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期  
      新锐
火光冲天
王棘

 

1

 

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你个疯子,快给老子滚吧,滚得远远儿的。我指着它大骂。它无动于衷,一动不动,仍旧照得我睁不开眼。我被它气得够呛,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向它扔去。看老子不砸烂你的脸。

你这个疯子,快给老子滚吧,滚得远远儿的。这句话是一天前我所在的那个工地的包工头跟我说的,我爹也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我。我呢,总是很听话,我爹让我滚,我就出去到外面工地上找活儿做;包工头让我滚,我就再去下一家工地;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只能回谷田村去了。不过就是回去也待不长时间,我爹会再对我说那句话的,我知道他还会说的。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怪他,而是可怜他,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是她,是她逼着我爹,让爹撵我走的。她自己不敢对我说,她知道我会和她嚷,会骂她,让全村的人都能听见。她还知道这个家里,我唯一不会顶撞的人就是爹了,而她最擅长的不就是操纵他吗。她都已经操纵了他一辈子了。

从那个工地出来,我又去了好几个工地,现在的工地那么多,我以为我肯定能再找一份活儿做的。可他们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般,都说不需要人了。我怀疑是我之前所在的那个工地的包工头跟他们串通好了,让他们都不要用我。我对他们说,是不是曹三那个王八蛋跟你们说什么了?你们可别听他的,他是不是和你们说我是疯子啊?其实他他妈的才是个疯子呢,还是个坏蛋。他们像看怪物般将我打量了一番,说,看来你还真是个疯子。然后就不再理我了。这些王八蛋,全都他妈的瞎了眼了吧,他们才是疯子呢,他们全家都是疯子。

本来,我还想到更大更远的城市里去找找看呢,我想那里应该有更多的工地或是工厂。曹三也不可能认识那里的人,那么就不会再有人说我是疯子了,我也就不用回谷田村去了。我到了火车站,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他们让我买票,而我身上却连一分钱也没了。我从车站外面捡了一张旧票,想要混过去,可那个检票员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看来我不得不回谷田村去了。

我用两只手把眼睛捂住,透过手指间的一条缝儿辨别方向。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被太阳照得暖暖的,我的身上也是热乎乎的。这会儿我已经走出那个村子了,那个叫羊家会的村子。我不知道是哪个傻蛋,给这个村子起了如此蠢的一个名字。也许这个傻蛋早就嗝屁了,我想到这个,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感到自己走进了一片阴凉之中,就把双手从眼睛上拿了下来。我睁大眼睛,并没有被阳光刺到,看到路的两边长着又粗又壮的柳树,它们的树枝都伸到一块儿去了,彼此的枝叶相互交错纠缠着,挡住了太阳光。它们不是垂柳,而是村里常见的那种柳树,树枝向上长的那种。

一条狗挡住了我的去路。它就趴在路中央,粉红的舌头吊在外面,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这显然是一条流浪狗,也就是说是一条没有人要的狗,它身上脏兮兮的,肋骨一根一根突出,可以数得清楚。我看看自己,也是脏兮兮的。我向它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它仅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它才做了一个要扑的姿势,象征性地呲了呲牙,却还是没有站起来。我不再向前走了,它也又放松了一些,我看出来了,它只是在这里休息而已,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它,可它又懒得起来挪动一下。也可能是它已经老得动不了了,正在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想。

我向后退了两步,向路的右边走去,一直走到柳树跟前,离它有五六步远了,才又继续朝前走。它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靠近它的意思,就又趴在地上了,只是眼睛还睁着,耳朵也竖着。我一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它,它一定是快要死了,我心想。我记得小时候我爹跟我说过,他说有灵性的狗知道自己快死了时,就会离开主人的家,到外面去死;就算它被铁链拴着,它也一定会挣断铁链,到外面去死的。一只流浪的狗,它马上要死了,我想。

太阳又照到我的身上了。它就在我头顶的正上方,有一团火在我的嘴里燃烧着,它正在向我的喉咙那里蔓延,它会把我的整个身子都点燃吗?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既干瘪又干燥的口袋,软沓沓的,一星半点的火苗就能让它燃起熊熊火焰。可我还得拖着这口袋往前走,在它还没有燃烧之前。我的两条腿越来越沉了,鞋底摩擦地面的嚓嚓声,在我的脑袋里轰轰地响着。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现在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吧。我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吃过饭了。我的肚子早就开始咕咕叫了,只是我故意不去搭理它,而且还尽量不去想它。我闻到了一股炒菜的香味,我停下来,使劲儿吸鼻子,让这香味充满我的整个鼻腔,就像是这香味也能充饥一般。

