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期  
      实力
今夜
徐亚明

 

日入

 

“日出为昼,日入为夜。”

——《元史·日历志》,日入指17时—19

关动物的场所叫笼子。进了看守所我才知道,关人的牢房也叫笼子,不仅名字相同,而且式样也差不多,钢筋水泥铁栅栏造得十分坚固,外面看里面清清楚楚,里面想逃之夭夭比登天还难。

落日之际是一天中韩国羲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古人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表示白天到头、终结、尽了,引申给人的是一种逝去、消亡的感觉,无疑会让人感到忧伤压抑。

韩国羲在叹息,今日没啦!我知道他的话外音是日没了一天便算过完了,他怕时间匆匆。

韩国羲把一天分成日和夜,日从日出起至晡时止,这六个时辰天的主色调是明;夜从日入起至平旦止也是六个时辰,这六个时辰天的主色调是暗。韩国羲划分的一天十二个时辰看起来一个不少,可时辰是从夜半开始至人定结束为一整天,起于昨夜终于今夜,算起来横跨了两天。韩国羲之所以把一天分成日和夜,真正害怕的是时间流走得太快。可我想,他计日不计夜岂不是人为减掉了一半时间?日子过得当然更快。从我的角度出发,还嫌时间过得太慢。自从进了笼子后,我像搭上一部光速火箭,时间仿佛静止不动甚至在倒退。这当然与我的心情有关,我俩情况不同看待时间的心态当然各异啦。

看守所关押的囚犯分两种情况,等待判决的叫人犯,已经判决的叫犯人。犯人也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轻刑犯,刑期只一年半载,外送劳改农场不划算,于是便在看守所就地服刑,我就属于这样的轻刑犯。另一种是重刑犯,判决生效后无须再送别的地方只须直接从看守所拉出去执行——对,就是死刑立即执行那类犯人,韩国羲便是。他一审判决不服继续上诉,法院依然维持原判,根据我国法律规定二审为终审判决,韩国羲不可能翻案,他死定了!如今只等最高法院核准便可以拉出去——砰——毙了。不,现在讲文明执法,是打针,注射死刑——弄不懂杀人有什么文明可言?不过我举双手赞成,杀贪官从古到今都是大快人心的事。

现在该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时间于我是度日如年,而于韩国羲是日月如梭了吧?韩国羲在世上的时间所剩无几,他最好一天当作一年用,总想多活一天是一天;而我一天都不想在笼子里多待,最好两天当作一天用,早一天出去早一天自由。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好运碰不到晦气缠一身,没想到与韩国羲同坐一笼,竟让我遇上了一天真能顶两天的好事儿。

我本来关在14号笼子,那里有九个未决犯三个已决犯一共十二个人挤得满满当当,晚上躺在统铺上更是人挨人排列得密密麻麻活像北方大车店。笼内整天充斥着臭味骚味加戾气,早起晚睡高峰时常常为了抢先上厕所、洗脸刷牙的事较劲斗法大打出手。有资格进入笼子的都是具有危害社会和他人本领的恶人,恶人相遇无非看谁恶得过谁能把危害者变成被危害者。跟他们比起来我不知要文明多少倍,何况我刑期不长犯不着惹是生非。我是农民但我没有他们力气大——这里关的几乎都是农民和农民工,我是犯人但我胆子并不大——或许无知者无畏,我好歹喜欢上上网看看书。我至今都认为,我的危害性不至于进笼子。

我根在农村,这些年却一直游离在城市与农村之间。家里有承包地靠的却是农民工父母进城赚的辛苦钱,家里有宽畅祖屋住的却是城郊结合部群租房。我的心思已经进城但身子却被卡在城外,一个看到过“蛋糕”却轮不到吃的人的心里是啥滋味,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到的。我恨社会对我不公,看什么都不顺眼,为了证明自己有才,我搜集各种知识在博客上发表,甚至向当代前沿科学叫板,我左怨右怪牢骚满腹,成了一个地道的愤青。

我出事是因为城里要到乡下建造大学城,他们要把已经很有名气的三所大学合并起来建造一所巨无霸大学,光土地一期就划拨三千亩,可能还会有二期、三期。我本来就对大学来气——这倒不是因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当然潜意识里的不算——我是为七亿多农民子弟和城市弱势群体呐喊。实践证明高大上与大众化成反比,大学名气越大农民子弟和城市弱势群体子女考上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没有好小学上、没有好中学上。我曾经发过一篇博文,我说国人顶礼膜拜、人人心仪的肯定是B大、Q大,可最终能圆B大、Q大梦想的人上的一定是县里、区里最好的小学,市里、地区最好的中学。这些天之骄子凭着得天独厚的高分优势堂而皇之地挤走农民子弟和城市平民孩子进入B大、Q大,当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完中国最好的教育福利,心里想的不是毛阿敏唱的绿叶对根的情义而是刘德华唱的想要飞得更高,日后纷纷远走高飞或拿美国绿卡或入美国国籍(此处夸大,为罪证之一),与美利坚合众国并肩作战,在科技、经济、文化等方面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展开较量(此处挑拨国际关系,为罪证之一)。我问苍天:究竟要这些大学干什么?培养这些吃里扒外者有什么用(此处污蔑,为罪证之一)?我还搜到过某重点中学牛校长的宣传资料——不是姓牛而是很牛的校长,他是国家、省、市三级劳模,省、市、教委系统三级优秀党员,还有无数其他光彩荣誉和社会头衔,能进他的学校是每年夏季全市中考学童家庭综合实力比酷暑还残酷的一次较量。我发现一个带规律性的秘密,每次牛校长获奖都与学生获奖有关。牛校长至今获过五次劳模、四次优秀党员的荣誉,该校先后有十一名学生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物理、化学竞赛获得金奖,其中两年为双双获奖,银奖以下不计其数。从时间推算都是学生获奖在先牛校长获奖在后,我猜是社会和组织对牛校长的肯定和赞赏吧?我继续做着傻事,把十一名金奖学生人肉一遍,他们或考取或保送B大、Q大后继续出国深造,或直接被美国常青藤联盟录取,不少是同时收到数所名校Offer。如今他们无一例外全在美国执教或工作——有一例最近去了加拿大。能培养出让老美都不得不拱手腾出就业岗位的国际化人才,牛校长实在牛!我在留言栏内跟了一帖:牛校长真是一位白求恩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写这段博文的时候我心是抖的,我抱不平啊!我在博文里强烈要求国家撤掉B大、Q大,不要再把中小学分重点非重点,与其替美利坚合众国搞基础教育不如把巨额财政资金用于扶助捉襟见肘的职业技术学院、农村地区中小学,让中国最优秀的教师去教教智商或许不算最高但情商绝对最淳朴的炎黄子孙。我说,中国现阶段是一个制造业大国,需要培养更多在生产一线技术超群的蓝领而不是大量坐办公室的白领。看看那些二本、三本毕业的大学生找工作多可怜,而那些隆隆作响的工厂又在为找不到合格工人叹苦经,谁在制造悖论呀?大学不是因为占地面积大而称之为大学的!我曾经混进过几所新建大学想一探神秘,我的第一感觉是大、第二感觉是大、第三感觉还是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校内要开电瓶车大到象牙塔里的莘莘学子扮演起偷自行车的人(此处诬陷,为罪证之一)。而与大对应的却是空,空到大面积种草空到大面积栽树空到大面积挖塘。我暗想大学怎么成地主了,对土地那么贪得无厌(此处诽谤,为罪证之一)?当然这篇博文没有引起任何政府机关理睬,不少人骂我脑髓搭牢神经病。我估计这些狠话不是既得利益者就是政府机关潜水员灌的水。

