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新锐
钨丝
陈树泳

 

洗完澡,他光着身子走出浴室。似乎从相处的那一刻起,他在她面前就没有羞耻感。她对此有些不适应,叫他把衣服穿上,至少套上短裤。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为自己倒一杯水喝、设置闹钟并给手机充电,然后上床睡觉。她由他去做,虽然她心里并不舒服,虽然她早已对他的身体熟视无睹,但她不想开口说话,在此之后,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说他。这一默许和等待早已生了根,将她固定在床上无法动弹,使她成为床的一部分。就这样,一直等到他的身体跨到她身上。

她做了做准备,迎合他的体重。

吻从额头开始,接着是眉毛、眼皮,继而脸蛋、嘴唇、脖颈。脱下她的内衣,抚摸并亲吻乳房,一直亲吻到她的小腹。有条不紊,他脱下她的内裤扔到一边,用力谨慎以防扔到床下。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抚摸。他灵活的双手一只承托着她的乳房轻轻揉捏一只顺着腰肢滑到她大腿根部。在闭眼期间,他以为她做着最后的准备,而实际上她想着头几次他们做爱时的情景,想着他作为一个缺乏经验的新手如何笨拙地在她身上探索却因紧张而顾不上快乐。现在他已经变得熟练,按部就班。

他试着进入她,她用手抵住他的腹部加以阻止。

“怎么了?”

“还没湿。”

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她说:“抱我。”

他在她身上趴下,搂着她,与她接吻。因为搂抱着她而无法用手臂和膝盖去分担体重,他将她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然而她的舌头十分配合,仿佛那是她此时唯一灵活敏感的地方,终于使她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以为她已经准备就绪,便从她身下抽出手来撑起上身,另一只手扶住阴茎对准她的下体挺了进去。她未加阻止,不想拒绝他两次。

他们都因这一冒进而感到干涩疼痛同时压抑地叫了一声。他动了强暴她的念头。虽然是一闪念但毕竟已在他内心真实存在。他呼了口气,作为这一失败房事的总结,然后翻身躺在她身边。

 

他以为她睡着了,但她一直看着他,他始终合着眼,紧紧地闭着嘴。

“我想强奸你。”他小声地说。

“来吧。”她温柔地回应,脑子里并无深意地想着两年多来跟他相处的琐事。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来,同时侧身伸手去摸她的脸:“你应该拒绝。”

她想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已经拒绝了一次,不是吗?”

她笑了,伸手去握他的下体,理性告诉她应该如何去做,如何像他刚刚爱抚她的乳房一样去爱抚他的阴茎,但它依然软弱无力,像个赘物。

“你不行了。”

“我就没有得心应手过。”

她挪身靠近他,这次,是她主动去亲吻他。他知道夜已深,关在房间里的身体因需要睡眠而变得迟缓滞重,他刚刚发现自己委婉地向她提出了请求。

“怎么?还是硬不起来?”

“那就别管它了。”

“但是我想要了。”

他正要说话,她伸手捂住他的嘴,紧紧地压着迫使他双唇紧闭。她去舔他的胸,那两处奇异的敏感点泄露了他作为男人却藏着阴柔的秘密,像女人无意间将打开通往身体之门的钥匙交由男人掌握。他放松身心,尽量不作深思,将自己交给她去摆弄。或许这才是正确的程序,诀窍在于他冷却下来后经由她去重新引导欲望。她想起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是在她的引导下完成的,从传情达意的暗示到亲历亲为的传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在她的轻抚及舔吻下,他重新勃起,她也终于真正兴奋起来,嘴巴从胸口一直轻吻到肚脐,接着亲了亲他的阴茎,嗅着它根部带着轻微的新鲜腐殖土气息的草丛。

他们用尽了耐心。

她起身爬向床头,他看着她无拘无束的乳房在她爬行中晃动,伸手去摸。她没有停下来专注于他的手,只是任他为之,自己则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避孕套咬开包装撕裂铝箔取出粉红色的带着黏稠光泽的胶乳橡胶圈套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找到正确的方向替他戴上。她几乎在重复他们的第一次,一气呵成地模仿那个过程,只是她听不到他紧张急促的呼吸声了。

