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期  
      实力
找灵感
施伟

 

男友和她在一个厂里做工,他追她,讨好她说:“你胖乎乎的,蛮可爱的!”吴小仙便被打动了,俩人搬到一处过活,一同上工,一同歇工,搭伙做饭,在一盏15瓦节能灯下把晚饭一起吃了,洗过碗筷,滚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嬉闹。她半躺着,他用手指一层一层数她的下巴玩儿,故意大惊小怪地喊:“哇,你有三层的下巴。”她说:“讨厌!”照农村的说法,下巴越多层越福相,旺夫。她很为自己年纪轻轻即拥有这么多层下巴而感到自豪。他们看的大都是韩剧或台剧,七八十集、百来集的,剧情进展很缓慢,故事情节套来套去也没啥新意,可是这样悠悠地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仿佛还是今天,都无有移换呢。电视看到差不多儿,小俩口便把那事来干干,不然,小小出租房再也没别的好做。每个晚上皆以他数她下巴为开始,以他同她干那事儿为结束,电视里虚假的恩怨情仇仅是他们的衬映。她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女人了。她给妈妈打电话总是有一句:“妈妈你放心,我过得很充实。”

她一人在外,妈妈总替她担心,妈妈自己半辈子受苦,就指望女儿能过得好。

没想到那个一百二十集的台湾电视连续剧还未大结局,他突然提出要去西藏旅行。很决绝的,非去不可的样子。那晚他数她下巴数得很勉强:“一层……一层……两层……两层……三层……”唉声叹气的。

“每天都这么过,每天都这么过,早晚要闷死!”他说。

她用她单层眼皮的眼睛盯着他双层眼皮的眼睛看,不明白他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他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安安稳稳的日子过着难道不够好?两口子在一个厂里做工,在一口锅里吃饭,看同一部电视连续剧,在一张床上打滚做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日子还嫌什么弃呢!

“闷?至少你老婆有个三层下巴给你数数,别人老婆才一层下巴,还没得数。”她说得理直气壮,她一向以此为荣。也没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不同于以往。

他说:“你看电视上演的白领们工作一段时间,总要出去走走,西藏、桂林、武夷山什么的,呼吸新鲜空气。”

她有点儿生气了,说:“咱打工仔的怎能跟白领比,人家白领可是不用工作,还白领工资的!”她在电视上看到白领们——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描眉擦粉,待在办公室里,电脑按一按,文件写一写,这边走走,那边坐坐,什么活也不干——不像他们要在嗡嗡转动的机台前面干个不停。

“我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说。

“我才不听你说发昏话,”她打断了他,“人不吃饭就要饿死,呼不呼吸新鲜空气并不重要。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在吃饭重要还是呼吸新鲜空气重要的问题上,他和她没达成共识。接着他又说:“闷得人都快没有灵感了。”关于“灵感”吴小仙倒是知晓一点儿,他——周国璧,绰号“臭狗屁”,写过一些诗,也在《打工报》上发表了几首,在这个工业园区以内他算是小有影响的“打工诗人”。她还知道,写诗靠的就是灵感,有灵感就有诗,没有灵感就没有诗。正和她干着那件事,灵感突然来了,他喘着粗气一边继续那件事,一边把“诗”打在手机里。他的手机能上网,当他们那事干好了,“诗”也就从一个看不见的“网”发到《打工报》编辑的邮箱里。这样的感觉她喜欢。她觉得这首诗和他们同步干的那件事有某种关联,尔后她拿《打工报》包东西,看到那首诗,就会把它剪下来慢慢品读。尽管她一点也读不懂“诗”的意思,但是从长长短短的句子,能回味出那晚那件事他轻重缓急节奏上的把握,尤其是“!”出现必是他用力的时候,“啊”字出现的地方正是她叫出声的时候,丝丝入扣,毫厘不爽。可以这样说,这首“诗”她也参与了创作。

从某种意义讲她是最懂得欣赏他的诗的人,因此她也能理解“灵感”的重要性。

另外,“打工诗人”周国璧一直有个设想,或者说憧憬吧——多在《打工报》上发表几首诗,引起老板关注,把他调动到办公室去。他们工友黄大卫就是这么样的,从蓝领一跃成为了白领,专门给老板写材料。老板的某些想法,从口头说出后要成为方案或条例,皆通过他那支笔。周国璧不时会找个借口溜去办公室找大卫聊聊。大卫得意洋洋,告诉周国璧,老板出去和人吃饭、喝酒,都要带上他呢。以往老板应酬爱带保镖或小蜜来显摆身份,如今,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土包子,却带着“诗人”、“作家”出去,显得有品位哩。老板说,这也是“企业文化”的一项。大卫拍了拍周国璧的肩膀说:“好好写,写出名堂来,我向老板推介推介。”

男友能成为“白领”中的一员,白领工资不用干活,并领到比车间里累死忙活的人更多的钱,吴小仙并不向往。因为,这意味着他俩从此不能同在嗡嗡转动的机台前面干活(他要去办公室里吹空调),上下班的时间也不一样了,不能合骑一辆自行车,匆匆忙忙地上工去,歇工后沿着工业大道逛回住所,顺便买买便宜的包心菜、猪头肉、鸡鸭血什么的,放进自行车前头的菜篮子,颤颤悠悠地载着,或者听到有人在吆喝打折的衣服——五十块两件的布裤,她去同那摊主讨价还价,他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等着……

周国璧说:“有钱了,咱就不吃那包心菜、猪头肉、鸡鸭血了,咱买海鲜吃,也不穿打折的衣服。”

“吃什么不重要,俩人在一口锅里吃饭最重要。”吴小仙说。

周国璧规劝吴小仙说:“是啊,是啊,但是不同在车间干活,照样还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嘛!每天晚上我照样和你……”吴小仙方才心情转好。他要当白领,她不向往,说实在话她也不奢望,那个黄大卫惯会吹牛,她听别人说大卫调到办公室并不像他所说,因他会写一篇两篇破文章,而是妹妹小米陪老板睡觉。老板五十多了,黄小米和吴小仙同岁才二十二,老板理所当然要照顾一下“大舅子”。

以写诗来改善工作,吴小仙不赞成也不当一回事,她更在意的是他趴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吆喝着突如其来的“灵感”予以他的启迪而带来的“诗句”,将之一一录入手机,动作随着诗句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抑扬顿挫。直至他将他的“诗兴”(他对吴小仙说过这叫诗兴)发挥得淋漓尽致,高潮迭起,她也从中领会“诗”的“妙处”。周国璧最近不怎么爱写“诗”,他说没有诗兴,太闷了,找不着灵感。她无法理解的是,她所感受的充实对他来说居然是“闷”。而他却解释说,这是男人同女人先天存在的最大差别,不管是从生理构造还是从心理构成上看都是这样的。她听不懂他的那套“理论”,只当是胡说八道。

他的手指头在她下巴上点来点去,懒洋洋的,眼睛里一片茫茫的,不知是电视上的“雪花”映照进去,还是怎么的。这台电视机因质量不好,时常会接收不到节目,出现一大片“雪花”,刚才他们忙着讨论竟没有发觉。吴小仙用脚尖轻轻按了几下按钮,它又好了起来,男女主角正相拥而吻。

“唉,没有灵感写不出诗来啊。”周国璧言下之意,他的“灵感”跑到西藏去了,他得上那去把它找回来。

吴小仙说:“那钱从哪来?出去一趟要花不少钱!”