这且不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祖屋,它被划在三千亩土地红线内。这里生活过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父亲、爷爷的爷爷……至少六七代人。尽管我们家祖祖辈辈名不见经传全是最普通的平头百姓,可蝼蚁虽微生命无价,对于我们家族来说祖先完成了生命传承的重大历史使命,他们是链起我这一脉基因传递千年不死不灭不绝不可或缺的唯一一环。这里有我的根有我的脉,我的基因的全部密码均源于此,我不能丢失这里啊!如果没了身份密码我拿什么证明我是我?我相信物质不灭,虽然我的祖先早已作古但这屋里一定留有他们的信息,我希望有一天能与这些信息对接上,因为我们拥有同一个密码。我在网上发出呼吁,要求三千亩土地上的房屋主人和土地承包者——起来——反抗政府大面积征地,捍卫已经越来越小的家园。所谓蝴蝶效应肯定跟距离成正比,我在虚拟空间撒出的几粒文字垃圾立即在三千亩土地上炸开了花……这回政府不再当潜水员而跟我玩起了真的,他们查遍我的博文,终于发现在网友就B大、Q大博文的跟帖中有我一条回帖,口气模仿新华社:据了解,撤掉B大、Q大已成定局,国务院正在研究具体方案。我太自以为是太自不量力太自鸣得意了,当时我一定为自认为的独到见解入木三分的幽默文笔沾沾自喜冲昏了头脑,一时的信口雌黄做作卖弄带给我的是一场牢狱之灾。公诉机关起诉我犯编造传播虚假信息罪,损毁了B大、Q大的高贵名誉,尤其给省市县各级高考状元造成千古遗恨。有确凿证据,外省一名女状元因我的谣言改报香港Z大,与B大、Q大失之交臂损失不可估量无法弥补(我搜到的信息是香港Z大开出的奖学金为一百万港币,此事与本案无关)。但不管怎样国务院是绝对不会违背头脑正常的中国人的意志而做出此等傻事,编造虚假信息罪名成立,按律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考虑到我是初犯且认罪态度较好,法庭判我一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不过在三千亩新校址征地任务完成之前,他们认为我的理想状态最好是保持沉默。律师告诉我,像我这种情况加判缓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判决书上没写。我想不能为了区区一点点缓刑时间斤斤计较,再浪费我难于承受的律师费和多花纳税人的冤枉钱,不就一年零六个月不上网么?没什么大不了,我选择不上诉。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太理想化了。笼子是什么地方?是人待的吗?笼子不是后花园疗养院,是无产阶级专政工具,进笼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无产阶级对我的专政主要是剥夺一年零六个月的自由时间和自由空间,总体呈物理性,克服克服还能过去。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对我的专政,兼具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往往由物理性向化学性转变,对人格和心灵留下的创伤将是长期的复杂的后果难于预测。我进笼子的第一件事是老专政对象要求新专政对象襟怀坦白——命令我脱光衣服。我稍露犹豫之态屁股就遭到猛烈一脚,墙角传来一声喝令:家伙掏出来!我以为他们要打我,连忙抱头求饶道,别打,别打,我怕痛。笨蛋一个,连家伙都不懂。屁猴,你去教教他。一个猴精猴精的人被踹出来站在我面前,他猝不及防地抓住我裤裆教训道,掏家伙就是掏它,笨蛋!还不快点把家伙掏出来,老大要亲自检查。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人肯定无法服从,可自尊在这里狗屁不值。我三下五除二被他们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有人讨好老大说,这家伙又短又细是个小家伙,还包茎,连老二的一半都不到,更别提跟您老大比啦——其实没人见识过老大长啥样。笼子里响起嘲笑。被尊为老大的人似乎很受用,他挥了下手说,哎,不挺起来哪看得清大小?屁猴领会意图转身朝我喝道,笨蛋,让家伙挺起来。我说,使不上劲。老大见我含羞的样子,呸了一声,装得比女孩还嫩?屁猴,你帮他想想办法。屁猴一把握住我的家伙,连自摸都不会?或许是这家伙手势粗暴弄疼了我或许是众目睽睽羞耻心作祟,反正我一点反应没有。老大,是阳痿。屁猴失去耐心,放弃了我。老大很狡猾,折磨人很有一套,他又下了一道指令,只有不说话的哑巴,哪有不开窍的木瓜,谁来帮他吹箫呀?我在网上看过黄书,当然清楚吹箫指什么,看来这家伙不达目的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我说,老大,我自己来。我满足了同类项对我的侮辱。老大对我的俯首称臣很开心,你比我想象的大些,可也只能排倒数第二。他看了眼屁猴——敢情屁猴排在我后面,倒数第一还整我整这么凶?我心里恨道,神气什么?老大偏袒屁猴,这段时间屁猴表现不错,你……叫什么?魏小田,我说。这样吧,魏小田就躺在屁猴外面,想进步以后看你表现。老大一锤定音,我被安排在离蹲坑最近的铺位,按规矩必须所有人用完茅坑和水龙头才轮到我,最后打扫卫生也归我。

那天我正低头清洗茅坑,所长亲自来到14号笼子,魏小田。我本能地站起来,到!所长说,出来。我说,是!跟着所长走进审讯室。我心里忐忑——专政对象在国徽面前没有不老实的。所长面无表情:坐下。我说,是!所长一声不吭盯着我看了两分钟:交给你一个任务。我说,是,请所长吩咐。原来,所长要我搬到8号笼子,那里关着一个死刑犯,行刑之前要有人陪。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人倒不怕,我怕垂死之人作垂死挣扎——狗急还要跳墙呢,何况活人?他一挣扎把我来日方长的命挣扎没了,岂不冤枉?所长打消我的顾虑,他是外地一名犯贪污受贿罪的副市长,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没有暴力倾向。所长特别指出,陪同期间有奖励,刑期减半,也就是说坐一天牢按两天算。有这等好事?我连忙领情,谢所长栽培!所长临走前特别交待,要照顾好他,绝对不准发生意外,比方自杀。有任何可疑情况必须马上报告,明白啦?我说,明白了,请所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我骑上了跑马钟,我统铺换标间,我要死(14)成要发(8)……我遇上贵人啦!我心花怒放蹦蹦跳跳心甘情愿当起了三陪——不,死陪。不要以为我开心是捡了大便宜,那样太小瞧我了。我开心是贪官终于罪有应得,而我将亲眼目睹贪官临终的最后挣扎,那是一种怎样的报应?苍天啊、大地啊,您终于替老百姓出头啦!请别忘了,我仇富仇官,是一个愤青呀!

因此,当韩国羲说今日没了时我一阵窃喜,这叫钝刀子割肉,剜的是心。韩国羲没有发现我的幸灾乐祸,他印证式地问我,今天是不是628日?我数了数香皂上的划痕——这是他发明的结绳记事法,没错,再过两天就是7月。哦……他垂下了头,小魏呀,我恐怕就今夜了——他说话依然改不了官腔。我说韩市长——从一开始他劝我叫他老韩,我偏不——针要扎在痛处方解恨,你还早着呢,别多思乱想呀。小魏,我算过,肯定没错。他解释道,再过三天是“七一”,需要用我的头祭旗。毕竟当过领导,分析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我口是心非,你多虑了。心里却盼着,今夜有好戏。

 

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原》,黄昏指19时—21

世上什么最可怕?死!?死是一趟单程旅行,有去无回,特别残酷,特别无情。豪言壮语时: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说明死是最可怕的。自从宣判死刑后,我才知道,有比死更可怕的,那就是知道死期,眼睁睁等待。

有生便有死,是人都会死。如果仅仅这么简单的话,世界一定死气沉沉,恐惧弥漫。而世界依然那么美好,美好得人人都想长命百岁。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时候死,对当事者来说永远都是谜。只要谜底不揭开,就有无数种可能性,活到九十九还有百岁老人,罹患绝症还有百分之几的存活率甚至出现医疗奇迹,这叫天无绝人之路,希望永远在前头。即便真死了,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带着谜走的,犹如一分钟后要发生车祸死人,在这一分钟里亡者肯定想不到生命只有一分钟,依然活得潇洒自如充满激情。能做到最后一分钟甚至最后一秒钟,面对死神安之若素泰然自若,就是因为没有看到谜底。人的生死簿只有掌握在阎王爷手里,由阎王爷揭开谜底,生命才有意思才好玩,人类和人生才充满希望、才幸福和谐。谁要是偷看了阎王爷的生死簿,提前知道了谜底,那他必将万箭穿心生不如死。我就是亲眼看见了阎王爷生死簿的人。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自杀也不愿受此煎熬。

一审判决,谜团揭开,侥幸也好希望也罢,一点不剩统统消失。从这时起,所里怕我出事,给我加戴了脚镣,又关进一名犯人陪同。笼子四处装有视频实时监控,武警二十四小时站岗放哨,逃跑和自杀几无可能。看守所无非是多重保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共产党到哪总是最讲认真。我是一个贪污受贿过亿的厅级领导,虽然案发后赃款赃物已被如数追缴——其实这些要我命的东西根本没用也用不上,二审依然维持原判。至此,我的谜底揭开,哪怕最厉害的魔术师也耍不出噱头、变不出花样。我脑子空空,万念俱灰。

杀我完全有法律根据,同时更具象征意义。我是市里头一个贪污受贿过亿的领导干部,就像二十年前头一个过百万、十年前头一个过千万的贪官要被判死罪一样,杀我起着儆百的意义,行刑前是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和纰漏的。我不像绝症患者那样有百分之几、千分之几哪怕万分之几的治愈率,也没有好莱坞大片里神机妙算上天落地的越狱本领,更没有基督山伯爵死而复生的好运气。我死,是逃不脱、等得到、绝对百分百的事!

