坤申的时候,大清晨的,七点。起床的时候,我刚喝了一杯麦片,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染成了中秋常见的鹅青,至于大块白色的云朵,像我家陈“公主”养的那只死去的花猫;花猫上的绒毛,粘在那,有一块没一块,一动不动。我心里一抖索,起身去另一个校区上课,开门扔垃圾。王坤申就站在学士楼我的门口。王坤申的头发湿淋淋的,板在一起,像抹了发胶。

他没去找边心娜,那么,我实在猜不透这一夜他是怎么过的。我站在门口,小声责怪道,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叫我开门,莫非你一直就站在外头?责备罢了,我倒是很冷静,猜测他这一夜的行为。

王坤申很低声,大哥,我怕是要打扰你。王坤申真的让地铁里的警察给消磨脾气了,口气很软很软,有点娘娘腔,像软柿子,听起来怪舒服。他刚说完,就“啊”的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说,有点感冒了,要喝姜茶么,暖身,大秋天的。

王坤申进门后,陷在沙发里,他揉了揉鼻头,抬头道,是有点,我真是感冒了。

我连忙进屋,从热水瓶里给他倒开水泡姜茶。姜茶是我老婆王芬芳给塞到拉杆箱的,王芬芳让我随身带,她说今年全球天气偏冷,你要好好御寒。她又打趣道,陈与尘老总,在外九个月,差不多一年,你别拈花惹草,不过,看你和王坤申做朋友,我王芬芳就认定,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出门前,王芬芳像所有婆娘少不了叮嘱,我对她开玩笑道,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王芬芳没好气,你不要我们的心肝宝贝了?陈与尘,你就不怕再多事?王芬芳指的是我们的独生女儿陈“公主”。

我把姜茶端过来的时候,王坤申仍躺在沙发上。见我端着杯子来了,他一个利索地翻身起来,接过来杯子,咕噜咕噜,三下两下就把姜茶喝完。他道,哥,你要去上课吧?我不打扰你。我看着他的现状,心想他一时也不可能去找边心娜,找边心娜时,说不定边心娜会推诿见他呢。我说,没事,你就在这躺着好了,反正人家清楼不到宿舍里来。他说,那没必要了,边心娜可能要我去,她的道具……

他让我记起边心娜昨天电话里的反应。

我说,你先稳定下来,口袋里有钱没。

王坤申木讷地看我,钱还有,可能不多,住宾馆花了点。我说,那我先借你一点,人生地不熟的,你也好行动方便。王坤申就开心多了,他道,哥,那你快去吧,在地铁里,我不是气得不行嘛,谁叫火车上我们扯得那么开心。

我说得了。我换鞋的时候,指了指卧室,说你还是在床上眯一会吧,床空着也是白空着。

我出去后回来得有点晚。上午课上完,中途去见了好几个朋友,天南地北,都是为企业谋发展来上MBA的。我们唠嗑,为小企业,到了殚精竭虑。快到下午四点半,我才把事情忙完,一打开手机,没发现王坤申联系我。

之前边心娜已经给我打来过电话。

那是下午两点多,我和朋友聊得热和的时候,边心娜一开口就说,大哥,你看王坤申死哪去了,电话关机,他不是来了吗?陈与尘大哥。我一听,心里对边心娜有些气,我道,他不是来找你了吗?你说他到哪里去了。

边心娜本来够尴尬的,听我说,她不知如何回答。

这里就要略微说说边心娜的身世了。边心娜漂亮,整体概括说来是柳眉、凤眼、瓜子小脸颊、小翘臀。边心娜是前进镇人,白塔岭水泥厂的职工子弟。听王坤申说,边心娜出身也是不好。作为前进镇人,这我清楚一点,她家以前不知出了何缘故,她母亲执意将温馨可人的三人家庭生生要给弄成单亲母女家庭,她父亲被扫地出门,母女单过。至于边心娜母亲的强硬,我一直听说,对于我、前进镇的人来说,也始终是一团谜。边心娜的母亲,在前进镇某户人家的桌子边,曾经我也见过,是属于老电影里凌厉的那种女人,然而,就是这种稍显老式的女人让我产生过同情,由此,把同情带给了边心娜。

边心娜母亲风华正茂的时候,正是白塔岭水泥厂的文职员工。边心娜小的时候,她母亲常带她出入厂方的各种场合,年度晚会、舞会呀都上,所以,边心娜从来不会缺文艺细胞。这些年,前进镇有了小区开发,整体上始终处于基础设施开发初期,在尘土飞扬、皮卡车横冲直撞的小镇,那些腰里揣着钞票、脖子上筷子粗金项链哗啦啦直晃、目不识丁的“白丁”倒是不少。边心娜从白塔岭出来,也不知是打动过多少前进镇男青年的心,边心娜是从来不加理睬;而且,她生性与母亲不合,她母亲在亲友相劝的情况下让她相亲多次,边心娜都看不上。边心娜说,她宁可屈才,开她的服装店。

回到正题,听我这样说王坤申,边心娜这时诡秘一笑:大哥,我知道了,那没事了。

她是聪明女孩,我还没懂她意思,她已挂了电话。

下午,事情忙完,我在学校校区的食堂里吃了晚饭。我准备吃了饭,顺便给王坤申打点饭,拿了个一次性饭盒,夹点白菜、鸡腿、茶叶蛋、一块猪髈骨。我猜王坤申一定还在我宿舍里,他肯定没出学士楼。我打好了饭菜,拿着公文包要走,中途,遇到MBA的培训教师,食堂里,我又和他交谈十多分钟。给王坤申打的饭菜都快要凉了,我要快点结束这次谈话,匆匆告别。我端着饭盒上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后,才到我住的校区那栋学士楼。

话说回来,边心娜不可能来找他的,王坤申应该主动找她了吧。否则,他也不会来找边心娜。这一点,他从来不像前进镇的人,前进镇的人少有这种粘稠质、不痒不痛的性格。不过,王坤申本来就不是前进镇的人。

那是典型的傍晚半黑、逢人都要撞枪口的夜晚,我到了学士楼我的宿舍门口,掏钥匙打开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宿舍客厅里只是更暗。我开了客厅的灯,把饭盒放在餐桌上。我正要去卧室换掉外套,打开卧室门的时候,我一时发愣,简直不清楚面前是啥大灾大难了:卧室立式台灯的灯打着,我的床上正有两个人翻动,像泥鳅一样地打滚,那白花花的后背和屁股,像两片反光的镜子,直刺人的眼睛,让我眼花。我心平气和地退出来。

不用猜,肯定是王坤申和边心娜。白花花的是边心娜,看起来像镜子,慢三拍的那种晃。我关卧室门的时候,那边,开始短暂的寂静和留白。一阵惶然的忙,王坤申从嗓音里压出很低很低的声:大哥?我从鼻音里退出来“嗯”,对他道,吃饭了。王坤申尴尬中透着轻快,好咧。

我怎么也没想到边心娜会来,哎哟,对于王坤申和边心娜在我宿舍里发生的事,王坤申来这的一天不到,包括在地铁里的事,这一连串的“烧烤”,都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只好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一样。

明显,边心娜下午是赶在我的前面。边心娜来这见王坤申了,而且就赶在我回宿舍的路上,难道,她不会想到我会回来么?同时,也犯了培训人员住学校宿舍楼的大忌。我老婆王芬芳多次要来学士楼呢,她说体验一下大学乐趣。王芬芳屡次三番地要求来,她来过一次,我让她住宾馆里。按校方的规定,学士楼是栋博士、研究生楼,男女混住,有伤风化,学校明文禁止社会闲杂人、男女同住一室等等现象发生。

我正在深思的时候,那扇卧室门开了。王坤申先出来,他下身是印刷抽象图样的短裤,边心娜站在他的后面。边心娜隐在他的肩膀后,下身裹着浴巾,白色浴巾的一角使劲地卷在手心。边心娜像胆怯的雀子,很长久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才移开。把眼神抬高少许的片刻,裹着浴巾的她,从王坤申的肩膀后碎步退开,去盥洗间。王坤申呢,穿着夏天常穿的短裤坐在沙发我的旁边,跟我说,大哥,前进镇天气凉透了。王坤申是向沉默着的我套话说。我道,是啊,你俩快吃饭吧,要不,什么时候回前进镇去?

