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期  
      新锐
金鱼
叶临之

 

李溪风要去园林路一下。青绿色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笼罩着要将他掩藏起来。直到他走过园林路中间的桥,花鸟市场的人才会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慢腾腾地出现。

半个月来,李溪风都在重复做一件事,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他将车停在了河对岸的停车位上,那里苍绿的柳荫,过了河后,连他自己都看不到车了。

园林路的尽头是个老巷子,巷子口很大,进去五米,就到了花鸟市场的一楼。他是要去张亮晴的金鱼店,张亮晴的金鱼店在一楼里面的拐角处。他走到拐角的时候,花鸟市场的小贩还没有下班,有看报纸的,也有打牌的,那些人里有人说,“你出啥牌呀。”

“一对K。”旁边有人说。

李溪风瞄了下,出“一对K”的原来是大胡子,大胡子戴着一顶蓝帽子,李溪风没有认出他来。大胡子也只是瞧了李溪风一眼。

李溪风第一次来园林路,买的是大胡子的金鱼。大胡子也在一楼的拐角处,张亮晴的对门。大胡子卖金鱼,也卖鸟,画眉、鹦鹉啥的都有。大胡子给李溪风装了五条黑皇冠,五条虎头。李溪风拿回来的当晚,黑皇冠就亮出了白心肚皮,到了早上,那几条虎头也都有感染,要么浮起来,要么一动不动。李溪风来和大胡子理论,大胡子懒懒地,搪塞地解释,无关痛痒的搔痒似的。李溪风说,“这可不行。”大胡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鼓起眼没好气地说,“要买金鱼,你找对面的张亮晴,张大美女,行了吧。”

李溪风才知道对面那个女的叫张亮晴,顺着大胡子的眼神往对门看了下。张亮晴也往这边看了下,她听到对门在喊她“张亮晴”。李溪风来花鸟市场的时候,张亮晴在和她的一个朋友说话,听见对面的理论,她只是看了下,没有参与进来。

大胡子的话,李溪风倒是听懂了,他嘻嘻哈哈,故意地说,“那我倒从此都要感谢你。”

从那天起,大胡子再也没和他说过话,其他打牌的店主也以为他是来穷耍的。

李溪风的确不修边幅,每天穿着膝盖上有大兜子的牛仔裤。他站在人群里,他的高大也不是很显眼,只有当他坐起来,喝着茶的时候,纤细的手指抬起来,明亮的瞳子一对照,才可以看得出来,他背后藏有东西。而李溪风来市场,长的话两三天来一次,短的话第二天转眼就来,金鱼的种类,鹅头红、红珍珠、玉兔,他都要,张亮晴将金鱼放进塑料袋里,里面灌满氧气,吩咐他拿好,他就这样按张亮晴的吩咐过来。

张亮晴出门扔塑料袋,到戴蓝帽子的大胡子店前摆的垃圾桶时,她看见了李溪风。看到笑着走过来的李溪风,张亮晴眼神好像亮了下,对他说,“坐。”

张亮晴进店后,给他用一次性杯子泡了一杯茶,坐下来摁计算器,她偏着头抬起来,眼神很焦虑的样子,好奇的样子。她的眼神一直在变化,变得很快。她问李溪风:“哎,你的鱼怎么死得这样快?死得这样快,你也来买?”

昨天李溪风才刚回去。李溪风看了下打牌的那个大胡子,“张老板,你是不是也要我去对门,反正,市场里只有你们两个卖金鱼。”

张亮晴噗一下笑了出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他们算是熟了,可是还没熟到这种地方,算是朋友的地步,她觉得自己糊涂起来,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李溪风指着她的电脑桌。那里摆着台式电脑的液晶屏,联想的牌子,黑色的液晶屏左下方摆着一个名片盒,里面整整齐齐的是张亮晴的名片,“金玉堂”的下面,“张亮晴”三个字醒目着呢。李溪风说,“要不哪天我拿一张名片,就不要我亲自跑了。”

“哎,你怎么天天买鱼?你还没说。”张亮晴说,想这个人也真够开心的。

李溪风说,“你说呢。”

张亮晴看着他笑,看着他的瞳子,她就不笑了。她在焦虑另外一件事情。这天,张亮晴很忙,美术学院已经开学了,有不少学生来买鱼写生,到这个时间点,她还要准备十来个袋子装金鱼。张亮晴转身去鱼缸里舀鱼,没有时间顾得上说话。她突然变得不要说话。

李溪风看着鱼缸里的金鱼,硕大的鱼尾在拂来拂去,脸上像压了一团药棉,很是凉爽。他慢悠悠地说,“以后还是你帮我送货吧,市场不是有专门送货吗?”