死神就在面前,随时与我邂逅。一只靴子已经落地,另一只靴子,是今夜?还是明夜?又今夜?还是又明夜……我既想靴子早点落下,反正迟早逃不脱一死,死了就不再受活煎熬;又怕靴子真的落下,死终究是谁也无法坦然接受的残酷事实,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受点煎熬总比死要强吧?现在,我是活一分钟赚六十秒,活一天赚二十四小时,多活一点是一点。我曾经分管过政法工作,知道执行死刑的大致过程。法院一般会在清晨五六点钟派人进入监所,宣读最高人民法院死刑核准令,靴子落地,行刑程序启动。那时,天没亮,还是夜里。因此,死刑犯只有过得了今夜,才意味着活到明日。所以,每天的今夜,都是我的生死岭,我的最怕!

下午五点,厨师开始送饭。我按古法,每两小时为一个时辰,从这个时候起说明由日入夜,今夜开始了。过去,我究竟收过多少块江诗丹顿、百达翡丽早已忘了。这些动辄数万、几十万的限量版名表,统统做了无名“僵尸”。当人掌握时间的时候奢侈品是粪土,当时间掌握人的时候粪土是奢侈品。现在我最需要掌握时间,可“百灵”飞绝手臂空空,除了黑和白,我不知道究竟何时是何时。后来,我靠插队时向农民学来的看天法,从日影移动来估算白天的时间。夜里,我知道哨兵每两个小时换岗,夜深人静,退子弹和子弹上膛的声音清清楚楚。

刚才吃晚饭时,我又惊出一身冷汗。我发现荤菜里肉比平常要大,汤里多了些鸡蛋花,难道是最后的晚餐?我问魏小田,今夜是不是加菜了?魏小田看着不锈钢饭碗说,没有呀,还是两个菜一个汤,跟平常一样。我说,肉是不是多了、大了?魏小田拨弄了几下筷子,又看了看我碗里,大什么呀,找肉比找苍蝇还难。韩市长,你是不是嫌肉太多?吃不了可以给我吃。我知道魏小田是开玩笑,不过还是搛了几块肉放进他碗里。我心里纠结,没胃口吃饭。魏小田说,皇上不杀饿鬼,起码痛痛快快吃一顿大鱼大肉再走。韩市长,你吉人自有天相,坐牢也坐8号,说不定逢凶化吉就没事了。他大概以为演古装戏,杀头之际飞马来报,皇帝特赦刀下留人。说实话,自从关进笼子后,我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什么事都别想蒙我。可为什么在外面,头脑就那么容易发热,连白日梦都会相信呢?

“双规”结束,我被正式逮捕进入司法程序,移送到这里异地审判。所长说,老韩,你去8号吧。我走进8号笼子,在此之前最乐意听到的8像突然遭遇雷击一般纷纷倒地,摔得粉身碎骨。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原形:竖起来它像一根上吊的绳子,横过来它像一副抓人的手铐,七上八下它是下,十八层地狱它最深……我喊所长,请帮我换个笼子。所长说,这是特意腾出来,专门关押职务犯罪人员的。我说,我不能再享受特权啦。尽管所长知道我过去的身份,给我留了面子,但毕竟管犯人管习惯了:别嚷嚷,叫你待你就待。我明白我现在是啥身份,我是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的。何况笼子标什么号,它就是笼子,是关囚犯的,别自作多情啦。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我又有新感悟,为什么要把职务犯罪人员单独关进8号笼子?是否有更深意图?难道要让他们首先从8入手明白什么道理?我觉得笼子绝对是一个清醒头脑的地方,否则为什么一进入这里,我会鞭辟入里地想那么多、那么远呢?

最早由南方刮过来的这股风,从讨吉利逐渐演变为权和势的象征,有些人甚至到了痴迷程度,包括曾经的我。逢数必8,手机、电话、车牌末位要8,住房、办公场所要8……有权有势者竞相垄断凡沾8的所有数字,8越多证明来头越大。一旦8的资源比较稀缺,谁官大、钱多便归谁使用。

二十五年前,我在县里当办公室主任,第一次跟8打交道。那天,书记领进一位穿花衬衫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男人比女人穿得花。书记说,这位宋老板是台湾港商——台湾人在香港注册公司回大陆投资,太绕了(后来由此悟到,投机就是要多绕弯)——到我们县办烽火台,你帮助协调一下。宋老板又点头又哈腰,满脸堆笑,谢谢啦,书记您是大忙人,您去忙吧,我跟韩主任说就是啦。一副媚态谄样,嘴脸活像汉奸——事后才知道,他真是抗战时期我市大汉奸宋元的孙子,名叫宋小圆。书记走后,宋老板哗——从皮包里倒出一堆精包装盒子。我问,这是什么?这叫BB机啦,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它都可以嗲嗲嗲嗲找到你啦,就像随身带着你的亲亲小BB。我听说过这东西,大城市很火。我们全是日本原装货,质量绝对保证啦。我以为他是推销BB机的,就问他,多少钱一台?我想象征性买几台,既能跟书记交差又能打发他走。韩主任,你见笑啦,我的BB机不卖的啦。我疑惑,不卖到这里干什么?我是让领导们试用的啦。接着他一台台数给我,这一台六个号全是8。他特地加重语气,这是烽火台唯一的一台啦。我心想,哪台不是唯一?没常识。他把六个8的那台单独放好,这九台后面五个8啦,这二十台后面四个8啦,一共三十台啦。韩主任,县里是三十位领导吗?我说二十九位,多了一台。韩主任,你谦虚啦,你是领导的领导。麻烦韩主任帮帮忙啦,分配一下啦,拜托拜托,我走啦。毫无疑问,六个8的给书记,五个8的给常委班子……我的人生从此把权力与8联系了起来。县领导都用上了BB机,号码还有讲究,BB机很快在全县普及。由于好号码资源稀缺,一时形成抢购潮,买到的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汉奸孙子宋小圆。

人生如戏如梦,无常反复。古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多精辟啊!可一旦穿上“翡丽”马甲,就非常容易犯迷糊,真的以为可以“淡定”地“发达”?二十多年前的事,今天我反倒特别清晰起来。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把888888给了书记,588888给了县长、388888688888988888分别给了三位副书记,088888188888288888488888788888分别给了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常务副县长、公安局长。奇事出现了,不出半年,书记提到市里,县长升任书记,三位副书记年纪轻的交流到外地当县长,另两位分别担任人大、政协一把手,其他常委有的交流到外地当副书记,有的调到市里担任部门要职,我也因招商引资有功提拔当上了副县长。唯有常务副县长不见动静,而且不久之后第一个出事。大家分析原因,认为毛病出在他的BB机上,带了个4不吉利。我曾经因此非常内疚,自责无意间办坏事害了常务。

过去,我对风水呀、命相呀、预兆呀等等是一概不听不看不信,可自从与汉奸孙子宋小圆——那时还谈不上好感——有过接触后,渐渐由耳濡目染到半信半疑再到主动接受。任何东西只要一旦加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说法,便能长驱直入,点中心里那根最脆弱的软肋。宋小圆不仅让我见识了一个由金钱堆砌起来的花花世界,也让我悟到了通往这个花花世界要靠命运,而命运是可以通过变通的方式来摆弄的。否则无法解释汉奸后代可以活得如此滋润潇洒,而老支书年轻时冒死为新四军突围带过路,还救过新四军伤病员,老了竟连医药费都没处报销。

宋小圆说,一定是老书记家的风水出了问题,正好我从台湾请来一位高僧,帮我公司实地察看风水,要不要请大师帮他破破啦?我说,人家是五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哪信你这套?宋小圆又搬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老套套,他说,这样吧,你只要带大师到他家祖屋、祖坟转转就行,别的事都交给我们啦。宋小圆知道老支书是我的恩人,他想替我报答。可宋小圆又图什么呢?当时我真没深究。

