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实力
托蛋
李为民

 

先解释一下托蛋的含义。

这个词在哪本字典里都找不到,是地道的芜江方言俚语,也可以叫顶蛋,意思是溜须拍马巴结人。芜江人可以不清楚芜江是全国四大米市之一,但这个词却老少皆知。有一个叫李永保的人,对这个词感悟比较深,为什么呢?因为他上半辈子干的事几乎和托蛋联系在一起,而且付出了代价。

先从他谈恋爱讲起。大学毕业分到芜江市苎麻厂的时候,他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小伙子。八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含金量比较高,苎麻厂一千号人,一半以上都是清一色的女工,个个长得像杨花萝卜,水灵灵的。其中有一个小姑娘叫黄丹青,和他同在调度车间,长得不算很漂亮,但很端庄,气质好,名字和人一样,透着书卷气,因为她母亲是画家,父亲是军分区的副政委,家境殷实。

小姑娘对他体贴温柔,帮他洗工作服、球鞋球衣,偷偷塞给他五香蛋大白兔奶糖什么的。他倒没什么感觉,因为在他面前献殷勤的女青工数不清,他感受不过来。当时他是车间团总支书记,经常组织活动,一是踢足球,其次是搞摄影办舞会,开展联谊活动。踢球靠体力,照相就需要器材(他喜欢摄影),厂工会那台珠江牌相机镜头是裂开的,黄丹青就不声不响地买了一台在当时性价比最高的海鸥牌相机,以借给他的名义送给了他。话一出口,她的脸先成了一块红布。他很有些意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促成他俩谈恋爱的关键因素还是他父亲。他老子指着他鼻梁训他,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青草河边的菜农,你老子混到现在才是个供销社会计,好不容易你上大学了,有这个条件了,这个蛋你不顶,还想让你儿子种地瓜啊?李永保愕然。毕竟刚从校园出来,对社会上阿谀奉承的不良风气还是比较反感的,可又不好反驳父亲。其实他择偶的标准很现实,找个身材高挑一点的,能服侍人的女孩子就行,因为他长得也像个地瓜,他要改良李家的遗传基因。黄丹青基本符合条件。

第一次去黄丹青家,李永保还是忐忑不安的,内心甚至有些敬畏。大院门口有持枪的哨兵,外人进出要证件,里面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好像很严肃,都不笑,气氛压抑,这一点在黄的母亲脸上尤为突出。她只瞥了一眼李永保,淡淡地点了个头,似笑非笑地问候了一声你好啊,就再没有多余的话了。倒是她父亲开朗健谈,乐呵呵地和他聊了不少热门话题,渐渐打消了他的拘束不安。晚饭烧了一桌子菜,有不少是市面上很少见到的海鲜,甚至还有鲍鱼,一个勤务兵跑前跑后,还开了一瓶茅台酒。

李永保学理工科出身,情商不高,可善于观察总结,第一,这老头对他印象不坏,而且好酒,可能平时没人陪他喝一杯,他正好顶了这个蛋,那天喝了半斤酒,他的心肝肺像烧红的煤块,把胸腔烘得热辣辣的,脑袋云山雾罩,完全忘了黄丹青母女的存在,眼前只有老头冲他笑;第二,这母女俩和老头好像感情不深,黄的母亲和她父亲年龄至少差三十多岁,而且脸上始终挂着冷漠高傲的表情,对老头也是爱理不理的,黄的面孔和她父亲一点也不像;最后一点,他很感慨权力的无比威力,他和这一家人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难怪自己的老子要让他下工夫顶蛋攀上这门亲。不过,他心里有个疑问,既然黄的老子那么有门道(有权),为什么要把自己女儿弄到苎麻厂干三班倒当工人呢?嘴一歪,随便打个招呼,在政府部门当个秘书应该没问题啊。

随着交往的深入,李永保七绕八绕,绕出了黄丹青的身世和底细。她母亲是安师大美术教师,三十六岁离婚后,拖着她这个油瓶和老头走到了一起。老头丧偶,膝下四朵金花,本指望再生个儿子,无奈她母亲输卵管两侧曾经做过切除手术。母亲和老头结婚前隐瞒了这个事实,老家伙耿耿于怀,认为她母亲欺骗了他,所以对母女俩的感情一直很冷淡,自然谈不上对她们有所照顾。

关于他俩的恋爱问题,她母亲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她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还要有经济实力。她是个不太出名的画家(尽管已故的父亲是知名画家),没结婚前借着老头的平台,办画展,拜名师,结交圈内有影响力和话语权的人物,刚有些起色。现在老头断了她的后路,自己又风光不再,她只能寄希望于女儿的未来,有钱也好办事啊。

摸清了这个底,李永保沮丧了好一阵子。他买了几本职场升迁和处事之道方面的书翻了翻,第一次意识到托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上升到一定高度,它是一门学问,一种文化。口头上的阿谀奉承是低级的,达不到任何目的和效果,关键要看自身实力。打个比方,托蛋实际上是一个攀登山峰的过程,需要付出,包括金钱、权力、容貌、学识(包含文凭)等等,而这些只是具备了托蛋的基本条件,就像一个攀登者拥有了必备的登山工具,剩下的靠的是你的才智、耐力、阅历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乃至情商运气等诸多方面的因素,这是一个系统工程。

想清楚了这些道理,李永保轻松下来。他和黄丹青的关系,讲白了就是一张文凭纸在起作用,要进入这个深宅大院,这张纸的托蛋作用太单薄了,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只得了一双运动鞋,让他站在珠峰脚下准备登山,这不现实,也没必要。但小姑娘对他一往情深,理由是他人心眼不坏,可李永保打定主意,站什么山,唱什么歌,顺其自然。当然,该占的便宜也不放过,小姑娘的身体,像犁田一样熟悉了一遍,该蹭的饭,该喝的酒,一顿也不拉下。老头有人陪酒,每喝必醉,其乐融融。大半年下来,黄丹青对他备加依恋,而她母亲对他冷若冰霜,觉得他没什么品位,而且不能容忍一老一小耍酒疯,觉得分明是在气她。李东保意识到了,可偏要在她面前谈笑风生。那次是过分了,他左一杯,右一杯,浑身躁热起来,踢足球的,有脚气的毛病,所以扒下高帮球鞋,脱掉尼龙袜,用手指抠起脚丫。

母女俩当时捂着嘴巴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老头紫红的脸也板了起来,狠声道,成何体统。李永保不知道是不是真醉了,两眼发直,嘿嘿傻笑,手指依然插在脚丫缝里。黄丹青的妈从卫生间出来,就骂了一句话,滚,从此别进我家的门。这正合他意,他套上鞋袜,站起身就走了。可黄丹青不干了,两人来来回回争吵了几次,最后闹到车间,黄手里握着一瓶敌敌畏,当着众人面喝了半瓶,被送进医院洗胃。在她住院期间,李永保先是停职检查,然后被羁押到看守所蹲了半个月。李永保的父亲最终找到过去在一起习武练内家拳的李鸣,这个人当时任市电子工业局党委书记,花钱人托人,把李永保保释出来,最后他被冠以流氓犯罪未遂未立案,开除了公职。

那时候正是八十年代严打高峰期,可李永保坚定地认为让他成为无业游民的主要因素还是黄的继父,因为他有权,可以置他于死地。凭黄丹青的个性和两人的感情,黄不会如此狠心。细想一下,这场恋爱,自己内心不愿意托蛋,可陪老头喝了大半年酒,实际效果是顶了老头的蛋,也没闹个好结果,可见当官的不是好东西,表面乐呵呵,背后捅刀子,以致后来一闻到酒味,他条件反射,脑海里反复出现椭圆形的蛋,晃晃悠悠,荒诞透顶。

谈了一场恋爱,把饭碗弄没了,还差点坐牢,做老子的骂了他个狗血喷头,可骂归骂,儿女都是孽债,抓耳挠腮,李永保的父亲还是涎着脸找李鸣,因为是一个村子还没出五服的同宗兄弟,还沾着血缘关系。没想到,李鸣不但一口答应了,而且很器重他,让他任市电子管厂副厂长兼技术改造项目负责人。毕竟学的是电子工程专业,李永保很争气,两年后,牵头引进了一个招商项目,让李麻子(李鸣)对他更是另眼相看。

这个李鸣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据他称曾和战斗英雄徐良分在一个连,一起在猫耳洞里蹲过三十多天,裤裆潮湿,下身给蚊虫叮得溃烂流血,瘙痒难忍,生殖器倒是完好无损,可发起总攻的时候,他刚冲出掩体,一块弹片从左侧的后腰穿过,周围的战友纷纷倒下,他咬牙继续向前冲,扔出了手里的爆破筒,炸得越南兵纷纷倒下。是不是如他所言真的很勇猛不知道,反正他左肾和三分之一的脾脏被切除了,幸亏习武体质好,抢救了十天人终于苏醒过来。“战斗英雄”转业回到老家,自然受到家乡政府的厚爱和重视,被鲜花掌声包围,一下子走上领导工作岗位,在轻工行业一干就是五年,成绩突出,成了市领导后备干部人选。

这段经历是李永保刚到电子管厂时,李鸣给他上的一堂人生课。讲这番话的目的,有三层意思,既是炫耀,感叹生命的宝贵,又是劝慰他,虽然铁饭碗没有了,但好好干,还是有希望的,人生没有如果,过去的那一页翻过去了,现在才是全部,这句哲语引出了他最终的具体目的。李书记老婆家有个侄女叫方金兰,外贸中专毕业,在安徽黄山市外贸局工作,祖辈是清代盐商,落实政策后,她父母还分了三座祠堂,在当地也是显赫人家。主要是这个女孩子善解人意,精明能干,有赚钱的头脑,身材样貌都不错,唯一不足的是,小儿麻痹造成腿有点跛,但不影响繁衍后代,当然,还比他大三岁。李麻子真诚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传达出的意思很明确,你们俩半斤对八两,扯平了,另外我还给你这么好的机遇,你自己把握吧。