她替他戴上,做得很仔细,像为贵重水果做某种装箱前的包装。接着,她跨过他的身体,臀部停留在他腹部上方,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捏着它对准自己的阴部慢慢坐了下去。它顺利地滑入她的深洞,被她所包含容纳。她在他身上上下起伏,如同船抛锚在有浪的湖上。他高举双手,她俯身使双乳落向他的掌心。

他想着事情,分散了心思,很快又疲软下来,黯然地从她的身体里溜了出来。

“我帮不了你了。”

“我需要春药。”

“睡吧睡吧,明天你还要早起赶火车呢。”

她不想再坚持了,看到他意兴阑珊。她下了床走出房间。他听到浴室的门被关上,然后是闷声闷气的水声洒落下来。他拿起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看了看时间,知道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三分,但他脑子异常清醒,是失眠的人清楚身体已经疲乏但精神还处在亢奋的状态中无法自持。

 

她在淋浴,将分离的信念冲洗得明朗坚毅。她带着沐浴后的清凉围上浴巾走了出来,看着已出了房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喝酒的他。

“你要喝吗?”他问她。

她走了过去,坐下,说道:“酒只会使我更加清醒。”

他一口喝掉三分之一,皱了皱眉说:“真难喝啊这鬼东西。”

她没有接话。每当有男人在她面前喝酒,她就看到了酒催人自我陶醉的属性。

“不过真是个好东西。”他说。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两年多来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幼稚的沉静与内向。手淫比做爱更容易体验到身体的高潮,他想,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是成功的秘诀,无拘无束、干干净净。

凌晨三点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他们都没法入睡。再过两个小时,天会亮起。他们的思考像时间一样无声无息。黑夜使大地毫无区别,他在失眠的黑暗中辨认出了对她的思念在离别之前已经升起。

他快速翻身压住她。她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接受并将他充满酒气的呼吸吸入肺中。随后,她抗拒他,别着头拼命推开他的身体想要挣脱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挺了进去,她在他的撞击中扭动挣扎而手被强行按到头的两侧。上身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于是她用腿,用屈起的膝盖去撞,用腿去蹭。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撕裂般的疼痛使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叫起来。他捂住她的嘴,而她的手一经解放立刻对他又捶又抓。大概是他被她抓伤了,他屈起身体将她一把翻了个身,夹住她的双腿按住她的双手盲目顶撞终于找到入口,用这种颇为不适的姿势糟践她。她双手向两侧伸展,双腿并拢,像翻转过来的十字架。

身体沁出汗水,他们都感到疼,耗尽了力气,谁也不想起身洗澡。后来,他们睡着了。

 

闹钟让人安睡无后顾之忧,白天最终会按时到来。白天到来,人们开始新的一天。他们以为,天一亮,人们醒来,从此各自踏上新的旅程——但经过一夜的折腾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头脑显然并没有预计的轻松。他看到了自己在开往另一个地域的高速列车上靠窗而坐而她的形象如影随形,也看到了他年老时坐在亮着屏幕的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走神时想到了年轻时所经历的一切。然而又无所定型,他想着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似有若无的怅然若失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在浮现她的音容笑貌之前久久恍惚的,是她的名字,或者是由她名字的发音所联想到的声音。他问她:“家里还有药吗?你该吃药了。”她说没药了,等会儿送他下楼顺便去药店买。

他们起床梳洗,穿衣,行李在夜里已打包好了。两个箱子。是否吃完早餐再走并没有太大关系,他们都没有力气去准备吃的,头昏脑胀。他们只喝了凉开水。最后他还是决定吃完饭再走,他说饿了。

“时间怕来不及。”

“我打车去。”

 