“用你那三千块吧,你不是存着三千块吗?”他瞄上她的三千块钱,可是那三千块她存着结婚拍婚纱照,攒了好长时间哩。为此她买五十块两件的打折布裤(皱巴巴的)还跟人讨价还价。砍价她有一套,死磨,为了征得摊主同意,她甚至磨上两三个钟头;有别的顾客来看货,她帮着推介,说这裤子怎么怎么好,自己一向买这个的。摊主因此受感动,竟答应了她一百块六件的非分要求。上衣也是如此的,一百块五件。这下好了,她整个春天里穿着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衣裤,别人都以为她只有这一套,从不换洗呢。吴小仙才不管别人怎么看,省下钱她才好拍婚纱照。她去影楼看过了,那里除了婚纱礼服,还有各种好看的裙子,甚至有女白领们穿着上班的职业套装。只要存足钱,到时可以每一套都穿穿,拍下照片永久留念。

为了攒钱,吴小仙什么钱都敢省,她连她每个月用的那物件也洗过晾干,再用上一回。你知道的,那物件变得硬邦邦了,用起来好比夹着砂纸,也只她忍受得了。每晚用的套子,她也是洗洗,翻过来晾干,撒点滑石粉,投入第二次使用。若从环保的角度讲,他们干两回才别人一回的耗费。这是值得表彰的,但她仅为了省自己的钱,也浪费了房东不少水(出租房的水费是包干的,一个月五块钱随你用)。他们那个小小空间里挂着那两样,人坐在里头好比坐在藤萝花架底下,好在没什么人来串门。

“老婆,把你那三千块先给我吧。”周国璧说。

吴小仙默不作声。

“先给我吧,接下再存来拍婚纱照,反正咱们又不是马上要结婚,来得及!你总不能瞧我活活被闷死,让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啊。”那男友又说,“回来了就安心陪你,一同上工,一同歇工,一口锅里吃饭,看电视,写诗——找到灵感我又会‘诗兴’大发了!”

“那——”她迟疑了许久,“你去多久回来?”

“十来天,半个月吧,找到灵感就回来。”

“你保证,找找灵感就回来?”

“我保证!对着——你可爱的三层下巴,向你保证!”

 

男友走后,吴小仙觉得身上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半儿,空空荡荡的,总是心神不宁。在以往,车间的机台嗡嗡声响里,他俩虽不同一条流水线,但是几百号人里头有个周国璧,她就能安安心心埋头做自己的活儿。歇工回来他们的自行车是没有后座的,她就蜷缩在横杠上,让他半包围式地把她带着。现时,她自己骑那破车子,一小段路就不想骑了,下来慢慢腾腾推着走。那个卖打折服装的摊主看见她,喊:“小妹,小妹。”吴小仙摇了摇头,她才没心思再去那摊子上看便宜货。摊主追了上来,把一样物件塞给她。他一向包人家积仓的货物,来到工业园区推销给打工仔们,这回失算了,包了一大批过期的化妆套装,便宜是便宜,可是打工妹们几个买他这玩意呢。因小仙是老顾客,也常常帮他推介,想请她再帮帮忙。小仙说她不想买,他讪笑地说送给你送给你。

回到出租房,一个人她不想做饭,也不想吃,就抱着枕头看电视。妈妈给她来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一切都好。妈妈问,小周呢?她回答说,他在卫生间。恍恍惚惚他就在卫生间呢。挂了电话她禁不住想去瞧瞧,他果真“在”那里面?却一脚踏在水淋淋的地板上(卫生间不通风,很少干过),被狠狠地崴了下,踉踉跄跄走出来,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

堕堕串串挂的那两样物件,散发出她的味道也散发出他的味道,弥漫得满屋子,可是他人在哪呢?

这个时候,吴小仙竟由衷地体会到妈妈半生的凄苦。

吴小仙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妈妈一人拉扯她长大,过着苦巴巴的日子,当中也曾在奶奶的作主下,由好心的亲戚介绍单身男的来搭伙过活,但是都没有好结果,一两个月就散掉。记得有个看起来挺魁梧的,却什么活也不干,让他下田不去,让他砍柴也不愿意,待在家里睡到日头晒屁股,牛在圈里也不搂一把草喂喂;他还有理哩,说什么倒插门他可是“嫁”过来的,那么就得由她们这方把他养着。这种人渣当然得把他赶走。还有个是同村的——黄大卫和黄小米的爸爸。大卫和小米的妈妈也过世了,经人撮合来搭伙。人倒是挺好的,天然秃顶,小仙喊他“光头伯伯”(前一个懒惰的喊“日头晒屁股叔叔”),可是黄大卫和黄小米兄妹俩合起来欺负小仙,妈妈当然护着小仙了,最终也闹得不欢而散。第三个是外村的老鳏夫,勤快又老实,让他下田就下田,让他上山就上山,干个不停,不喊他还不回来呢。让他去放牛却把牛放丢了,人和牛一起丢的,隔天夜里才在二十里外的旷野找到他,他牵着牛边走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他是个傻子啊,只好请介绍人把他领走,可不能招个人没成,还贴一头牛。也有人说老鳏夫年纪一大把,但是“各个”方面,才相当于七八岁孩童,不能满足小仙妈妈什么的。说这话的人是小仙的婶子。小仙妈妈从此灰了心,再也不做招人搭伙过活的打算,若有人再提起,她都婉转地拒绝了。那时,妈妈才不到三十岁,即立下 心志要克亏自己一世人,拖拖磨磨把小仙带大。

妈妈年轻时的身材和现时的小仙一样,膀大腰圆的,做体力活并不怕,苦只苦在一个女人家,遇上不顺心的也没个人分忧,受人欺凌都没地方诉哭。小仙家的水田、果林、柴山都和婶子家的相邻,婶子见这边人少地又多,总要侵蚀一些过来,若同她计较了,那女人就说七说八。说她这个嫂子克夫啊,又床上怎么怎么的,招来的男人全被唬跑了。后来,还散布谣言说小仙妈妈同黄小米的爸爸藕断丝连,害得“光头伯伯”的新妻子疑神疑鬼的。反正,不让她占便宜她就谤坏话,小仙的叔叔既怕老婆又贪小,自是不能说句公道;奶奶老人家昏头昏脑亦不辨对和错,反倒偏袒那野女人。

小仙妈妈真是无处诉苦!小仙记得小时候,半夜醒来总见一个朦胧的影子——妈妈睡不着,坐在床头。那影子小仙记得一清二楚,妈妈形单影只,无依无靠的,让人看着心碎。她坐着坐着,便走动起来。家里的房子大,当年小仙爸爸就是为了建这个大房子,拼命地上山采石,十二月天跳进溪水里捞沙,累出病来,房子才建成,就吐了一大盆血。新房子都没怎么住,人就没了。妈妈就在这大房子里,披头散发地走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走来走去。

走累了,她还回床头傻坐,一宿都没怎么睡。在小仙的记忆里,昏暗中,瞧不清她的脸是苦还是愁,只觉着她身子很小很小,不像白天在田间地里那样比水牛还健壮。尤其是又被婶子谤了坏话,妈妈会轻轻地吟唱《雪梅思君》,那是一首守寡人的歌,从正月一直唱到十二月,都是形单影只、无依无靠的苦愁。反反复复地唱,她唱到天将拂晓,正好烧火煮早饭。

