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期  
      感觉
小村风物史 (Ⅱ)
郑亚洪

 

1、  黄塘村:灰白叠加的默片

 

两个黄塘叠加在一起,一个是阴天的黄塘,一个是晴天的黄塘。阴天的黄塘浮起在墨云底下,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周宅门窗穷尽繁华,将一部历史雕琢在门台之上。在一根柱子上见到丰收后的稻谷,谷粒饱满,戏曲场面欢乐生动,人物服饰、动作纤毫毕现,你可以在其中发现一个世界:它有亭台楼阁,有屋檐,有真实的照屏。一位青年向两位老者(或许是他的父母)深深地鞠躬,其形象符合中国古老的礼仪传统;另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躲在城门里向他们投去羡慕的一瞥。画面用靛青色描摹,这种在中国传统建筑上用得不多的颜色使建筑高贵起来。台门中央是一块青石板,上面写着“居仁由义”。这座周焕西周宅是村里最具代表性的中式老屋。你不知道周宅里住着什么人。我听到两位妇女对话,她们说话声音从庭院里面传来,她们说普通话,一位很年轻。她说,他不听我的话,但爸爸一来,他就不敢了。另一位说,两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接着她站起来,去开电视机,一面说现在要看很重要的新闻。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国家主席与宇航员通电话,先是国家主席向宇航员表示祝贺,祝贺她首次在天宫里授课,全国有万千名中学生守候在电视机旁观看;然后宇航员向主席表达谢意,接着她发出了很长的感慨。虽然离地球很远,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晰,不像电影里的电话通话镜头,一端总比另一端清晰响亮。我很长时间没看电视了,在周宅大院里听到的电视新闻感觉很荒谬,这荒谬来自两层:一层是主席与宇航员对话增加了情境的荒谬;另一层是古老的周宅与电视新闻相遭遇的某种荒谬。我深陷于荒谬里,坐在大宅的阴影中,从大门吹进来的风晾干了汗水。这时年轻女人站起来,她很年轻,最多二十来岁,她挺着大肚子,刚刚她提起儿子,肚子里还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她朝宅门的一个门房里走去,那里是她的居室。房门开了她的丈夫出来,见到我慌慌张张关上了门。他们就在这座房里无休止地做爱,孕育生命。另一座称为洋房屋的老宅在北门,它代表西式风格建筑。洋房三层楼,每层上开有三个典型的拱形门,门柱可见罗马柱子风格,二楼、三楼的内阳台栏杆像一排排细致的纺纱锤。洋房坐东朝西,处于长子的位置,在周氏房下的财富或地位毫无疑问是最高的一位,围绕四合院的其他三座都是普通的中式老屋。有人告诉我洋房的主人搬到外面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最气派的房子就是他们家的。与前面的周宅一样,小洋房里住着外地人,无论怎么衰老,它也是一座小洋房,占地面积在百余平米以上,房子宽敞明亮,窗户门楼里无数精美雕饰。在过去,一幢殷实人家的豪宅里出入公子小姐,现在却堆放着柴草垛、晾着衣服,电线胡乱缠绕,其衰败景象触目惊心,期间也仅仅过去了百来年。黄塘村偏安在淡溪一角,很多乐清人都没听说过,更鲜有人知地主屋了。正由于它的不为外人所知,周宅和洋房历经几十年风雨无损,周宅屋檐下的雕刻保存完好,“神”的气息通过一头兽传递出来,呲牙咧嘴,怒目圆睁。下午五点光景去周宅后院,刚好半轮月亮升起在天空,阳光从瓦片上一点点地后撤,当它到达小阁楼时停住不动了,小阁楼上的三扇窗户打开了,它们朝阳光打开,瓦片在窗户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大屋顶上的雕饰,一组象征生命的抽象花草在阳光中盛放,两边上翘的屋檐如一滴浪花,舞蹈在晴空之上,上万张黑瓦片是大海中的大海,一波推动一波。天下有无数条路通向黄塘,最直接抵达的方式——搭上夏日的阳光。

 

2、  岭窟废墟:时光遗像

 