都是边心娜。

到这,我往盥洗间里边瞟了下,边心娜听见我们的话了。她转身道,来了。那阵,我像威严的父亲一样的目光,边心娜的脸像红纸羞怯惭愧了好一阵,她只能够把眼神往旁边移开。

真的是匪夷所思。要吃饭了,他俩挤在一张沙发上一起吃。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抽起烟来,我又实在不忍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饭。

饭盒里打的饭菜只够王坤申一个人,加上边心娜是不够的。看着他俩吃饭,我终于明白边心娜原来缺的是温情,王坤申能把男人像火一样的温情给她。白菜分开,王坤申一小撮,多半是边心娜的;茶叶蛋,王坤申用筷子叉开,蛋白是王坤申的,蛋黄是边心娜的;鸡腿也分开,也是两人一半,王坤申鸡皮居多;至于猪髈骨,两人一人一口地来,很香。

边心娜和王坤申的感情还真是不错。看到这,我心情才好受了一点。我说,饭菜是不够,我只想到王坤申的,晚上来顿丰盛的。

吃了饭的王坤申又恢复了神采洋溢。

边心娜说,大哥,晚上我们请你吃饭喝酒。

她说到这,我扑哧一声要笑了。晚上,刚好我有饭局,有个做桥梁的包工头请客,再说,你问王坤申,他兜里装的还是我给的钱呢。我不是不相信他有钱,前进镇中小的老师嘛。

边心娜看气氛活络了,她打趣道,电话里,你还叫大哥陈与尘呢,你就没想到他会帮你。

嗨,刚开场就来了命运交响曲!王坤申还想着刚来时候的事道,异乡嘛,被气昏了,这样的事我对谁都不客气,对于前进镇的人来说,我这样的事,那亚不亚于一场地震?大哥,你开公司还回前进镇吗,我想你来培训就是以后不回去的。

后来王坤申在空荡荡的旅行包里翻找,没找到一身衣服。他背着包从前进镇过来,虽说前进镇也是凉透了,可是,王坤申过分兴奋,他忘记了带衣服。边心娜惨兮兮的样子,她缩在沙发上道,我也没衣服欸。我坐一边,无动于衷,因为这毕竟不关我的事。他俩开始七嘴八舌地商量,最后说去市场找找,说要快点,市场快关门了。

走前,边心娜慌慌张张看着床边,她准备帮我料理一下床单。我说不必了,待会请宿管来清理一下。边心娜说,那大哥,纸篓呢,我去处理下吧。一说,边心娜面带羞愧道,晚上王坤申就住我那边去。那边,王坤申回来后,他砰砰地拍着胸脯,还是旅馆吧,可不能再丢前进镇的脸。

他俩走后的好几天,风凉兮兮的,风里夹雨,比以前更凉飕飕了起来。雨是白透可见,像前进镇经常在上空漂浮的雪鹞子,在空中不断翻飞、炫技的时候,看起来有那么一二时刻,在空中是要凝固、迟滞的。有人说北方冷,其实到此种程度,南方更是冷得贼了,这不,更加重了冷的程度;至于天的颜色,鹅青的底色外,还带着冰凌子的透明、锋利。

王坤申和边心娜再来找我,已是第三天上午。大白天,王坤申骑了一部自行车,后座载着围着围巾迎风飘展的边心娜。昨天的电话里,王坤申跟我说起过,边心娜给找了一部车。我不知道王坤申找一部自行车干啥,他是从学校请假来看边心娜的。可是,我还以为他俩万事都已平息。

这边平息下来,马上要牵扯到我。年初从我肚脐处出来的隐痛,这才开宗明义,像一场地震才刚开始爆发。

他俩来的时候,我正站在学士楼的窗口,王芬芳刚给我打了个长电话。

王芬芳向我通报了两件事。第一件,王芬芳说,家里她准备要进行装修、调整,拆一扇墙,拆的是我们的女儿陈“公主”卧室的那扇墙,可以把这实墙改成虚墙,征求我愿不愿意。一听,我就责备起王芬芳来,我说,你看女儿多大了,十七岁了,你让一个大女孩睡在敞开的环境里?你让她整天穿衣服躺在床上,你当她囚犯、人质啊。王芬芳不语,没有半点声音打破我这边暂且的沉寂,好久后,她开始低声啜泣,说起第二件事。她道,陈与尘,你是不了解,我不也是没办法嘛,陈“公主”又闹起了自闭症,你晓得她吗?这两天,她时不时地锁门在她的小卧室里,今天,又不去上学了,死活不出门。

我跟王芬芳急,那你不能好言相劝吗?就这事,王芬芳气糊涂了,她只会跟我唠叨、抱怨。这会儿,王芬芳歇斯底里起来:这到底是哪和哪啊,陈与尘,家里这破事,我总要砸墙,要不,不在这里待了!

这都牵系到我的女儿陈“公主”,这里我要重点说说陈“公主”。

作为父亲,陈“公主”若有问题,责任在我。陈“公主”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衍生品,话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小时候,我是把她含在嘴里握在手心;大了点,她要啥买啥。当时在前进镇我们的条件也不好,也没买房,我都给她买最好的童年用品。陈“公主”大名陈乃倩,她入学后,我昵称叫她“公主”,而这小名正是我所取。

陈“公主”的事,如果有情况,让我想想,那是很早,还牵系到王坤申。大概是王坤申来前进镇那年的元旦。对于这一点,我得承认我有过失,因为平时我很忙。

当时我第一次带王坤申到我家里,让王坤申从前进镇中小来过元旦,吃顿节日饭,顺便看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那一年嘉年华的指挥是小泽征尔,小泽标志性的灰白乱发一出现,我欢腾地喊:

“小泽好!”

“小泽好!”

“小泽好啊!”

小泽征尔的搞怪手势如蛇形般逶迤。十八分十八秒,小号手“bangbangbang”的搞笑逗乐中,王芬芳笑吟吟、笑眯眯地摆好了碗筷、菜盘,我一旁慢腾腾地去找开瓶器来开酒瓶盖。此时,她和我都没注意到的是,十岁的陈“公主”窝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脸沉得像秋天的黄桑叶。宣布开吃的时候,陈“公主”把自己锁自个儿房间里了,王芬芳千呼万唤,她不出来。到这,我说,别管。我和王坤申喝酒,因为喝的是王坤申当天带来的澳洲葡萄酒,很热闹。后来,不幸的是,我多贪了几杯,而陈“公主”一直锁在房间里。她暂时显示出来的叛逆被我视为没礼貌,我第一次对家事、对陈“公主”生气,酒性大发。饭吃到半晌时,我嘴中的唠叨加重了我心里的怒不可遏(可能是一时喝多了的缘故),途中,我拍起桌子,摇摇晃晃地离桌,差点去撬门。王坤申连忙来制止我,说,哥,坐下坐下。我注意到有外人在场,也不便把事情闹大,等吃完饭,曲目《蜻蜓》刚完毕,眼下,小泽征尔的表情再欢快,手势再幽默,我也没心情欣赏了。我对王芬芳说,我要出去下。说罢,我就和王坤申下楼去了,实则是散心。