冰箱的冷藏室被打开。他从里面取出丝瓜。丝瓜是用保鲜膜包好的,跟从超市里买来的时候在颜色上并无差别。丝瓜在冰箱中安全度过一天,保持着刚被摘取下来的新鲜、颜色和水分。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将丝瓜放上灶台。厨房是他的,归他一人所有,他默默地开始准备早餐。她不知道去哪里了,在厨房里听不到她的动静,听到风的声音,客厅的某个窗子被打开了,于是风穿过客厅吹向阳台。这似乎也是不可能被听到的声音。他看着丝瓜,并不急于处理它,看着它,仿佛在回忆接下来的步骤。接着,他想起来了,又到冰箱前去,从冷冻室中取出肉糜。这些几乎每天都要用到的材料,冰箱里通常有所储备,就像几乎每个冰箱里不一定有水果但常常能找到鸡蛋。冰箱显示着一种未雨绸缪的有规律的生活习性。但也未必尽是这样。他顺便又从冷藏室取了一个鸡蛋。鸡蛋被放到了抹布上,装肉糜的袋子被打开,冻成硬块的饼状肉糜的一端被掰了下来放到空碗里,剩下的又封装好放回冰箱原来的位置。他顺便又打开冷藏室,从里面拿出一袋芫荽。这样看起来他显得心不在焉,并不知道需要哪些材料,想到一步做一步。他归咎于没有休息好,头脑混沌迟钝。然而除了步骤错乱之外,其他都是准确的。也不影响最终的结果。煮饭或煮粥时间是来不及了,因此只能下面条,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即便煮面,时间也是紧迫的。需要先烧水,在等水烧开期间清洗丝瓜和芫荽不至于等会儿还要空等水开。于是,水被注入锅中,煤气灶被点火器点燃,厨房自此除了他所带来的动静之外又有了机器运作时的轻微声音,这才宣布开始。一切开始变成秩序井然,他也沉浸其中,有条不紊,没有再因思索而盯着手背。先是在案板上用刀切掉丝瓜的两个末端,将贴身薄膜撕下,用刨子刨净瓜皮。丝瓜露出白绿色的清新内里,害羞地躺在案板中间。接着,他把丝瓜切成圈。突然,他也会在忙活中走神,想她去哪里了,她应该到厨房来,看看这些长着惨白脸孔的丝瓜圈。他觉得她应该到厨房来,什么都不需要她帮忙,不需要她做什么,但她得到厨房来。他毫不怀疑做这顿简餐的必要性,但此刻他是有点兴味索然,像钟表沉入海底。他想她可能又回到床上,重新进入了安稳的、无人打搅的睡梦。

他将清洗好的芫荽拧成三段,放到案板上。在等水开的时候他想过是否要到客厅或房间里看一看她,但锅底和锅壁已经聚集起细小的水泡并陆续扶摇到水面,水马上就开了。他期待她能来,不需要她帮忙。她至少来催催他也好,过来提醒他一下要注意时间。他本来可以去看一看的,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提前将笔直硬挺的细面条斜插到满是蟹眼泡的水中。时间正分分秒秒地累积,匀速地走向他快来不及的出发钟点,但他能做的只是看着面条变形,看着水开始持续沸腾。他无法阻止时间,但他可以加速手头事情的进程,但从始至终他没有想起来要将锅盖盖上,水是在敞开的锅中烧热冒泡的。仿佛刚刚所进行的一切,都在他头脑里发生,他还没睡醒,睁着眼做了一个并无情节的梦。

这天早上,他受着凌晨情绪的侵袭,带着失眠的睡意勉强开始这一天。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是这样,脑子短路般地若有所思,但却什么具体的事情也没有想,没有计划,也不在回忆。她可能真的重新睡着了,或许在他没留意的时候出了门,是去药店了吗,他不知道。反正赶火车的不是她,她有的是时间,她可以一整天都用来睡觉。

他想她应该是去买药了。他感到有点愧疚,期待由于犯错而导致出现可能好的结果。糊涂、昏聩,自责、讨好。只要事情既成事实,也就不需要自责了,顺着已开好的头继续走下去就是了,不管是计划之中的,还是意外来临的。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就感到泰然,不必作主动的争取,不必加入到人生的规划中去,不必阻止时间改变格局或固定格局的流向,交出所有听之任之。