他们看到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会把对我的所有厌恶都堆到脸上的,即使她正开心地笑着,在看见我的一刹那,她也会立马变成另一副脸孔。她这是心虚了,我知道。其实她是怕我的,所以她才不愿意看到我,所以她总是逼着爹让爹撵我走。爹呢?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他心里肯定是乐意我回来的,可他一定又会想到,我回来铁定会让她不高兴,我很可能会和她嚷,会大声叫骂,让整个村里的人都看这个家的笑话。可他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真的想象不出来,他总是忙忙碌碌,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把院墙砌得又高又直,把牲口们养活得比他自己还肥。可他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2

 

一进院子,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羊骚味,听到家里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还有洗麻将的哗啦声。原先的柴房,现在被一圈栅栏围了起来;栅栏里面有几只白色的羊羔,它们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看来在我出去的这一个月里,爹已经把羊买回来了。我还没走那会儿,他们就在商量这件事了。那几只羊羔在栅栏里活蹦乱跳的,我看着它们,它们似乎很快乐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

我推开门,进到家里,炕上坐了一炕的人,他们都回过头来看我。很显然,我让他们都吃了一惊。她倚着被子坐在靠窗台那儿,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坐在牌桌前玩,而是坐在一个人的背后看。她看见我进来了,脸色立刻就起了变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没说话,一个劲儿地用手往耳后扒拉着头发。大宝这是从哪里回来的?坐在东面的石头叔问我,把手里的一张牌打在牌桌上。

北京。我说。其实我根本不是从北京回来的,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知道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或许还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态问的,他才不在乎我从哪里回来呢。所以我只是一下子想到了北京,就顺口说出来了。去他妈的北京,我心想。你坐几点的火车回来的啊?另一个人问我。我告诉他我步行回来的,他们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个个都是那么一副蠢相。

我打开橱柜想要找点东西吃,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了,所以才把吃的东西藏起来了呢?这是很有可能的。我饿了,我说,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我要饿死了。炕上的人都说让她下地给我做点饭吧,她却连动也没动,说,堂屋有方便面,你先泡两袋吃吧;我一会儿再做晚饭,现在做了,等你爹放羊回来还得热。我没说话,到堂屋去取方便面。我给自己倒了一缸子热水,找了个板凳,坐下来,就嚼起方便面来。嚼得牙困了,就喝一口热水。我讨厌吃泡面,就算我要饿死了,我想我也不会吃一口泡面的。

那些人都走了,她在往袋子里装麻将。我脱掉鞋子上了炕,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身躺着。我太累了,身上各处都在隐隐地疼。我闭上眼,听着她一把一把地往袋里装麻将牌,哗啦啦,哗啦啦。这声音越来越小了,却也没有完全消失,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一直在上升,一直在上升。哗……啦……啦……这声音还在我的耳边。

我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正在做饭。爹跨坐在炕沿边上,在抽烟。我坐起来,想要看看爹脸上的表情。他的脸给晒黑了不少,眉头皱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不知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他以前就总是这副模样,一闲下来,就坐在那里抽烟发呆,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过他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指示他做这做那,就像现在这样,她说,下地来给我烧火。他就下地去烧火了。

你看看家给弄得成个什么样子了。他嘟囔着说。

那没办法,谁让你想挣人家那五块的“贯钱”呢。

那才几个钱,一天下来也就十来块。

十来块就不是钱了啊,十来块谁白给你呢,她说。声音里有愤怒的火苗。他不作声了,低头往灶里添柴。

我没处去了,我说,没有工地用我了。

她没说话,她总是不愿意和我说话,也不愿意看我。这真让我愤怒。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说。

她还是不看我,也不理我。爹也不搭理我。你再去抱些柴回来吧,我看这些柴不够。她对爹说。爹就起身出去抱柴去了。

是你害我成了今天这个模样的。我对着她的背影说,我看见她的身子顿了那么一下。你可真够狠心的,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儿子吗?难道我不是你生的吗?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她就要忍不住了。正好,我就是要激怒她,我就是想要和她嚷,让全村的人都听见,让所有人都看这个家的笑话吧,我就是要让村里的人全都在背后对她指指戳戳。