大伙儿走出岭窟,我故意慢腾腾,把自己丢在了最后。太阳从山坳里挪开了,刚进来时金光灿烂的老屋变灰了,带拱形的窗户恢复了原色。在山窟里出现二层楼带拱形的窗户是令人吃惊的,这条从乐清硐垟乡埭头村通往永嘉乌龙川的山路我开车经过好几趟,翻越几个盘山岭到达最高处,从一条林间下山小路斜插过去,一直到谷地——岭窟,出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来一直被我念叨着,我念叨着它,从春天走向盛大的夏天。岭窟是一个名词,具有最简朴的质素——岭和窟,乐清永嘉两地最轰轰烈烈的求生环境,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文革”结束十多年里一个叫“岭窟市”的微型自由贸易市场诞生。它生如夏花,这个带拱形窗户的二层楼便是“岭窟市”发展的明证了。在虹桥中学教语文的陈友中老师是有福的,他的母亲在距离岭窟不远的半山腰的上岩厂办了一家私人旅店,接待那些在岭窟市日里找不到归家的苦商贩们,以低微的价格将床铺与温暖的棉被租给他们睡一晚上,第二天天未放亮他们担起箩筐继续上路。陈老师写了一本散文集叫《深山旅店》,献给岭窟和他母亲。陈师母走的那一年,乐清作家将“深山旅店”的祝福语写遍了虹桥文星街的角落,现在我们去了真实的“深山旅店”——上岩厂小山坳里的半丁破房,我再三向陈老师询问书中的“深山旅店”,他说就是眼前的断壁残垣。我感到微微的失望,旅店只剩下两堵墙,唯一可看的是一根坚实稳固的半“工”字形青石横梁架在废墟房上(六十年代是让人称羡的小洋楼),但是里面的青草也茂盛,瓦砾也茂盛,我对“深山旅店”的思念如青草般绵长,我知道在草和瓦砾后面有更大的记忆。山谷里最大的一场阴影即将来临,最高最坚固的村长楼、电线杆、黑瓦片、大木材、交易场遗迹、溪水、石步碇、芦苇丛将一起沉寂,藏入阴影里。岭窟处于永嘉乐清交界的崇山峻岭里,有三条岭。岭窟所在的岭叫双麦岭,从岭窟到达乐清虹桥至少也要走几十里路,到达永嘉楠溪江也要走差不多远近的路。天然屏障造就了岭窟集市交易地,来自乐清永嘉的小贩子带着木材、私盐、大米、鸡鸭、猪肉来岭窟交易谋生。商贩达数千人,赶市的则多达万人以上,就在巴掌大的一个小山坳里。陈老师指着一条溪的溪道说,这里,那里,都是鸡鸭木材,都是商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几十里山路,从虹桥贩进商货,扛到岭窟交易市场卖给永嘉人,赚个落差价。永嘉人在岭窟买进虾皮鱼干再贩到楠溪江上,他们和乐清人一样以奔跑的身姿挑着箩筐进出崇山峻岭,每天与太阳赛跑,与暴风雨赛跑,他们要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将货品挑进挑出山里。他们发明了一种“背树”的营生,每人背一株树扛进山里,走二十多里路到岭窟。时光倒流,你会在永嘉乐清崇山峻岭间见到一场蔚为壮观的“游动树木”,你看得见树冠、看得见肥大的树枝、看得见刚切割后露出年轮的树桩,但你看不见底下背树的人,那个劳力,呵,他们被树遮蔽,他们汗流浃背,累死累活走上四五十里路只赚到两三元。最危险的营生是贩卖私盐,卖私盐像现在贩卖毒品一样危险,碰到“打私办的”是要被抓去坐牢的,还要面临暴风雨的考验:一旦天下大雨来不及躲,盐被雨淋湿全泡汤那真是叫“皇天”也无人应。现在这些都消失了,剩下几间房、几块横在屋檐下阴凉处的大木头,光打在树桩上一起摇晃。站在山道上看岭窟,有完整的瓦,有烟囱,有漂亮的人字形墙。风吹过山岭,如果有一道炊烟,村庄就活了。多么希望眼前的岭窟能像电影倒带一样地倒回去,重回四十年前。我走入老屋,上间木板墙上挂着一幅老人的遗像,在一个厚实的木头框子里,老人额头缠着黑布条,脸颊上肌肉微微下垂,带点家长的威严。她的眼睛、鼻子和宽宽的嘴巴告诉人家这位当初的妈妈或年轻时候的少女很漂亮。这幅彩色的老人遗像看似新近拍好、刚挂上去的模样,它与周围发黄发黑的木板墙不融洽,但因为是遗像,这间屋子里有了阴森森的感觉。大伙儿走了之后唯独留下我对着老人,这阴森森的感觉强烈起来,我与老人隔时空对话上了。老人是岭窟的见证人,从野市的兴起、发达到衰落,都有她的身影,或许她是岭窟最大一个老板的母亲。一张遗像,废墟之上的另一个废墟,它是一个老人,可惜她已死;她死了,她的遗像“存活”于岭窟废墟上,在停滞的时间之上。四十年前,那场山谷交易被时间抹去,风吹过来,不留痕迹。