他买得少,不超过五十条,再说,她也没有心思去送货呀,张亮晴说,“还是你来吧。”见李溪风又在看着他,张亮晴说,“真的。”

她着重加重了一点语气,李溪风在那边喝茶,那边她给他弄好了金鱼。张亮晴先给他装了金鱼,袋子里灌了气,李溪风笑吟吟地说,“那我走了啊。”张亮晴说,“不送。”看着张亮晴的模样,他想笑,却不敢再笑出来,他赖在那,也没有走。

 

李溪风喜欢上了画画,按他的原有生活来说,他和艺术八竿子打不着,他只是一个小学老师,住在园林路的河对岸,开车过去到学校的话五六分钟。他是一个俗人,不过,自打儿子去上大学后,他喜欢上了去花鸟市场买金鱼。

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概有十年,他喜欢静坐。坐在那里不动,他能坐一个上午,静坐带给他平静的心态,可以平静如水,如川前抚琴的幽然,也可以不修边幅,像个艺术家。这么说又谈到艺术了,当人到中年后,可能他确实发现自己要有所改变了。这还得从他的习惯说起,周末的时候,他经常去废旧摊子找书,发现有些书脏兮兮的,翻到其中一本画册,画册里面就有一幅金鱼图,金鱼图旁边有介绍:“汪亚尘,1894年生,杭州人,善绘鱼藻、花鸟。”

那是本老画册,他可惜起来,买下来不少。现在,他让他的车子堆满了各种老旧书刊,不忙的时候,他就翻动一下,温故而知新。

翻动书的时候,李溪风特别喜欢了那玩意儿,也许受了他自己名字的仙气,他第一次去园林路的花鸟市场转转,发现只有两家卖的金鱼最全,首先转到了张亮晴对门的那个大胡子那里,也许是让大胡子特立独行的外表给吸引。然后,才转到张亮晴那里,从张亮晴那买的金鱼活得久,活蹦乱跳的,他特别喜欢上她那。“是和大胡子的因缘不到,也许是张老板的魅力。”李溪风很幽默,他第二次来买金鱼,对张亮晴说。

现在,李溪风在家里的阳台上摆了六个大的鱼缸,轮流着换地见阳光;车子的后备箱有一个小鱼缸,小鱼缸是为方便开车时安置的。开车的时候,李溪风在想张亮晴,她像一条金鱼了,真是有意思。

而张亮晴觉得他这人怪,怪得让她觉得没谱。上次的时候,她知道他叫李溪风。名字挺好玩的,不过,她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她有个女儿,她和女儿一起生活。

前一次,李溪风来的时候,他们聊到过这个话题。李溪风还待在她的店里,他儿子给他打过电话来,张亮晴无意中在旁边听着了。李溪风打完电话,张亮晴说,“你儿子读大学了哦,看不出来。”

这不像是恭维的话,那天,张亮晴清闲,有时间说话。

到这,李溪风没说什么,就像打坐一样,只是抬起手,用指头掂着纸杯喝起张亮晴倒的红茶来。看着他深思的样子,旁边的张亮晴嘴角动了动,她装好所有金鱼了,开始倒高锰酸钾水,给鱼缸消毒,而那边,李溪风注意到她可能要说什么,他问,“你在说什么呢,缸子要消毒吗?”张亮晴连忙摇了摇头说,“没说什么。”

说的时候,张亮晴在心里猜了起来,这个不说自己年龄的人比她大多少呢,差不多五岁。

至于金鱼养家里的消毒问题,第二次来“金玉堂”买金鱼,李溪风就意识到消毒这个问题。见张亮晴坐在电脑桌前了,他和张亮晴探讨,“大胡子的鱼全浮起来了,你的怎么。”

张亮晴见他真是第一次养鱼的,笑着说,“其实,你不能怪他的。”

李溪风想了想说,“也是?”

张亮晴给他解释,“鱼都一样的,只是他卖的是素金鱼,懂吗?”