 

脚踝上渐渐红肿了起来,一动就扯心牵肺,没准筋扭断了吧,吴小仙想,明天还得去敷药。怎么这样倒霉!她那个工种可是站着操作的,若不能照常上工,要被扣工资,那样亏就大了。

工会的人说过,上班时间里和上下班路上受伤了,可以公费治疗还照常发薪。她是在自己住所崴的脚——好像说在厂方提供的宿舍也算的,可是她这房子偏是自己租来的。工会的人含糊地说过这些,小仙倒是还记着个大概。她左思右想,决计明天先不去敷药,强忍住疼痛,装得正常一点到了车间,再瞅个空子摔一跤,让老板替她来买单,这样想想总算心里好受了点。

可是,她担心这样做会不会让发觉?讹老板弄不好要被炒鱿鱼的。她三心二意,不能定下主意,又没个人商量,那该死的周国璧偏不在。其实以往很多事都是她自己拿主意,根本没有周国璧的什么事,可是他一不在,小仙却觉得没个人帮自己,赞成一句让她更有信心,反对一句也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啊。一整夜,她翻来覆去转换着想法,好似自己问自己,也像是男友在身边帮她出主意。只是,不能干干脆脆的。她暗骂自己太没用,她从不曾像今晚这么瞧不起自己,也赌着气儿不给周国璧打电话,这个时候他坐在开往西藏的车上欣赏着沿途夜景,悠闲自在的。

经一晚上权衡,她还是勉勉强强定下主意:敲老板一笔,到车间里假装摔一跤,让他替她出医药费,并照常发工资。好不容易才攒的三千块让男友拿去游山玩水,她还得从头存钱来拍婚纱照啊。吴小仙强忍住疼,尽量让自己走得正常些,她平时走路就有点儿外八字,腆着肚子——山里人在田间野外的正宗步伐,而她胖乎乎,走得又慢又稳,她就照这么走着,眼看要到自己岗位,冷不防,黄大卫站在前头把她堵住了。

哈,这黄大卫今天怎么了?居然不是西装革履,却换上一身普通工作服,“白领”先生被“下放”回车间!他堵她干什么啊?

吴小仙还未琢磨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黄大卫劈头盖面就一句:

“你家臭狗屁西藏旅游去了是吧?”

他口气恶狠狠的,可是人家旅不旅游关他什么事!吴小仙就说:“是啊,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他旅游他的,干吗要带上黄小米?”

吴小仙登时懵懂了,什么,什么的。那个“下放”的“白领”怒视着她。

她说:“大卫你别瞎说。”

黄大卫说他一点也不瞎说,周国璧借交流文学到办公室找他,黄小米没事也常来找她哥,(黄小米是真正的白领,她不用上班,老板发钱给她花,买衣服、买首饰、做头发、做保健、逛街、吃东西……她是白领中的白领!)一来二来俩人熟了,那天开着玩笑说一起西藏旅行去,谁都当是开玩笑。黄小米是老板的女人,要旅行待老板闲了自会陪她去,或者老板出差办事顺着便儿带上她,根本轮不到你个打工仔瞎掺和。哪知,他俩真这样干了。昨天,黄小米失踪了,把老板给她发零花钱的卡里钱全都取走了,老板送她的首饰和衣服也带走了,连一只绒布熊——老板不找她过夜时,她抱着睡觉的——都带走了。老板大发雷霆,因此黄大卫受到牵连,被赶回车间。

“老板不会放过臭狗屁的!”黄大卫说,“车间主任向老板汇报,臭狗屁不管旺季厂里赶着交货,就是扣掉年终奖金他也要请假,现时很清楚了——他请假的目的是拐跑黄小米。”吴小仙明白,准是黄大卫向老板供出了周国璧,但这也不能怪他,好好在办公室当着白领,让周国璧给搅没了,不由他不恼火!她从口袋掏出手机,黄大卫说:“不用打了,那两个狗男女全关机了,刚打过了,老板打过,我也打过。哪是西藏旅行去,根本是有预谋地潜逃——私奔!”

吴小仙还是调出手机里存着“老公”署名的那个号码,打了下果真关机。

她五岁那年,目睹着爸爸哇哇哇地吐血,然后,脸色蜡黄地躺在板车上被妈妈和闻讯赶来的亲戚们送去镇上的医院,当天傍晚就直挺挺地被拉回来。她竟没有半点反应,也不惊也不急,她不明白这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临时搭在打谷场的灵堂里,爸爸的遗体罩在白布底下,妈妈哭得像泪人似的,她也无动于衷,她不知道悲伤。任妈妈使劲地拍她肩膀,她还是没哭出来。直到,爸爸被抬入棺材,合上,木匠们“乒乒乓乓”地在棺材盖上敲打钉子,吴小仙登时“哇”地哭了起来。她这才知道,爸爸永远离开她和妈妈了,回不来了。

她似乎又听见那阵令心胆俱裂的声响,木匠们“乒乒乓乓”在棺材盖上敲着钉子。

“待会,老板准让车间主任来喊你去问话。”黄大卫说。

吴小仙只顾转身出来,一拐一拐地去车棚取了自行车,推着走了。今天本打算讹老板一笔,现时是没指望了,她也没了那个心思,哪还等老板倒过来凶她。那老板是个猪猡一样的老男人,凶起来更像一头凶猪猡!当然,当然,他的女人被她男友拐跑了,也够丢脸的。可是,吴小仙认为自己损失比老板大,黄小米带走的那几个零花钱和首饰本是老板给她“白领”的工资,周国璧骗走的三千块可是她全部的积蓄。再说黄小米只是老板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小三”至少还要乘以二;可是吴小仙把心全放在周国璧身上,这下全被掏走了,她觉得自己仅剩空空一个壳儿。

她记得别人说过,爸爸刚过世时,妈妈丢魂失魄的,有次竟提着尿桶上井台去,好在有人瞧见及时喊醒了。还知道,妈妈甚至也怨恨爸爸的,怨他丢下她们母女不管不顾就死去了。尤其是,有段时间她家的牛老是丢了,自从那“傻瓜叔叔”把牛丢了一次,牛接二连三又丢,并且没有再找着。后来才知“傻瓜叔叔”除了弱智,还有梦游症,隔些时间要梦游来把牛牵上山,放着放着,有贪心的人瞧见就把牛宰掉,把人送回他家里。小仙妈妈找不着牛,又花钱买头新的,可是新的不听使唤,耕田犁地总是七拐八拐。那回“光头伯伯”可巧打她家田埂经过,见小仙妈妈正和那不听话的牛发脾气,而牛也和她发牛脾气,便放下锄头,扶起犁把帮她。毕竟俩人一起使劲,牛扭不过,俯首帖耳了。可是,“光头伯伯”扶犁按着分界线把被婶子侵占的削了回来,小仙婶子挑着粪肥来浇田,见着大恼,回去又大谤风言风语。“光头伯伯”的新妻子虽是贤良女人,但听说丈夫同曾搭伙过的女人“亲热”地扶着犁把,在犁着对方家的田,由不得她心里要不舒服——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新妻子客客气气地来把她男人喊回去,还说要给小仙妈妈介绍对象,她说:“咱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

那个晚上,小仙妈妈唱《雪梅思君》唱得最哀怨,甚至带着凄厉。那时候小仙都习惯了妈妈彻夜不眠坐在床头,或在空旷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她还是被妈妈的歌声惊醒了。(村子里也有不少人被惊醒,据说那晚月光很大,全村的狗都聚集到打谷场趴着,也有人说这狗里头还掺杂着几条后山失眠的野狼,它们全趴着听小仙妈妈唱《雪梅思君》。)她听出《雪梅思君》不再是以往的唱词,妈妈依着古老的调子唱着自己的怨叹。她把爸爸过世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自己所承受的苦愁、不公平和孤寂,一五一十唱了出来。一段接着一段,一段一件事,件件不重复,这么娓娓地唱着仿佛怎也唱不尽。

小仙从被窝里伸手扯了妈妈的衣角,说:“妈,别唱了。睡吧!”