提起老支书,他不仅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也是我人生转折的大恩人。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是搬运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三个孩子中我刚上小学,弟弟妹妹都还小,一家五口就靠父亲一点工资,幸亏母亲精打细算,全家还能吃上饭,甚至在每个孩子生日那天,母亲会变戏法一样做出一碗鸡蛋面。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华大地遍遭灾难,全中国几乎所有巧妇都无计可施,何况我家。这一天是弟弟的生日,天没亮弟弟就醒了,他在等中午母亲做的鸡蛋面,可家里既没有面更没有蛋。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早上母亲去了医院,她要用身上的血祝福儿子生日快乐。不知什么原因,医师了解到母亲在经期,血没有卖成。中饭时间越来越近,弟弟围在灶台前一声不吭,眼睛一刻不停盯着母亲,直至锅盖揭开也没有闻到蛋面的清香,不懂事的弟弟哇哇大哭。我看见母亲低着头,眼里噙着泪花,一副难于见人的样子。弟弟赌气不肯吃中饭——其实就一点点稀稀的地瓜汤,我拉弟弟出去,骗他说鸡蛋面有什么好吃的,哥哥给你吃鸡,想不想吃?弟弟两眼放光,既信又不信地点点头。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包书的年画,画上是一只红脸高冠的大公鸡。我说,我们把这只鸡吃了。说完,撕下鸡头部分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我读过课本上红军长征翻雪山过草地连草和树皮都吃,纸是稻草做的,稻谷能吃稻草做的年画一定也能吃,我想骗过弟弟眼馋再说。弟弟将信将疑,好吃吗?我说,可好吃啦,这条“鸡腿”给你,尝尝。弟弟把我撕下的一片纸塞进嘴里,照着我的样子咀嚼起来。弟弟从清早起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一定是饿昏了,吃下一条“鸡腿”不够,还想吃。结果我们把整只“鸡”都吃了,又把一条“鱼”也吃了。弟弟笑了,哥,下次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是吧?我说,对,想吃老虎狮子都行。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异食癖,我弟弟吃纸竟上了瘾,他背着我天天吃“大象”、“鲸鱼”、“黑熊”、“斑马”,几乎把一座“动物园”全吃光了。弟弟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空洞无光,老说肚子痛,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去医院一查,患的是肠穿孔,幸亏抢救及时,命保住但却落下了病根,弟弟一辈子有气无力,四十来岁就走了。

随着年龄老去,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顶一把力。十六岁高中毕业,我主动要求下乡插队。领到四十元下乡安置费和一大把各种票证,我好似一夜间成了富翁。我把钱和票证统统交给母亲,一个人来到农村。那时赴本地插队的知青不多,我们被分散安排在农民家里。老支书把我领进家,他有个小儿子叫汉忠,在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老支书说,你跟汉忠住一屋。

十六岁的我太天真,真以为下乡就能挣钱,挣钱就能养活自己帮助家里。老支书见我实在干不动农活,家里又困难,每次分一点谷子、麦子,除留下口粮,总是第一时间往家送;有一天他对我说,小韩,明天别下地了,跟汉忠代课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当代课老师可是农村青年的最高理想。真的?老支书肯定地点点头。这个大队老支书说了算,我当上了代课老师,不用再下地干活,而且挣十个工分,每个月另加三块钱补助,要知道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绝对是一笔高收入。第二天,我发现汉忠下地劳动去了,原来老支书是让我顶替自己儿子。我停下教鞭中途回来跟老支书说,这书还是汉忠去教!老支书说,你是高中生,汉忠是初中生,你说这书应该谁来教?我要为娃娃们负责。这事我作主啦。汉忠想去当兵,没心思教书。冬季征兵,汉忠真的穿上了军装。八年后,汉忠在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法卡山战斗中壮烈牺牲,被追记一等功。

我毕竟是镇上高中毕业,教教农村小学生基本还行。虽说农村挣钱少,但钱经花。每次回家,我从大娘大嫂那里买些蛋呀、菜呀、瓜呀、果呀,都十分便宜,喜得母亲合不拢嘴。

农村讲究清明上新坟冬至上旧坟。这年又到冬至上坟季节,学校背后的山上突然燃起大火,学校危在旦夕。我一面组织学生撤离,一面和老师们一起救火……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原来,我为救一位偷偷跑来看热闹的高年级学生,被一截烧断的树木砸中了脑袋。在这场扑救山火中,还有一名女知青也受了轻伤。第二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我和这名女知青位列其中,报到公社没批准,公社说必须要有一名贫下中农子女,我自愿放弃。老支书很赞赏,他主动提出做我的入党介绍人。他说,上大学明年照样可以推荐。谁也没有料到,这是推荐上大学的最后一批。老支书鼓励我,你能教学生还怕考不上大学?我没有辜负老支书的期望,成为“文革”后第一批凭本事考取的大学生。

你说老支书的恩,我能不报吗?

宋小圆领着一个肥头大耳僧人模样的人,围着老支书的房屋和先辈坟地转了一圈,俩人交头接耳说了一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类神神道道的话,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房屋和祖坟都有问题,冲了山神娘娘,惊了土地公公,必须如此这般才能化解。我说,要多少钱,我出。宋小圆说,钱不是问题啦,关键是你信不信啦?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不到我也脱口而出。宋小圆说,这就对了啦。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啦。他们叫人把进出老支书家门前的路往东南方向移了移,又在坟地树了个小牌坊,一边烧纸钱撒五谷,一边念念有词,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从今流转到我家。这年,革命烈士后代汉忠的儿子、老支书的孙子考上了大学。

宋小圆还帮我的办公室和家里看了风水,该移的移,该加的加,一切按前途无量和钱途无量的标准重新安排设置,就等好运降临。

自从有了共同信仰,我看宋小圆也顺眼起来,当他提出想参与国企改制,我想都没想,看中哪家?宋小圆好眼力,他想吃县政府招待所。我说,这批转制企业名单里没它,而且县政府需要有一家自己的招待所,目前经营状况也不错,这家不行,换一家吧,我们有好几家上千人的大厂,你考虑考虑。宋小圆说,县长大人,你是甩包袱呀还是嫁女儿呀?我要几千人的大厂干什么啦?招待所位置好经营好我们才想要啦。宋小圆拿出点头哈腰的绝活,你是县长啦,名单不名单还不是你一句话啦。我不答应,宋小圆天天缠我,还搬出靓女先嫁的道理说服我。女大十八变啦,要是等到招待所经营不下去啦,再想改制就晚啦。

当时社会上思想确实比较乱,职工如惊弓之鸟,都怕随时下岗,照此下去真担心一家好企业一夜之间成为包袱。我被宋小圆说动了,县委被我说动了,招待所不仅列入名单,而且要成为转制企业的榜样。书记说,县委、县政府从身边企业转起,带头革自己的命,就是为了向全县表明服从改革开放大局的态度和决心。书记上升到政治高度,我理当做好具体工作。宋小圆反倒不急不躁,跟我谈起了条件。他把价格一压再压,原有职工三十五岁以上一个不要,而且必须由政府出面,替他们解决一半银行贷款。要是我们有钱,要是我们能养活职工,还转什么制啊?可现在的主动权不在我手上,我急,宋小圆心不在焉。在中国某件事只要上升到政治高度,哪怕赔本买卖也必须照做不误。我想替工人们再多争取点,宋小圆寸步不让,工人么就那么回事啦,给他一千不嫌多,给他一百不嫌少,没什么标准的啦。我心里有数,你韩县长的好处我留着,百分之十干股,行吧?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他说,要不要是你的事。

就这么一次让我内疚不已的国企转制,被新闻单位炒作为国企转制新思路——靓女先嫁。我得到上级肯定,换届时被提拔担任市发改委主任。宋小圆说,韩县长祖坟冒青烟,还会一路高升啦。离开县里时他给我十万元,干股替你卖了,物归原主啦。当年,我每月的工资才三百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领导干部也一样,岗位随时变动。分散这么多年,当初拿BB机的县领导已从我的头脑中淡去。现在我有空,就把他们一个个从记忆中找回来,不找不要紧,一找吓一跳,十位老领导,除政协主席胃癌晚期早逝外,其余九个全都身陷囹圄,看来不管有多少8带不带4,根本无法改变结局。我想继续求证这一结论,再把二十位带四个8的也找回来分析一遍,可转而一想,我是最后一个轮到的,自己都这样了,还分析什么呢?

外面天已渐渐黑了,正在告别黄昏。笼子内即便夜里,也通宵开着灯。一只苍蝇在头顶嗡嗡,我挥手,越赶它越不肯飞走。我看见它停在我腿上,一会儿搓搓前脚,一会儿搓搓后脚,吮着我腿上的分泌物,十分惬意。因为戴着脚镣,我脚腕上有好几个地方磨破了,有些糜烂,正是苍蝇喜欢追逐的味道。我无论多么讨厌,就是对付不了它。难道正应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命运在暗示我吗?

魏小田见我讨厌苍蝇,站起来替苍蝇出头道,韩市长,你不要小瞧苍蝇,苍蝇不怕烂不怕臭,是真正的拒腐能手。我说,是啊,细菌为什么毒不死它呢?魏小田说,苍蝇的免疫系统能分泌两种特殊的球蛋白,这两种球蛋白一旦与细菌接触就会发生“爆炸”,与细菌同归于尽。它们的杀菌能力要比青霉素强一千倍,如果哪天能提取出来,苍蝇将是人类新的救星。

我悲哀,苍蝇都懂得自救,说不定还能救人,我连苍蝇都不如。

 

人定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孔雀东南飞》,人定指21时—23

已经是就寝时间了,韩国羲似毫无睡意。他突然问我,小魏,十个阿拉伯数字中,你最喜欢哪个?我不假思索地说,0。我解释道,0这个数字太优美了,地球像0,月亮像0,太阳像0,月亮围着地球转的轨道像0,地球自转的轨道像0,地球围着太阳转的轨道还像0。以此类推,太阳恐怕也在围着更大的天体转,它的轨道一定也像0。如果不是0,而是其他任何数字,月亮就不会盈亏,地球就没有昼夜,一年就不分四季……那不是太没意思啦!而且生物将肯定无法存活,你我都没了。是不是呀,韩市长?