经历了恋爱的挫折,李鸣又从水里把他这个溺水者捞上来,他只能认真地点点头。两人交往不到半年,就把婚姻大事定了下来。方金兰随即调到市进出口公司,从事报关工作,负责向海关办理进出口货物的报关手续,人也怀了孕,两人的生活走向了正轨。

可能还是对托蛋这个词反感,李永保后来认为自己的逻辑思维发生了问题。回到前面提到的招商项目。九十年代初,全国到处兴起技术改造的风潮,李永保代表电子管厂委托省进出口公司和日本东京一家企业签订了一份合同,引进一条十五万美元的数控插件机生产线。这个设备用来生产一种叫电解电容防爆玻壳的产品,用在汽车的仪表盘、稳压电源板和家用电器上,在当时科技含量很高。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有个叫陈谦的台资企业老板私下找到李麻子,承诺只要和他签约,会有丰厚的回报。考虑到陈谦是市无线电二厂、三厂和仪表厂的外方投资人,乃至整个芜江市电子行业的龙头老大,又是市台商协会的副会长,得罪不起,李麻子不假思索答应了,吩咐他找李永保沟通一下就行了。

没料到李永保当场给了陈老板一个下马威,这让他既恼火又难堪,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亮出底牌,第一,这个项目已经和他姨夫李书记通过气了,等于是板上钉钉,到这里来只是给他一个面子;第二,只要改签合同,产品全部由他包销,不愁今后没有市场销路;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和他姨父可以各拿五万美元的回扣,也就是四十万元人民币,另外还可以去日本考察一下异国的文化。

李永保拒绝的理由也是三条,第一,和台资企业签约要到银行贷六十万美元,拿电子管厂的厂房设备这些资产做贷款抵押,审计局出的报告也只值两百二十万人民币,加上贷款利息,毫无还贷能力而且风险系数无形加大,十五万美元贷款就不存在这个问题;第二,用台湾贴牌的生产线,无论是性能还是自动化程度远远比不上日本原装的设备,产品质量不能保证;第三,他是一厂之长,不想把工人的血汗钱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陈谦虽然绷着一张脸,可还是由衷地感慨,啧啧,还系(是)后生可敬可畏啊。第二天傍晚下班,李麻子就把李永保喊进局办公室,李永保知道这顿骂是躲不过去了。门是虚掩的,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歌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办公桌上,摆着造型,哼唱那首当时红遍大江南北的抒情歌: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歌声停下来,他硬着头皮敲了两下门,一探头,看见女人俯下腰,正和靠在老板椅上的李麻子搂在一起亲嘴。

听到敲门声,李麻子含混不清地应声答道进来,李永保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低头推门。那个梳着波浪头的女人如弹簧一般弹跳到桌边,慌乱地整理着大花长裙的裙摆。李麻子像什么事没发生,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口红痕迹,大大咧咧地给李永宝介绍,这是财务科的柴科长,市总工会举办第二届歌咏比赛,她是参赛选手,我想听听她的声音。李永保尴尬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女人也点个头,绯红了脸,飞快地离开了办公室。他心想一只肾脏都没了,还这么花心。

李麻子摆手让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烟,自己先点上,猛吸一口。李永保不自然地笑了笑,岔开话,姨父,我再三考虑,还是不能买陈老板的设备。李麻子没应答,却告诉李永保今年是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九周年,当年他所在的第四十三军作为东线兵团,由许世友指挥,从广西赴越南参战,其中安徽籍的三百四十三名烈士,就埋在云南马关县城的烈士陵园里,政府给他们家属的人均补偿抚恤金不到五百元,所以每年的清明节,芜江周边三县的家属都会集体来看他,希望他替他们找民政部门求个情,提高一下抚恤金的标准,解决他们子女的就业上学问题。

你想想,我也就这么大本事,自掏腰包,每次他们来,十块二十块的,只能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李麻子面色沉重,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李永保一时悟不出他这番话的意思,诧异地望着他。李麻子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商量的口气说,陈谦这个项目有这笔资金,不拿白不拿,正好给长眠在地下的兄弟们一个安慰,也算行善积德,顶个蛋吧。

李永保顿时明白了,那工人怎么办?你是厂长还问我?李麻子又点燃一根烟,来回在房间踱步。前天我到市里开会,马上外贸体制要改革,外贸进出口经营权只要一下放,就可以自己成立贸易公司,我想,你家金兰坐在家里可以注册一个报关行,挂靠原来的单位,财务走他们的账,虽然报关行不能独立核算,但今后自己当老板了,坐在家里数票子多好。李麻子夹着烟的手指着李永保,刚好注册资金要二十万,你看,问题不都全解决了嘛,他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重新坐下。

李永保扭过脸,茫然地望着窗外,然后平静地说,姨父,这事我觉得有两个选择,一是陈谦的让利部分我不拿,能不能把合同的设备金额降到百分之二十,让工厂有个喘口气的时间;要么设备进口后试产三个月,产品的残次率如果达到百分之五,能不能追加资金,把那条日本原装线买过来?

废什么话,你以为银行是你家开的,就这六十万美元的外汇额度不是孙悟空一口气就能吹出来的,外管局、省外经委和中国银行哪一方大神都要拜啊,李麻子语气加重,显然有些气恼。还有,如果设备进口办不了海关减免税手续,光海关关税和增值税就要缴纳七八十万呢,你以为我日子好过?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姨父,那套日本设备的价款也不过就是海关税的价格,而且性能好,为什么不买?李永保也寸土不让。

你装糊涂啊?李麻子厉声问。我这是摆道理,李永保脸色有些不自然,声音有些抖。我问你,合同签不签?李永保迟疑了一下,摇头。好处要不要?他还是摇头。那好,你装糊涂,我就找一个不装糊涂的人来;你不签合同,我找一个替你签合同的人;你不要好处,我找一个想要好处的人。李麻子一气呵成,用了三个排比句,把李永保赶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李永保把事情的经过向老婆叙述了一遍。老婆腆着大肚,皱着眉说,B超显示孩子胎位不正,原因是好动,是不是你们家遗传练功,宝宝在肚子里就打拳?李永保没吭气,靠在床上,两眼呆望天花板,像霜打的秧苗,提不起精神,心里似乎有和黄丹青闹翻后的阴影。方金兰像早有准备,依偎在他身边宽慰他,自家人的胳膊不会往外拐,这一点你要放心,姨父当兵的出身,说一不二,退一万步,你就是不干了,也是孩子他爸,我怎么会嫌你,破芦席还能挡一挡风雨呢。

李永保笑了,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胸口涌起一股酸流,轻轻抚摸老婆隆起的肚子,问那我怎么养活你?老婆继续说,昨天在姨妈家,姨父还告诉我一个消息,明年春天城北要设立一个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要从市里和三县的职能部门抽调精干人员,成立一个叫管委会的单位,不少人都在削尖脑袋找门路,听说要笔试和面试,这你肯定行。李永保打断她,政审怎么办?我档案里的流氓犯罪未遂记录,你找人用橡皮擦帮我擦掉啊?方金兰这倒没想到,一时被噎住,只好涩涩地说,姨父给我透这个底,可能觉得你一定行,要不干吗这么说呢。

那是他昨天认为我好,今天小鸡变鸭了,因为我没托他蛋,挡了他的财路,李永保苦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托蛋,不学会变通一点呢,老婆没有用圆滑二字,但是用不高兴的语气质问他。我天生不是这块料,李永保干咳一声,我初一上语文课,老师为了形象地解释溜须拍马中溜须这个词的意思,添油加醋,说宋朝一个大臣为了讨好他的主子,一次吃饭,发现他主子留的长胡须上沾满了西红柿蛋汤,就用自己的手帮他将胡须上的西红柿擦干净,然后送进自己嘴里吃掉了,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到现在还觉得恶心。

方金兰抱怨他,这不是理由,人活着都要像你这么撇清(单纯),那我就没法做生意养家糊口了,你还是不成熟。反正我玩不过你姨父,他是老江湖,万一同流合污出了事,我有家有小输不起。李永保眼前又浮现出在看守所受罪的日子,便将头贴在老婆滚圆的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那我倒要问你,你当人面用手搓脚丫子不恶心啊,不文明,还侮辱人格。方金兰戏谑他道。那不一样,我是逆反心理在起作用,看不惯那个老女人对我的轻视,这也正说明我没有托蛋,再说,不搓脚丫,我怎么会和你走到一起呢?李永保调侃了一句,方金兰一愣,说得也在理。她心一软,双手捧住丈夫的头,叹口气说,可姨父这边怎么交代呢,这是做人之道啊。

夫妻俩还没想好怎么交代,李麻子已经先给他们交代了。一个星期没过完,李麻子召开局党委会议,宣布新任免决定,李永保调任到无线电二厂任副厂长,级别没有下调,也就是工资没降,但成了彻底的闲人。九十年代企业实施厂长经理一把手负责制,副厂长讲话放屁不响,他感叹李麻子的阴险,可里子面子他都对得起人,无可挑剔。李永保觉得这份差事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两个月不到,他闲得难受,方金兰只好腆着大肚子,领着他去李麻子家送礼,算是顶蛋。补钙补肾的保健品堆了一堆,像山一样。李麻子眼皮子没抬,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大彩电。他老婆正替他拔火罐,笑着埋怨他俩,一家人还这么客气,见李永保尴尬不安,便有意指着丈夫后腰上一尺长的疤痕说,小李子,你姨父就夸你身体像他年轻的时候,唉,这少一个腰子,只能靠拔火罐帮助另一个腰子排毒,疏通经络,促进新陈代谢。李麻子唔了一声,算是和他打招呼,含混不清地说快看电视广告。李永保一颗心稍稍放下了,这是他调离电子管厂后第一次单独和他接触,心里未免忐忑,来之前,方金兰先打电话向姨妈私下表明了意愿,丈夫还想回电子管厂。