爸爸过世后,母女俩一直睡一个屋,虽然大房子里有不少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最里头的一间,孤儿寡母觉得安稳一些儿。

妈妈指着窗子,那窗子对着后山,她说:“你爸在听着,我唱给你爸听。”

爸爸的坟墓正是在后山上。

“妈,你不要这样,我爸听不见的。”小仙劝慰妈妈。

“不,你爸在听着。他就坐在窗子外的树杈上……”

窗外是片杨树林,风吹来萧萧响,风不吹来也萧萧响。月光下,树影朦胧,小仙飞快地朝那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了。头皮一阵发麻,她仿佛被电触了一下,竟吓得扯着被单蒙起脑袋。在被窝里她听妈妈换了一种沙哑的粗嗓门儿唱了起来,她模仿爸爸的声调和口吻:

人世的苦难普遍存在,爱人,我知道,你比别人承受得更多更多,我也感同身受,我自会在阴间把你母女俩来保佑……

      真好比普通夫妇俩在对着话儿,只是都依着《雪梅思君》的调儿,一唱一应,一唱一应。

吴小仙躲在被窝里,不敢再探头瞧个究竟。后来,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说妈妈已得到“灵感”,亡夫的幽魂来附体上她的身了。

从那时起,妈妈不再让小仙和她同屋睡觉,而在另一个房间给女儿安了床。在妈妈的房间里,“小仙爸爸”不时来相会,“夫妇俩”依然采用《雪梅思君》的唱腔,但已不像那晚的那样悲切,内容大多是家庭琐事的闲谈,间或也有夫妇间的卿卿我我,声息自是小了不少。

 

吴小仙回到出租屋烫了块热毛巾敷在脚上的伤处。敷没多久就把毛巾拿开,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一个女的在家和人偷情,丈夫回来,她让情夫藏进大衣柜,丈夫要从柜子里拿睡衣,女的抢着替他拿,丈夫还向她说了声“谢谢!”……小仙一向认为肥皂剧爱瞎编,这时却觉得有这回事——若没有这样的真事,编故事的人哪晓得编出来呢。就她男友瞒着她和另一个女人去西藏旅行,还骗走了她辛苦积攒的三千块沿途为那个女人大手大脚地花,比起电视上的那对狗男女简直是更坏,坏得超过故事里编的!

这都是一步步设计好的,仿佛他在编一个电视剧!

难怪他嫌闷,安稳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没有“诗兴”了!说什么去西藏找灵感,找到黄小米身上了,趴在黄小米身上他就有“诗兴”吧?

黄小米是什么样的女人,小仙最清楚。当年,她和她哥随“光头伯伯”来小仙家,黄大卫除了爱在新房子墙壁上乱涂乱画,别的也还好,这个黄小米却是既贪吃又爱打扮,小仙的新衣自己还没穿,她就偷去穿,要她脱下便把纽扣一个个扯落。小仙妈妈私底下告诫小仙,千万别学她样,学她长大准是一坏姑娘。果不其然,还等不了长大就坏得一塌糊涂。初中时,小仙和她同班,因之前不愉快的接触,俩人没怎么说话,小仙只偷眼观察她——才多大呢,烫头发,裙子花花绿绿的,走起路来又扭腰又扭屁股,哦,穿着尖尖的高跟鞋,两条细腿拢得合合的,半点也不像山里女孩子走路的款样。这么走在田间野外准要摔跤,注定长大后进不了工厂,在车间这样走也要摔跤的。黄小米既不认真读书,也不帮家里干活,一双手养得尖细尖细,她后妈管不住她。她专和一帮不学好的女生交流一种盗版的下流“杂志”,私下议论哪个男生长得帅,肩膀宽,发没发育,两条腿中间支没支起“帐篷”,等等。记得英语教师杨老师是新来的年轻老师,人长得挺帅的,常穿着件白衬衫,气质酷似某位电影明星。以黄小米为首的这帮坏女生居然也对他动了坏心思。

别的老师板书时总有调皮的男生向他或她投小石子、小土坷垃,以此来捣乱。有次,杨老师转过身板书,黄小米她们也扔他东西,但不是小石子、小土坷垃,却是特地从小卖部买的一毛钱一小杯的金丝枣。她们私下说,杨老师风度翩翩地站在讲台前,她们忍不住想扔他个什么,又怕扔脏了他的白衬衫。她们强调这是她们“怜香惜玉”呢。

杨老师有个口头禅——“Yes or no?”或许大多数英语教师受英伦风尚影响,这句说得多点——是不是啊,能不能啊——很正常的。杨老师尤其说得多,差不多每一句话后头都缀着它。据黄小米等人无聊的“不完全统计”,曾达到一堂课出现三十五次之多的超高记录。

针对这个,黄小米策划了一个下流的恶作剧。当杨老师脱口而出“yes or no”,黄小米以关窗为号,一帮女生齐声喊:“Yesyesyes,非常的yes!”一字一顿,节奏显明,清脆响亮的。杨老师尚且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全班的男女同学紧跟着哗然大笑,此起彼伏。

杨老师脸红耳赤,他已省悟“yes”音译成汉语是“噎死”,当地土话还引申为“塞得满满”——极其下流的一句话。从此,杨老师再也不敢“yes or no”了。

黄小米够下流的!周国璧居然和她去西藏旅行!带一只鸡去西藏找灵感?除了用“下流”和“鸡”来形容这个女人,吴小仙找不出第三个词,毕竟她很少骂人。而骂周国璧她更是找不到适合的,她只好还拿别人给他起的那个绰号:臭狗屁!

“一个臭狗屁和一只下流的鸡去旅行!!!”