等下了楼,到了小区的环形水池,特殊的夜晚,连小区门口也播起了《欢乐颂》。王坤申低着头,眼看他要出小区门走了,我拉住他道,你看出了什么苗头没有?(还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王坤申看着我,起初不说。我道,你跟我说,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他就跟我说了实话。他说,大哥,你女儿可能心理有点……我发愣,王坤申说,他就青春期孩子的问题进行过专项研究,实习期,到了一所市高级中学,哎,你说再优秀的学校里,再优秀的学生也存在心理问题,有撞墙的、弄残的、出走的、自杀的、偷笔的、看色情片的……还别说别人,大哥,就说我自己吧,有时气来了,我都没法控制得了。

他精准而精确地描叙存在的上述异常行为。然后道,怎么就会病了?关于“突发”、“突然”、“病了”,都是心理或者精神问题,王坤申说他坚持不懈地研究了三年。这对于社会、组织结构、个体都是常态,概率是一半一半的,也可能是先萌芽,然后必然爆发。这样的王坤申让我耳目一新,我闻所未闻(作为知识分子,看来真与后面的王坤申不一样啊)。我说,你继续说,我家陈“公主”……至于说什么,后果你暂且别管。

王坤申在我的逼问下道,就是与别人、别的女孩行为表现不一样嘛,她叫?你们怎能叫她陈“公主”。我说,刚上初中,大名其实叫陈乃倩。

王坤申道,平常,她和同学朋友踢毽子、跳皮筋吗?礼拜六?礼拜日?

我发愣,这方面我实在不如王芬芳清楚。王坤申继续:大哥,你再看看她眼神,你仔细想想,我也是猜。我没再问甚,我也心虚,我平常甚少回家,如今,实在回想不起陈“公主”有和别的同学来往。

就是心理障碍。我和王芬芳的女儿——我们的陈“公主”有逃离的精神性问题。王坤申给我布置了一道作业题,随着解答王坤申给我布置的作业题,接到王芬芳电话,我越来越这么觉得。

我离开前进镇,原来是为摆脱难缠的家事。这会,我反复地考虑王坤申的话。王坤申热爱前进镇,我作为从前进镇出来的人,从前进镇工业区里一直摸爬滚打到今天的人,却害怕回去。这么一说,我出前进镇来培训真是对的,这下,如果真来地震好了,这是奇怪的想法。等我和王芬芳打完电话,回过神,才发现王坤申和边心娜站在旁边。

王坤申一上学士楼来就跟我说,他俩租好了房间,是单独租的,就在学士楼后面一百米的小街里,叫柳林街,价格也不算特贵。柳林街我知道,不少来进修的中小企业主省吃俭用,就租在那。不过,直到前天我才知道边心娜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坤申说边心娜来讲习班的十来天,她一直是向朋友借住的。前两日,她朋友告诉她,她要想办法去租地方了;到今天,她朋友回来前跟她最终确定,边心娜只能搬出来。

这一天重点是我。他俩来是来请我去吃饭的,对,真的请我。

我“嘿嘿”两声问王坤申,坤申,你不该是请我吃告别饭吧?

王坤申笑,大哥,那倒不至于,我在这还要很多天呢,边心娜没跟你说吧。我要努力,我能不忙活?

我说,那忙活还吃什么饭。

王坤申说,这几天忙忙乎乎也要吃饭嘛,还没好好请你吃饭呢,我们一起去吃点吧。

看他的热情,我不能无动于衷。我跟他俩约定坐车去吃本地的特产,我们三个人到了朝天宫那边,那里有饭店,也有路边小吃。边心娜选择了一家店,美团网里有说小龙虾和盐水鹅都不错,而这都是特产。

等菜端上来,喝了一些酒,酒水是王坤申替我点的,说都他请。我说,我这几天感觉不行,肝不太舒服,似乎有大三阳了,要喝你自己喝吧。王坤申豪爽道,那好,我正要喝喝,把这几天来的晦气寒气一扫而光,可怜的我,该死的我,干!

我这就好奇道:王坤申,我记得你不喝酒的么。上次你不喝酒,还让校长说了一顿,说你不给他面子;他领导嘛还开着越野车,特地请你和我去吃顿饭呢。

王坤申说,这次不一样,你问边心娜。

他指着边心娜,他自个儿斟酒。看来,他俩又闹出事来了?边心娜也不管他说的,她闭口不说。她只招呼我道,陈与尘大哥,吃吧吃吧,菜都凉了。我们就吃起饭来,就王坤申一个人喝酒。吃饭的半途中,边心娜手机铃声响了,《怎么爱到天亮》,“昏暗的光线,代替你坐在对面……”它一直响着,边心娜看了下我,又看了下王坤申,才把手伸过去,不甘心地摁掉。

我们吃饭已经到了半晌,因这个电话铃声,气氛陷入死寂。王坤申一个人把酒喝完了,他说他想去秦淮,他问我,秦淮在哪里。

我说,秦淮不就在这边嘛,朝天宫过去就是,饭后,你和边心娜去坐下船吧。

那边,边心娜拍了下王坤申的手,说,你这都不知道,真笨!

随后,边心娜看着我,原来我误解王坤申的话了。边心娜说,大哥,我们说的是一部戏,导演说他要拍《秦淮》。边心娜然后说,给我们讲课的一个导演,他要拍《秦淮》,他的工作室就在秦淮河边。

王坤申说,是不是早上你跟我说的王导演,在前进镇的电话里,你说的什么王弘导演?他给你们讲课,他派人给你打电话?

王坤申去掏手机,说要给我看边心娜微博对王导演的吹捧,一线、前卫、文艺、著名青年导演,哎哟喂,那个脑残粉呀;边心娜当初来参加讲习班,他那早上不知道,如果晓得,他准是一百个反对。

边心娜开服装店空闲时,喜欢刷微博。今天,王坤申恍然大悟了,表情满是悔恨,像个劣质的独裁者,又只能痛心疾首。

边心娜说,讲课怎么不行啊?玩微博不行啊?你以为每个女孩都有嫌疑,你以为每个女孩都小三、二奶、后宫。正儿八经的事,到你那,都成了这德行,我告诉你,学费还缺着呢,我要参与的话,后续还有很多手续。

王坤申也不管边心娜说的,他说,还别说嫌疑,就他最大;我说的也不算,你在陈与尘大哥面前说吧,说说你们所谓电影讲习班多少号人吧。

边心娜双颊彤红地在那,她道,你问这个干吗,还怕我和人家去跳舞吗?人家王导的女朋友可多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一个,再加一个叫蒋安东的女孩,对了,她是文学编辑,总共八九个人,再多几个,可以成金陵十三钗,行了吧,这样说总可以了吧。

边心娜说得笑话似的,以戏弄的口气,不过她是真喜欢当演员的那股牛逼味道。她的眼睛能说明一切,我不沉默也得沉默。

王坤申“噌”地把筷子放下来了,他看着我说,大哥,你说说我,是不是过得让人特别嫌?要嫌就嫌吧。我想,我真不应该去前进镇。说真话,我这样过是假的,虚的,像一只野兔子给人提拎着。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我应该像我爸一样在老家破马路边干活,修自行车轱辘,就这样过一辈子。得了,也不必去什么前进镇了,也不要去学跳什么舞了,陈与尘大哥,你说是不是?

你看,他真像一头驴,那头认真的驴(边心娜在西南城市的帐篷里肯定没想到这点),他以为我会向着他说话,我没有,倒是一声不吭地嗑瓜子,嗑得瓜子像嗑铜瓜子一样,声音特别大。那边,眼看王坤申和边心娜又要起波澜了,也没搅和。最后,我无声地叹息,摆了摆手道,时代在变,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转眼就会发生,可又能怎样呢?