 

3、  瑶岙村:古驿站的守望者

 

我从小乌石、大乌石开过去,绕着逆时针方向往瑶岙开。这一带有白龙山、左原山、龙门山,延绵起伏,如一只伸展开去的巨臂将虹桥平原包围起来。我今天要走的是明初洪武二年设置的温台古驿道瑶岙驿站。路上我问了几个人,瑶岙在哪里?虹桥人将“瑶”读成“业”(ye),她用手划了个圈说,“业(瑶)——岙啊,业岙就在前面,你直着开过去。”后来我将车停在了一条叫白马路的马路边上,看路名,很像一座古村落了。一位坐在路边乘凉的男子说,这里就是瑶岙村。我说,这里都是新房子,有没有老房子,比如说,一个叫驿站的地方?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村庙附近有几座老房子。一位老人接上他的话说,你往山底东馆开过去,那里有(老屋)。我驱车前往山边一个叫作东馆的村庄,但是它与我见过的新农村毫无二致。“你想看老屋吗?”路边一位村妇主动带我去,她在前面走,我在她身后开。到了一个晒谷场上,我停下车,妇人指了指一条小巷说,老屋在那里。我将信将疑,周围除了新房子还是新房子。妇人将我带到了一个照屏前。巨大的照屏足足有三米多高,照屏上的图文雕饰依然可见,顶端长满了芜草。绕过照屏是一个青砖台门,从里面漫生出无边的荒芜来,这完全是座倒塌的老屋,除了外头的照屏和台门外没什么可看了。一条狗跑过来,倒在地上,拦住了我的去路,好像它的职责就是守护没人烟的老屋和茂盛的芜草。我走到老屋后面,一条高架铁路线横空穿过,颓废的房屋在高架桥的阴影下;这条从上海出发终端抵达南方厦门的甬台温铁路线穿越东馆村。一辆动车呼啸着开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面貌时,它已消逝,留下空气震荡在东馆村。

当我走向瑶岙村的寿宁堡时,我将河边竖立起来的明进士牌坊抛在了身后。这个后造的现代建筑跟村里的水泥楼房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借古代的言语说现代的话。一座架在小河上的石板桥,由两组十二块石板拼成,桥墩是一组牢固的石墩。石板桥通往寿宁堡,万历《温州府志》记载:“寿宁堡,在瑶岙,嘉靖间邑人朱守宣倡议,筑以防倭,周五丈、门五。”这座在河边存在了五百多年的老城门是由城外通向城里的大门,叫迎曦门,面朝东方。我去的时候,太阳运行到了西面,光穿透了城门,照在门内的石墙上,斑斑驳驳;有人在石墙缝里插了一朵红花。“大明嘉庆四十年(1561)建”、“温台第一关”几个红字标识在堡内一块完整的条石上。两个男青年走过来,他们穿过寿宁堡,他们的年龄(约二十岁)与寿宁堡(五百年)相比,只不过沧海一粟,可他们却要每天来往于寿宁堡,他们青春的身体从城堡下穿行而过。他们说,寿宁堡庙前的两只神兽也有五百多年了。两只歇伏在庙前的小兽守护着寿宁堡。小庙翻新得太新了,使人注意不到低矮的小兽。瑶岙村的“神”无处不在。有的神蜷伏在上翘的屋檐上,有的则以一种叫瓦松的植物生长在墙缝里瓦片上,与烟囱相伴。我转悠到一座青砖台门前,“神”变了模样,神在传统的方方正正的四方门上增加了一个五角星,这个突变的风格来自五十年代的“站队”:原先的地主屋在上面添加了“五角星”以表示自己的“站队”态度,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政治正确性”。午后猛烈的阳光一点点收敛,我想到该去下一个村了。

 

4、  西门岛村:被猜想的红树林

 