吴小仙拿脚蹬开男友用过的枕头,把它从床上蹬落到地板上去。她忘了自己那只脚刚崴了,平白地疼了一回。疼死了!从来没这么疼过的。

说来还真值得庆幸,吴小仙打工以来从没受过什么伤,也没生过病,连拉肚子、头昏脑热什么的,都从没有过,一粒痱子都没长过。她身体好得很!小时候也仅生过一回病,受过一次伤,但是,没去过医院也没打过针吃过药,两次全是妈妈帮她“治”好的,用一种特殊的方法。

自从小仙爸爸的亡魂附体在小仙妈妈身上“鬼唱诗”,没人再敢对她说七说八——她能以亡故的“大伯子”或“大哥”的身份抽小仙婶子和叔叔的嘴巴,完全可以,尽管没真的这样干过;以儿子的身份向小仙奶奶为儿媳蒙受不白之冤来申辩,等等。同时也得到村民的崇敬,毕竟要让亡魂附体不是普通人能做到,北山道观里的老道长人品高洁,虚怀静思,苦修大半辈子也才能够这样。很多人来请小仙妈妈去为他们家消灾祈福呢。

小仙爸爸在世仅是勇壮的庄稼汉,死后的幽灵能力却是多方位的,人们曾听他同妻子“相会”时,拉家常似地说过今年雨水将不如往年多,要准备好水车,找好合作车水的人家(“光头伯伯”夫妇是首选);还有村南小溪上的木桥快要塌了,叮嘱妻子过往要绕道,等等,都一一应验。

妈妈给人家“办事”,小仙也跟去瞧瞧。通常是这家人近来诸事不顺:比如说,果林里花打得好大一片,果也结了密麻麻,却一粒粒未长成就黑瘪掉了;或鸡鸭遭瘟;或大人小孩一个病才好,另一个又病倒;或家里门窗户扇完好,却接二连三丢失财物;还有新婚小夫妻生活不和谐……不大不小的麻烦,这都有可能是“冤鬼”来“作祟”,那么就得请小仙妈妈过来一趟了。她请小仙爸爸附体上身,幽魂无形无骸,却三界六合都能走走,掌握着各方面的信息呢,他能帮这家人查出灾厄的根源。大都也是这家人自己惹的祸——男主人在某座庙里把屁股对着菩萨的神像;女主人在河水里扔月信纸,或在日光下晒过不洁的物件;宗族里有哪个“缺房”——断了香火,这家接手了那几间老房子,却没有按时按节给人家祭祀;或前辈里谁失手打死了个偷鸡贼,那贼的幽魂来讨个说法……就是说,但凡是对天地鬼神小有不敬、稍有不周,对方早晚要来给点颜色让你瞧瞧。

当然,偶尔也会有过路的孤魂野鬼来讨个“路费”。

查清原因一切都好办,三牲五果供供,纸钱金箔烧烧,也就打发了,往后该注意的要注意,该兑现的要兑现。“人和人是这么处的,人和天地鬼神也差不离儿。”——小仙爸爸的幽魂一再对村民们这么唱道。

小仙妈妈得先屏气凝神好一会儿,静候幽灵的到来,待到她不停地打嗝,边上的人会说:“来了,来了。”小仙爸爸的幽灵进入她身体里,她一时不能接受,体液涌沸才会打那么响的嗝儿,慢慢儿适应了,便开始“鬼唱诗”。事毕,小仙爸爸的幽魂抽身而退,她还得打好长一阵哈欠,懂行的人会说,刚才她的魂儿一边睡觉去,腾出空位,把身子借给小仙爸爸用。

比较好玩的一次,妈妈打过一阵响嗝,出来“唱诗”的却不是爸爸,而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那家人问您是谁呀?老太太的声音却大骂:“不孝子孙,连你祖奶奶都认不得了。”原来,当小仙妈妈腾出位置,小仙爸爸还来不及附上去,被老太太抢先了。那家人磕头磕个不停。这种事时有发生,幽灵们也会抢着来说话——诸如断了祭祀的老祖先,被暴打致死的偷鸡贼,被花子“拍”走杀死在野外的女童,等等。原因是他们、她们有话要说,又憋得太久了。小仙刚出来打工那年,工会组织了一场春节联欢晚会,有几个“麦霸”争抢麦克风,她看着直想笑,那情景真像幽灵们抢着“唱诗”。

小仙九岁那年得了一场感冒,当时她还不懂得自己是生病了,只觉得手脚绵软,没有一丁点气力。且好似整个人是由许多层合在一起,此时都脱胶了,一层层在松动、分离,站着、坐着、躺下,身体里都像撂成一摞的瓷器相互碰撞着。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动得太凶,以免碰坏了那里头的“东西”,可是它又自己晃晃悠悠地散开,她甚至像是站在自己的对面,看身体花一样地绽开,又合拢,又好比物形被放大成无数层虚影,又回复,又放大……

这是她第一回,也是有生唯一的生病经历的感受。

小仙妈妈见女儿懒洋洋的,不笑,也不爱说话,饭才扒没两口就搁下碗筷,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和手心,知她病了。但是,并不带她上赤脚医生家去,也不像黄大卫泻肚子那回,请小仙爸爸附体来帮他查出根源——在邻居家水缸里撒尿亵渎了“水缸龙王”,烧了一道符冲水让他喝喝。小仙妈妈急匆匆赶去集市割了半斤来重猪肉,挽起裤脚下池塘摸了一大把螺蛳,去菜园摘了一条黄瓜,再擀了面条,煮一大碗猪肉螺蛳面条,热腾腾地端来给女儿吃。

小仙不想吃,她说嘴巴咸苦咸苦的,没有胃口。

妈妈说:“快吃,快吃,趁热吃,你爸叫我煮面条你吃。很好吃,吃了病就好。”

小仙抬眼望窗外的杨树林,树杈上并没有坐着父亲或者父亲的幽魂。

但是,面条的香味让她忍不住想尝一口,果真好吃!汤很鲜,面也滑,她竟一口气吃个见底。上床睡了个觉,发出一身汗,第二天感冒居然好了。

她逢人便说自己生病吃下面条就好了;爸爸让妈妈煮面条给她吃,可以治病的面条。一大群小孩听着都艳羡她。黄小米却扯着喉咙叫:“吴小仙的妈妈装神弄鬼,吴小仙撒谎,吴小仙根本没有爸爸。”

小仙气坏了,她反驳道:“谁说我没有爸爸,我爸坐在树杈上看着我们,还能钻进我妈肚子里唱诗歌哩!面条就是能治病,我妈没有装神弄鬼!”

她不再爱和人说这个了,但是,她相信妈妈不是装神弄鬼的。

倒是,小仙婶子声称自己也获得“灵感”了,而附在她身上是一位“黑山大王”,“黑山大王”法力无边,有求必应。她不像嫂子那样免费给人“办事”,她要收钱的。真还有人请她去“作法”呢,却都是那类不好向人说出、有非分请求的人,因此灵不灵验也不好追究。可是,才过不多久她在打谷场给一家人“作法”,又跳又唱,又唱又跳,突然飞来一条脏兮兮的花短裤把她连头带脖子罩住,小仙婶子摔了个仰八叉,那花短裤——据说,是她同邻村的“日头晒屁股叔叔”在黑山林偷情时丢落的,那天可巧有一阵风把它吹来了。她的“神话”破灭了,再也没人相信她的鬼话。

而小仙家自从有父亲的幽魂来当“保护神”,田里、果林年年都丰登,牛羊鸡鸭从不遭瘟,大人小孩也极少生病——即使病了煮碗面条吃吃便也好了。牛也不再丢失——查出是“傻瓜叔叔”梦游来牵走,她们把牛圈的门挪了个位,“傻瓜叔叔”再来了,使劲推,使劲推,推也推不开,因为那是一堵墙而非一扇门,他便沿原道梦游回他家,上床继续睡觉去了。

小仙那次受伤是十二岁时,白天帮妈妈抬一根大木头,不小心木头滑落,砸在手指头上——左手的大拇指。起初还不怎么疼,可是睡到半夜,指甲底的淤血肿胀起来,她梦见有人拿铁丝扎进她的手指,铁丝一截截深入她的手臂,沿手臂再深入整个身体,在身体里穿行,并撬动她全身的关节,骨头疼得都要发出咯咯咯响了。小仙曾见叔叔宰猪,用尖刀剔骨头,她想那头猪若知道疼,感受就和自己一样。在梦里她使劲地叫了一声,想赶走那剔自己全身骨头的家伙。