我说着没边际的话,心里仍挂念王芬芳和我陈“公主”的家事。王芬芳要求我请假回前进镇一趟,陈“公主”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隔着门能听到她的啜泣声。这才是烦心事,其他,我根本就不想去搅和,年轻人都是这么一回事,我和王芬芳年轻的时候不也这样吗?

可是饭桌上,又与以前不同,王坤申和边心娜真闹起来了,不是东北的二人转,一个抖包袱一个甩包袱了,这对冤家也是真逗。王坤申看来是在真生气,后来,他没怎么对边心娜说话。我在一边倒是开始观察。

王坤申也没对我说话,边心娜说她和王坤申租了柳林街的临时房。我说顺便去瞧瞧,我和他俩去后,看完了房子,王坤申闷在屋子里,他再也没有出来。

边心娜从柳林街送我出来,出了门到柳林街上。我对边心娜说,这条街挺乱的,以前出过刑事案件,相互防着点,特别是你,边心娜。边心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因为我是他俩请客的对象,我横生出来一个念头,推翻了饭桌上对年轻人的考虑;对于今天晚上王坤申细微的变化,我忽然准备对边心娜说点什么。

 

酒会

 

今儿冷飕飕,说不清寒碜劲儿地从柳林街出来,我劝边心娜和王坤申分手。我认真和边心娜道,你和王坤申合适吗?我说,另一种选择,对你俩也许都好,无论是王坤申,还是你,白米饭、萝卜、豆腐、芹菜,现实的生活,这些都实实在在。边心娜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没吭声。我的想法没奏效,后来我也没再多说,深更半夜的,对一个年轻女孩说,时机不对,岂不是授人口实吗。

后来我转念一想,又认为愧对王坤申。可能是心烦意躁后,负面情绪作祟。

等再次见到王坤申,是一个星期之后。我跟他认真过一次。当时,我刚给王芬芳汇报完了工作,正要去上课,他说要还我钱把我约了出来,我和他见面不是在我住的学士楼了。

王坤申骑着边心娜给找来的自行车,我和他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他顺便就上次在朝天宫前饭店里的事,向我道了一下歉,然后说要去见个人,新认识的伪大师。

那会儿他说,大哥,我本来不是故意的,是心情突然就不好了。来时就扣在地铁的警方里,整件事看来,边心娜都不联系我,不关心似的,所以总想找个机会,爆发。

王坤申这样问,莫非女人都是这样吗?

他说边心娜,我知道他这次似乎是要跟我长谈一次。我劝他道,我说你不要凡事看得太过认真。认真就输了。

王坤申说,我能不认真吗,那些对于我都是至关重要的事,原子弹在我身边“嘭”,陈大哥,我打个比方。如果,我不管不问,它也会要命的。

我说,那是年轻气盛,不行的。     

王坤申说,大哥,陈与尘大哥,难道你年轻时就没有一丁点?

他这一句话就卡住了我,我本来要说让他和边心娜分手呢。至于我年轻时候,在没有陈“公主”之前,和王芬芳谈恋爱时,确实每个时间段都有那么一个节点,倘若没有闯过这个节点,都不会有下一场戏。话说当年,王芬芳是前进镇花边厂的厂花,当时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唉,那是年轻时候的代价,也是年轻时候才有的机遇吧。

说到这,让我同情他。

我说,那么,边心娜呢,她还在跟那王导?

王坤申道,是呀,我给她都来跑后期了,你说她是不是脑子哪里短路,店关门不开了,来跟个鸡巴的人上什么影视课当演员啊,而且你看,现在成了天天缺钱。

那怎么办。我只能苦笑。

王坤申说,我能怎么办,只能是离开前进镇,学校不想做了。大哥,这是我和你默契的观点吧?我们互为精神导师。

我睥睨他:你要干吗,你离开前进镇,你说你能干吗。

王坤申说,大哥,你不是也想着离开吗?我急着寻找属于我的东西。

我说,每个人都不一样的。等你找到了,或许到时你会后悔。离开不是重点,要解决问题的根本。

王坤申说,边心娜的现在就是把我卷进来,不过我也没法子。

我知道王坤申和边心娜的感情确实还行的。可是我又想刺一下王坤申了。我说,你就不怕边心娜脚踏两只船?她条件好,所以,她才来冒这个险啊。

我这一刺,王坤申不说话了,脸阴沉了许多,相比刚才。我不能冒险说这个话似的。我也不便多说,我下结语道,好了,我的话你好好想想。

王坤申哦了一声,就说,大哥,那先这样吧,不麻烦您了。我先回柳林街看看。

那天,王坤申去见那个伪大师了。我是看着他走的,王坤申低着头,我想他会好好想想,后来证明,王坤申根本就没想。他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然后王坤申就出事了,但是在这个时候,我什么都浑然不知。

这天也是出奇的巧,其实我心里仍有劝王坤申和边心娜分手的意思,然而,就我和王坤申长谈的这一天来说,接下来的重点却完全是莫名其妙的酒会。因为边心娜的事,她来找我。

当天很晴,天色有点走向秋天最后一丝辉煌的迹象,我刚招待完朋友,正在回学士楼的路上。当时我已是有点累,找了一家颇为冷清的鱼疗店,准备泡个脚。

刚下脚,音乐响起,是我手机设的古典音乐。边心娜在电话里说,大哥,你今天晚上有事忙吗?我道,还好,暂时没什么安排。边心娜说,呵呵,你朋友不找你上KTV,开饭局了?我说,饭局都开过了,或许明天又有,这说不定的,干小企业就是这样,今天陪这场,明天陪那场,除非是想出局。

边心娜道,陈与尘大哥,你真说对了,我就要混场,能不能麻烦您呢。我说,你爽快说吧,有什么事。边心娜道,哦,那我说了啊,大哥,你先听我说,我现在酒吧呢,过下,就要赶过去威斯汀酒店,去混王导的场,你能不能这天晚上帮我,装作是我亲大哥,陪我过去。王导说,就看这一天的表现了。王坤申,我肯定不能让他去的,他会砸场,只能劳您辛苦了。

我说,这么严肃啊,混什么场?边心娜说,也就是吃吃饭,我怕把持不住,想要您去站脚。您稳重,会说话,王导肯定给个满意的印象分。王导说,以后都可以参加他的选角,不止这一部戏。

我劝她道,这不是要钱才能解决的问题吗,你找我没用,这行业的规矩就在那,清楚得很,你照办就是了,不过话得说回来,你努力了就行,实在不行也没办法。

边心娜说,陈与尘大哥,你能行啊,我来这,成不成今天就能出结果,其他人也有家里人朋友陪的。

我没辙了,没办法拒绝边心娜呀,只是,我有后顾之忧。威斯汀酒店就在离我泡脚的鱼疗店不远;抬头看去,越过线状的地铁通道,在左上角复杂的几何图形般的空档里,就能看到不远的奥斯汀大酒店,自从我来这里,也进去过几次,对它是再熟悉不过,这会儿,边心娜也应该就在它底下。我对边心娜说,容我考虑下,等我电话。

边心娜欣喜地说,好嘞,大哥你快点哦。

这简直是给我出了难题。与边心娜去见所谓的大导演,杂在一帮二十开外的姑娘里,我自然想起王芬芳和我们的陈“公主”。边心娜是前进镇白塔岭水泥厂的子弟,如果谣言传回前进镇,一旦传到王芬芳耳朵里,那是捅了天大的娄子;简单一点说,让王坤申知道,王坤申自然也会怀疑我另有目的,何况我和边心娜在柳林街说了让他俩分手的事。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都蕴藏巨大的风险,看着那双层积木似的奥斯汀酒店,我不寒而栗。

我本不想与边心娜走得太近,我一直这么认为。只是,我还不得不去帮她一回。脚趾旁,那看似透明的、无数的小鱼亲昵的同时,无时不在提醒我,边心娜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或许,她还真上了呢,她真的就此成功了呢。它对于边心娜是机遇,对于我是难题,这时,边心娜让我想到她的母亲,她那在老白塔岭水泥厂令我同情的母亲。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十多分钟后,鱼疗结束,我拨通了边心娜的电话。“昏暗的光线,代替你坐在对面……”一听这我心烦,把电话先挂断。

看到有未接电话,边心娜眨眼就打了过来。边心娜道,大哥,你想好了?我没有正面回答,问她在哪里。边心娜回答,在威斯汀对面的快餐店里呢。我道,好的,你别走,我先过来。

边心娜隆重而热烈,谢谢亲大哥!