电视屏幕上,李麻子穿着西装,神采飞扬,操着一口浓重的六郎桥(芜江县)话在背诵广告词,为答谢江城人民长期以来对我市电子行业的关心厚爱,现特约播出美国电视连续剧《罪恶的芝加哥》。“哥”他念成了“锅”,李永保忍不住想笑,可看到他身后站着一帮他熟悉的人,其中有陈谦和那个柴科长,他微微张开的嘴就合不拢了,心情又沉重起来。

李麻子从床上坐起,套上线衫,一脸肃穆威严,刚才的电视广告更平添了他至高无上的气势。他冷冷地问他是不是还想回电子管厂。李永保像是被放了气的轮胎,压低声音说是。李麻子摇摇头,说他是一介书生,不适合干企业,他已经帮他联系了即将成立的管委会下面的经贸局,基本上是各地分来的大学生,现在都在培养“四化”(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和专业化)干部,那个地方今后肯定有上升空间,而且搞外贸还能助老婆一臂之力。他望了一下身边的胖老婆,女人知趣地拉着侄女到隔壁房间讨论妊娠方面的事了。

李永保无法判断为什么李麻子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他引到另一条看似宽敞的人生之路上,只好小心翼翼提醒他的人事档案已经在劳动局,而不是在人事局。那意思是大学生和机关干部的人事档案都归口人事局,他还只是个工人,而且档案记录上还有污点,这一点他早就知道。没想到李麻子手一摆,气吞山河地说,这年头,还不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我就问你想不想去?好像他就代表了政府。有这等好事还能不去?他点点头,那一刻,脑子里忽然春光明媚,觉得不真实。果然,李麻子另一句话又问得他云山雾罩,你什么血型?AB型,他回答得有点迟钝。

噢,李麻子若有所思点点头,看样子我们还是沾亲带故的嘛,你的亲奶奶就是我的小姨娘,三狗子(李永保乳名),我这个腰一到黄梅天像给打狗棍害了似的,又酸又胀,感觉要断,医生警告我只有再配个肾,才能减轻现有肾的代谢负荷。现在肾源稀缺,我俩都是AB型,他叹口气,可医生还强调我的血清与提供肾的人的什么鸡巴淋巴细胞的毒试验必须呈阴性,看来你只有到医院做个穿刺检查,看看我俩的肾是不是靠把(匹配)了。李麻子磕磕巴巴,可讲这番话是郑重其事的,好像李永保早就和他达成了共识。

李永保脑袋嗡的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结巴地问,姨父,你这是要让我干、干什么?捐肾?开玩笑吧。我没跟你开玩笑,李麻子虎着脸,金兰没告诉你?李永保当时只能用肺都要气炸了这句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可又不好当面爆发,毕竟他是长辈,只好问,要是靠把呢?那就做手术呗,放心,你爸的思想工作我来做,他拍拍胸口,娘那个鸡巴,这次省组织部考察第三梯队干部,冒了个气泡,说我虽然是功臣,可我的身体能不能胜任副市长的工作,还要作进一步考察。那我要是不同意呢?李永保抖着声音问。你再讲一遍,我没听懂,李麻子不相信地看着他,脸色青岩铸铁般的冷峻,那你还算人?你要死不活的时候我救了你,给你一个家,给你一份体面的工作,马上还要给你一个好前途,你就这样报答我?他喜欢用排比句。李永保气得只剩下喘气的份了,忍了半天,讲了一句话,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怎么,你骂我是狗?李麻子火冒三丈,你他妈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

回到家,李永保冲老婆撒气,你们设好圈套让我钻,把我变成残废对你有什么好?他的命值钱,我的命就不值钱!方金兰像早有准备似地回答,我以为姨父开玩笑,就随口应了他,他现在正得势,不巴结他一下,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退一万步,就是能捐,我能傻到拿你半条命去换一个国家干部当吗?

李永保坐在床沿边,脸色惨白,半天才喃喃道,真是冷水洗屌,越洗越小,我堂堂一个大学生就因为一时一事,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没错,我就是个鸡,但我不后悔,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想告诉老婆她姨父和女财务科长亲嘴的事,话到嘴边忍住了,一条路不能走到黑。方金兰见丈夫伤感惆怅的样子,眼圈也红了,安慰他一定让姨父帮忙。李永保像被电棍撸了一下,全身激灵灵一抖,算了,算了,到此为止,我明天递辞职报告,后天我去贩西瓜。他家是瓜农。

那是九二年的夏天,李永保真的贩西瓜了。天公不作美,总是阴雨,没有高温天,烂在地里的西瓜收购上来只有八分钱一斤,倒腾到市场上,一车西瓜赚的差价不到五百块。好在儿子出生了,给家庭带来了不少欢乐。小家伙胃口奇好,母乳不够,只能买雀巢奶粉。李永保一盘算,要卖十车的瓜,才能保住儿子小半年的奶粉钱,而且这小狗日的确实好动,两口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的时候,中间的儿子像个拨浪鼓,闭着眼,从左到右,来来回回不停地翻滚,滚得两口子心烦意乱。

那段日子过得的确艰难,方金兰哺乳期一过,就下狠心将一周不到的儿子送到托儿所,拿着父母卖祠堂分给她的十万块钱嫁妆费,找到姨父,让他找银行按小额利息贷了十万元款,在家里注册了一个物流公司,专门给企业和个人送快件,有点类似现在的快递公司。那时候经济开发区刚设立,外资企业如雨后春笋,大量的信函、私人包裹、零配件样品如雪花般四处飞扬,亟需投递。方金兰瞅准了这个机会,一头扎到开发区,租了一间房,买了几台打包机,雇了几个高中生贴标签,打包送件,和国内EMS较上劲了。快件成本虽低,但利润空间大,而且她的运费低,服务到位,到了2008年,她在开发区黄金地段的科创中心,买下五百平方米的写字间,成立了金鑫(儿子叫李金鑫)报关贸易有限公司。注册资金近一千万,这一切得益于她姨父给她介绍的各类业务。

她劝丈夫加盟,李永保摇摇头,内心的悲哀像潮水涌动,混到四十多岁,还是一事无成,靠老婆吃软饭,可又不得不接受现实。最让他反感的是,几十年下来,老婆至今仍然仗着他姨父(现任的管委会副主任,副厅级)的势力,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她姨父也在公司里参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他更不愿趟这个浑水,从过去到现在,这个底线他一直没有突破,以后也不会。尤其李麻子当年辱骂他连鸡都不如,这让他有一种通透彻骨的寒冷。有时候想想,自己的确不如鸡,她们还有自身资源,芜江有句土话:胯子(大腿)一扎(伸开),两百块钱到家;有吃有喝,无本万利,几年下来,轻轻松松挣个几十万。看来李麻子不是随便给他下定义的,他李永保有什么能耐呢,这些年恐吓诈骗,什么都干过,开过餐馆,在长街批发过服装鞋帽,结果赔得比赚得多。

这两年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用做小生意积攒的几万块钱,和过去苎麻厂的几个玩摄影的同事做了个楚江网站。他是版主,主要以摄影为主,将摄影爱好者组织成一个俱乐部,没事领着一帮驴友到市周边的郊县采风,既结交了朋友,又锻炼了身体。方金兰没反对,心里还窃喜,丈夫膘肥体壮,像头牛,满足了更年期的需求,给他买了头十万块钱的摄影器材,满足了李永保的精神需求,他兴趣更大了,网站兼给芜江的饮食小吃、衣服鞋帽和本土的酒厂做些广告,以维护网站的管理费用,给文学和音乐爱好者设立“文苑之家”和“金缕曲风”之类的论坛,让他们互相交流学习。为了让别人敬佩自己,他也读了不少摄影和文史方面的书,以显示自己有学问。其中,有个网名叫红尘的网友每天在李永保的摄影天地的论坛里跟帖,讲的都是行话,贴出的摄影作品都很新颖,富有创意,还有国画和书法作品。他几经打听,才搞清楚红尘就是黄丹青,这是后话。

方金兰自从有了钱,对他也是颐指气使,完全没有当年那个小儿麻痹患者的自卑和怯弱心理。四十五的老女人,在性生活方面要求的频率和质量都比年轻的时候更多更高,她还自鸣得意地解释说她就是一台榨汁机,要将他榨干,肥水不能流外人的田等等。这让李永保难以招架,苦不堪言,甚至闹过一个难以启齿的笑话:老婆看三级片要吐,就让他在隔壁的书房观摩,她躺在卧室的床上高高架起一粗一细的大腿(小儿麻痹腿),心安理得地候着,他这边电视里大呼小叫,好不容易看得兴起,跌跌撞撞还没爬到床上,不慎在地板上滑了一跤,勃起的物件顿时像根面条般耷拉下来,弄得方金兰好几天没给他好脸色看。

有时候方金兰被他撩拨得香汗淋漓喘息不已,不停抖着那只细得像竹竿似的大腿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黄丹青那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嘴翘鼻挺,仰一下头,不经意间露出羞涩的微笑。记得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时,她用录音机放了一首姜育恒的歌,歌声像风一样吹到他身上,他立刻被热烘烘地感动起来,很自然地和她融化在一起。姜的嗓音里含着很深的沧桑和伤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情感,他不清楚自己是老了怀旧了,还是一处相思两地闲愁,毕竟在他的生命中,与他情感和肉体上纠缠过的女人只有黄和方。一比较,老婆太势利,除了钱,自己成了她泄欲的工具外,再也没有什么了。