西门岛在乐清湾北部,雁荡镇下一个叫南岙村的所在地。岛面积不大,一千亩左右,东北面,相距数公里的白沙岛与它遥相呼应。西门,白沙,两个很形象的汉字,作为岛屿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两个袖珍岛,撒落在乐清湾的江面上,遥望着西部的雁荡山山脉。姨妈家在白溪上黄村,离西门岛不过数公里,小时候来姨妈家玩,她常带我去雁荡山看夜景,但没有提到过一次西门岛,这个岛是后来乘船从南塘码头出发、航行到乐清湾江面上的时候从朋友那里得知的。我的朋友张艺宝住在离西门岛更近的上林村,这样说起来,我与西门岛是有缘分的。首先是语言上的缘分,他们说台州方言(白溪话),我说温州方言(乐清话),两种方言差别很大,我能基本上听懂白溪话,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语言障碍的消除使我比较自然地接近西门岛上的村民,我停下来用白溪话向他们问路,或在小店里买水喝。小店里有一位老妪穿一件白色背心,佝偻着身子,她的面相有大荆白溪一带人的特征,与我们说乐清话、柳市话人的面相不同。如果说环境、饮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面貌,我则说方言的差异也能形成区域特征。其次,西门岛上建了大桥后,登岛就不再难了。第一次去西门岛是在一个正月里,艺宝带路;从他住的上林村出来,经过江边、跳头两个村庄,汽车驶上了一条泥泞不堪的道路,在未通车的大桥前停了下来。走路去岛上,又是一段泥泞不堪的路,而且无法继续走下去了。我们站在西门岛,望着平潮时候的江面,艺宝说,过段时间路做好了再来玩。次年暑假,我带Y从姨妈家出发再去西门岛,正碰上上林村口做路,汽车无法通行,只得放弃。去年秋天作协活动去西门岛参观红树林,那时沙门大桥已经建成通车,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红树林。今年春天我带父亲来西门岛,将汽车一直开到了岛上最北面的西门岛村,才发现岛上有人家。

夏天再来西门岛。过了沙门岛大桥,云团大量地在西面雁荡山上空聚集,颜色渐黑,五点的太阳毕竟是猛烈的,它与云团有了交汇,从较为稀薄的云层下冲出来,光的瀑布倾斜于黛青色的山脉上,这是我们时常在电影里看见的景象。这种拍法要求光圈调整到最大值,F2022,速度调快,1160秒,形成光带,但会牺牲周边的景物,看上去黑漆漆的;倒也无妨,因为底下是滩涂。南岙村背靠一座小山,面朝大海,村的结构颇符合汉文“岙”字。西门岛在桥梁未架通前是乐清湾北部的一个孤岛,夏季经常受台风侵袭,村民的风水概念便滋生开来。村里有块池塘,池塘里插着电线杆,推测原先这里通大路,村民挖池塘引水的意图可能是做一个风水场:作为靠背的小山丘有了,还需要水池。我的推测在村里两处得到证实,一处是在两株高大的榕树下面建了观殿,供奉神仙;一处是在村民的一座房屋顶上支立着一根毛竹,毛竹上绑着一面米筛和一面镜子:米筛有去芜留精的意思,镜子则反射光,俗称“照妖镜”。这所房子坐落在路边,有路冲,故要悬挂镜子。南岙村的房子为四方方的石头垒起来,能抗击台风,这种结构的房子在海岛上比较多见,但如今哪怕像西门岛这样偏僻的海岛,也开始造钢筋水泥楼了。