他一点都不饿,没有胃口。根本没有做一顿饭的必要,似乎做什么都是多此一举。想到她也不会为这么一顿饭感到欣喜,也就没有为此而付出的必要。但这么一顿早餐,简直像是懒得动手的单身汉随便应付一天中必须完成的工作额度,而以后他就要这样,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过这种懒得动手做饭的生活。而她呢,想必也是草草进食,对饮食缺乏精细的认识。面条在水中逐渐变软变稠,他将丝瓜扣了进去,将翻腾的白沫压了下去。他不再想,盯着锅里的面条和丝瓜,等待最后放上香菜的时间到来。

最后的时间如期而至,最终到了加盐和香菜的出锅时刻了。刚好盛出两份,不多不少。他将两碗面端到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她不在那里。她不见了。客厅窗户洞开,她从窗口溜走了,消失得无声无息。而他,被自己的思绪所围困,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她躺在床上,穿着早上洗澡后穿好的衣服,侧身躺着,膝盖屈起靠近腹部,忍受着下体隐隐的疼痛,早上上厕所的时候,里面排出了暗红的小血块。她听到他从厨房出来的声音,知道饭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她起床,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打开房门出来。她说:“丝瓜和香菜的清香。”然后过来跟他坐在一起。这时,他才想到忘记放油,肉糜和鸡蛋也忘记加。“有些清淡。”他抱歉地说。她说清淡好,吃不下油腻的东西。

那么吃饭吧。他们开始吃。他觉得有些滑稽,他们非常自然地变得生分起来,仿佛是想在临别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自然,他们都做得很得体,没有过多情绪的流露,他们能选择的,是如何去想,而不是如何去做。

“你该走了。”她提醒他。

“噢,是。”

他站了起来,离开沙发。他们很快吃完了,碗里只剩下一点面汤。对于食欲不振的人来说,他们简直是强制进食,以求恢复体力。他走向那两个早已准备妥当的手提箱。

 

两个手提箱,一大一小,是他的全部家当,是他能够打包带走的全部生活。在对物品进行选择性打包的过程中,想必他已经弄清楚哪些东西终究是可以遗弃的。这两个箱子随他而来,现在随他而去,就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她帮他一起,拿起那个小的箱子往门口走去。出了门,他掏出钥匙给她,她接过他的钥匙。

一夜间,他们都清瘦了许多,像为亡人守了一夜灵而得到了净化。他们变瘦了,变成更为灵活的人,为了卸下负担去出远门。此时,胃中尚未消化的面条成为身体的负担,使他们在等车的过程中僵硬沉重。本来,在应该用轻盈的身体去迎接底细不明的前程的时刻,她竟然欢快不起来,也没有对他说祝福的话。面条在她的胃中,分量沉重,她在努力消化,使之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车还没来,钟点在逼近。好在每天有好几趟列车从这里开往他要去的地方,所以事实上他并不太担心,并且也知道自己是赶不上了。

她说时间快来不及了,车再不来你就赶不上火车了。又问他东西都带齐了吗。他说钱包、手机、身份证、银行卡、笔记本电脑,齐了,其他没带或忘带的东西随时可以买到。她有点分不清楚,他是不舍得走,还是觉得要走易如反掌,所以心不在焉。放在他脚边的两个手提箱,实用、忠诚。

她不想等下去了,此刻她对他无比反感。她说她不舒服,她不陪他等车了。那好,你回去休息吧。他说。

她离开了他和那两个手提箱,往药店走去。他自己等车,出租车偶尔从面前经过。他再一次怅然若失,再一次被自己的思绪所围困。她买到了药,走了回来。他不见了,看不到他了,他在她去买药的时间里消失了。

 

她走回小区,回到屋子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服下避孕药然后回到卧室休息。到了床边,她一碰到枕头就冲了出来,冲到厕所呕吐。吐完后她起身在洗手台上漱口并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和身后的门,拿起架子上的剃须刀,取出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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