黄丹青则不然,虽然没上过大学,可受家庭熏陶,工笔、写意都能来两下。她外公是芜江乃至全国闻名的画家,生前被誉为“江南一支竹”。据黄丹青回忆,她外公的画集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可惜去世得早,不然,她准会走画家的道路,母女俩也不会和军分区的老头搞到一起,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也是他愿意和她几十年后再来往的理由。黄丹青是为一个项目来找他的。和李永保相逢时,她变了,整个人显出干练果断的企业家风范,不过,身材微胖,双眼依旧积出两潭温柔的笑意,三五句话概括了她过去的历史。家庭生活方面,为了母亲,她给那个副政委生了个儿子,继父变成丈夫,现在老头已经八十五了,除了流口水喘气外,不能动了,但给了母女俩一个交代:母亲移居澳门,成了知名画家;老头的一个老部下在当时的三环石油公司任老总,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以低百分之六十的价格收购了两个成品油的储油库,现在身家超过两千万。

芜江是个小地方,找到李永保这样的小人物很容易,见面的地点在政府搞接待的庐山宾馆。李永保有些尴尬,尤其是想到自己和那老头喝过酒,又共享过一个女人的身体,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可表面上装得很自然。黄丹青俨然像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瓜葛,对两人的关系也不避讳,开门见山地作了简要总结:以前对不起你,这次来找你就是还债。我呢,目前基本上是单身,但你不是我篮子里的菜,今后大家是合作关系。李永保为了掩饰尴尬,也调侃了她一句,你就是名花有主,我也要移花接木啊。

她白了他一眼,继续说,三环公司在经济开发区的四褐山码头附近选了两个加油站地址,那个地段靠近205国道,又便利来往码头集装箱卡车加油,建委、工商和土地规划部门的批复、营业执照都办下来了,唯独项目可行性报告的申请递上去后,一直落在管委会办公室,至今未上办公会讨论。四方打听,了解到李永保和管委会李鸣副主任有亲戚关系,这下好办了,只要批复拿下来,油站建成运营,李永保可分得其中一个加油站一半的产权,讲白了,五百万的干股,也算是黄丹青的一点补偿,正常手续,不费一枪一弹,李永保额头开始冒出汗粒,这是还债。其二,作为民营企业的三环公司,归口管理部门很多,中石化、中石油、中燃集团等等,公公婆婆都要插手。其中,国资委驻省石化公司办事处有个叫刘子阳的主任,重权在握,负责芜江段的沿江船舶加油业务的拓展和开发,他们想和中石化争这杯羹,因为这块业务的年利润是十个亿。当然,和国资企业争食,无疑是从老虎嘴里夺肉,他们该做的功课都做了,这个人很正派,俗话说,不怕领导廉洁,就怕他没爱好,可他就没爱好,软硬不吃,唯一的背景资料上提到他在西北当过兵,祖籍是芜江县人。李永保夫人的业务做得大,涉及领域比较广,如果有这方面的人脉资源,打通关节,今后大家就是合作伙伴了。

李永保始终微笑,没有正面回应她的承诺和要求,就说试试看吧。可能是红酒喝多了,他心脏怦怦乱跳,脸上泛着红光,问她孩子多大了。黄丹青毫不掩饰内心的自豪,告诉他儿子十九岁,在美国留学。她那双假睫毛像一对蜻蜓扑来闪去,那意思是问他的家庭生活。李永保耷拉着脑袋,如实坦陈,儿子从上幼儿园起就没消停过,喜欢打架,有暴力倾向。开始他们夫妻以为是多动症,找医生看了也没效果。最主要是他父亲太溺爱了,他两个姐姐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带把子的,所以,儿子从小跟着爷爷习武练拳,娇宠惯了;初中没毕业,把他送到芜江少林文武学校,性格叛逆,都二十岁的小伙子,还在外面混事。唉,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我真是养了个另类的东西,他脸色黯淡下来。讲这番话的目的是托她蛋,表明他俩没走到一起是对的,黄丹青后来的选择也是对的。黄丹青不屑地一笑,你以为你不另类啊,当初你要是顺着我妈一点,咱俩不会有今天的结果。李永保连忙摆手,算了,我不是你篮子里的菜,而且我现在也不后悔,他回敬了她一句。

黄丹青有些不高兴,你这个人心态不好,讲穿了就是心眼小,你看心态的态字拆开,就是心要大一点。李永保眯缝着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听了陈百强和姜育恒的歌,眼睛里会有泪花打转,再打量眼前这个光鲜水滑的女人,世界真会改变人,而且人的精神的隐秘之处真的很难定势,无从把握。可有一点很明确,她基本上和方金兰属于同类,这让他觉得凄凉,残缺,隐痛和迷离,有些事,还真是别看清,看清了心痛,更何况看清一个人又何必去揭穿呢?他能做的就是把黄丹青找他来办的事,干净漂亮地做好,让她另眼相看,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也要改变一下她当年对他的印象。他端起高脚杯,和她碰了一下杯,说,好,就依你。

回到家,借着红酒的后劲,他主动热情地和老婆狠狠亲热了一番,老婆从未有过如此待遇,幸福得像块酥糖,要融化了。两人一直缠绵到后半夜,趁着方金兰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李永保开始编故事。他的一个大学男同学,和他睡上下铺的关系,也是受人之托,如此这般这般,同学答应,事成后给两万块钱辛苦费。方金兰狐疑地问,就为这点小钱欠姨父这么大人情值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再说你不是要永远和姨父撇清吗?她将他一军。李永保解释,他这个大学同学是个大学教师,脸皮薄,从不求人,人情世故一点不懂,求他也是万不得已,关键是这个三环石油公司资质信誉良好,人家就图手续办快一点,行个方便而已。况且现在政府对外有公开办事承诺、首问负责制等规定,这申请递交了一个多月没反馈,企业万一投诉到省文明办,姨父脸上也不光彩啊,我们哪里是缺这个钱呢?这么一说,方金兰不吭气了。你找个理由,别讲是我托你的事啊,李永保讨好地亲了一下老婆腮帮。方金兰嘴角一撇,嘁,我堂堂总经理要你提醒。

没两天,方金兰反馈回来,脸上挂着怨气责问李永保,你就忽悠我,这个烫手山芋根本不能接,加油站的那四十亩地管委会为了征到手,和大桥镇村民闹纠纷快一年了。李永保心惊肉跳,办不成事没关系,而是怕老婆戳穿他的谎言,扯出黄丹青来,偷鸡不成蚀把米,闹出大麻烦。还好,她不知情,只能就汤下面。他挠挠头,真有难度,我就回了他。方金兰放缓语气,你那个同学和三环公司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不都是人托人嘛,李永保装出一脸的无辜。奇怪,姨父一听我找他是为这件事,上下打量了我半天,问李永保最近在忙什么?奇怪,那意思好像清楚是你在托我求他。我开了个玩笑,说你陪儿子去嵩山少林寺拜师去了。李永保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到肚子里,和李麻子打交道,要有十万分的谨慎,他担心黄丹青在他之前找过他,或者被拒后点到过他的名字,以拉近关系。商人为了最大利益,可以无孔不入,不择手段,况且时光飞逝,他俩过去恋爱上的小恩怨能算什么呢?利益最重要。

那后来呢?李永保小心翼翼地问。方金兰眉头又皱起来,其实一年前中石化公司老总找到管委会,想啃这块排骨肉。大桥镇下面两个自然村的村民因房屋拆迁费、土地征用费以及环保问题和管委会没达成协议,闹得村民集体在管委会大楼前闹事,中石化只好顾及声誉退却了,这样,才有三环公司的介入。私营企业就是机动灵活,敢想敢干,他们满足了村民的所有条件,但中间环节出了个纰漏,这四十亩地是镇政府低价收购上来再高价转让给三环公司的,价格低得实在可怜,信息是委里办公室韩主任有意泄露给村民的,原因是三环公司没给他多少好处,结果又弄得鸡飞狗跳,下面的程序没办法走。三环公司找韩主任赔不是,送礼,他撇清,说要坚持原则,狗屁!要是姨父转手送给那个姓韩的,你看他敢不收,他是我姨父一手提拔的,这事也就摆平了。

噢,李永保轻舒一口气,那我找同学,让他把那点意思交给你,你让姨父送给他不就完了吗。废话,能这么干,三环公司不会自己干,找你绕这个弯子?方金兰把眼一瞪,关键是姨父觉得那个办公室主任手伸得太长,太贪,一方面是气,另一方面怕他今后出事,把姨父自己牵扯进去,所以事情就僵在这里了。姨父对我实话实说,算是给我面子了。

那我的亲乖乖,就靠你周旋啦,李永保搂住老婆双肩,给她戴高帽。凭什么?方金兰高傲地仰起头,这么多年你进过他家门吗,你多清高啊,你多不食人间烟火啊,老娘今天就要拿乔(摆架子)!她煞有其事地抱住胳膊。哎,哎,我从今天开始,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李永保掏心窝地表白,夸张地搂了下老婆,说我这就去北门卤菜馆。干什么?李永保神秘地一笑,买几个卤羊卵补补,这叫吃羊蛋托你的蛋啊,他嘿嘿坏笑着推门出去了。夜里两人又狠狠亲热了一番。李永保体内像有无限的力量,看着老婆幸福尖叫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也很幸福。

第二天还是在庐山宾馆,李黄二人在小包厢见面。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李永保很沉稳地告诉她,他虚拟了一个大学男同学,让他老婆找她姨父去了。黄丹青打断他,问为什么要撒谎,你们俩一块去找姨夫不显得更有诚意吗?李永保不屑地说,废话,我老婆知道我俩以前的关系,你让我在她面前提你的名字,醋坛子不打翻了才怪。黄丹青脸颊露出红云,抱歉地说对不起,这我倒是忘了。她从坤包里取出一张一百万的现金支票,像递十块钱似地递给他,喏,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外一张也给你。她从包里又取出一张支票在他眼前一晃。李永保心跳骤然加速,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望着“1”后面拖着的六个“0”,呼吸沉重起来。