李溪风问,“什么是素鱼。”

话说到这里,张亮晴觉得他这个大个子真是奇怪,她说,“就是没消毒的鱼。你以后一定要消毒,家里可以用食盐,很方便的。”

李溪风笑了起来,觉得张亮晴说得真逗,他反问道,“那与那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吗?”

张亮晴没好气地说,“唉,不说了不说了,那是你智商有问题。”

张亮晴很久没有生过气了。在别人看,她干练,做事勤快利索,风格看起来和她的身材一样,她是一个从来不动情绪也不被情绪左右的女老板。她一天过得基本只有三个时间点:要么在家陪女儿说话,要么吃饭,要么忙了起来。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多分过来,等着送鱼工送上货,她等着给鱼消毒,她的量也不是很多,销得很快,基本上每天都可以卖光,傍晚六点就下班。

李溪风要过来也是在此前的四点半钟。张亮晴基本摸准了。就像摸准了这个买鱼人的性子。张亮晴也忙完了,她说,“你还不走啊,我要下班了。”

“你不要想我哦。”

……

张亮晴想笑起来,可是她还是不敢。她想起这半个月里,有那么一两天,李溪风没来,她还是怪想的。当时,李溪风去学校办事去了,或者是开会了。他没来,张亮晴还在给他留着,那么几条孤零零地在鱼缸里,她不可能死等,临到关门落锁,看着店里被关着的金鱼,她还特别想起这男人,想起他喝茶翘手指的样子,真是好玩,想起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下,这年头卖金鱼卖得有意思起来了。

 

她还真想起这男人来了。自从这次走了后,李溪风大概有好几天都没有来,这几天比他以前没来的间距久了点。拉开窗帘的时候,可以看见园林路,路中间那座沉入水中的拱形桥和河岸花岗岩的石堤,那是圆弧与直线的对比,就像硬朗的男人和柔媚的女人……她想入非非了,看来,她还是渴求内心那些原始的动力的。

这些天在下雨,外面的景观鲜活了很多,清秀了很多,雨水集在坑洼处,连走在路上,都能照着自己的影子一般。张亮晴格外地想李溪风怎么不来,想起来的时候,她让自己都弄糊涂,至于上次的逐客令,她后悔了。

那几天,李溪风在忙事,他做事就是喜欢这样,慢条斯理。而且最近他喜欢画画,那就更忙了。刚才画画的时候,他找到一种金鱼,凤尾龙睛,他发现少了它。桌子上摆着张亮晴的名片,他对照着摁了过去,想了想,又摁掉了,张亮晴没有接,她也没按这个号码打过来。

这天,已经下午五点多,下着雨,他猜不透花鸟市场关门了没有,他放下手机,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最后想张亮晴应该还在店里,这个时间她是在店里算账单。

开车从家里到花鸟市场五分钟的距离,李溪风到市场一楼的时候,果然张亮晴还在。李溪风一只手倚在门上,张亮晴看到他,很意外地说,“呵,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李溪风进门说,“鱼还有吗?”

“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张亮晴很是诧异。

李溪风迟疑的时候,她笑着说,“不好意思,都卖完了。”

李溪风待在那里,也不像是发愁,“怎么办啊?”

张亮晴说,“你可以去外面买啊。”

李溪风也很固执,“问题是就这里好。”

张亮晴让他的傻劲儿给逗笑了。她是真笑,外面雨下大了,莫非是要留住他了?她开始考虑这个棘手问题,该怎么解决这个高个子。她灵机一动地说,“要不,我请你吃顿饭算是补偿了,行不?”

李溪风一脸正经的样子。

他说,“那倒没必要了。”

“没事的,反正我也要吃饭。”张亮晴倒掌握主动了。

张亮晴对于这个心里对她或许有点意思的男人,很是摸不透。她又觉得这样子很不对劲,那还不如直接把关系挑明。想起来,是读高中的时候,她们班主任老师教的如何对付男同学的一招,就是大胆地接招然后拆招,二十来年没用,恐怕要用上了。当然,并不是没有人对她示爱过,只是她属于那种喜欢看好奇的人,从来不接招。