她的嘴唇在动,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可我知道,她一定是在骂我。我指着她,将积压在胸中的全部怒火和不满都化作了最难听的谩骂,到后来,我甚至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扯着喉咙,对她大吼大叫,就像只野兽一般。的确,此时我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爹刚一进来,她的眼框里立马就流出两行泪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爹回来似的。又在装可怜了,我想。爹把我拉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沉默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物件,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就出去到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给我端过饭来,看着我把满满一大碗饭吃完才又出去了。

外面的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想要拉灯,可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摸到灯绳。一定是她故意把灯绳藏起来了,她知道,我从小就怕黑。我趴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看着从他们那屋映射到院子里的灯光,这才感觉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3

 

那只羊四条腿被绑着,侧身躺在那里,眼睛直视着前方,它的瞳仁是明黄色的。我不明白它怎么能那么安静呢,它不是应该不断挣扎吗?我又看向那些被关在栅栏里的羊,它们有的站着,有的卧着,一张张面孔,仿佛是梦境中的存在一般。

爹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他不时地抬起胳膊,擦一下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我看着他,他目光专注,板着脸,没有任何的表情。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咔嚓声带着古老的尘土的气味,仿佛是从过去传来的,它早就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了,而且还会一直这样响下去;哪怕有一天天塌了,地陷了,时间停止不前,它也还会一直响下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太阳晃人的眼。我站起来,推开门,进到家里。我进来时她正在大声地笑,笑得前仰后合,她的手扶着曹志军的肩膀。见我进来了,她赶忙把手收了回去,止住了笑。打麻将的人也都扭过头来看我。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低下了头。曹志军尴尬地笑了一声,大伙就又都谈笑起来,洗麻将的哗啦声也响了起来。

她知道我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知道我一定还记着十多年前在家里看到的那一幕,那耻辱的一幕。我觉得她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耻——我自己每次想到这个,都觉得没脸见人了。从那以后她对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她似乎变得害怕与我说话,害怕看到我的目光。我也觉出了这种生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看来她并不感到羞耻,或者是她觉得既然所有人都晓得那事儿了,也就没得顾忌了?我不知道。我就是想不通,她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呢。她竟还坐在曹志军的身后看他打牌,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手搭在曹志军的肩膀上。

我又来到院子里,爹还在剪羊毛。我看着他,想到了曹志军那带着些许得意的神情,还有她搭在曹志军肩膀上的手,她的笑声。爹一定也听到了这笑声。

爹,我说。

爹抬起头来看我,一滴汗滚进了他的眼里,他放下剪刀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你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问他。

知道什么?

曹志军。

曹志军怎么了?

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她和曹志军做的那些龌龊事,多少年了,村里人谁不知道……

你疯了!他低声向我吼叫着,他怒视着我,眉毛一跳一跳的。

他有本事朝我吼,却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她在家里把手搭在曹志军的肩膀上那样大声地笑着,他不可能听不见,却仍蹲在这里剪这该死的羊毛。

你怎么不对她发火啊?我问他,你该骂的不是我,而是家里那俩人,是他们啊。你该拿起菜刀,对着他们俩,一人劈他几刀。

你说的,说的什么疯话?你,你真是疯得越来越厉害了。他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忽然,迎着太阳耀眼的光,我看到他的脸在发生变化。他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开始一点一点地变成毛茸茸的了,他的瞳仁变成了明黄色的,他刚刚的愤怒表情也消失不见了。他的面孔变成了一副羊脸。

我向后退了一步,扶住门框。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看到的还是那张羊脸。我看见他的嘴在动。疯子,疯子,这声音从他那“羊嘴”里传出来,你还回这个家来干啥呢?