妈妈听到叫喊赶来她床前,见小仙手指头肿胀得好比紫色小茄子似的,她连夜擀面条去了,三更半夜也没啥好料,只放点腌肉。面条熟了,妈妈让她吃。

小仙摇了摇头。

妈妈说:“面条,你不也说面条能治病的吗?赶紧吃吧。”

小仙看了一眼后窗,闭上了眼睛,妈妈把碗凑到她嘴边,一筷子一筷子拨面条来喂她吃,小仙含含糊糊吞了进去。吃着吃着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手指头肿胀麻了,疼痛劲也过去了,妈妈拿针帮她把血泡扎破,乌紫色的血流了出来,却是微微舒服的感觉。

这回脚被崴了本打算讹老板一笔,却因男友拐跑黄小米的事给搅了,想想待会还是自己花钱敷药去吧,顺便也吃点什么。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东西,早间路上买了杯豆浆也没喝完,虽不觉得饿,总也得吃点。电视机又接收不着节目了,连雪花都没有,黑屏了。小仙只得还弄弄它,却播映出一个俄罗斯方块的游戏界面来,各种方块纷纷坠落,填满一行,被消除,消除不了的高高垒起,堵死,游戏重头来……怎么会接收这个呢?小仙挺纳闷的,是不是隔壁那个杂牌电子产品的推销员打游戏,打着打着,串台串到这上来?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前阵时间房东和他老婆通电话,声音就直接闯进每个房间的电视机上来,据说是频率一样的缘故——电视恢复影像了,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仿佛早时的默片电影,男女主角沿着河岸散步,说着什么也听不着。小仙试着从嘴形去判断,却没猜出什么来,才想起别人说台剧都是以闽南语拍的,再翻译配音成国语;那闽南语也怪怪的,和普通话半点也不搭,倒和日本话、韩国话有点相像。

 

手机响了,接通后听那声音又陌生又熟悉的。

“您谁呀?”小仙问。

“吴小仙同学,我是你杨老师,杨顺凯,还记得吧?”对方说。

她想起了曾听谁说过,杨老师也到这边来了。他不再在乡下教书,也跑来大城市打拼!应该不像普通打工仔那样进工厂、下工地,没有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至少他也是白领的吧。上学那会儿小仙学习虽不是很好——她不听妈妈劝告老帮忙干农活做家务,影响到学习了,她却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聪明,一个小问题往往要想很久才弄明白——但是,她对老师很崇敬,崇敬得有点过分。有次同桌的在课堂上突然肚子疼,杨老师把钥匙给她去他宿舍倒开水,在桌上她瞧见一样物件,好生惊诧呢。那是一条放在饭盒里的腌黄瓜。老师吃饭也就腌黄瓜?同咱们平常人一样!而且,也是那种皱巴巴、丑死了的模样!

她几乎把老师当成神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尤其是像杨老师这样帅气、有风度的男老师。让她怪不好意思的是,第一次梦见自己和成年男人在一起,那男人就是杨老师,但她是把他当成自己父亲来梦的。又像是爸爸从树杈上走下来,又像是杨老师从讲台那边走过来,混淆不清的。那样的一个梦中情人向她走来,让她懂得了为什么有时会莫名地激动,有时又会莫名地惆怅——女孩子长大了心就变得空空的,得装个什么人进去,不然难受死了。她讲给周国璧听过,打工诗人说这个很正常,大多数女孩子的第一个梦中情人是父亲,而她又从小没了父亲。

“杨老师,我当然记得您,杨老师您好啊!”她说。

“呵呵,你记得我!”杨老师好像很高兴,“我好不容易向人打听到你电话。”

“啊,谁告诉你的呢?”小仙问,她觉得老师知道她电话号码是她的一份荣幸,且从此同他多了层牵连,至少过年过节可以发条短信向他问好,他也会礼尚往来回她一条两条的吧。谁这么好心告诉了他呢。

杨老师说了个名字,小仙记不清那是不是她同学,而杨老师说这位同学是从另外的同学那问到她号码的,另外那位同学叫啥他忘记了。真是好不曲折!

“吴小仙,你住哪呢,我去看你啊。”

她告诉了住所的位置,却又说:“可是,可是……”老师问她是不是不方便啊,其实她是太紧张了,仿佛小时候老师要来家访。非常的方便啊,男友不在了(和另一个女人西藏旅行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出租房不大,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有桌有椅,有锅有灶,有电视机,甚至有床……好比一份小小人家,她可以在这里招待他!把房间打扫下,挂得到处是的那两样收起来,归置归置,整理整理。到时可以请老师先喝茶,她出去买点菜,焖一锅米饭,炒几个菜:包心菜、猪头肉、鸡鸭血什么的。当然,还要买一条小鱼来煮汤,鲜得让人连舌头一起咽下的鲜鱼汤……俩人一起吃饭,饭后看电视,一百二十集的台湾电视连续剧,非常好看,非常好看,已经播去的一大部分他若不清楚,她可以讲讲给他听。小仙后悔莫及,使劲地掐自己大腿,干吗啊,干吗要这样。他要来看她,俩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再好不过了。自己干吗不愿意!

“你不方便啊?那那那……”好在杨老师也不肯就这么放弃了。

“我这里是有点儿不方便,但是……杨老师您有重要的事吗?”她想他兴许还会说点什么,就算是一个很牵强很牵强的借口也好,到时她就让他过来了。

“也没啥重要事——没想到这里有我教过的学生呢,就想去看看你,”那边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声,杨老师挺激动似的,“他们说你长胖了,都有三层下巴了,很福相的啊!真想去看看你!”

“那那那……”这下轮到吴小仙激动了,她甚至看到自己胸脯上下起伏的,老师真心要来看她,还要看她长胖后的三层下巴。她不禁又为自己年纪轻轻即拥有这么多层下巴而感到自豪。之前她总是有这样的自豪感,这两天才消失了,如今又油然而生。可是,她已向他说了自己住处不方便接待他……

她正想改口说那您来吧。

“那样吧,吴小仙,我可不可以约你到外面来,我请你吃饭!可不可以……我去你住的那一带,就在边儿找个西餐厅,请你吃西餐,吃牛排,可不可以?”杨老师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出他非常非常想见到她。仿佛她是他什么亲人似的。她暗自庆幸,她应允了。他说,到了找好餐厅再打电话让她来。

吴小仙捏着自己的下巴发了好长时间一阵愣——没错,是三层。杨老师约她到外面吃饭,呵,就是那个让黄小米她们从小就动情得不得了的杨老师!去死吧,黄小米!去死吧,臭狗屁!找你们所谓的“灵感”去吧!吴小仙突然有个感觉,那对狗男女找的灵感根本就是当年婶子在黑山林所找到的那种,既下流又肮脏!而她要去跟自己崇敬的男人约会了,那男人在她少女时代的梦里,一半儿是她情人,一半儿是她父亲。他要请她吃西餐,吃牛排。她并不觉得饿,但她也要去吃吃。西餐她从没吃过,在电视上见过男人女人面对面坐着,点着蜡烛,斯斯文文品着高脚杯里的红酒,一手持刀,另一手持叉,据说,这个挺讲究的,哪只手持刀哪只手持叉有规范——是周国璧说过的——你妹的臭狗屁!没事儿,到时看他怎么使,她自会跟着怎么使。