张亮晴把店落了锁,他俩走了出去。到巷子口的时候,她心里又后悔了;直到走到园林路上,她都在想,她怎么能这样呢。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男人对于她,其实还算是一个陌生人,只是一个感觉不会去伤害她的陌生男人罢了。她简直不清楚今天怎么了,难道真受他几天没来她这里买金鱼,她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快到园林路的石桥那边的时候,张亮晴眼睛一亮,园林路上有很多家小吃店,都是备给在花鸟市场做生意的店主的,中午的时候,她叫的是外卖,也是这里的饭菜,多加一块钱,为了不想跑动。

“要不,就在这里吃点吧。”张亮晴说。

李溪风说,“怎么能在这里吃呢,你看多不卫生。”

张亮晴有点烦了,她说,“没事的。”

这时走到园林路的桥中间了。

李溪风说,“放心,我有车。”

张亮晴哈哈大笑,她说,“哈哈,真没想到。”

李溪风也并没理会,他说,“小心点,到断桥了哦。”

怎么这就是断桥呢,张亮晴才不信,但是看在他挺幽默的份上,也不顾其他了,爱走多远就多远嘛,她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态。

等到坐进了李溪风的车,车上全是废旧杂志,奇怪的是,不是乱糟糟的,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好,让张亮晴觉得很是新奇,也没想到。她坐在两堆杂志的中间,心里扑通扑通地想,他要养那么多金鱼干什么,莫非吃不成。但是她又不敢问。

李溪风将车一路开过去,一直开到了雷迪森大酒店。张亮晴猜不透这个男人接下来要唱什么戏。有服务员指引,他们在二楼大厅里坐定。金黄色的餐厅、金黄色的座椅,张亮晴简直是惊呆了,她越发感觉自己是凌乱的,坐立不安。她真的后悔起自己过来,后悔坐他的车。可是她又碍于情面,她对面,这个开车带她来的男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翘起手指,很典雅地搁在嘴边。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到服务员来的时候,李溪风叫她点菜,张亮晴很难为的样子,她说,“随便吧,我还要赶回家呢。”

李溪风说,“那好,随便点,我吃素,你呢。”

张亮晴想他真是个大闲人,她累了一天,需要一点体力补充,她说,“那我来块东坡肉吧。”

李溪风说,“那挺不错,雷迪森的东坡肉做得最好,可是光来个东坡肉也不行啊。”

张亮晴看着菜单上的龙井虾仁,她有点流口水了,她是实在太饿了,她说,“那再来份虾仁吧,半份也行啊。”

李溪风对服务员招了下手说,“来份虾,全份。我也吃。”

等菜端上来,李溪风还是只喝免费供应上来的茶水,不说话,张亮晴憋屈了,闻出了什么气息,她鼓起勇气说,“你为什么请我,吃饭我买单。”

李溪风直愣愣地说,“好说好说,我办了会员卡的,不用付了。”

他堵得她没法回答,到这,张亮晴傻掉了,但她是那种简直要像融化了的傻掉,她嘴里像含了块冰糕,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块冰糕,对于面前这个男人,她再也受不了,她脸都火辣辣地烧起来,她低着嗓音说,“那下次我买单,行了么。”李溪风说,“好说好说。”

他也不给她夹菜,各自吃各自的,等到虾仁上来的时候,张亮晴很有心计地试探地问了下,“要不要给你夫人带点菜,她肯定没吃饭。”李溪风说,“我没夫人,你呢,莫非跟我一样,也没老公吧?”

张亮晴憋屈着,不语,有种受羞辱而又不感觉到是羞辱的感觉,然而是她默认了。

他俩在雷迪森大酒店吃了饭,李溪风掏卡结账的时候,张亮晴偷偷瞟了下,一顿六百多块钱,张亮晴吓了一大跳。出门的时候,张亮晴说,“哎哟,你请我吃饭,这钱要买多少金鱼哦。”看张亮晴的样子,李溪风说,“钱再多也买不到一个情字啊,哈哈哈。”说到这,张亮晴脸红了一阵,她觉得这个男人真逗。

 

从雷迪森大酒店出来,张亮晴简直是逃出去的,她怕邻居们看见。对于雷迪森大酒店的这个地段,她太熟悉了,她就住在这不远,每天早晨去店里之前,她骑自行车来买菜,都要路过雷迪森大酒店呢。只是她从来没有进来过。从雷迪森出来,她真的怕碰到熟人,人家还以为她要谈恋爱了呢,谈什么恋爱啊,说到这个,可是现在,至少是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这个想法。