家里打麻将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他不骂了,蹲了下来,拾起地上的剪刀,又继续剪羊毛了。

爹,我叫他。

他连头都没抬,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

你的脸怎么变成羊脸了?真的,不信你回家拿镜子照一下。

疯子,疯子。他的嘴在动,像是在咀嚼。

你不信?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我给你找镜子去,镜子。说着我转身进了堂屋,又推开门进了里屋。他们又都扭过头来看我,连牌都忘了出了。

我到处找镜子,橱柜上面,电视机顶上,瓮盖子上,都没有。我又拉开抽屉找,把里面的东西弄得哗啦啦响,可抽屉里也没有。镜子,镜子呢,我说,忽然转过身来,问她,镜子呢?你把镜子藏到哪里了?是你把镜子藏起来了,对不对?你快把镜子给我。

我没藏,我没事藏镜子干啥呢。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茫然地扫了一眼窗台,可窗台上也没有镜子。我藏镜子干啥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说。你到堂屋看看有没有,她又补充道。

那面镜子就躺在堂屋东面的洋灰箱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紧紧地捏着,因为太过用力,手指都感觉到疼了。

刚才躺在地上的那只羊已经不在那儿了,我看见爹正在从圈里往外拖另一只还没剪过毛的羊。他的那张脸跟其他羊的脸模样差不多。似乎所有的羊脸都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大的不同。

我给你拿来镜子了,我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的身边,把镜子伸到他的眼前。你看,你看看,我没骗你吧,你看看你的脸是不是变得和羊一样了啊。我边说着边把镜子在爹的眼前晃,几乎把镜子贴到他的脸上了。

他用一只手抓住那羊的一只角,腾出来的那只手从我手里接过了镜子。你看啊,你看吧,我没骗你,我说。我想,他马上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我并没有骗人,只要他朝镜子里看一眼就会明白的。

我站在他的身旁,满怀期待,心想着马上他就会明白我并不是说着玩的了。他把镜子拿在手中了,用整只手握着镜框,转着眼睛往院子四周扫视了一圈。他举起了镜子,我以为他就要往镜子里看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举起镜子,一甩手,把它摔在了水泥门台上。伴随着镜子碎裂的声音,接踵而至的还有他的咒骂声。

 

4

 

我经常想起韩芳,想起她那张圆圆的白白的脸,以及她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绵绵情话。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想要你娶我。她曾这么对我说。

我也爱你,我非你不娶。我说。

我妈说了,你想要娶我就得给我在城里买个房子,还得给我买一对金耳环。

我去和我妈说,你就等着做我的小媳妇儿吧。

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啊,妈说,你知道县城里的房子多贵吗?

她不是爱你吗?她要是真的爱的话不管你在城里有没有房子都会嫁给你的,你知道城里的房子有多贵吗?

要不再等等,不着急的,听你妈的吧,不着急的,爹说。

我不要城里的房子了,我只要一对金耳环,韩芳后来又说,你回去和你爹妈商量一下吧。

再等等看吧,妈说,她要是爱你的话没有金耳环也会跟着你的。

我远远地跟在她们的后面,黑夜让我觉得很安全。她不会发现的,我对自己说。

哎,你看看李平女人把那个孩子害成啥了。原来挺好一个孩子。

是啊,韩芳说,我看连李平叔现在也嫌起他来了。

可不是,你没听见他今天在院子里把他骂的。他是啥都听他女人的,窝囊了一辈子了。

她们边走边说着,一直到那个岔路口,她们得分开了,她们的家不在同一个方向。

要不要我往那边送送你,这黑天半夜的。那个女人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点路,没事的。韩芳晃了晃手,那道光也跟着晃了晃。

现在就剩下她自己了,我故意跟得慢了点,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她的脚步很沉,有一瞬间我不禁怀疑前面走着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她的脚步声是轻快的,有时还是无声的呢。我的双眼被蒙住了,猜猜我是谁?故意作出的粗哑嗓音。可我怎么会猜不出来呢。不过她从后面走到我身边,我是真没有发觉,她那脚步轻得呀,根本就没发出一点声响。

有五个多月了。她说这话时左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脸上的笑容就像你在一个水池里投进去一块石头般,就那么荡漾开了。我还看到她耳朵上的那对金耳环,它们多么耀眼啊,跟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一样让人羡慕。

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啊。我心想。或者是三个人的,她心上还牵挂着一个人呢。我说出了声。我似乎经常这样,把心里所想的话从口中说出来,几乎是下意识的。这些话通常会让我身边的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他们更加用那别样的眼神看我了。

她一定是听到这声音了。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用手机手电筒向四周扫了一圈,我贴着一堵土墙站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被她发现。她的手电筒光照射范围有限,我想她并没有看到我,她又往前走了。她走得很慢,手电筒的光也不是指在前面,而是在她头的地方平行照向夜空,我能隐约听见她低声说话的声音。