黄丹青还是漫不经心地冲门口轻轻叫了一声,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推门进来,娴熟地从挎包里取出四个约二尺长的精致礼品盒,全部打开摊在桌上,是四幅绢裱的国画梅兰竹菊。红木画轴,做工考究,李永保看得肃然起敬。黄丹青对他说,这是我妈的作品,前年夏天香港的苏富比拍卖行举办盼奥运义卖活动,我妈的另外四幅梅兰竹菊竞拍六十万港币,那个韩主任不会不喜欢。他是安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我想他应该有点文人雅士的孤高傲岸的情怀吧。

果然,三天没过完,方金兰拿着批复回家了。李永保伸手欲接,被她挡住。姨父让你单独去他家一趟,我不奉陪。李永保心跳怦然,既欣喜又忐忑,嘴里问你告诉他是我求你啦?怎么会呢?我身为总经理这点城府都没有?他只讲好多年没见你了,怪想的。李永保还是疑惑地望着老婆。放心,姨父这边我都打点好啦,不会让你捐腰子,别给脸不要,狗肉不上秤,方金兰不耐烦地将批复扔给他。他连说好的好的,一定拜访姨父。

晚上他提着礼盒敲姨父家的门,这是快二十年后他第一次上他家,心里慌乱不安。开门的竟然是柴科长,大大方方把他引到客厅,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二姨去美国给儿子带孙子去了。李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网络电视,岁月真的不饶人,李永保几乎认不出他了,一张嶙峋的脸,头发花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是一些男欢女爱的画面,李麻子使劲按遥控器,就是不听使唤,只好吃力地起身拔掉电视机的电源线,嘴里却不停地热情招呼着小李子小李子。

李永保尴尬而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木偶般直点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脑袋瓜里萦绕着当年他骂自己是鸡的那句话。柴科长递烟倒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寒暄了几句。李麻子毕竟是场面上的人,世事洞明,随手从餐桌上拿起一盒电视剧《水浒传》的碟片递给他说,本想好好和你叙叙旧,不巧还有点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喏,四大名著,没事学习学习,他带着轻松的口吻说,我最喜欢林教头雪夜上梁山这一段,悲愤交加,荡气回肠。这次他没用排比句。

李永保疑惑不解,难道多年拜访一次,目的仅仅就是送碟片?太不符合常理和逻辑。他想起多年前他莫名其妙问他的血型,心里就发虚。好在第一桶金终于给他挖到了,欢喜还来不及呢,其他都可以暂时抛在脑后了。回到家,方金兰问他情况怎么样。他回答,没什么,就送我一盒碟片。她沉吟半天,不解地问为什么呢。他摇头,然后,认真地盯着老婆的脸,一字一句地将她姨父和那个柴科长的事情告诉了她。反正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爆个秘密,给老婆讨个好,顶个蛋,让她提防着姨父一点,何乐而不为?

没料到方金兰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他俩早就有一腿,我姨娘知道,又能怎样呢?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还不是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可怜姨父剩下的一个腰子迟早要给那个女人折腾掉。话讲到这个份上,他暗骂自己笨蛋,老婆和她姨父这么多年的合作关系,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无言,照例认真投入地和她睡了一觉。

第二天,在三环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里,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丹青从高背椅里站起身,妆容精致典雅,带着一种从容的气质,主动伸手,和他轻握了一下。秘书还给他们拍了照。黄郑重地说欢迎你加盟三环公司,话里的意思是船舶加油业务的拓展还需要他尽力。李永保连忙回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友情客串。黄丹青矫情地说,我还的是情债哦,你要把好口风,不然夫人知道了要吃醋的。李永保呵呵了两声,算是默认,心里暗笑,要你提醒?要不是村民闹事,要不是那个姓韩的主任打坝,要不是李麻子大发善心,要不是许多看不见的错综复杂的因素在起作用,你黄丹青会鸟我?

晚上灯红酒绿,气氛热烈,黄丹青领着一帮公司高管宴请了李永保,饭后又去了KTV包厢飙歌。幽暗的灯影里,黄丹青唱了许多经典老歌,显然是唱给李永保听的。她依偎在李永保身边,拿着麦克风,柔情似水地唱,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边上有人喝彩起哄,将两人挤到一起,让其来一曲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李永保给酒灌得基本人事不省,就是龇嘴笑,说不会唱歌,脑袋还算有点清醒,他凝视着黄丹青,那张温婉的脸上,除了优雅和宁静外,那双他曾经熟悉的眼睛还流散着闪亮和忧郁的眼神,他感慨,这人有时候真能做到人格分裂,就这双眼睛还真他妈看不出她是个勾心斗角工于心计的女人。他真不希望黄丹青是这双眼睛的主人,至少在此刻。

就在他陷入水草般柔软的空想中时,黄丹青笑意盈盈,用牙签挑了一瓣哈密瓜送到他嘴边,还是和他摊牌了。这次挂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更大更粗,只因歌声嘹亮,什么也没听见,李永保除了傻笑,不是摇头,就是点头。

等过了一个月,黄丹青再次喊他去她办公室的时候,李永保没去。他家里发生了两件事:老父亲肺气肿去世了,李鸣李麻子给操办的丧事,办得隆重体面,算是给足了李永保面子;其次是他的儿子李金鑫出了件事,这小狗日的将市里某领导的儿子腿打骨折了,人当时就被卡(关)进看守所。斗殴的细节无需赘述,无非是争强好胜为小姑娘,这样的事以前陈谦就能摆平,关键是打了官二代,炒到网上,沸沸扬扬,富二代打官二代,各种评论都有。他们请的律师阴着脸说,现在是在风头上,判个十年都有可能,要赶紧找人疏通关系。方金兰哭哭啼啼找到姨父,这次他翻脸不认人,回绝得干净彻底。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他必须回避,才能维护自己的形象,而且这个领导职位比他高,上升空间极大。原来的干爹陈谦,乌龟头一缩,跑回台湾去了。

这里交代一下,李金鑫十八岁武校毕业,李永保托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同学给儿子联系了北京体育学院的大专班。可儿子非要泡在舞厅棋牌室看场子,给私人公司老板要债,讲白了就是当打手。钱要来了,能按比例抽头,日子过得花天酒地;要不来钱,就开打,这小子曾经得过省市的散打冠军,武艺高强,揍人从不失手,能按老板的要求,精确到打断对手的第几根肋骨。陈谦看中了他的这个能力,通过方金兰,将他拉到进出口加工贸易区自己的电子公司做保安。

方金兰正好在加贸区开报关行,专门代理陈谦公司的进出口报关业务,一方面将儿子放在眼皮底下当助理,心里踏实一点,另一方面,利用自己和海关商检执法部门的人脉关系,打一些擦边球。比如,按照海关规定,加贸区内的企业从国外进口的原材料和生产出的商品都是保税货物,要从加贸区卡口拉出去,必须缴纳海关关税。陈谦公司生产的电子二极管,其中的主要原料叫芯片,这个玩意科技含量高,体积小,小米粒似的,价值大,全部从美国进口,如果弄一药瓶揣进口袋里混出卡口,等于是揣了几根金条出区,国家的税收流失不算,还要承担走私偷逃税款等一系列罪名。陈谦在区外有一些关联企业,也生产二极管在国内市场销售,如果在办理海关手续上少报多进,额外的利润不算,长期的跑冒滴漏,是一条可观的生财渠道。李金鑫糊涂胆大,充当的就是这个闯卡口的角色。这样一来,这个混球在外面开支的一切费用都由陈谦包揽了,甚至打架关进派出所也由他花钱保释出来。

所有的招数都使过了,破财消灾的办法已经不起作用了,请的律师动用了一切手段调解,可证据确凿,家属坚决要求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方金兰走投无路,所有的怨气全撒在李永保身上,就差没跳脚大骂(因为腿跛),什么恶毒的字眼都用上了,最后总结他是三无产品(无才、无貌、无德)。李永保被骂得狗血喷头,犹如一条疯狗,想咬人却找不到下嘴的地方,急得团团转。

心乱如麻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黄丹青,也许这个女人有办法。真是病急乱投医,在电话里,他简要地叙述了他儿子出事的经过和他老婆的姨父不肯帮忙的理由,黄丹青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那你过来,我们聊聊吧。

如果儿子不出这件事,李永保是绝对不会再找黄丹青的,他觉得他俩之间应该画上句号了。虽然玩了一次空手道,情债也好,欠债也好,反正是搞了一点钱,可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吗?都不是什么好鸟,捂好钱袋子,走为上。可黄丹青给了两个建议,让他看到横亘在他和儿子的那堵墙的缝隙里,好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第一,她家老爷子还没死,在部队的高层还有些熟人。省高院还有个退下来不久的副院长,过去给她家老爷子当过十年的秘书,凡事从上至下找人打招呼,效果要好些。第二,若要别人屈从于你,必须找到他的软肋,或者叫短板。据说这个被害人的父亲为官清正,不久要到省发改委就任,这期间还有个过程,想办法找人疏通关系,制造点麻烦或者障碍,坐到他这个位子上的干部谁没有政敌和对手呢?花点钱,她来想办法。不就是给你儿子减刑吗?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定会尽力而为的,黄丹青微笑着劝慰他。