电视屏幕上男的对女的说了句什么,女的害羞地低下头。男的就抓住女的的手。听不着男的说的是什么,吴小仙不由自主在心里给他配了音:“你长胖了,都有三层下巴了,很福相的啊!吴小仙,我很喜欢你!”过后她暗骂自己真不害臊,杨老师不过是听说有学生也在这座城市,出于关心想看看她罢了。即使他现时是大老板了,也不至于像那个猪猡老板乱搞年轻女孩的。

 

在他找到西餐厅之前,她得把自己收拾收拾,换身好看点的衣服。

吴小仙有一条红色的裙子。

吴小仙怎么没有裙子呢?不过,只有这一条。出来打工前在镇上买的,还买了高跟鞋,她就是穿着这套行头坐火车来到大城市的。当时是这么想,大城市的女人会穿衣会打扮,自己初来乍到不要让人看土了。真正到了这里,她倒是把它脱下了,再也没穿过,收在柜子里,她打算待到结婚那天再穿它。

红色的连衣裙很紧——买的时候松松垮垮的,防着缩水也防着长胖,没想到她竟然胖这么多了,硬套了进去,身上的肉一块块全凸了出来,感觉不是穿着连衣裙,倒像是被五花大绑了。不过,没关系,她安慰自己:老师要看的就是吴小仙胖成什么样呢。绷得难受,她得忍耐着。呵呵,只要他喜欢,她什么都能忍住。又想起,卖打折服装那位摊主刚送她的化妆套装。她把它拿出来打开看,便宜货虽是便宜货,倒还全齐:隔离霜啦、粉饼啦、睫毛膏啦、眉笔啦、唇膏啦、腮红啦、定妆粉啦……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但是,也不知是她不内行,还是次品货做得不到位,看着这样那样都似是而非的。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她就拿它来先用用。吴小仙从没化妆过,一个打工妹化什么妆呢,只白领或像黄小米那种“白领中的白领”才不化妆出不了门,好在她每天看的电视连续剧前头有档生活类节目,一般都教人做菜,有段时间却教起化妆来了,她本想换台,又想到结婚请人化“新娘妆”要花钱,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学了学。

她对着镜子试着给自己化起妆来,吴小仙有生以来第一次化妆。单眼皮,没有酒窝,却拥有三层下巴的吴小仙一点一点地、认认真真地化起妆来,涂涂改改,足足花去半个钟头才勉强化好。她虽然不是很满意,想想毕竟比没化妆好吧。鲜艳的颜色就像老家过春节时家家户户贴上春联,让人看着就心里不由得高兴。杨老师看到她化妆了准也要高兴的啊。

杨老师电话来说他到了,工业大道边儿的Inspiration西餐厅,他告诉她这个英文的意思是“灵感”,课堂上他教过她们。吴小仙不好意思地说她早把它忘记掉了,都还给老师您了啦。他就把字母一个一个地念给她听:“inspir……这回要记牢啊。”小仙咯咯咯地笑着应了。

吴小仙算是第二次穿着高跟鞋走路了。只是上回坐着火车一路来,身边全是陌生的人,穿着也是做做样,依旧沿着原来那样腆着肚子、撇着八字脚走走。现时,裙子太绷了,正好把两条腿束得合合的,挺着腰(她有腰的,只是没有腰的“细节”而已),她觉得自己好比端着什么宝贵物件,生怕洒了似的。而屁股不自觉就扭了扭,又扭了扭,停不下了,不扭还真不好走路哩。她怪不好意思的,这样的走路姿势本是黄小米的,也是她一向瞧不惯的。吴小仙一想起黄小米和周国璧,心里就要骂:去你妈的臭狗屁和一只鸡!这下却有一阵莫名的痛快:我要去和我的“梦中情人”约会、吃东西了,让那对狗男女活活气死!

她悲壮地走着,而崴过的那只脚隐隐作痛。但是,这要比早上去讹老板更有意义,她的信心陡然倍增。天色有些暗了,她一眼瞧见那家餐厅带灯的广告牌,却是个西式快餐厅。她走了进去,最里面那排他坐着在等她,见她进来就站起来招呼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里没有真正的西餐厅呢,将就一下,将就一下。”说完就走去吧台点吃的去了。吴小仙环顾了一下,这样的餐厅确实太简陋了,但是想想在工业园区也只有这样的,她安慰自己,将就将就一下吧。

他回来坐在她对面,一直瞧着她的脸,她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问:“你第一次化妆的吧?”

说完又瞧她的脸,神情怪怪的,他在看她的三层下巴吗?是不是心里默数着:一层,两层,三层……他说过约她出来就为了看看她年纪轻轻却拥有的那么多层下巴,好福相的什么什么的……但也不必这样仔细的。

“杨老师……”

他说:“不要叫老师,不要叫我老师了,我现时都不是老师了,喊我顺凯吧。”说着似乎要从口袋里掏名片或别的什么,但没掏出来就把手放在桌子上,两只手掌交搭着。他穿着件白衬衫,还系着领带,裤子有点儿旧。吴小仙想,看来他不是什么老板。这不,身旁还放着个掉了漆的摩托车头盔,门外那辆半旧的摩托车是他骑来的吧。她心里暗骂自己,你管人家是不是老板。再说不是老板不就更好?老板没几个是好人。只是才几年不见,他老了很多,不过也没关系,她不是把他当成自己父亲的吗?她觉得别的都不重要,只他请她吃了饭再同她说点儿什么才是重要的。

她问他:“杨老师……哦,不,不,顺凯,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一年多,”他说,“你来多久了?”

“三年。”她说。

服务员过来说,他点的那个套餐暂时没有了。他问说你们不是现做现卖的吗?服务员说,是啊,这个套餐其实还能做出来,只是赠送的汉堡包夹的牛肉可巧用完了。您换一个吧。

他问:“还哪个有赠送?”

服务员说除了刚才点的那个,别的都没有赠送。

他说你们怎么这样呀,服务员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只好换另一个,但是这次只点一份了,他说给这位小姐,我就要一杯可乐喝喝。服务员也只好把钱退一部分给了他。东西送过来,是一份鸡肉饭和炖罐汤,她见他不吃,也不好意思吃,他说他其实不饿。她正想说你不饿你来餐厅干什么呢,但马上回想起,来这里他是要请她吃东西,让她来的目的则是要看看她的三层下巴。果然,他说:“你三层下巴真是好福相啊。”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盯着鸡肉饭看,米饭上放着一块鸡肉,再浇了些黏糊糊的什么汁。

他说:“吃啊,趁热吃,快吃,快吃。”

她假装要吃,拿筷子拨了拨米饭上面的鸡肉,却全心全意等待他还说什么。

“小仙,我和你说句真心话吧,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但请允许我这样做……”他停了下来,似乎要看她的反应再往下说。吴小仙被电触了一下,他马上就要向她说真心话了!她觉得照这样发展就太快了吧,尽管她也急着想让他说出些什么来,但是直接就说到那个,她又紧张了。她庆幸来之前把那两样收了起来,还特地拿了个新的放在枕头底下,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做做准备,以防万一,看来那个物件今晚是非用不可。

可是,他也不必那样直接啊,韩剧、台剧七八十集,上百集,男女主角在第一集明明能好上,偏要七拐八弯待到最后一集才来相好,她那种片看多了,就觉得照那样慢慢来才好的。便问他好好的书不教,怎么跑来大城市打拼了?他说,我哪是打拼,我是来打工的!吴小仙说奇怪了,不是来创业,谁那么傻铁饭碗的人民教师不当,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所在?