我是后来回想这天晚上所发生的所有事时,才慢慢想明白的。她低声说话,手电筒的光不照着前面——她那是在打电话啊,很可能就是打给她弟弟韩小雷的。可我当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我还以为她也养成了喜欢跟自己说话的习惯呢。

没过一会儿,她不说话了,手电筒的光又照着前面了;我明显感觉到她加快了脚步。不过她现在这双脚可是托着三个人在走啊,我还是能很轻松地跟在她后面。她这脚步承着三个人重量啊,我想,可不比那会儿,她生我气时,身子比燕子还轻,等你追上她时,你要不喘得像头牛似的才怪呢。

前面是个拐角,过了那个拐角离她家也就不远了。最后再亲我一下吧。那时我送她回家,在每次过这个拐角前她都会说这句话。之后我便在此停住脚步,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她家的街门,她总是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对我笑。

她过了那个拐角,我的眼前没有光亮了,那显得沉重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了。我估计她快要进到街门里面了,才又继续向前走,拐过那个拐角,想要看着她进去,就像从前那样。

她已经进去了,我听见她家的狗只叫了一声就不叫了。我转身准备回去了,忽然感到背后挨了重重的一击,我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摔倒在地上。紧接着胸前又挨了一脚,脸上也挨了一拳。我听见随着拳头落在我身上的还有一个男人的骂声,操你娘的,你个疯子!让你跟着我姐,操你娘的!这声音并不是很高,却理直气壮。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每次都被他踢翻在地。

那道光又出现了,我听见那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正急促地向这边而来。小雷,你干什么呢,快住手。是她的声音,我是不会听错的。她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她抓住那个人的胳膊往后拽他,我看到那手电筒的光一下照在她脸上,一下又照在另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上。

我赶紧爬起来,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后才又停下来回头看,那里又多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是那种大手电筒,能照很远的那种。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分开了,那道更亮的光向我这个方向照射过来,越来越近了,我跑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

在进家门前,我先在院子里拍了拍身上的土,用袖子擦了把脸,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开门走了进去。饭已经端上炕了,她正在往一个白瓷盆里盛稀饭,爹倚靠着窗台,又在抽烟,仍旧是那副羊的面孔。

你的脸怎么破了?怎么弄了一头的土?羊问我。

摔了一跤。我说,没有看他。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

唉。羊叹了一口气,嘴里吐出灰扑扑的烟雾。

我们都听见了街门的响动声,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她问是谁,爹说看不清,好像是个男人。堂门被推开又关上了,脚步声很响,接着那扇门被打开了,他的头先进来的,曹志军,他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爹低下头吃咸菜,那张羊脸就那么一直低着,保持着固定的角度。

她呢,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他,让他上炕坐,却看见我就坐在炕沿边上。你往里坐坐,她说,给你叔腾个坐的地方。

我瞪着她,就是不动。往里坐,爹说,这么大的地方不让你坐?!我转过脸来看他,他还是低着头,我知道我从他脸上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

我跳下地,恶狠狠地瞪了曹志军一眼。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神是一把刀子。我推开门走了出来,又随手把门甩上,听着身后那扇门发出很响的“啪”的一声。这要是甩在他脸上的一个耳光发出的声音该多好啊,我心想,脑海中浮现出爹那双结满了老茧的手。

我过来时路过韩芳家门口,曹志军说话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看见韩芳拽着韩小雷,韩小雷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骂你家大宝呢……

 

5

 

曹志军那狗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他了。王大亮气愤地说,我前几天砍了他一个葵花盘被他看见了,他还吓唬我说要打我,我就站在那儿没动,跟他说叫他过来打爷;那孙子,立马就怂了,再没敢吱一声。他要是真过来,说真的,我真敢用那镰刀往他身上招呼。

就是砍死他你也用不着抵命。我对他说,你还没成年呢,再说只要你一逃出省了也就安全了。王大亮十六七了,在学校时天天和人打架;上个星期被学校开除,还是我和他去取的行李。除了我,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人跟他玩;我也一样。他跟我说他觉得我就是话多了点,经常自己跟自己说话,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疯子。我说他们才是疯子呢,他说对,他们是疯子,是傻子,是乌龟王八蛋,哈哈哈,我们一起笑起来。