我在那家快餐店里见到边心娜。边心娜在喝一杯柠檬水。她一见我就道,这才是大哥的样子嘛。她一下表情像邻家小妹。我顾盼左右,望了望那高大挺拔的威斯汀酒店说,走吧,时间不早了。

到了酒店,我和边心娜在大厅里等待,大厅里金碧辉煌。来的路上,边心娜把王导的背景简略跟我说明,她一路说个没完,说这个王导是什么“黄老邪”一样的人物,圈内外号“王老邪”,身边虽说女孩子众多,可他本来就是电影学院的老师,电影圈都这样,能怪他吗?他只能混成“王老邪”。边心娜说,王导没来,她等王导。

六点略过,边心娜一声娇弱的“王导”,把在大厅里翻看手机信息的我惊醒。

那阵,我像个学生一样坐起,像个小下属般尾随,去迎接“高大上”的文化人士,虽然我年龄不比他小,虽然,他对我毫不重要,但是事情就是这样蹊跷,对边心娜来说,它是生死之战。

哥,王导来了。站在王导身边,边心娜挽着我的左臂,声音甜蜜,委实像日本服务生。看着我伸过手去想要握,旁边西装革履的王导点了点头,“呵呵”了两声,去接他的电话去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去看边心娜。

她毫不介意道,大哥,其他人也这样的,待会你看吧。

到了12楼,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我和边心娜进了这一个大型包厢,在一干陌生的人旁边坐下。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女孩们全数到来,更多的已经在1202的包厢。女孩们都是带了男伴过来的,一路看去,有的男伴甚至年龄比我还大,自然让人联想翩翩。

边心娜来参加的是《秦淮》开拍前的酒会。

王导是不简单的人,不过,在灯红酒绿、醉眼迷离,哼着Party、聊着美国电影,矫情的、满身风格的、来参加酒会的俊男少女中,人真要做成“黄老邪”,比登天还难啊,况且王导本人也怕是才子佳人出身吧。酒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边心娜说,这是洽谈会吗?我一个大老粗,心慌,拿不准。

边心娜明白我的意思。她笑,哥,我择机去敬王导,王坤申说您不还听施特劳斯的音乐吗,您见机行事就好,不一定喝。

看来她还记得前几天我说过我可能有大三阳的话。

以前,我真不太了解电影和文化,现在才知道了点。边心娜虽说有一定的身体条件,但是看看周边的那些女孩,个个身手不凡,如花似玉,金陵十三钗似的,为边心娜,我不能没有危机感。我问边心娜,你那啥蒋安东的朋友呢?边心娜指了指一个高挑女孩说,就她。这女孩也一样出众,用一句古话说,也是“桃夭柳媚”,突然,我嘴里嗫嚅了下,想起柳林街的那天晚上,我制止了自己再对边心娜说啥。

女孩们已经闹开,我在边心娜后面,临场发挥我在生意圈的实干经验,在一群天南地北的人里碰杯、寒暄,和女孩们的男伴举酒杯示意。女孩们热度上来了,和王导一起K歌,变着法子搞个人特色表演。

十多轮敬酒下来,边心娜终于有了些醺然。看着八九分醉的边心娜,我越来越过意不去,只好代她回敬。中途敬酒的时候,我出了一个意外,腰间的手机响了,应该是王芬芳汇报陈“公主”的电话。我不得不对边心娜耳语道,我出去接个电话,你嫂子打来的。

等我接完电话从包厢外回来,是二十分钟后,边心娜仍在排队向K歌的王导敬酒。进门的时候,王导的目光像刀子巡视着,刺中我的时候,我一个沙场老手,让他给惊出一身冷汗。

女孩们继续闹腾,预期投入《秦淮》的角色扮演,台词早都准备了,边心娜也是不甘落后,台词没少上;王导呢,则在另一桌旁看打诨插科、不断观望。而我,除了捧场、敬酒,基本什么也没干。过十二点,我准备走人,继续待下去,我怕王芬芳怀疑,王芬芳刚才可是听到1202包厢传来的劲爆歌舞声了。

半个小时后,我去对边心娜说,能不能走,我怕你嫂子知道。

醉酒的边心娜乱了心,那阵也开始说胡话。她说她做不了主张,她说,要不……先去问,王……导。

眼见她摇摇摆摆地过去,我在想王坤申。

王导说,边心娜,走了?这导演这会儿见我也笑,只是表情生硬。我站起来只能迎过去,看着王导,摇尾乞怜地假惺惺道:边心娜醉了,您看,王导……要不,我们先回吧,下次,王导,我来自前进镇的前进河……边心娜对您一定客气,客气地请您。

看我说的,说话都结巴,一看就是装疯卖傻,可是反映出来无比正确的真诚,哪怕狡黠的,市侩主义的,也需要掩盖起来装作无懈可击的赤胆的忠诚。王导哈哈大笑,拍了我肩膀一下,说您是边心娜她哥?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他会心地笑,其中,当然可以看出他对我客串表演的认可,他认可,就是我夺得时机的时候。

我扶着边心娜出门迅速奔离,坐电梯去前台找出租车。

车来了。我坐前座,边心娜还有点清醒,她说,哥,你能不能坐后座陪我?我不舒服。我略作思考后说好,对前面的女司机道,师傅,你先把她送到柳林街。我刚说完,边心娜开始呱啦呱啦,她捂住嘴,赶紧扶着司机的车座背。如果真吐出来,白花花的后座、一尘不染的踏板上会开一个蜡染铺,全车的卫生可是废了。女司机很灵敏,尖叫,迅速地,左手五指爪子一样似钢叉似利剑地竖过来,抛来一个塑料袋,她叫我赶紧塞住边心娜的嘴!边心娜这下才吐,看她架势,肠子都要吐出来一样。

边心娜嘴里的污渍仍往外涌,司机一路抱怨,下车下车,哎,可别再吐啊,要是知道你俩这样,我宁可让公司罚款。这本是一个十足文艺腔调的女司机,刚才还在听什么李志的《梵高先生》呢,出租车正在隧道里飞驰,宏大的回音震耳欲聋,窗玻璃一片死沉灰白,只有风,像冬天的流苏,无情地刮着脸。顿时,我哑口无言,同时心里心酸呀,只能给边心娜继续捧好塑料袋,以迎接她近在咫尺又十足呕心的倾吐。

边心娜吐了大半袋子,全身无力地斜了过来,压迫着我的整条手臂。从她身体发出一种带有芬芳味的压迫感,那是酥软的年轻女人的气息,口水滑过她那张柔腻的脸,那张似西施般柔媚的脸。边心娜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下,表情朦胧,很美很美。