第二条建议明摆着是忽悠,不着边际,但李永保开始有点信了,那就是,多年前她继父老子能让他差点坐牢,现在没准她丈夫还有口气,就能帮他把儿子弄出来,至少有明确的方向和操作空间了。但黄丹青随即以一种抱歉和商量的口吻说,真是吃锅巴还豆子,忙忘了,两个星期后省市领导要到朱家桥码头举行集中签约和投产仪式,李主任和那个省国资委的刘主任都会莅临现场剪彩。三环公司和中石化共同投资的一期五千吨液体化工码头,占地面积十一万平方米,共建三十二座储油罐,属于三环公司的油罐十三座,但先期他们公司买下八万平米的土地使用权,等于是中石化依仗垄断地位,多占了三环公司近百分之六十的使用面积。三环的老总找了那个刘主任,他给的解释是项目投产后中石化的年销售额预计是二十亿元,到时候拿百分之五的利润偿还给三环公司,算是对多占土地面积的补偿。三环公司当然不干,想自己当家作主人,没答应这个条件,双方闹僵了,想走法律程序。如果李主任肯帮助我们把公司的性质改为独资企业,以他们在美国合作的一家上市石油公司作为法人代表,那他们的注册资金一下会追加到几十亿美元,等于他们成了美国公司的子公司,她想中石化会自动放弃和他们谈条件。那个刘子阳再秉公执法,也抵不过市场竞争这个大环境,我们再运作一下,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

很简单,等价交换,让他找李麻子帮忙。如果不答应,儿子的事有可能就要泡汤,笼子的门既然已经打开,你李永保这只小鸟必须乖乖地钻进去。这让他后脊梁直冒凉气,他只好实话实说,虽然他和李鸣沾亲带故,但徒有虚名,原因盘根错节,一句话讲不清楚。他老婆虽然业务做得还可以,但全依仗她姨父,官场没朋友。再者,他老婆若知道是黄拉他入伙,不把他卵子割掉才怪。黄像明白他的苦衷,笑眯眯地解释,既然他拿走了五百万,就应该和他们再合作一次,如果不愿意,除了黄和三环公司不会放过他之外,李鸣主任那边也不会答应,如果他不相信,解释权在李主任那里。

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分明是在威胁他,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让李永保意外。他想不通,老话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前面的五百万是他虚拟了一个大学同学,找老婆摆平了,虽然占了个大便宜,可也付出代价了,一码归一码事儿。现在我有难处求你,你拿这件事要挟我,我要是真拒绝你,你黄丹青又能奈我何呢?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黄丹青拍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你也别忙着拒绝我,好好琢磨一下前因后果,我这边加紧操作,就是你不帮我这个忙,我也决不食言,只是你姨夫那边要把握好。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算是提醒。

李永保咬紧了嘴唇闭了闭眼,脑袋里灵光一闪,反问道,这不会是连环套吧?我要不答应你,你告诉他我拿了五百万,然后他再告诉我老婆?黄丹青微笑不语。要不我现在取存折还你钱,大家豆腐渣贴门对两不沾,总可以了吧,李永保有些气急败坏。黄丹青还是微笑不语。李永保站起身要走,她摆摆手让他坐下,从高背椅里欠身凑近他的耳边,湿湿热热地说,你说对一半,钱你就是不拿,事情也没那么简单。黄丹青重新坐到椅子里,清澈明净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起来。

李永保觉得有点好笑,说真是大屌吓寡妇,我都这样了,大不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躺着中枪,倒血霉行了吧。他冲黄丹青一笑,想老子就破罐子破摔,看你们能怎么样。黄丹青语气缓和下来,这不符合规则,我们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不合作,就怕你姨父这边不答应,黄丹青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看样子你还是告诉他我拿了钱,李永保心一沉,就差没吼了。

黄丹青微笑,说打一下倒算盘,你不划算啊,我的亲哥哥,你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个意思是你没必要犯倔,像以前那样走极端,自己吃亏不讨好,如果大家合作双方共赢,何乐而不为?更进一层的含义是,只要你李永保出面,准会马到成功。李永保连忙拱手,算了,我就这个命,刚才我求你的事,算我没说。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三环大厦,夜幕降临,微风扑面,李永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鸠兹广场四周霓虹闪烁,一帮穿红戴绿的中年妇女在跳广场舞,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动作矫健舒畅。喇叭里播放的是那首经典的老歌,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

李永保心头一热,一头钻进人群里,无所顾忌,夸张地挥动胳膊,身体随着节奏笨拙地扭动起来。周围热汗淋漓的老大娘们投来好奇友好和赞许的目光。李永保像个小孩,人来疯似地越跳越起劲,最后像从镜湖里爬上来似的,浑身湿漉漉的,像踢了场足球,心境畅快起来。活着真好,健康真好。他索性跑到广场边的快捷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反正回家老婆也不会有好脸色。他打电话约了几个摄影同好,第二天一大早跑到歙县拍油菜花去了,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这期间他把手机关了,彻底和家里断绝一切联系,放飞一把心情,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等回到家一推门,一颗准备受虐的心倏然蹦到嗓子眼,他却傻眼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儿子和老婆还有陈谦,三人坐在餐桌边有说有笑地吃饭,还在喝红酒。

见李永保回家,陈谦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方金兰一愣,随即眉开眼笑,为了撇清和陈谦的关系,主动上前搂了一下丈夫的肩膀,撒娇地埋怨他跑哪去了,手机关机,她准备登寻人启事呢,说着就招呼儿子快喊爸爸。儿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温顺,像变了个人,低着头叫了一声爸爸。李永保目瞪口呆,当着让他恶心的陈谦,又不好流露出什么,又不好问什么,只能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点点头,强忍着难受吃了一碗饭。方金兰的八哥嘴一刻没闲着,道出了儿子回家的原委。

其实也很简单,李永保出去没几天,李麻子打电话给方金兰说,他从公安局刑警大队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她儿子已经被保释出来,帮忙的人就是李永保的那个大学男同学,至于那个男同学的背景,他也不清楚。方金兰又惊又喜,提出要拿钱谢那个神秘的男同学。李麻子不耐烦地说人家保她儿子都没让她花钱,还稀罕你这点谢意吗?这让方金兰更是感激得涕泪横流,絮絮叨叨说还是姨父间接地救了他们全家。这句话算讲到点子上,李麻子听了很受用,用领导的口吻总结说,这叫你为人人,人人为你嘛。你家三狗子这辈子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永保内心陡生出庞大的惊恐,后背开始冒冷汗。第一,李麻子在老婆面前给他圆了一个谎,显然他和黄丹青有一腿,虚拟的男同学只有黄丹青和老婆知道,老婆绝对不会告诉他,只能从黄的口中得知,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讨他好,换句话说要托他蛋呢?其二,这个忙还不能最终确认是黄丹青帮的,李麻子也有可能。如果是,可他为什么要以他大学同学的名义帮了他的忙,还守口如瓶,两人都是讨他好;第三,如果是黄和他丈夫所为,那黄的确不是一般人,有法道(本事),可为什么要不计代价地帮他呢,既然她和李麻子有交情,现在遇到麻烦,干吗脱裤子放屁,非要把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绕进去不可呢?而且李麻子机敏狡诈,这么做是不是他在提出暗示:你李永保若是聪明人,就应该不计前嫌,主动当面向我致谢,还要设法摆平你老婆和怎么谢黄丹青的事。

李永保脑海里正乱云翻滚,陈谦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红酒,递给他,脸上泛着红光,借着酒劲,掏心掏肺地表态,李厂长,我一直都敬佩您的骨气,可人活着,凡事都争个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朋啊——这句话是对他俩以前的事作了个概括,既然小弟(他儿子)出来了,我一定要让他安全地离开这个地方。他一仰脸,把酒干了,李永保拗不过,只好也干了红酒,心想,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果然,方金兰赶紧插话,陈董事长来他们家,就是想把儿子以旅游的身份先弄到台湾,然后找机会送到美国去念书。一切费用我来出啦,陈谦承诺。

李永保在心里冷笑,你把我儿子拉下水,干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现在想封口?还是儿子不争气啊,不这样又能怎样,子不教父之过,儿子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真想狠狠痛骂他一顿,可他忍住了,此刻必须控制住自己情绪。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好歹也读了几本书,当着这个小人的面,要显出自己的风度,不要轻易表态。事情往往是这样:意料之外的事常在情理之中,儿子的事也只能这样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接过李麻子和黄丹青他们抛来的绣球,摸清他们的底牌。

陈谦走后,李永保狠狠扇了儿子几个嘴巴。儿子好似从梦中惊醒,跪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发誓要痛改前非。因为是丈夫找的人,方金兰不好护短,也呵斥了儿子一顿。晚上夫妻俩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把儿子送出去避避风头。可保释期外出是要经过公安批准的,方金兰愁眉苦脸地说要不再找找他的男同学,好事做到底。李永保立即打坝(阻止),心虚地说还是由他出面比较好,女人喜欢感情用事,再说他是个男人,此刻他必须站出来才对。方金兰心头一热,两人盘桓到后半夜,女人竭尽温柔。

第二天李永保为避免冒失,先给黄丹青打了个电话,不料黄在电话那一头说她在澳门探亲,李永保还没开口,她先发制人,语气透着自豪说我没食言吧,你怎么谢我呢。果然是她帮的忙,李永保吭哧了一下,血涌到脸上,大声回道都听你的,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保释期间儿子能不能外出一趟。黄不假思索地说找你姨父。李永保又糊涂了,不是你帮我的忙的吗?黄丹青说不错,可你姨父这一关你也得过呀。他早拒绝了,不管这事,要谢就谢你,李永保语气慌乱而又固执,一提到李麻子他就瘆得慌。不行,你必须找你姨父,黄语气强硬,不然,你家公子能取保候审出来,也能再进去,她挂了电话。