起来,走吧,去干正事了,他说。对了,你有钱吗?他问我。我告诉他让他别操心了,我都准备好了。我从石头上跳下来,跨上他的摩托后座。走,我说,打了个特别响亮的口哨,他便发动了摩托。摩托跑了起来,经过街上的人群时,我故意朝着他们唾了一口唾沫。

晚上我回到家时看见爹又在给她扎水泡。她得了一种怪病,小腿上生了许多青色的水泡,每天,这水泡就像是会动的爬虫般,一直在往上攀爬;一开始是在小腿上,现在都爬到大腿根了,而且就像是果实成熟了一样,这些水泡从青色慢慢地变成了紫黑色。医生说得把这些成熟的水泡扎破,挤出里面的毒血来。

她平躺在那里,嘴里咬着条毛巾,额头上全都是汗珠子。她下边只穿着个裤头,大腿上的水泡还没变成紫黑色,往下一点的已经成熟了,小腿上的前几天都扎过了,现在都已经结了痂。爹一只手拿着根大头针,另一只手抓着根棉棒——他身边的炕上还有一把干净的,他每扎破一个水泡就得用掉一根棉棒。

爹拿针的手微微发着颤,那张羊脸上的绒毛全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做这项“工作”时是那么的小心翼翼,而且还尽量温柔,为的只是让她能够少受点疼痛的折磨。可是,她能理解这种温柔吗?

我刚才在街上还看到曹志军了,我说。他有些时日没来咱们家了吧?我看向她,因为疼痛,她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她脸扭向一边,对着墙,不看我,也不看爹。

患难见真情。我大声地说。他们都没反应。

爹在她的身上盖了一床床单,将那根还沾着血迹的针擦干净收了起来。他把所有那些用过的棉棒都收起来扔进了炉灶里。要不煮挂面吧?爹问她,她没回答。爹出去抱柴了。

你不该那么对爹,我说,曹志军是靠不住的,他到现在都没来看过你一回,更别说以后你老了。

你以后要好好对爹,我又说。

吃过了饭,我说我要给小宝打个电话。爹问我打电话干啥,我说随便聊聊,我说我有点想他了。爹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还是把手机递到我手里了。

你别和他说我生病的事,她突然支起身子看着我说。

嗯,我不说。

电话通了,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他说还行;我说要好好学习,他说嗯。他总是不是“嗯”,就是“知道了”,我知道,他讨厌我,他和我也没啥可说的。

你要找个咱们这边的女朋友,我对着电话说,将来回咱们这边买房子,对了,一定要找个孝顺的。以后你对爹——妈一定要好好的。

说出“妈”这个字眼时,我感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感觉攫住了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把手机递到她手里,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她的眼低着,似乎有点不自在。

我感觉自己像是有很多话想要对他们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下地喝了口冷水,推开门,穿过堂屋,又打开另一扇门,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

他们那边的灯灭了,我躺在黑暗中,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在黑暗中听到从墙壁外面传来的敲击声,一下,两下,三下。我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我跟着那个黑影往那条水泥路那边走去。

东西没忘带吧?我问他。

怎么会,他说。

那就好,我说。

他的摩托车停在水泥路上。他走过去推着它,我走在他旁边;上那个立坡时,我也在后面帮着他推。

到坡顶了,我俩都有点喘。我们站了一会儿。

把它给我吧,我说。

不用我和你下去吗?

用不着,你在这等着。

那好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塑料瓶子,提着它从前面那个土坡上出溜下去,又走了一截土路,在那道不高的院墙前停住了脚步。

翻这样低矮的墙头,对谁来说都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了。他家没养狗,我无声地走到他们的窗户下面。拧开了那个塑料瓶盖,这里面装的是下午我和王大亮去邻村买回来的汽油。

“快跑,哈哈,跑啊。”很突兀的声音,我赶紧蹲下身子,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又只剩下那滞重的鼾声了。

那是他儿子的声音,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在说梦话呢。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孩子已经读五年级了,好像是的。

不知不觉我竟退了出来,我的背碰到了墙头,手里的瓶盖掉了,我弯下腰摸,没有摸到。我又向前走去,我记得,那边的墙角是他家放柴草的地方。

我回到坡上,跨上摩托后座,又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火光已经冲天而起,整个村庄将被照亮,人们马上就要从被窝里惊醒过来了。

只有孩子们活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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