她让我真是心痛了,我道,边心娜,你这样可真不值,我真怀疑。你说他是一线导演?所有人牛逼烘烘,你这何苦,唉。

见我一脸衰相,晕乎乎的边心娜笑了,人家不是王老邪吗,莫非偏要说他是什么哲学家不成?我说不出感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实在难看。

边心娜对我说,哥,你还行吧?今天难为你了。

我扶了扶肚子说,还好,喝惯了。边心娜吐完,安静、稳妥的样子,她道,哥,你想听歌吗?我想听歌。我随口说,小边,让司机放就行了。可是,却鸦雀无声,一秒、两秒,只有玻璃刮擦空气的声音,前面的女司机充耳不闻。边心娜笑,人家可能没听见你说。

我说,要不我们自己放吧,用手机,行吧。边心娜道,好啊,歌你选吧。我说,前进镇的前进河,那么就旭日阳刚,他的歌你不喜欢吧,别啥“昏暗的光线,代替你坐在对面”了。

边心娜眼泪汪汪的,低龄化地哼着:哥,如果我是一棵小草∕如果注定是那么渺小,就让我能够将大地拥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地震

 

边心娜回柳林街的晚上,王坤申出事了。当晚,我回学士楼,天空看起来飘满颗粒,也可以承认,已有下雪的迹象,满空悬浮着一种棉花,有点令人伤心、甚至焦急的气息。和边心娜糊里糊涂去参加酒会,逢场作戏,即使比起平常为包工程,陪科长股长们打麻将、喝酒来,也是虚得不着地。人到中年,它不亚于是一场糊涂仗,回到学士楼,我的经历告诉我必须懊悔。

王坤申和边心娜成了我的阴影。加之家里,陈“公主”的逃学仍在继续,王芬芳不停地在短信、飞信上通报情况,进行现场新闻直播。这些烦心事,像一把纠结万分、来剜我心刮我骨的三棱刀。自从和边心娜去参加了前面一场酒会,我心里很是有种末世感,惶恐不安的,现在,我满脑子里都是一团黑暗的麻了,它们沉浮、嘶喊、撕扯。我夜不能寐。

翌日晚,我鬼使神差,请假偷偷回过一次前进镇,谁也没通知。我本命年以来,这是真正开始行动的重大插曲。

我到前进镇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随着钥匙扭动的开门,黑咕隆咚的黑夜,黑咕隆咚的卧室里,我只看见了沙发上躺着的王芬芳。王芬芳看见我神奇般的到来,并没有惊呼,她双手比划,示意我去陈“公主”的房间看看。我悄悄打开陈“公主”卧室的门,陈“公主”正躺在床上,灯虽然关着,可是她睁着眼,没睡。我一次又一次地喊:

陈“公主”。    

陈“公主”。

陈“公主”!

你听没听见。  

你听没听见。

你听没听见!

陈乃倩!

陈“公主”只是白了我一眼,等我出门去喝水时,她“嘭”地将门关上,咔嚓一声,锁好。然后,让我不知所措,当然再也不能像有王坤申时的那个元旦一样想砸门。

第二天中午,我就回来上MBA的课了。王芬芳主动让我回来,王芬芳知道我脾气大,继续待反正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干完该干的事。她说,陈“公主”的情况等你学完到搬家前都是持久战,现在随时可以飞信给你直播。

回去的时候,我内心很是有一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苦恼,何况,我肚脐那边的痛,像一朵灿烂的花,笼罩全身,它已经开始无休止地发作。我回来后,王坤申就出事了。

王坤申失踪了。

边心娜告诉我,前天王坤申没有回柳林街,昨天没回,这个大白天过来一半,他也没有回。边心娜说,刚才,她等到一个陌生的座机电话,对方却说他是地铁里的警察!她懵懂中,警察很有礼貌道,请她今天去一下,为王先生。

边心娜来询问我,王坤申什么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警察为什么会来找王坤申。她两天半都没见到王坤申,还以为王坤申不吭声地赶着回前进镇教书了呢。刚好她躺在床上还在想酒会的事,一想,脑瓜子被毒蜘蛛蜇了的痛,没药救了。

边心娜说得让我心头一紧,我自然知道王坤申的情况,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酒会的事,王坤申知道我陪边心娜去的,边心娜跟他联系过,王坤申有说过,说有大哥这倒没事。这事上,我想王坤申心里有不高兴他也不会明说,而另一种执拗劲,他有认为哪里不对,他到处捕捉,他似驴嘛,而且以他的聪明劲,总能捅个窟窿。一者,他知道边心娜缺钱,边心娜不可能找白塔岭她那执拗的母亲要钱,而自从那次朝天宫前吃了那顿饭,边心娜只是不敢明说,因为他有脾气,而另一方面,他想扭曲爆发“地震”的鬼运气。

结果就真的爆发地震了,忽然王坤申急速扭转到那“病了”的状态去了。

王坤申为什么非得和人过不去呢。到这,我开始查找王坤申问题所在,按边心娜后来给我的回忆拼接,他是去地铁找了警察,原来他以前让我帮忙记下细节,原因在这。他并不是为了开玩笑话。嘿嘿,他像拼死的花豹子,话说他来讨说法,来找边心娜,一不小心他有登记在案了,他要求警方帮他销掉,他要干净地回前进镇去,清清白白。这不找抽吗?警方果真不允,结果,双方就闹出事件来了,双方大吵,王坤申后来放弃了努力(准是又想起在我家小区门口环形水池和我说的话)。警方可不允,以他无理取闹为由拘留了他一天。

警察给边心娜电话,是通知边心娜去警局接人,说王坤申已经给拘留好了,教育改造活动也进行完了。

边心娜打电话过来,是咨询我该怎么办,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

她说,哥,你说我去不去?

我真的有点心累。我说,我真不再参与你和王坤申的事,这我就不出主意了,也怕引起王坤申怀疑。

边心娜说,陈与尘大哥,那你说我是应该去警局?

我说,你说呢。

边心娜说,我知道了,哥。

边心娜是去了趟地铁警局,她心里着实有点恨王坤申,吃了碗面,给王坤申买了便餐,才去警察提供的地点,可是等她赶到的时候,问题又来了,她没有找到王坤申。地铁警局的同志抱怨她来迟,在她来的前两个小时,他离开了。是他自己要求走的。

边心娜劲儿上来,和警察们吵起嘴。警察们说王坤申走了,边心娜不信。找不着人,边心娜欲哭无泪地说,你们为什么关他,凭什么关他嘛?

男女警察们任凭她在王坤申站过的那段地铁通道里嚷,他们也没法回答,也没警察来劝导她,叫她保持镇定。

边心娜回到地面的时候,等到天黑,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还是没找着王坤申,手机关机。这就让我奇怪了,我问边心娜:王坤申在这里有朋友亲戚么?边心娜摇了摇头,她说肯定没有。

我回忆着王坤申来的第一个晚上。我道,边心娜,你还记得王坤申来的时候么,深沉沉的夜晚,他到哪里去了?当时我差不多有点想起我最后一次见王坤申时,王坤申说要去见一个人,叫伪大师的人。

边心娜摇了摇头,说: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来,他来,我还很不高兴的。哥,你说他为什么不让警察过检。

我苦笑,不为你吗,你不是要他带工具,说没说过这事?

边心娜道,说倒是说过,可是我没当真,以为他开玩笑,真闹我的心。

真是发生了一桩怪事,在这个异乡,我和边心娜都不知道王坤申的去向。第二天,边心娜又来找我,顾不上学士楼的规矩了。她求我准备办法,想想哪怕是演绎的线索,蛛丝马迹也行。王坤申失踪,她不敢告诉给任何人,特别是王坤申的父母!