她对李溪风说,“我要走了。”李溪风等在旁边要她上车,她本来想坐8路车回家,只要坐两站,也可以只坐一站,这会儿她说,“我要打的。”李溪风说,“我送你。”张亮晴说,“不用,我熟得很。”

李溪风也没强求。

后来基本上,张亮晴把他当成了朋友。是那种最普通的朋友中的朋友,知道他是一名老师,风度是要给他的。再有,李溪风再来的时候,她的态度也好了点,并不诘难他了。她认为这个男人至少是可交的。至于其他,爱什么的,她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心里面,她觉得自己是被动扭捏的,何况她有女儿,对方也有儿子。

张亮晴有点好奇又有点心急的是,过了十多天,李溪风都没有来。他也不来买金鱼了。一个月,李溪风都没来了,张亮晴真是有点搞不懂这个男人了。到这时候,她发现她有点心动的时候,他又不见了。人呀,真是那个莫名其妙。

至于她的问题,她准备问问女儿,打打擦边球,她第一次这样。周末,女儿从学校回来了,铺开作业做功课前,她问,“乔乔,妈妈想问你,你想没想过我们有个完整的家?”

她就像个小学生,在问秘密的心事,她是敏感的,女儿也是敏感的,早就听懂了她的话,女儿说,“妈,你是说你要结婚吗?和哪一个人,我见过?”

她摇头的时候,女儿说,“不像爸爸那样就好吧。”

女儿说得很直白,也说得让她感动不已。没想女儿会这样宽容地对她。女儿跟她一起单独过七年了,女儿是懂得她的,女儿跟了她后,很少去她爸爸那边去。

女儿早慧,女儿她爸的出轨也是她第一次讲出来的。那是女儿四岁的时候,当时,女儿他爸以为她小,不懂事,白天,张亮晴在金鱼店的时候,他带着他的情人回家来了,两个人在家里的沙发上大胆地做爱;女儿就在他们旁边,也没有回避她。那次过去不久,张亮晴带女儿去童装店买一件衣服,当给她挑到一件花绿色的童装,女儿大声说,我不要!那阿姨的衣服跟这颜色一个样,爸爸在家里把阿姨的衣服脱下来了。女儿的记忆犹新,童言无忌,她急忙奔过去,去捂女儿的嘴,可是来不及了。不过,她是相信女儿的话的,从童装店回到店里来后,她强忍住自己,没哭。

一切的发生,只怪她先生和她从认识到结婚时间很短,三个月不到,太短了,这就像一锅急火煮的汤,并不鲜美。不鲜美到离婚前她都不能去想她真的结婚了么,结婚,现在她挺排斥这个词,它像山棘,让她不敢轻易去想。

临到这天,她给女儿炖汤的时候,她想,还是慢点炖才好。虽然,她还是渴望内心原始的冲动。生活就是这样,自从经历失败以后,生活变成了细煎慢熬,浸透在和女儿的吃饭说话里,平常与咀嚼饭一样,像金鱼慢慢地游,游啊游。而现在,她感觉李溪风也是一个炖汤的人,过程很慢,很令人煎熬。只是她不清楚,这个李溪风是不是一个经常炖别人汤的人。

为这个问题,她偷偷关过一次店门,她去暗访过。

她暗访的方式也说得上愚蠢,从雷迪森酒店出来,相互发过几次短信后,她不想再被动了,她是直接找去李溪风的学校。她进传达室的时候,坐了下来,找保安说话,挑了一个空档,她对保安说,“我找李溪风,能说说吗。”

保安说,“你说李溪风?好呀,那是我们的模范教师,我佩服他得很。”

张亮晴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你凭什么佩服他这个小学老师?”

保安说,“不佩服不行,他能吃素,静坐个十多年,我反正不行,要不你也像他,坐上个一年试试?”