李永保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看来这里面水很深,是谁在起作用还不能最后判定。俗话讲,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万一黄翻脸不认人,再把儿子弄进去,方金兰肯定饶不了他,再来个连锁反应,自己拿五百万的事一抖出来,他就彻底众叛亲离了。是祸躲不过,就是黄丹青没提到李麻子,他这尊菩萨还是绕不过去的,可去了会有什么结果呢?无非是表达感谢。拿什么感谢呢?李永保心跳开始加速,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后腰,绕了一大圈,所有的可能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跑到上次去的快捷酒店,找了两个小姐,掷骰子,一口气吹了五瓶红酒,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回到家,喷着酒气,告诉老婆一切都搞定了,然后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呕吐起来。方金兰又是倒蜂蜜水,又是拿毛巾,给他按摩。李永保推开她,傻愣愣地问她,你知道托蛋是什么意思吗?方金兰知道他在耍酒疯,随口回答不知道。他清清嗓子,认真地比划说,就是用手掌托住男性的卵蛋,或者说睾丸,怎么托呢,要轻轻地抚摸搓揉,当然,用力要均匀,柔和,要作环形有节律的抚摩,记住,动作要稳而持续,让刺激的感觉充分达到睾丸的深部组织,一定要让被托者舒心爽快,这是字面意思,引申的含义是把领导服侍好了,你的前途就有希望了,你办什么事就方便了。方金兰也讲了一句酒话,要是碰到女领导怎么办呢?李永保嘴角流着口水说那就托奶呗。方金兰骂他下流。李永保问,兰子你还爱我吗?方金兰用力在他后背上擂了一拳,说都一把岁数的人了,搭伙过日子,还谈爱。李永保又问你没懂我的意思,万一我少了一个腰子,你还心疼我吗?方金兰疑惑地问,你耍什么幺蛾子?我觉得这么多年姨父关照我们一家,我也想尽一点孝心和爱心,李永保真诚地望着她。

废什么话,你吃饱了撑的啊!方金兰的眼睛像暗房里突然开了盏灯,亮得让人不敢正视,没有我给他作物质上的保证,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吗?他又给你暗示啦?李永保摇摇头,我觉得他要拿我们儿子说事,保释期间,犯罪嫌疑人可以随时再进去。方金兰头皮轰的一炸,怎么,不是你同学帮的忙吗?跟他扯什么蛋?再讲现在也不比从前了,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怕什么呢。李永保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讲,真要闹到这一步,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自己?你姨父儿子在美国,他可是名副其实的裸官,你划算吗?再讲,我那大学同学为什么肯帮忙,没有你姨父前面为他帮忙,儿子能出来?以前像这种小事陈谦就能解决,为什么这次动静闹得这么大?明明是留个豁口,等着我们去堵呢。

方金兰打了个哈欠,噢,他风流快活了几十年,现在要拿你的腰子给自己买单,你问问他我这关能不能过?再说捐腰子能像捐钱那么容易,你讲梦话呢?李永保点燃一根烟,像要潜入水中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做人要有底线,做事要讲规则,老婆这你应该搞得比我透,不信我明天跟你姨父一摊牌,你儿子什么事都好办了。那好,我们打个赌,方金兰笑眯眯地问,你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输了怎么办?李永保长叹一口气,我愿赌服输,给你五百万,现在就给你立字据,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像酒话。方金兰一愣,正色问,你哪来那么多钱?哼,饶你讲大话,李永保借着梯子立刻爬到墙头,盯着她的脸问那你输了怎么办?方金兰跛着那条圆规似的细腿,蚂蚱般跳着爬到卧室的大床上,慵懒地说随你便。李永保半真半假地调侃,那我可要吃回头草啦。方金兰鼻子一哼,拖长语调,你不就还惦记那个叫黄什么的初恋情人吗,你真是一颗红豆。行,算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因为回头时已经没有回头草了呀,方金兰的话带着讥讽。李永保说君子一言啊。

又过了一个星期,平安无事,李永保没找李麻子,李麻子也没找他。陈谦加紧跑派出所出证明,给他儿子办赴台旅游证,托了很多关系,手续繁杂,僵住了,也在意料之中。黄丹青从澳门回来,打电话让他去她办公室,他没敢怠慢。一见面黄就埋怨他为什么不去见见他姨父大人,李永保假装苦闷地抱怨老婆骂他没用,不让他出门,好好守着儿子。黄丹青眉头一皱,嘟囔一句,撒谎都不会,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本来后天在朱家桥码头举行集中签约和投产仪式,省市领导包括那个刘子阳主任也来,可出了个岔子,还是在项目征地上。他们三环公司起先和村民签过征地补偿协议,承诺七万元一亩地,这个价位很高,因为那些菜农一年种的大棚菜收入,每亩也只有五万多元。我不在家这几天,你姨父他们搬出一套管委会出台的新举措,抬高了每亩地的补偿费和拆迁费,明显冲着我们来的,村民拿着锄头木棍,日夜守着那个地方。李永保心里一沉,显而易见,黄在指责他没有找李麻子,现在李麻子他们隔岸观火,他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后腰。

黄丹青打断他的思路道,争取了一个机会,还是我们家老爷子告诉我的。当年刘子阳主任当兵到大西北,因为紧张,体检血压下不来,还是在军分区找了后门托关系,所以晚上请他在陆和村喝茶,他答应了,可拒绝宴请,你要作陪一下。那个地方不是你朋友开的店吗,代表芜江,代表徽派,臭鲑鱼,虾子面,小笼汤包和臭干子,用这些芜江小吃让他找到回家的感觉。这么做,也就想挽回一点他对我们公司的印象。你要以公司副总的身份去,还要代表李主任,表明管委会和三环公司还是深度融合的。

李永保躲开话题,心虚地摇头,算了,别赶鸭子上架了,我不凑这个热闹,台面(饭局)我安排好。话音未落,黄丹青脸一板,你狗肉不上秤,非要逼我讲丑话啊。李永保也回她一句,我不是拾破烂的吧,你随喊随到。可又一想也没退路了,李麻子那边由老婆打点去了,这边逢场作戏一番,向黄表明我也很真诚很尽力,只是能力有限,希望你别把我推给李麻子。讲白了,别拿我的腰子做代价。

一行人出了公司大门,李永保感觉像犯人被押解上了别克车。去庐山饭店的路上,他蜷缩在椅子里抽烟,身边的黄丹青似乎冲他笑了笑,一种比狰狞更让人厌恶的笑,他想象着身体里忽然有只老虎从胸腔挣脱扑上去咬她,去咬李麻子。车窗外的鸠兹广场上,还是有一群老大妈在跳广场舞,他惊讶地发现领舞的人很面熟,穿着红绸衫,夸张地扭动腰肢,显得那么有朝气有活力,他一时想不起是谁。打开车窗,春风迎面扑来,给他带来无比的清凉。眼前的城市璀璨耀眼,生机盎然,可他没有感受到。熟悉的生活正离他远去,他似乎嗅到了未来岁月的气息,陌生、冷酷、孤寂和病痛。

和刘子阳握手的时候,李永保感觉他的手软软松松的,透着和蔼亲和,人也慈眉善目的,心里稍稍放松一些,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和小商小贩以及鸡鸣狗盗之徒在一起混事,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回。黄丹青画了柔和的淡妆,特别女人。一阵寒暄过后,她顺势捏住刘主任的手,脑袋凑到他跟前,亲昵地问,下黄山你们没坐缆车啊,刘主任?

刘主任五十七八的年纪,头发花白,中气很足,哈哈一笑,高声回答说还行,就是腿有些肿。他身边的两个随从连忙说在黄山脚下的老街转了一圈,没有买到北京圆头布鞋,刘主任有脉管炎。黄丹青立马转脸对李永保说,我们这里的长街到处都是,是吧李总?她给李永保使了个脸色。他摇摇头,没有,肯定没有,单布鞋倒是有批发,可现在早关门打烊了,就是网购也要时间啊,芜江嘛,三线城市,比不上省城。黄丹青瞥了他一眼,可还是把他介绍给了刘主任,随嘴引出了他和李主任的关系。

刘子阳礼节性应了两声,众人进了宴厅。李永保倒是给了黄丹青面子,没有冷场,主动承担起解说员的职责,从徽派建筑到宴厅的石雕、木雕的摆设,以及挂在墙上的字画,追根溯源,历史典故,讲得头头是道,最后点出陆和村的含义,就是家和,人和,气和,情和,事和,理和。刘子阳听得很有兴趣,点头称是,黄丹青也附和说和气生财,气氛轻松热烈起来。可宾主入座后,刘子阳皱起眉头,问,不是说好喝茶聊天吗,怎么搞这么一大桌菜?黄丹青温柔着脸说,刘主任,您难得回家乡一次,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是一些茶点和风味小吃。刘子阳绷着脸,说穿山甲都上来啦,还有鱼翅燕窝,算啦,我们换个地方。说着老家伙就站起来了,一桌人也跟着起立,形势急转直下。李永保心里忽然像喝了冰镇啤酒一样舒服。

黄丹青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连忙打圆场,刘主任您真是高风亮节,可无酒不成席嘛,这样吧,叫服务员撤掉一些菜。可刘子阳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朝门外走。还是他带来的两个随从会转弯,其中一个又胖又高的人说黄总您别客气啦,我们刘主任最近上火,牙疼,您给弄碗面就成,这儿有臊子面吧。刘子阳没吭气,算是同意了。黄丹青忙不迭地点头,有啊有啊,我们换个厅。女服务员领着他们进了一个叫九寨沟的包厢,里面别有洞天,全是根雕、树雕和盆景。众人落座,沏茶递烟。黄丹青脑子飞快地转着,北京布鞋,臊子面,这两个要求如果宽限一点时间,不成问题,可在特定的场合突如其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把李永保拉到一边,给他使了个脸色,算是乞求。李永保像有意捉弄,当着所有人的面调笑她,兰州拉面倒是有,臊子面的臊字怎么写?众人都笑了,那个胖高个也说那就算了,随便弄碗面就成。刘子阳也笑着说都一样,背着手,围着根雕树雕细细观摩起来。