西门岛上有一片红树林,长在滩涂上,据说是我国最北的一片红树林。红树林原本生长在福建中部的热带,与乐清无缘,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实验栽种让它们长在了海岛上。红树林生长在陆地和海洋交界地带的滩涂上,河水从陆地上注入海洋,两者交汇处红树林茂盛。红树林样子很不起眼,与林无关,更无关乎红,而西门岛红树林的品种偏偏叫秋茄,一个非常诗意和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去西门岛看红树林。这是一句诗。但无法完成。西门岛上的滩涂被划成大小一致、齐整规范的田字状,几丛海草点缀于其上,云走过来,在饱满的水塘上吸足了水,再游到另一片。有十六条渔船搁浅在退潮后的海涂上,在它们后面有一条隐退的河流——宽不过一米左右的水沟,一只白鹭栖息在船的阴影里。它凝望着搁浅的船只,平时它航行在海面上,它在空中飞,贴着船头的波浪飞。有更多只白鹭栖息在远处的水塘里,它们或在游泳,或在田垄上走来走去,每只白鹭起飞和降落,都在空中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我从西门岛大桥上过来的时候,汽车一辆接一辆从旁边经过,飞驶向一个目标:海鲜楼,他们要在晚餐前吃掉一整个海湾!过去西门岛码头是坐渡轮来往于大陆和岛屿的重要渡口,现在码头成了一家酒店的户外延伸地,摆着几十张大桌子,人们在饕餮。这些人有来自虹桥、乐清的居民,有雁荡山的游客,他们来西门岛就是为了吃海鲜。海鲜来自离码头不远的海上网箱养殖场。渔民用网箱搭建起来密密麻麻的海上养殖场,夹在两块陆地之间。海湾风平浪静,他们将渔家乐直接建在了养殖场旁。傍晚时分有渔船来往于海上网箱和码头,船只把汽车里下来的客人一批批送到海上渔家乐,再将吃完海鲜的吃客运回码头。离码头不远的另一处海边也建有一座高大的酒店,同样有船只来往于海面,运送着食客。蓝色的网箱在海面上看起来很美,这美完全是海衬托出来的,若失去了大海,它们则什么都不是。一艘渔船从海面上朝码头驶回来,船上只有一位划动桨的渔民,我站在码头上拍摄它。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着幸福的船只,你看不见凶险的大海,看见的只是搁浅在岸边滩涂上残破的小船,从它们身上你可以遥望到大海凶狠的模样,空空的舱底、被卸掉的船舵、底朝天的泥巴船、生锈的锚,它们经历过大海风浪,同主人逃脱过灾难;从死到生,它们躺在滩涂上,没有一句声响。

 

5、  福溪村:如梦倒影美如斯

 

十一个月后也是在十一日,我再去福溪时,水库已蓄水,新大坝工程未完,一座钢筋水泥的新水电站初露端倪。水位升高了不少,长在山坡上的树淹没或半淹没在水里,一棵高大的乌桕树只露出个树冠在水面上,梅川村的竹林有一半的竹子“长”在了水里。水一直涨到了村口,而这里过去是山水汇到水库的入口,现在成了河埠头,几只鸭子在水里嬉游着,它们从家门口轻松地游到水库里去。梅川村口,一个老太婆坐在石凳上,我向她打听水库蓄水的情况,她摇了摇头说,耳朵聋了听不见。岸上小男孩点燃鞭炮,快速扔进水里,鞭炮在水底炸响,带着潮湿的闷声,蓝色的烟雾从水上升起来,他们将水库当成了自家门前河。一座露天茅厕淹在了水里,另一座位置高一点的茅厕;一位男子蹲在茅坑上,他就这么对着水库。几座临水建筑的房屋起码有半层淹在水下,当初没想到,他们习惯了在水库边上生活,十几年下来,根本没想到有一天水库里的水会上升到房间里去。淹了也就淹了,他们不会迁移,他们不打算将房子迁移出去,照样地生活,照样地在里面搓麻将。农村正月的情景就是吃喝,我走进一家离水库最近的农家乐,里面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打牌、抽烟,烟雾被雨水染湿,陈旧地挂在空气中。我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窗户旁,打开了朝向水库的窗门。三年前的一个暴雨天气,我也是从这里望向水库的,当时水库就放完水修坝了,空芜的水库底长满了青草;一段断断续续的墙垣,围成了一座房屋的模样。猜测过去未修水库前,这里可能是个村庄。一只底朝天的木船,在一个大雨淋漓的日子里,望着干旱的水库,这是件很怪异的事。第一次来到福溪水库也是在冬天,晴天,水面倒映着山,水碧透,温润。有几个闲人坐在坝底垂钓,他们带了渔具、饭盒、香烟、水,看样子坐在水库边上可以打发一天时间了。坐上一只小木船去对岸。在福溪水库还保留着渡船这种古老的方式,从凤溪摆渡到对岸的福溪,或者从福溪摆渡回凤溪。两个村庄隔着偌大一个水库,如果走陆路得绕好远的山路,从福溪水库上则可以走最近的直线了。同船有一个上学的小女孩,一个送饭给对岸姑姑家的小男孩,艄公坐在船上吃饭,我上去摇了一把橹;这段时光永逝在水面上,除非有文字唤醒它们。三个水库的画面叠加在了一起:大坝维修前枯水期的水库,放空了水后的水库,大坝加固蓄水后的水库。多数人会遗忘了水库从前的模样,他们看见的和我现在看见的福溪水库一样;回去后他们对没来过福溪的人说,水很高,竹子浸在水里,惟独不向他们提起淹没在水下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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