“那也是把一个人想得太简单了。”

保安好像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马上“嘿”的一声说,“你不了解李溪风吧,我看你是,不知是何目的,呵呵,我告诉你他老婆死了,早就病死了,你是来调查人家的呀,别看人家穿得破破烂烂的,要知道人家还真没家,你这样问不好。”

看着张亮晴红扑扑的脸庞,保安也是打趣的。

张亮晴果真噗哧一笑,她没想到连保安也会替李溪风背书。可是她又要问保安,她突然想到李溪风的金鱼,她说,“你既然知道他,了解他,那你告诉我,他养的金鱼,哪去了?我就是卖金鱼的那个人。”

“这倒是稀罕了,卖金鱼的人来问李溪风买金鱼干吗了,闲着没事,我也说下,他买的金鱼都送学生了,送给小学生了。这学期,他给学生开了个兴趣爱好班,各种班,不信,你去问小学生,过会下班他要过来的,我这样说总可以吧。”

和保安说着的时候,张亮晴往那像栋教学楼的地方一望,李溪风出来了,坏了,她连忙对保安说,“我还有点事,不说了,走了啊。”

张亮晴走出传达室的时候,保安也看见李溪风了,保安朝后面的她喊,“出来了,哎,你别跑啊。”

保安把张亮晴说得一愣一愣。李溪风的形象印入了她眼帘。这人竟然像个传奇了,由得她一个女人想来想去,还真不简单。

 

那天好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周五,她在店里的上午,女儿已经打过电话来,跟她说,老师组织班里旅游去了,这天不回来。女儿打过电话来后,李溪风也打了电话,他说要金鱼,能不能帮个忙送下货。既然,上次李溪风请她吃了饭,张亮晴想,那么等到中午的时候给他送货过去。

十二点多一刻的时候,她过了园林路的桥,一直穿过河边的那段柳林,按李溪风电话里吩咐的,张亮晴走进了李溪风住的那条巷子。

李溪风在巷子口等她,看见张亮晴后,跟她招了下手,笑了下,然后转过身去,他在打电话,他刚从学校辅导学生回来还没吃饭,他准备叫外卖,没拨通。他们前后歪歪曲曲的步伐像蛇形一样,像接头暗号,他们进房间之前,一直都没有吭声。他在前,张亮晴在后,李溪风手里拿着手机,张亮晴手里拎着装金鱼的袋子。张亮晴本来是抱着期望来的,这时,她心里面很有些气,可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直到到了李溪风的家门口。李溪风给她开了门。

“吃了饭吗,一起吃吧?”李溪风问。

张亮晴没有回答,进屋后,她没意料到的是,李溪风家里竟然很整洁,不像个男人的家,一尘不染,沙发扶手上盖着团花状手巾,冰箱顶上也托着一块团花状手巾,手巾上面只放着他和他儿子的照片,所有的卧室门敞开着,张亮晴的目光很轻易就能瞥进去。一个卧室的阳台上还有一张蒲草。

真的不像有女人的家,整个房子整洁,可是只有久违的男人的气息,其中还有一股香草味在游离。张亮晴对于这一点很敏感。她把金鱼袋放在地上的时候,看到李溪风吃饭的桌子上摆着一碗粥,里面有几颗莲子。

张亮晴说,“你喜欢莲子?”

李溪风去洗手,回头说,“没有,是我儿子喜欢。你呢,喜欢吗?”

张亮晴说,“不喜欢。你儿子呢?”张亮晴是明知故问,她准备故意刁难一下李溪风。

“开学了,昨天他刚走。”

李溪风对她说坐,然后说,“要不你也去洗一下手吧,你喜欢什么,说吧。”

“我喜欢莲藕。”张亮晴很想说莲子喜欢个屁,莲子苦了点,她是喜欢吃莲藕的,藕甜,莲藕炖排骨,莲藕红枣煲牛骨汤她都会做。她坐在团花的沙发上。

“哦,还真有莲藕,在冰箱里。”

张亮晴说,“要不我帮你做?”说到这,张亮晴心里扑腾扑腾跳,心窝里像住进了一打的金鱼。

没想李溪风说,“好啊。”

张亮晴只好去洗一下手,她洗手回来后真给李溪风做莲藕汤。她做好了莲藕汤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张亮晴说,“我要回去了,我女儿今天不回来。”

张亮晴说漏了嘴,她后悔不迭,她是真笨,自己岂不是送货上门吗。

不过,她马上想到金鱼还在袋子里。她径直把袋里的鱼倒进鱼缸里。倒完金鱼,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独自逗了一阵子金鱼。她想起女儿她爸,她用桌子上的一根筷子,那是钢筷子,自作主张地插在鱼缸里,慢慢搅和,哗啦哗啦,哗啦啦……在另一张桌子旁静坐的李溪风看着她,也不知道她为何搅鱼缸里的金鱼。

李溪风也不去责备,从鱼缸里掏出筷子的时候,张亮晴异常动起情绪,她竟然像一个少女一样,她想哭,真的哭了!