笑声中黄丹青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别人看不出来,李永保以前和她有过肌肤之亲,体察到了,又想起了当年的一幕,他心里得意极了。女人把他拉到屏风外,平静地说,长话短讲,知道我去澳门干什么吗?不是赌博玩二十一点,是帮你姨父找肾源去了。你要是再耍飙劲,后果自负。黄转身,面孔稍带腼腆,瞬间扮出快活的笑脸,李总就是个没正经的人,嘴硬心软,他去办了,稍等片刻,大家有兴趣先玩牌,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

话不在重,可句句像秤砣砸在李永保的心尖上。他收缩了一下鼻孔,仓皇地掏出手机,给他在楚江网做广告的兄弟打了电话。人家回答得很干脆,北京圆口布鞋长街没有专卖店,有卖的这个时候也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地方,不仅有,还保证都是新的,那就是神仙台(市殡仪馆)附近的祭祀贡品店,什么鞋都有,全新,基本都是死人进大炉前从脚上扒下来的,是卖给附近农民的,不怕晦气的话马上就能拿到。李永保毫不犹豫地说要。对方问要几双,多大尺码,他一时被噎住,可脑子一转,那个姓刘的撑死了脚不会超过四十三码,其余两个是配相的。他就说四十、四十一、四十二码各一双,对方说要五百元一双,李永保说现在就送来。

关于臊子面,陆和村肯定没有,就是有,也是假冒的。他一个电话打给耿福兴做小笼汤包的白案师傅,对方回答得不屑一顾,什么屌臊子面,我在兰州吃过,面要擀得薄,这是其一,关键看汤料,多加点罂粟壳子,鲜味上来了,什么不好吃?李永保开玩笑地问再吐口痰味道怎么样。

布鞋是先送到的,黄丹青眼睛一亮,当时刘子阳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端着黄山毛峰茶,另一只手握着纸牌,精神集中在出牌上,穿着皮鞋的双脚放松地拖在地上,根本没注意到李永保已经半跪在他膝下,轻轻扒下一只皮鞋,鞋底翻上,瞪大眼睛,四十一码。老家伙感觉到动静,嘴里哎哟一声,身子一动,众多目光齐刷刷奔向桌子下面的李永保。他也不含糊,像电影里的李向阳,倏忽之间,拔枪似地从腰间掏出布鞋,迅速给刘子阳的另一只脚换上,嘴里恭敬地说刘主任,您试试脚,老北京的恒福祥,麻纳千层底,乌拉草的鞋面料,我朋友刚从北京回来,您说巧不巧?他搓搓手,起身憨厚地笑了一声,又将另外两双布鞋递给刘的随从。刘子阳忙不迭地直点头,口里说不敢当,不敢当,多谢了,蹬着布鞋满足地在桌边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众人在一旁喝彩说李总买的鞋地道正宗。

黄丹青唇上的浅色口红闪动着迷人的光泽,一咧嘴,居高临下地问李总,臊子面呢?李永保随口说岐山臊子面,马上送来,当然不是从陕西的宝鸡空运过来,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西北人,功夫也许不到家,请刘主任批评。果然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三碗面像变戏法似地端了上桌。刘子阳一口气吃了两碗,满脸油光,兴致盎然,众多眼睛快活地望着他,他抱歉地说我太饿了,大家随便啊,于是一桌子的嘴巴开始积极地吃喝。吃什么,喝什么,他也不再限定和计较了,以茶代酒,轮流和大家意思。黄丹青不愿失去机会,脸上挂着酒红,嘴里反复唠叨,刘大哥您是芜江人,要给家乡人作主啊,不然大家都没面子。她话里带话,夹枪弄棒,左一杯,又一杯,既是表达自己的诚意,又是想给下面的话题作铺垫,可刘子阳始终面带微笑,忽远忽近,绕着她走,偏和李永保唠家常,这让她找不到切入点,既无奈又绝望,惴惴难安。李永保也喝得如同一滩烂泥,可他心里高兴,因为黄丹青不止一次给他使脸色,让手下提醒他回避,甚至自己跑到洗手间给他发短信,可他旁若无人,不正眼看她,装糊涂。

直到刘的那个胖高个子随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俯身在刘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子阳摆摆手,嘈杂喧笑的声音安静下来,他动情地说,树高千尺,落叶归根,感谢黄总百忙之中让我们大家有机会聚在一起,这顿饭我请客,另外小杨,把三双鞋的钱也算进去。黄丹青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连忙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她站起来要喊人,被另外一个随从挡住了。叫小杨的转身恭谦地问李永保鞋的价格,他忽然没来由地嘿嘿笑起来,伏在桌上摇头,手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所有人包括刘子阳愣怔地望着他。黄丹青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笑你个大头鬼!李永保抹了一把眼里笑出的泪花,站起身,举手冲着黄丹青做了个打枪瞄准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消灭法西斯,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说罢他放了一个屁。

没过三天,李永保的儿子又被传唤进派出所,然后就出不来了。折腾了一番,陈谦又当缩头乌龟了。方金兰质问丈夫他的男同学在搞什么鬼,李永保微笑不语,沉默半天,向老婆如实摊牌,把虚拟的男同学换成黄丹青,他们相处的经过以及这个女人和李麻子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一道来。一切真相大白,方金兰除了震惊,除了对丈夫的不忠表示愤怒外,她还想撕他,咬他,可她忍住了,因为儿子再次进去,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弄不好真的要家破人亡。她面容枯槁,默默流泪,问他为什么要放屁,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李永保苦笑一声,老婆,这么多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知道我一到关键时刻就好冲动?是祸躲不过,那个黄婊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帮你姨父合伙下套子。不就惦记我的腰子嘛,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成全他,就是肾脏不匹配,我也要表示我的诚意。方金兰泪水涟涟,更伤心了。李永保安慰她,这件事办成了,儿子也解放了,什么都好了,但她必须答应他的条件,从此和她姨父一刀两断,报关行关了,一家人换个地方过安稳日子。沉默半天,方金兰点了头。

再次见到李麻子是在他的办公室。他还是很客气,递烟倒水,起身叉腰把门关上,说我料你会找我。李永保点头,主动扶着他坐回椅子上。他问李永保电视剧《水浒传》看了没有,李永保回答看了。他问他什么感受,他说林冲在梁山众好汉中命运是最悲惨的,除了同情之外,实在无话可说,所谓英雄末路,忍字上面一把刀,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长枪出手,血染山神庙,被逼上梁山。李麻子摇头,讲对一半,知道王伦怎么告诫他的?但凡好汉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杀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你现在已经拿了五百万,等于是入了伙,所以也算是交了投名状。

李永保平静地点点头,姨父,我听你安排。李麻子又摇头,安排个屌,你没悟出道,当了一只绞头鸡(惹事不讲理)。李永保说,姨父,我就是一只鸡。李麻子叹口气,本来黄总在澳门托人在黑市为我联系到匹配的肾源,你搅黄了她的项目,那个刘子阳不买她的账,她不干了,要挟我,我只好重新为她的公司做变更手续。李永保说,让姨父费心了。李麻子递给他一根烟,我倒没什么,只是你要牺牲一把,你要有思想准备,要和兰子商量好。李永保点着烟深吸一口说,她没意见,我们是一家人,只是为了儿子她想死。李麻子说,你让兰子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已和黄总谈妥,可有一样我就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娘们到手的人情不做,非要拿你开刀呢?除了我知道的,你俩还有什么过节?李永保摇摇头说,没有,因为我觉得她对我还有感情,恨就是爱。李麻子若有所思,哦,那我得断了她的念想,也是为你们一家子好。

李永保满脸茫然,怯弱地问,腰子要是不靠把呢?姨父?那意思吃锅巴还豆子,我从黄丹青那儿搞到手的钱是不是还要吐出来?李麻子不愧是领导,立刻听出他弦外之音,手一挥,正气浩然地说,我以前骂你是把你当家里人,现在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孝心,我做长辈的是白痴啊。李永保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

癸巳年的金秋季节,经医院检查,李永保和李麻子的肾型匹配,双方在捐肾协议上签了字,李麻子还安排家乡的晚报作了宣传报道。可手术过程中李麻子体能下降,出现心衰的迹象,只好作罢,休整了一段时间,和老伴一起到美国探亲疗养去了。李永保可受苦了,动了一大刀,肾脏没有取出,可严重受损,尿液带血,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出院后不能走远路。这期间,黄丹青不知去向,方金兰在陈谦的帮助下,带着儿子移居新加坡,儿子办了个武术培训班,教当地华人子弟习武健身,算走上正道了。

因为受不了新加坡的高温和潮湿,李永保大部分时间都猫在芜江,方金兰也随他。想干坏事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平日除了和网站的朋友切磋摄影技艺和采风外,没事跳广场舞,主要是为了缓解腰酸,但是医生告诫他注意动作幅度不能太大。碰巧在鸠兹广场领舞的是那位柴科长(早已下岗),对他特别照顾,让他站在一帮穿红戴绿的老娘们中间,这样环顾四周,任何角度都能看清别人的动作,自己也能跟得上舞曲的节奏,跳不动歇口气也没人注意他笑话他。一段时间下来,体质大好,腰酸也好多了,一些快歌他也跟得上趟了。

那天傍晚他舞得正欢,广场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警车,车上跳下两个陌生人,拽住一个跳舞的老妇女,因为喇叭声太大,比划了几下手势。老妇女点点头,连忙窜进人群里,挡住热汗淋漓的李永保,扯开嗓子冲他喊,他没听见,正随着舞曲摇头晃脑唱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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