小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作为一种吉祥,作为一种祈求,你心里最希望得到的是哪个数字?

0。我仍坚持自己的选择。

韩国羲说,0表示什么都没有,你祈求它做什么?

我说,0是自然数的起点,有0才会有1。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认为0就是老子所指的道,它是万物的起源也是万物的归宿,从起点到终点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回,0也是这么书写的。我在空中比划着写了一个大大的0。我当然明白韩国羲指的是什么。我继续说,你们当官经商的都忌讳4、看不起0、迷信8,其实0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呀,0明明圈着东西,而且圈得严严实实,这表示圈里的才是你的,外人想夺也夺不走。8是两个0叠加,上面的0想吃掉下面的0,下面的0想吞掉上面的0,就这么顶起牛来结果谁也吃不掉谁,想想都无聊。像这样不安稳迟早会出事的数字,是当不得吉祥数的,祈求它更会惹祸上身!韩市长,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呀?

我是故意要刺激他。这些当官的心里崇拜的是8,嘴上说的是1,真正贪的是0。他们看上去好像很知足很谦虚,都喜欢说人是1,只有保住1,后面的0才有意义,要是1倒了,再多的0都是空的。可事实上,他们贪求的偏偏就是1后面无数个00越多越证明自己成功,越有成就感。学过数学的人都知道,在1×1=1的等式中,假如有一个1后面加0,另一个1则必须变成小数点后面的1,等式才平衡。以此类推,前面的1每增加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后面的1则必须相应缩小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本来人人都是道生一的一,都是1,可后来少数人成了小数点前面的1,且后面跟的0越来越多,于是别的多数人只好成为小数点后面的1,且背的0越来越重。物质不灭定律不光告诉我们物质是不灭的,同时也告诉我们物质是不增的,地球系统已经关闭,城里增加三千亩地,农村就必须相应减少三千亩地,凭什么啊?

我看韩国羲没有睡意的样子来了兴致,都说无官不贪无贪不色,韩国羲一定玩过不少女人,我在14号笼子里的时候老大天天逼大家讲下流故事,我想贪官的绯闻一定更加精彩。进来这么多天,我都忘记老大这回事了——韩国羲戴着脚镣肯定不是我对手,本笼子老大非我莫属。我清了清嗓子想学14号笼子老大的腔调,可说出来的话依然中气不足。韩市长,你有钱有地位,身边一定有不少女人吧?

韩国羲摇着脑袋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我一生愧对三个女人,母亲、老婆和女儿——当然是前妻谭淑羽和前妻生的女儿韩娅——不,现在改叫谭娅。之所以愧对,也可以套用魏小田的公式,对别的女人用情增加十倍,就必然要从自己女人这边减去十倍。我发现魏小田真是个怪才,他要是生在城里或是生在有钱人家里,说不定真能赢个国际奥林匹克数、理、化金奖回来。

到市发改委当主任后,管的事情多出差也多,三天两头住宾馆。这天,我到杭州出差开会,手机传来短信的嘀声——BB机没有完全落幕手机便以惊人速度登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要是放现在肯定不予理睬,可当时手机短信还是新鲜事物,就像现在年轻人玩微信。我回道,你谁啊?又一条短信,好伤心呀,当了大领导就把小百姓忘了。我又回,我在外地开会,你不说我关了。又回,在哪开会?能告诉我吗?我回,杭州。又回,太巧了,我也在杭州。住哪家宾馆?我回,望湖宾馆。又回,太巧了,我也住望湖。你几号房间?我回,三楼八号。又回,晚上别出去呀,来看你。我忙回,你谁呀?又回,见了不就知道啦。从一开始我猜这肯定是个女人,拨个电话就能真相大白,可人有时候偏偏喜欢玩暧昧,这位神仙妹子吊足了我的胃口。

杭州是个好地方,望湖宾馆出门就是西湖,按说晚饭后绝对应该逛逛西湖,活动活动,可我果然听话地待在房间一动不动。

叮咚——门铃响起。我开门,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跟杭州姑娘没两样的年轻女子。我愣了愣,杭州没熟人呀?韩县长,眼睛瞪这么大,不认识了?听声音我想起来了,钱春琴,春妹。还好还好没忘光,总算给我留点面子。钱春琴边说边走进房间,依然是那副大大方方的样子。

我是在东方豪园认识钱春琴的。

宋小圆扒了县政府招待所,建起了全县有史以来最高的二十八层东方豪园大酒店。钱春琴长得漂亮、八面玲珑,被宋小圆安排在公关部当经理。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在搞开发区,我东奔西跑也为县里争取到一个省级开发区项目,成天忙于招商引资,不是接待海外华侨就是招待国内贵宾,东方豪园成了我的第二办公室。民间给我编了个段子: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桌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形象是形象,可有谁知道在基层当官有多难?

同样一亩土地,在农民手里每年最多能挣千把块钱吧,可搞开发区不仅解决就业养了人,税收少则三五万多则几十万。为了老百姓快点富起来,我们没日没夜,不顾家庭亲人,说掏心掏肺一点也不为过!单说宴请,我比喻为好像上刑场——每次雄赳赳气昂昂进去,不省人事出来。请人吃饭其实是请人观赏自己给自己上刑呀!否则为什么敬领导酒总说您随意我一口闷,您舔舔我拎壶冲?如果酒是好东西,应该自己少喝领导多喝才对呀?每当我口齿不清快不行的时候,钱春琴总会替我挡驾,有时甚至双双“牺牲”。应该说我对她是有好感的,喝到胡言乱语时也会打情骂俏开开玩笑,我叫她春妹,她喊我国哥,搂搂抱抱也是有的。大家起哄,国哥来一段春天的故事吧。但我有原则,没故事,仅此而已。

我问她,小钱,你们东方豪园生意做到杭州了?哪里,钱春琴说,我早离开东方了。宋总不是很欣赏你吗,为什么不做了?我知道宋小圆给她开的薪水不低。台湾人太色。我明白意思,没继续问下去。你这次到杭州,是来旅游?钱春琴马上换上一副开心相,本来是出差,现在想旅游。春哥,我想在杭州多待两天,你能陪我吗?我一时很难回答。我知道你忙,不为难你啦。她知趣地说,要不,现在陪我逛逛西湖,总可以吧?面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绝对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的桃色陷阱,她事先从单位了解了我的手机号码和行程,专门冲着我来的。可当时我无法识别,也没往这方面想。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热情单纯的姑娘,哪想到市场经济会改变人的一切。

暖风熏得游人醉。杭州是什么地方?西湖是什么地方?风、水、景、人,全都在酝酿一种氛围,撩拨一种情怀,足以激起女人的迷离男人的荷尔蒙。当钱春琴在月色朦胧的垂柳下,踮起双脚拥吻我的时候,我的原则不但没有出现,相反更加猛烈地回吻着她。说实话,结婚以后我已忘了吻的味道,是她唤醒了我的欲望。一种本能充斥全身,返回宾馆,我俩都想着做同一件事……

第一次出轨,我是有罪恶感的。大学毕业我回县里继续教书。虽然当了正式老师,但家庭经济基础差,讨老婆并不容易。谭淑羽是独养女儿——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家庭很少,父女两代教师,家庭经济条件好家教也好。结婚后她不但照顾我还孝顺我父母,她的工资绝大部分贴给了我家里。为此,我们很晚才要小孩。“改革开放”后我因为符合干部“四化”方针,从学校提拔到县委办,当干部后工作更忙,女儿出生后基本不管,她默默承担起相夫教子的所有义务,谭淑羽就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那次宋小圆送我十万干股,她力劝我退回。当时我还犹豫,太便宜这狗汉奸孙子。县里许多不退的,后来都被这汉奸孙子乱说乱咬进了监狱。

前妻对钱财看得很淡,而钱春琴恰恰相反,她到杭州找我,就是想利用我手中的权力挣钱。钱春琴现在是银行拉存款的一名业务员,业绩决定收入,竞争非常激烈。市里无论多大企业,没有不找发改委办事的,要指标要项目要土地要资金,说穿了这些权最终都在我手上,老总们不怕我说话就怕我不说。从杭州回来,我帮钱春琴联系了几家大公司,她立即成为全行收入最高的员工。