“我离婚了!我不想再在那待下去。”他喝了口可乐,使劲地把眼睛鼻子往一处里挤了下,仿佛刚刚喝的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原来,他是这么把自己的脸弄得皱巴巴的,吴小仙想起在他宿舍里看到的那条腌黄瓜。以往在课堂上,他总是朗朗的笑声,潇洒地甩头发,因此才成为学生们追崇的偶像,连讲课讲到一半,有只苍蝇飞过来,他停下挥了挥手说:“一只苍蝇。”黄小米那帮人都要学他的动作,说,杨老师说——一只苍蝇!

没关系!正好把他从高高在上神的位置拉下成普通人。吴小仙巴不得呢,她才好把他带回出租房,一口锅吃饭,一起看电视连续剧,呵,让他数她年纪轻轻就拥有的那么多层下巴。她用筷子拨了点米饭吃了吃,尽管从昨晚到现在才喝了半杯豆浆,她并不觉得饿,吃点米饭来掩饰自己的心事儿呀。一粒一粒地拨到嘴里,细嚼慢咽,另一个方面,她知道自己的口红不好,一吃就掉了!那过期的便宜货能好?刚才把它弄上去费了不少心思。

吴小仙猛想起,刚才他说这个餐厅英文名叫什么来着。盘子底下垫着张菜单,上面有餐厅的名字,她把英文字母一字一字地读出:“inspir……灵感,是吧?”

“嗯!Inspiration,灵感。”

她在想,待会带他到她那里,他若问:“Yes or no?”她则要回应:“Yesyesyes,非常的yes!”反复地不停地这样,一定很有趣!周国璧和黄小米那对狗男女去西藏找灵感,兴许他们还没找着,而吴小仙认为她业已在这个灵感餐厅里把灵感找到了。Yesyesyes,非常的yes!这本是黄小米做梦都想要的,偏偏让她吴小仙得到了。她觉得那俩人非常可怜!

“你多吃点,”那男人说,“论年龄我差不多可以当你爸爸的了。”他怎么净说出她曾经想过的啊,吴小仙想起串台到她电视机上的俄罗斯方块和房东夫妇的通话,人的头脑也有相同的频率?

她一声没吭的,就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出门在外非常的不容易。”他说。

她还是点了点头,她觉得他说的和她妈妈说的也一样呢。

“你趁热吃啊,别一粒一粒地吃,客什么气呢……”他每说一句什么,总要夹上劝她吃东西的话,好像他点的是满满的一桌饭菜,并非仅只一份这个餐厅里最便宜的(另有赠送的那个除外)鸡肉饭套餐。不过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那份心。

男友走后,从吴小仙身上抽走的那样东西慢慢地回来了,她又变得充实了。

“你脚怎么了?你走进来时一拐一拐的,受伤了?”他问。

“嗯,崴了,在卫生间。”

“你这样不小心啊,你怎能这样不小心!”他摇着头,皱着眉头说,“真让人替你担心。”

他说——他在替她担心呢!她埋头拨米饭,拨到嘴里吃。厚嘴唇的吴小仙发现自己从来未曾有过这种斯文吃相。

“我想,我可以帮帮你。我来为你设计一个未来,让你觉得非常非常的有安全感!吴小仙,你看行不行呢?”他这么说不就等于向她表白了?!Yes or noyes or no?她不住地点头,yesyesyes,非常的yes!脸低低地不敢再抬起来。见她应允他也很高兴,就从放在椅子上的挎包掏东西,掏出个文件夹来。

他说:“我向你推荐的这份是最完整的,也是最好的一种保险,包含意外险、医疗、养老,保金又不高,每年年底还有分红——顶合算的。”

吴小仙愣了一下。

那以前的英语教师、现某保险公司业务员犹自滔滔不绝地说:“像你这样,尽管现时有大老板养着你,拿钱给你花,衣食无忧的——你真是福气啊,年纪轻轻即拥有三层下巴!可是,你总得想想往后,想想万一,我说万一,万一对方变心了呢,你总得有个保障啊,人难免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什么的,还有老了怎么办?什么时候都得有一碗饭吃啊!想想,给自己一份保障!就是要买一份保险啊,当然,你得让他来替你投保,让那老板来掏钱!”

他说得唾沫乱飞,吴小仙听出来了——肯定是听谁讲黄小米勾搭上有钱人,做了小六小七,他听岔了当成她了,巴巴地要来看她,还请吃饭,原来想要卖一份保险。

难怪他总要说她的三层下巴好福相,当她是富婆了。

吴小仙想对他说,勾搭上有钱人的是他另一个女学生黄小米,若认为黄小米需要保障就找她去吧。但是,她没说出来。

接下来那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讲了些什么——他又掏出份有好多保险产品的说明书摊在桌上,介绍个不停——她没听进去,或者说,这情景好比她房间里的那台电视机,播放着默片,她只见他嘴巴蠕动个不停,不管是普通话、韩国话、日本话还是闽南语,她一句也没听见。

吴小仙陡然感觉到自己又生病了,身体变成由许多层合成的,现时脱胶了,松动了,分离了,相互碰撞使得她晕头转向的。而从脚踝上传来钻心的疼,如同钢丝一般插入,撬动着全身的骨头,疼痛极了!更不好受的是,紧接着就是一阵饥肠辘辘的感觉袭来。饿,她太饿了,仿佛身体里面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全被掏空了。

太饿了,面前的一小碟米饭和一小罐汤根本无法让自己止饥。

她眼睛扫向窗外(西式快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很大),看见对面绿化带上一株塔松树杈上有个人影,是爸爸的幽灵吗?她禁不住从身体深处发出一阵响嗝。她对那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说:“我吃饱了,我得先走了。”他尚不知所以然,竟说:“你才吃这一丁点?”

她向门处走了出去,他拿着保险单子喊:“听我的没错,一定得买一份保险!什么时候咱们再谈谈。”

吴小仙一拐一拐地沿工业大道走回去,沿路又见爸爸坐在路灯杆上看着她。是爸爸,身上穿着他生前最常穿的白色背心和蓝色长裤,他慈爱地望着她。当她向他靠近,他又跳到下一根路灯杆上……

她拐进便利店,买了十二桶方便面。

那天晚上,隔壁的电子产品推销员有事出去,他在大门入口遇着吴小仙,见她穿着一件紧绷绷的红色连衣裙,脸上化妆化得好比日本能乐演员(粉太厚了,而口红偏红,又跑出唇线外,眼影和眉毛都画得也让人不敢恭维),抱着一大包方便面,撇着八字脚,一拐一拐地回来。

进屋后,她就烧水,泡方便面吃,边烧边冲,一桶接一桶地吃。

她只顾得不停地烧水不停地冲面,狼吞虎咽地吃面,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差点儿要把自己噎坏了。而从出租房的窗子往外看去,是一个废弃的工厂,一杆烟囱高耸在黑灯瞎火里。爸爸盘腿趺坐在烟囱顶上,看着女儿疯了似地吃方便面。她竟然把十二桶方便面全吃下了,吃得泪流满面。

方便面也是一种面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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