我不敢说王坤申一定去见什么人了,心里隐隐怀疑着。反而想是不是他们都“病了”,有关陈“公主”的精神疑难,人类那种隐晦的劣疾。

仍是很多年前,王坤申布置的那道作业。

第三天早上的时候,我说报案吧。

边心娜说,不能报案,只能靠自己了。

我说,那么你把他的身份证号告诉我吧,有备用得着。

边心娜把王坤申的身份证号写了下来。

可是王坤申出走后,四天也已经过去了,仍音讯全无。王坤申去哪了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痛不痒的,奇怪得曲折得简直成了《蓝色多瑙河》的B大调。

哥,他要毁了他自己也想毁了所有吗?

哥,他以为他这样是真爱我吗?

他是要发疯了吗!

……

边心娜每次坐在我的房间里说,到这的时候,边心娜简直都是要崩溃了。

我心里说,我也痛。痛得我开始狰狞地看着边心娜。双目圆睁。我第一次痛得厉害,像音乐的律动,像地震波,此起彼伏。要折磨死我这个当事人和证人。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绵长的痛的真正开始,我作为一个中年人,必须假装无事强忍着,更不能失去理智,坐视不管。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简直要喷了出来,我没有考虑王坤申只说过一次的伪大师,终于拨通了“110”热线电话,热情地向警方提供了对王坤申的详细描述、他的手机和身份证号。

我忐忑不安,那几天,在焦虑的复杂情绪中,分别等待家里陈“公主”和王坤申的消息。这下,自从我短暂地回了趟前进镇,王芬芳天天可是说得步步惊心。王芬芳说,她这两天老担忧一个事:少女自杀倾向的概率问题!陈“公主”每次早上洗漱,总是要盯着镜子看老久,她时不时看看桌上的水果刀——这是不是少年心理严重不平衡才出现的极端问题。她准备上网好好查查。

坏事纷沓而至,在我肚子不断的隐痛之中。四天后,警察终于给我电话了。那时我在午休,一个女警察电话说,您是报案人吗?我说是。女警察说,您报案的需要查找的失踪人员叫?我说,王坤申。女警察停顿了半刻,女警察这一停顿把我吓了一跳,女警察才非常严肃地说确认找到了。那时我哆嗦得说不出话来,以为王坤申出了大事,女警察随即告诉我,王坤申在某某路的医院的某某床位。

看似虚惊一场,警察也不会开玩笑,随后在医院找着了王坤申。

王坤申真在医院。去找王坤申的时候,我和边心娜一起去,都以为王坤申出事了,让人给打了或者出啥意外了,他住进医院去了。王坤申的结果就应该是这样。

整洁的白色病床上躺着王坤申,看起来却一切安好!

真是诡秘,王坤申除了面容苍白了点,好得让我不忍多问。床上半躺的王坤申,真的太过于冷静——这让他目光与以前不太相同,差点让我怀疑自己智商了。见到我,他还很平静地笑了下,风轻云淡、大雪无痕的样子,他模样顿时让空气成为是前所未有的真空。

边心娜哭哭啼啼,和女人大事临头的表现一样。站在王坤申的床位边,我有些不知是何滋味。见王坤申控制着局面,很自然地,仿佛是我和边心娜捣弄出事来一般的,当然,这让我很出奇。与前几天我和边心娜的忙活太不一样了。只是,我想走人了事,不曾多想。

王坤申见状,他说,大哥要走了?谢谢你啊。我看着他,陌生而又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说有事在身,你知道的。

他问,哥,那你是不是要回前进镇了?

我说,不清楚啊,后面的事现在没人明白了。

王坤申说,我有预感。

我说,是要先回去一趟,陈“公主”的事。

王坤申说,大哥,我同情你。

边心娜也是满眼怜悯的眼神,她说,大哥,你先回吧。

我不知如何回话的时候,王坤申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转移了话题般地唠叨:我还是爱我的前进镇,要不大哥,改天我请你去前进河钓鱼。

看着王坤申和边心娜,我能说什么呢?我眼神很是疑虑。出医院的时候,心里的痛再次提醒我,我忧心忡忡,接下来的家事才是地震。那是一场地震。

前进镇

半个月后,我提前结业。经历过异乡的地震,杂乱无章的事,我已是身心疲惫。医院里见过王坤申,我随后赶回了前进镇。之后,我再没有去见王坤申。回来之前,因心里有了打算,我回到前进镇后,立即变卖现有公司、房子,暑假中,让孩子陈“公主”转了学,我着手准备离开前进镇。

或许只有这样才好一点。搬家之前,有个过渡的时间,那半年全家是神经兮兮。

我把心思从公司上完全转移到家里(我回来前,陈“公主”突然跟王芬芳有过谈判,她主动提出来她不要在前进镇),当时,我只是再次确定陈“公主”的决定而已。我回前进镇时的有一阵,陈“公主”仍停止上课在家,她喜欢发呆、沉闷,眼神里时不时放射出来惊恐,确实有如王芬芳所说。接下来两个月内,在我怒气冲冲的言说下,陈“公主”没再休学,精神状况也没有丝毫好转。她去上学后,我和王芬芳除了观察她的变化外,每天只能发愁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王坤申似乎看得很清了,可是仍旧让人无法放心。回过头来看,陈“公主”的轨迹,与王坤申有明显重合,陈“公主”仍在加速往深渊坠落,而我莫非只能像黑色的蝙蝠,在旁边挥动翅膀却毫无办法?当然,我已然忘记了对应于王坤申才有的那种驴性。

我们能不能搬家算了。一天,王芬芳终于下定决心跟我商量说,这样的日子也够磨人。

好歹在A城,我们有套二手房。就这样,我们着手搬家。乔迁前夜,我和王芬芳就以后的生活着落做了初步规划。我说,依积累的人脉,又花费那些钱读了MBA,到了A城,虽有旧友的从中斡旋、帮衬,可是,仍不知道生存于夹缝中间的公司还能不能盈利。在A城的最初一段时间,相比前进镇,我们的生活质量肯定会下降。在新的异乡,我们在熙熙攘攘、人口五百万以上的A城,肯定会是穷人。对此问题,王芬芳有所预见,毕竟我们人到中年,不比王坤申和边心娜,我们输不起。她咬咬牙说,做最坏的心理打算,家庭主妇当不了,可以先向文化局去申请个报刊亭,实在不行,她去超市当导购员。

都为了我们的陈“公主”。把A城的二手房急急忙忙装修好,大半个年头,我们全家总算在省城安定了下来。环境改变,经过一段时间心理调整,陈“公主”的“地震”最终没有爆发。转眼到了陈“公主”高考前夕,她最后一次生日的时候,她还非常高兴地叫了我和王芬芳一声爸妈。她仿佛脱离了前进镇的层层雾霭,像一条自由的鱼冒出水面,先期吐出一个欢快的气泡,这是没有料到的,因为我已是惊弓之鸟。

后来,王芬芳真去超市当了导购员,一天晚上回来,她欣喜地确认了陈“公主”精神痊愈的事儿。

那些日子自从来A城,而且为家庭的事操心,因为要重整生活,我必须重新组建小公司,我真的未与王坤申联系,我也没准备去联系他了。我们全家到省城后,我以前的手机卡,插在一个老式手机上,放在抽屉里搁存着。我和王坤申失去了联系。

倒是有一回同是秋天,我回了次前进镇,那已是所谓的“地震”过去差不多四年后,一切风平浪静了。

那阵天气真好,天高云淡,地球像一壶覆满玻璃的绿色的茶水。我以前在前进镇的老客户,做建材的C朋友,一天用微信跟我聊起:与尘贤弟,你离开前进镇有两年多了吧,桃花故人依旧在,莫非你一直要当个异乡人,不怀念前进镇的前进河?