她几次三番找我报答,我知道她要做什么,没让她来。我觉得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谭淑羽。有一次,她又碰巧与我在无锡相遇。这一次,她要我陪她到灵山大佛求签许愿。在宾馆床上,她给我讲起了禅佛。佛说:今生的妻子,是前世你埋的人;今生的儿子,是前世你的债主;今生的女儿,是前世你的情人;今生的情人,是前世你的妻子。我说,这是你杜撰的吧?她一脸认真地说,这是我网上看来的,天下有情人都知道。我笑着说,那是专门用来骗你们这些女孩子的,你也信?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看来宋小圆的市场挺大,连你也成套中人了。她说,我才不相信老色鬼的话呢!我是信佛信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没有缘分,我跟你哪会睡在一起呀?我说,好好好,缘分缘分,你是我前世的老婆。这一次,我们仿佛真像找回了前世夫妻的感觉,做得格外淋漓尽致波澜壮阔……

恩爱过后,见我又回到现实,钱春琴说,你根本不用内疚,你跟嫂子前世就是一对路人,相互连姓名都叫不上,你替她收殓已经够义气了,何况她前世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呢,我俩前世才是恩爱夫妻。国哥,今生我们还做夫妻吧?我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个念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便找借口道,你是我前世的妻子,今生只能做情人,做妻子岂不违背佛理?她说,我是你前世的妻子,我们先做了情人,前世我比你死得早,你又是埋我的人,这样今生我必须报答你,还做你妻子。想不到她早已预备好缜密逻辑,我无言以对。可我跟你相差十来岁。我不管,就要跟你做夫妻,前世我比你死得早,今生我要扳回来,下辈子咱俩还可以继续做夫妻。她一脸憧憬,我却一身冷汗。她的目的不是想多赚点奖金外快,也不是偶尔艳遇搞点小浪漫那么简单!我遇到了一个棘手问题。

无锡回来不久,她说怀孕了,我必须娶她。可我已经对不起谭淑羽,没有理由提离婚。钱春琴铁了心,她找到我前妻摊牌。谭淑羽为了我的政治命运,默默做出了作为一名妻子最耻辱最痛苦的决定。我虽然不得不跟钱春琴结婚,但我想报复她一下,我要她打掉孩子——说心里话,我既怀疑又接受不了。她说,这是你的孩子呀?我说,来得不是时候。如果生下来,便人人皆知我是奉子离婚结婚,对我对你都不利。她只好把孩子拿掉,从此无法再孕。正是在这一点上觉得亏欠她,日后她提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她。

绝后的女人很可怕,她把全部精力转移给家属里的亲戚朋友。有本事的,她要我在商给优惠,从政打招呼;没本事的,她要我帮忙调单位换工作,真应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话。特别是我提拔当副市长分管城建工作,她要我帮她弟弟搞房地产,只参与旧城改造一个小项目,一下子赚了三千万。她是一个聪明女人,懂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一方面让我继续关照她弟弟,另一方面要分财源滚滚房产公司老板们的一杯羹,她要让每只经过的雁必须掉根毛。什么叫日进斗金万贯家财,到我这儿统统不在话下,就是叫他们开卡车送钱,这些房产公司老板都能做到。当然,我必须放更多的水给他们。我哪来水?廉价房验收时通不过,豆腐渣工程;征地拆迁时不是伤人就是群访,社会议论纷纷;保障房资金审计时发现窝案,一查一串……拔出萝卜带出泥,我栽是迟早的事。

我跟魏小田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老婆一定要找好。魏小田问我,钱春琴后来怎样?我说,祸起萧墙谁也逃不掉,她判了十年,她弟弟判了十二年。当然,关键是我的权力起作用,我是主犯。你看,现在我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你女儿呢?我说,她早已不认我这个爸爸,在英国留学,躲得远远的不想回来。提起谭娅,我羞愧难耐,真不敢想象接下去她该怎么办?特别是贪官的名声,国内国外都不好听,将直接影响她谈恋爱嫁人。女儿呀,是爸爸害了你!

 

夜半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贾生》,夜半指23时—次日1

这些贪官简直疯了,一亿元人民币都敢拿,太胆大包天目无王法了!钱是什么?钱是人们赋予它货币功能叫它钱才是钱的!像贝币、布币、刀币,就是一些贝壳呀、布条呀、金属呀,当时值钱现在谁还拿这些东西当宝贝,海滩上多的是——当然文物除外,就是金呀、银呀,如果不赋予货币功能,这些东西当不得吃当不得用,最多当当装饰品,其他能派什么用场?够用的钱才叫钱,多余的钱就是一串数字,想通了跟一堆屎没啥区别,屎还能肥田它能造福人类什么?只会带来灾难!人民币更是纸做的,多余出来的人民币只有纸的价值,每张百元大钞净重一点一五克,一亿元人民币大约一吨多重吧,投入焚烧炉可以发一千度电,这就是它能为人类创造的实用价值。如果以后全部改用电子货币,不光没有实用价值,还会产生电子垃圾。多虚拟呀?疯了,简直是太疯狂了!

人类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却并没有人在意。比方说人七天不吃饭会饿死,饭菜是靠土地种出来的,可有谁在乎土地珍惜土地保卫土地服务土地?再比方人三天不喝水会渴死,虽然我们这个地球称作水球更符合,可适合人类饮用的淡水资源仅占微乎其微很少一点,其中百分之三以冰的形态储存在南北两极,千分之一以水蒸气形态飘浮在云中,只有千分之三点六流淌在江河湖泊水库里供人类所用,就这么可怜巴巴一点点生命之源我们不仅不在乎,还在大量浪费糟蹋;又比方人三分钟不呼吸会憋死,短暂到不能再短暂了吧,可照样有人仅仅为了偷逃几个治废钱,把毒气呀、废气呀无所顾忌地往空中排,好像空中真是空的。

钱钱钱,为来为去为了钱。满世界都在挖空心思、想尽法子要把物变成钱,要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变成自己口袋里的钱,要把别的国家的财富变成自己国家的财富……这是一个疯狂掠夺的时代,人类掠夺地球,有钱人掠夺穷人,富国掠夺贫国,特别是当权力与金钱结合起来,这种掠夺更是呈几何级数递增,甚至可以说是爆炸。真想回到没有钱的年代,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欺压剥削,没有残酷掠夺,没有流血战争……人类纯洁得像天使一般。回得去吗?时间真能倒退吗?

我崇拜霍金,他是世界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肉身困在轮椅上动弹不得,可他有天马行空的思想。我读过他的《时间简史》,非常通俗易懂,让我对时间和空间产生无限遐想。他说宇宙是在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从此便有了时间和空间。宇宙中最快的速度是光速,如果有人在光速中旅行,时间会倒退——就是回到你的从前,是不是天方夜谭?

我既信又惑,为此曾经写过两封邮件想向霍金讨教,可因为不知道对方的邮箱地址,一直没发。一封是关于大爆炸的,一封是关于时间的。

大爆炸产生于宇宙膨胀理论。科学家认为既然宇宙是由小到大无限膨胀的,那么追溯回去岂不是一场爆炸?对宇宙这个庞然大物,这场爆炸肯定大到无法想象。认定宇宙膨胀源于美国发射到太空里的哈勃望远镜,它看见非常遥远的宇宙边缘,一些古老星系正在离我们远去。解释这些古老星系离我们远去的理论,采用的是地球上经过科学论证的多普勒效应,简单讲就像公路上的汽车声音,驶近了响声大声波频率高,驶远了响声轻声波频率低;光波和声波活动类似,交警正是利用多普勒效应来测定汽车是否超速。我以地球人的思维想,宇宙产生于大爆炸,地球属于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肯定是一同被炸出来的。古老星系在远去,地球是否也应该在一同远去呢(除非地球是爆炸中心,但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在没有任何阻力的太空,其远去的速度是否应该相同呢?两辆一前一后匀速运动的汽车,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能分清对方是否在远去吗?我凭地球人的经验,如果回过头去,倒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离出发地越来越远。我想叫住太空中的哈勃,你回回头,看看能否找到咱们的出发地——大爆炸原点!还有一个问题让我更忧虑,科学家说大爆炸前什么都没有,大爆炸就像上帝创世,于是有了空间有了时间,后来还有了我们……大爆炸创造这一切是在一瞬间完成的,精确计算是一百万亿亿亿分之一秒——估计世界上还造不出这么精确的计时器。现在发现宇宙仍在突破边缘继续膨胀,是不是说宇宙还没有完成诞生?上帝还在继续创造新的空间?据说宇宙诞生于一百亿至两百亿年之间,宇宙所有时间均源于此,那么新创造的空间里时间怎么算?尤其是宇宙外面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宇宙靠什么膨胀?如果有,那里到底是什么?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猜测,大爆炸前应该有一个无穷大的空间,充斥着无穷多的暗物质,一场大爆炸暗物质绝大部分受排挤不见了,小部分与物质混合形成新物质,如果想寻找暗物质的话,可以先找到这部分混合物,通过分解再找出暗物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凭猜想能不能得诺贝尔奖?