“别嘛,别哭。”李溪风是真的弄不懂她了,他去拉窗帘,觉得拉窗帘还不够,他又去打开音响。他想掩盖张亮晴的哭声。

他看着在打坐时焚香的香炉,来送鱼的张亮晴哭得更厉害,李溪风过来劝解她说,“哈,亮晴,你要心静、自然凉。”

“你不是要这样吗?”张亮晴没好气地跟他说,“凉个屁。”

她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要怎样?”李溪风认认真真问她。

他这么一说,张亮晴要夺门出去,偏偏李溪风扯住了她。门没有被张亮晴打开,她气急了,那边却已经被李溪风抱起。

那时,张亮晴两个臂膀打开,她张牙舞爪,像螃蟹一样地钳他,她说,“你快放下,快放下嘛。”他也不放,他不放,张亮晴慌慌张张没辙了。

等李溪风放下她的时候,他们到了那个有蒲草的卧室里,两人稀里哗啦地,还真倒在了蒲草上。最后一刻,张亮晴还是想挣脱,不过,她气馁了,顺从了,那边李溪风稀里哗啦地剥她,把她剥得精光,最后的时候,她去靠近床头的时候,他把她转过来,挺进去后又横过来。张亮晴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她竟然没哭。

她是晕掉了,像打碎的瓷片,等到停下来的时候,把那些画面拼起来,像撕碎的照片拼起来。斑驳的拼接中,她看到了自己什么。当时她的呻吟是要哭泣一般。其实,她一直在哭。她的笑是给别人看的,给金鱼看的,面对最亲近心的时候,她最脆弱了起来。

张亮晴睡了一会,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墙柜上摆着鼻涕蓝的水盂、一个花瓶,花几上有十来条金鱼的一个鱼缸,它们原来是用来给人画画用的,而对于李溪风来说,他似乎不只是用来画画,它们一尘不染的,在她和李溪风的周围再没有其他东西。

窗子是关着了,下午,阳光从窗子的缝隙里挤了进来,稀里哗啦地涂在她裸露的乳房、肚脐眼上,她奇怪地看着沉睡的李溪风,要说往常,她都有一股要杀人的狠劲了,可奇怪的是,这回,她连害羞都没有。

张亮晴赤露露地坐在那,她为自己要发愁了,她转过头去,盯着那些鱼缸,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金鱼,各种颜色的,杂糅在一起,条条熠熠生辉,任凭光反映在上面,波光粼粼的,像无声的烟花、像变幻的长袖……她是真晕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接下来怎么过才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过了这一天,她想,变成一条金鱼跳进去,让人捧着去倒掉也行。

 

连续很多天,她都没有去开店门。她赌气地想要马上消失,这是她回家后一气之下的念头。

说实话,她店是真不想开了。她原来打算过了这些天,换毗邻的城市去住,准备去卖服装,那个城市里有她亲戚。临到真要走时,她慌了,愣了,等到上地铁的时候,她差点卡在地铁门外;等到上大巴车的时候,她差点走神误点。在亲戚家里住下来,她先帮亲戚卖;卖完服装回来后的晚上,她每天只干坐在房间里,还老爱发笑,特别是手拿起“金玉堂”名片的时候。亲戚见状,没好气地说,亮晴,看你鱼卖的,都像那些爱闹腾的金鱼了。

张亮晴又回城里来了,那时是冬天,她拖着行李箱回来的。她明白了全部的自己,以前,她没哭也没闹过,很多朋友都说她柔韧性好,张亮晴直到这时才完全懂得她不是这样的。

张亮晴的金鱼店还真的是关门了。等到春天到了,李溪风说,我们俩去新疆旅游一趟,去帕米尔高原看杏花,那里有个杏花村,与世隔绝。说到这个,张亮晴没再吭声,她像个女孩子,双手在前,脸红扑扑的,看着在静坐的李溪风。

 

临到金鱼店关门的那一天,对门的大胡子看见了张亮晴,大胡子大大咧咧、好奇地问,“张大姐,张大美女,你关门从此干吗?”

“结婚。”张亮晴红着脸,第一次那么幸福地抖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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