我这朋友以前也上过MBA,已从建材改投文化产业,进入广告、微传媒等领域,现在逢人说是舒曼的C大调迷(简称C朋友)。你看,以前他也是个大老粗,现在从事与文化挂钩的行业,人也高雅了。我在那边,道,不累,貌似就这么规划的,如今,还有惊喜。C朋友说,那敢情好,这几天天气好,要不来前进镇玩玩,我们公司要搞个活动,这个时节,鲈鱼肥得很,错过了可没机会了。

我突然又有点怀念前进镇的味道了,前进镇的四墩桥那边,曾经,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是那里常见的钓客,C朋友一说,我当即就答应了他。

那天上午,我乘动车去前进镇,C朋友派了助理在火车站等。助理和我说,先去前进河钓鱼。我来前,C朋友已有吩咐,说他们带足了钓竿,我不用带了。等我到了钓鱼现场,这等场合也是少有:在前进镇四墩桥右边一百多米的芦苇丛里,二十多个人,像南飞的大雁呈“人”字排开。等我寻位坐下,在久违的前进河边甩钓线的时候,我还发现背后尾随有C朋友的一帮员工。他们扛着摄像机晃来晃去的,其中不少靓丽的女孩,她们以钓客为背景摄影。我想起了边心娜,站起来唤住了,怒道,别拍别拍。

我远远地定睛一看,有个女孩像边心娜。

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我就诧异了,世上莫非还有一模一样的人?连忙去问C朋友,到底搞的甚,你们这,叫我来是干吗。C朋友笑,陈老弟,还干吗,互动嘛,拍片子嘛,都是我公司的员工,现在不都这样搞产业嘛。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吐出:奸商。C朋友一脸坏坏笑,与尘兄,你这态度,是说言之有理还是褒奖?

他是一反我的叛离前进镇,反而是吃定了前进镇的地盘。当然,他是深谙商业操作了,兼具商人的各种优点,如鱼得水。对于往昔朋友,他讲交情、友谊,出于友谊万岁,我更不好七嘴八舌。下午四点多,和C朋友约的人一起,我转到前进镇四墩桥桥头边的私人饭庄,吃了饭也喝了酒,碰杯间,自然又聊起前进镇。自从有了动车办事速度加快,想当年坐汽车到省城六个钟头,十年一眨眼啊,真是缩影。饭后,C朋友问,要不要上KTV,宾馆给你安排好了。我一想到白天钓鱼的时候,看见摄像机晃,我说我先去前进镇的街上逛逛,回头再联系。

因为我想起和王坤申在前进镇的时候,以及和他在异乡的事,我骨子里还在怀念王坤申这个年轻朋友,曾几何时的年轻时代,莫非我就不是王坤申这样的人吗,这样“病了”的人吗,莫非这个年轻朋友真的弃我而去吗。至于这天,我本不抱希望见着王坤申,离开前进镇后,我手机上再没有他手机号码。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没想到在前进镇的街上,我会碰到一个熟人:边心娜,王坤申的女朋友边心娜。我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小商品市场,到一家服装店前面,似曾相识,然后,我就看见了边心娜。我内心惊喜、表情淡然,现在,情况也是一目了然了,自从以前发生了异乡的那些事,我心里已然归位,和边心娜、王坤申只是普通朋友,也许因为中断了联系,连普通朋友恐怕都称不上了。

边心娜手挎着一个手提包,准备要拉下卷帘门下班,她旁边停着一部丰田车。

看来边心娜回来后,还是开着她的服装店,看到边心娜的时候,我真是倍感时间蹉跎,光阴似箭呵,边心娜此时是身姿如昔,只是好像比起以前略瘦,或者说,她浸润于小地方的隐晦气息更多一点了,像个少妇。看到边心娜,宛如让我看到了她母亲,让我很是迷糊。

边心娜见我在她服装店前的马路上站定,迎着路灯光,她回过头时,以不确定的口气狐疑道,陈与尘大哥吗?

我也是眼前一亮,说,你是边心娜?这时,边心娜抿着嘴笑了,表情隐忍,她不准备关门了。边心娜让我到服装店坐,说先聊一会,不急着回白塔岭的娘家。看到边心娜还在开服装店,我当然瞬间又想到王坤申,我说,王坤申呢,这几年怎么都不见他,奇了怪了。

我们分手了,边心娜忽然掉起眼泪,她肯定地说,我们确实分掉了。

我沉默不语,不过,我很狐疑。我说,边心娜,那么你后来有跟那王导拍戏吗……《秦淮》?说到这,边心娜的眼泪更是噗噗地直掉。她道,陈与尘大哥,你还不知道吧。

我心头一紧,莫非出事了?因为王坤申吧,莫非他又有什么闪失,这么久王坤申没联系我,必有缘由。边心娜喃喃道,他给米业公司当掮客了。公司空壳的。他又与开投资公司的伪大师搅浑在一起了。公司空壳的。

那时我心底开始自言自语说,为何是这样。边心娜在继续道:与尘大哥,我都怀疑他精神上的问题,至于他的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实在不想走他步伐。我也累,本来我不想说,你既然问,那我说件事吧,你晓得吗,你和我去医院见他的时候,你知道他干的事吗。

我笑,他当初不是碰巧做了件好人好事,说为了给你树立榜样,又是什么的给你筹钱,然后说回来路上摔一跤,脚上断了根韧带做吻合修复吗。

卖肾!边心娜说,哪里有这么蹊跷,那次,他偷着跑去黑庄,卖了一个肾。

边心娜道得不露声色,是这事件从头到尾的本色。

我吃惊,我惊恐,王坤申岂不是真把一把寒气逼人的尖刀架到了脖子上也架到了所有人身上吗,而且,到这时候才真正图穷匕见。

灯光下见边心娜面无血色,我道,王坤申,那岂不成了破罐子破摔。

我真不知实情。边心娜道,陈与尘大哥,你先听我说,你说他傻不傻啊。她继续:王导后来叫助理给我打电话,哥,那次你是加分项,问题出自我,蒋安东那戏没上,她是文学编辑,王弘也没选她。他说,得,就我上,《秦淮》当候补角吧,可惜当初我犹豫来犹豫去,为他,没去。王坤申为这,大吵了一阵,到这,我能惹得起他用命换来的钱,我能惹得起他?你说,我能惹得起谁?

边心娜说罢,我一眼就瞧见了门外停着的那部丰田车。我走出门,记起所谓“异乡”的时候。可我还能说什么?那一刹那,边心娜紧紧抱住了我,像当初在出租车上,全身的气息压迫了上来,让空气中再次弥漫着芬芳,迸发着逃离出来,现在成为扼杀万物的杀手。

边心娜委屈地哭出声来。门里,边心娜的哭声不算大,她的泪掉在我手背、虎口,淬在头皮上一样,它们冰凉、滴滴答答,化成小冰点、小圆点。

过去的事像尚未凝固的血印,眼下是边心娜刺痛我。我摇摇欲坠地走出去。说起来,只有我的步伐能证明,它宛如C大调狂欢曲,它是狂躁的我,刺痛我的肝脾,凶狠地朝我的下腹刺去。我回想起来,在柳林街,我不应该劝边心娜和王坤申分手,也许根本不该动这念头,整件事从始至终就像我整出来的一样,荒唐可笑,我恨自己。, 后来有一件事要确认的是,我从边心娜店里走后,没有人知道我的去向,包括王芬芳和C朋友,到我离开前进镇上车的前夕,C朋友给打来电话,问的是晚上我在前进镇失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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