关于时间旅行,好莱坞拍了无数电影,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可我至今难以苟同。既然是大爆炸诞生了时间,宇宙时间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大爆炸起计时开始,其他所谓的时间必须服从这一标准时间,犹如地球上的北京时间、莫斯科时间必须服从格林威治时间一样。上帝看着宇宙中的每一颗星球,也看着从这颗星球飞往另一颗星球的每一趟航班;假如这趟航班达到了光速,在上帝眼里航班上的时间与原出发地星球上的时间是一致的,否则上帝自己属于哪个时间?由于宇宙太大距离太遥远,有些星系离地球几百万光年、几千万光年,这就表示我们现在看见的不是星系实况,而是几百万年前、几千万年前星系的情况。如果刚好看见那上面有人出生,那也是几百万年前、几千万年前的人,而绝非那人死而复生返老回童。还有一点让我不明白的是,科学家都说光速是宇宙的极限,宇宙中没有比光速更快的速度。可大爆炸理论说,宇宙在一百万亿亿亿分之一秒内,由一个可以手握的小东西突然膨胀为十亿亿亿倍的大东西,直径达一千亿光年,这个把小东西打开的速度跟光速比,恐怕连大海跟一滴水比都谈不上。光速在宇宙中比比皆是,而宇宙的秩序并没有乱,依然是先在先后在后,时间倒退的确凿证据又在哪儿?我又想提一个大胆猜想,我们现在是否在错误地讨论时间?真正的时间概念应该是一个力学问题而不是现在所说的度量单位,我们现在所说的时间,一天表示地球自转一圈,一月表示月亮绕地球一圈,一年表示地球绕太阳一圈,七十岁表示随地球绕太阳转了七十圈,光速表示每秒三十万公里,光年表示光走了一年的距离……统统与物质运动的距离有关,而我觉得时间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它是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种能量,就像月球被地球吸引、地球被太阳吸引一样,虽然看不见但它们之间毫无悬念存在着强大引力,我们都看到宇宙中所有物质都被时间朝一个方向吸引,那就是衰亡,小到地球上一切动植物,大到太阳系、银河系……无一例外。时间就是一种让所有物质乖乖跟着它跑、看不见摸不着超级巨大的能量——或许还是正在千寻万找的暗能量也未必没有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科学让我们看见了宇宙之大之久远。看了霍金的理论,我更为这些贪官们可悲,世界之大宇宙之大时间之久远,有必要贪吗?贪得了吗?蚍蜉撼树蛇吞象,真是太不自量力啦!醒醒吧,贪官们!

 

冷,这里实在太冷了。四周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牙在打颤,肌肉在抽搐,身子在佝偻,可我的潜意识告诉我现在是夏天,怎么这么冷呀?是空调,一定是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我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条铁链。我拉了拉铁链,眼前立即红光飞舞,火星四溅,渗出的汗珠不一会儿就蒸干了,浑身皮肤火辣辣的,痛得钻心裂肺,怎么这么热呀?遥控器,快把空调遥控器给我。任我声嘶力竭地喊,声音怎么也发不出去。有人吗?快来人哪,帮帮我!我的声音终于发出了,我看见头顶有位白胡须爷爷,他的背后站着一位胡须更白更长的老爷爷。我好像见过他们,想起来了,白胡须爷爷就是我爷爷,小时候他用胡须逗我玩过,那背后的老爷爷一定是我太爷爷。我好似迷路的孩子突然遇到亲人,哇哇大哭,爷爷,带我回家吧,这里太热,不,太冷。我怕,我要回家。头顶传来天穹轰鸣般的喝斥,不肖子孙,还有脸回家?韩家祖坟你是进不去了!你自作自受,跟他们去吧!说完,两个白胡须爷爷不见了,青面獠牙一黑一白两个鬼一样打扮的人影飘移过来,他们不由分说给我戴上好似有千斤重的铁枷铁链铁锁,拎小鸡一样把我提起来,然后猛地朝无底深渊抛下去,啊——我大叫起来……醒了。原来做了个恶梦。

魏小田说,韩市长,你怎么啦?叫这么大声,真吓人。我说,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刚才做了个梦。我依然沉浸在恶梦之中,这么清晰,这么逼真,完全像真的一般。我想,这肯定是预兆,难道我的噩耗就要到了?魏小田说,一定是又梦见春妹了吧?关了这么长时间,免不了要做春梦。小魏,你在取笑我吗?我都这把年纪了,现在又是这个状况,别说春梦,什么梦想都没有啦!我刚才做的是一个恶梦,我梦见两个小鬼把我五花大绑,投进了十八层地狱。小魏,你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笼子里点的是冷色调的节能灯,惨白得有点阴森。半夜三更说鬼魂,想想都恐怖,瘆得慌。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曾经当过堂堂副市长的人,竟然跟祥林嫂一样,提出如此幼稚可笑的问题。然而,我的状况就是这样,虽说人还有一口气,但三魂七魄已经出窍。我像抓救命稻草似的,逮谁找谁,就想找人聊聊,弄明白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魏小田半梦半醒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恐怕他也不敢相信我竟提出这样的问题。当他终于明白我是当真的,一骨碌坐起来,你是宁可信其有呢?还是宁可信其无?他反问道。

这些年来我从来都是轻松面对这个问题,答案几乎是现成的,无需我考虑。可此刻,我愣着想了半天,毫无头绪,无论有还是无,都像沸油煎心般地折磨人。我无言以对。

魏小田乐了,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心惊肉跳。乐了一会儿,魏小田说,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如果那里是天堂,你一定希望有灵魂;如果那里是地狱,你一定希望没灵魂。韩市长,我猜得没错吧?经魏小田一点拨,真说中了我内心的小九九,我的真实心思何尝不是如此想的?于是,我急切地问,那你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魏小田再次避开我的问题,直截了当指出,韩市长,你最想知道的答案,应该是你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吧?

从魏小田一进笼子,我就看出他对我怀有敌意,时不时会讽刺挖苦我几句。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有资格藐视我,这叫报应。不过,我觉得这个在底层生活的“85后”,既率真无邪,又忧国忧民,还懂得不少知识,要是我不被判死刑,真想开导开导他,跟他交个朋友。我搞过开发区,也管过城市建设,虽然没有魏小田说的那般夸张,但的确在城市的快速发展进程中,往往牺牲农民利益以低价拿了不少地。这里产生的差额盈利,大部分充实了地方财政,中部分养肥了房产企业,小部分捞进了个人腰包。正是这中、小部分的不当收益,催生了社会上的仇富仇官情绪。因此,哪怕我曾经做出过不少贡献,但与社会大趋势相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魏小田恨我,他希望我下地狱。我喟然长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现在,谁见我都是一副可怜相,估计魏小田也一样。忽然,他出人意料地对我说,心中有鬼就有鬼,心中无鬼就无鬼。怕鬼是被心中的鬼害的,把心中的鬼放掉,就不怕鬼了。他把心中有鬼说得富含深意。我说,小魏,我是心中有过鬼的人,也很想把心中的鬼放掉。可现在众叛亲离,人人恨我——我知道你也恨我,我是一个被社会唾弃的人,没人同情我,不肯原谅我,我想赎罪,可不给我赎罪的机会呀。我真悔,但悔得太晚了。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将如何安放、如何解脱?谁来救救我?我怕死,我真的害怕死呀!

 

鸡鸣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诗经·风雨》,鸡鸣指1时—3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堕落也不是一夜定型的,跟韩国羲同一笼子关了两个多月时间,我知道他也有过苦难的童年奋斗的青年拼搏的壮年,可悲的是他没有晚年,连悲惨的晚年都不给。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也是这个时代的弃子。我庆幸我们这个时代终究是正义的,公私分明的,只要咱老百姓仇富仇官仇得有道理,就一定会有人替我们出头,打抱不平的。因此,我坚信正义亡不了、灭不了!

可我又在想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除了仇视还能做点什么?我是否应该拯救他,虽然消灭他的肉体将既成事实——谁也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但是否可以想办法拯救他的灵魂——如果人死了真有灵魂,一个获得过救赎的灵魂肯定比一个没有获得过救赎的灵魂对另一个世界更有意义。现在全世界都在寻找一种叫作暗物质的东西,咱们中国也在花巨资准备发射一颗探测暗物质、暗能量的卫星。既然谁都不知道暗物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怕万一物质消失演变成暗物质,那可怎么办?尤其是万一恶魔变成暗能量,那将给暗物质世界带来怎样的毁灭性后果?我不敢往下想象。我顾不得后半夜万籁俱寂人困马乏,我必须马上付诸行动,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安宁。

当我为自己觉得十分了得、非常崇高的时候,却突然显得不知所措。我问自己,拿什么拯救他呢?韩国羲的年龄可以做我的长辈,下过乡上过大学当过人类灵魂工程师,位高权重官至副市长,他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长,我一个没上过正规大学农家出生的愣头青,一个与他同样也犯了罪的恶人,有什么资格拯救他?我假寐着,像泄了气的皮球。

小魏,你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想不到韩国羲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读过鲁迅的《祝福》,祥林嫂因为嫁过两个男人,怕到阴间后被锯成两半,她向庙里捐门槛赎罪,疯疯癫癫地逢人就问: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她是一百年前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一个无知无识的农村愚昧女性形象。韩国羲是什么?他怎么着也是一个具有三十多年党龄的厅级领导干部呀!反差如此强烈的两个时代的人物,竟会提出同样的一个问题?我感到愕然不解。当我以迷惑的眼光盯着韩国羲看时,忽然有了一个惊人发现:人之将死其性相近、其习相同。祥林嫂落魄,韩国羲失魂,他现在就是一个灵魂出窍的活死人。因此,我根本没必要顾忌跟他有什么代沟、有什么距离,他当下绝对是任我说什么都肯听、肯信。

我添了底气,觉得有话题跟他交流——而且必须赶在他死之前完成交流。我要用我的长项和优势说服他,让他明白世界是物质的,而物质是不灭的,唯物主义是这个世界——包括整个宇宙的真理。

远处传来阵阵雷声,迅捷而短促的闪电把我和韩国羲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我盼望来一场真正的雷雨,一扫这燠闷的天气。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魏小田替我作了详细解答。他说,人说到底就是一具物质的躯体,除了父母给的遗传密码,统统是由自然界的物质堆砌起来的。生命开始于细胞,每个人从出生起大约拥有一千亿个细胞。为了维护你的生命,细胞什么都干,它们让你快乐,产生思想,使你站立,蹦蹦跳跳。当你吃东西的时候它们摄取养分,当你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们替你挺身而出……一旦当细胞不再被需要时,它们会接到其他细胞要其死去的指令,以堪称高贵的方式死去。大多数细胞的存活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月,每天都有数十亿个细胞为你而死,又有数十亿个细胞为你清扫它们的遗体;只有大脑细胞等少数细胞与人的寿命一样长,但每隔几天也会更新一次。细胞如果没有接到继续存活的指令,便会自己杀死自己。假如既没有按指令死去又没有自杀,相反却以疯狂方式拼命分裂和扩散,这种情况称之为癌症。细胞的繁殖主要由脱氧核糖核酸——即DNA复制来完成。如今,世界上已知的化学元素有一百二十种左右,其中天然存在的九十二种,实验室制造的二十多种——在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里都能找到它们,而组成细胞的基本元素却只需要九种左右。也就是说,如果想制造一个生命体,无论虫鸟花草,还是我们人类,只需要碳、氢、氧、氮四种基本元素,再加上硫、磷、钙、铁等少量基本化合物,按照独一无二的遗传密码配方——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上帝眼里无论动物还是植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因为组成生命体的绝大部分配方完全相同,仅有千分之一的小小基因差异——就能产生一只鸟、一朵花或一个人。生命就是这样既神奇复杂,又简洁单纯。

在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也没有必要提醒任何细胞,但它们却始终牢记使命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直至献出生命。韩市长,我们是否应该肃然起敬,向这些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细胞,说声谢谢?我嘴上说着,是啊,原来人类全靠细胞的无私奉献才能活着,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细胞真伟大。心里却对这个不起眼的农村青年刮目相看,尽管他的知识还很幼稚。我问他,小魏,你懂的东西真不少,当初为什么没考上大学?魏小田说,我偏科,加上英语太差。韩市长,你不知道农村中学的英语老师讲的都是希望田野里的英语,五花八门,出了五里地就没人能听懂。农村什么都慢半拍,城市开始为《隐形的翅膀》疯迷,我们的音乐老师还在教毛阿敏;城市开始玩ipadiphone,我们连上网还要跑镇上网吧。我们就像光着脚跑步,哪能追上四个轮子的汽车?我在农村教过书,完全能理解。我为魏小田惋惜,在广阔农村一定还有更多像魏小田一样得不到深造的好材料,他们有任何怨言都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们不是只知道工作而不需要报答的细胞呀!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为什么害怕死亡,主要是人有一种害怕去陌生地方的本能。我们在母亲子宫里待惯了,突然来到人间害怕得大哭;我们在小地方待惯了,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害怕得躲在大人身后;我们在中国待惯了,第一次出国既处处新鲜又时时忐忑;我们在地球待惯了,第一次去太空旅行全世界都为他揪心……当我们踏上死亡之路,那是一个比太空还未知的地方,能不害怕吗?细胞原理告诉我们,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诞生,死死生生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的体内发生着,是生命在新陈代谢吐故纳新,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死真的并不可怕,人死以后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是由碳、氢、氧、氮、硫、磷、钙、铁等元素构成的,死亡后我们仍然一样不少分解为碳、氢、氧、氮、硫、磷、钙、铁等元素回归大自然。作为物质的我们,仍然会以元素的形式存在于人间。

死亡并不等于终止,我们仍然可以投胎转世,获得重生。魏小田的话吓了我一跳。

“人的生命火花一旦熄灭,曾经拥有的每个分子都将被啃掉或被冲走,用来形成另一个体系。”这句话不是我说的,魏小田接着补充道,而是被称作英国最直言不讳的无神论者、牛津大学教授道金斯说的。他的意思就是原先属于我们的这些元素分解后,落在地上被草吸收,掉在水中被鱼吸收,扬到空中被鸟吸收,这样我们又成了草的细胞、鱼的细胞、鸟的细胞的微小一部分,以零敲碎打的方式组成另一个体系,是否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复活了?假如这些草呀、鱼呀、鸟呀再次被其他动物吃掉,属于我们并且同样属于这些草呀、鱼呀、鸟呀的元素或许又被转移为其他动物的体内细胞,如果碰巧被人吃了,是否可以简单理解为转世投胎——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又做了人?当然,这件事情连细胞都不知道,我们当事人更是绝对不可能知道。因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死亡之前,对草呀、鱼呀、鸟呀……以及大自然中所有的一切物质好点、再好点,因为它们或许是你的先辈或许是你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元素。

明白了这一点,我渐渐开始不再为死亡而感到害怕了,并为大自然的无所不能叫绝。遗憾的是,过去吃了太多不该吃的山珍海味、珍稀动物,饕餮鲸吞,暴殄天物,真是作孽呀!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物质跟钱一样在于运动,必须运动起来才富有生命力。魏小田说,人死了,身上的所有物质,就应该立刻完全彻底地回归大自然。过去那些帝王将相,总想把坟墓修得牢不可破,害怕尸体腐烂,寄希望于灵魂回来找到遗体好重新投胎,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实在是太愚蠢了。越是这样,越是不可能实现投胎转世的意愿。你想呀,他们的遗体最多只能被细菌、毒虫饱餐一顿,成为细菌、毒虫的体内细胞。据我所知周恩来、邓小平身后都把骨灰抛撒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他们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如今他们早已变成了山上的青松、水中的蛟龙、天上的和平鸽、地上的孺子牛……他们才生生不息,获得了永生。

提起后事,我着急了。我恐怕没人收尸,没人保存骨灰,我想向组织上提最后一个请求,把我的骨灰洒在我下过乡的村庄,让青春与我作伴。但我不敢肯定,组织上能否答应我的请求?魏小田说,如果组织上不答应的话,他帮我洒。我听了差点落泪。

雷雨像倒一样地下了下来,那么酣畅淋漓、气势磅礴,城市的尘埃和暑气被一扫而光。进来后,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魏小田借题发挥卖弄起来,下雨就是下水分子,一个氧二个氢,学名叫一氧化二氢。据测算,一场大雨百分之六十的水分子将在一至二天内重新回到大气层,一旦蒸发到天空,快至一周慢至二周内,又会以雨的形式再次下到地面……如此循环往复,数万年不变。魏小田说,人体内百分之六十五是水,现在采用火化方式处理遗体,因此不需要自然蒸发,我们都会先变成云再变成雨水,落下来滋润人间万物。韩市长,你说是不是很浪漫、很富有诗意呀?

我指着外面飞流直下的雷雨说,这么说来这场雨不知集聚了多少人类精华,要是城市钢筋水泥少些就好了,大地拥抱雨水的时候可以变得更加温柔。我暗想,快了,用不了几天,我也会像这场雷雨一样扑向大地……

心思定了人便放松,困意袭来,我对魏小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其实,天已开始渐亮。

 

平旦

 

“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

——鲍照《代放歌行》,平旦指3时—5

我好像骑在一只大鸟的背上,耳边是猎猎的风声,眼下是辽阔的花海,霞光万道,姹紫嫣红……我陶醉在花草丛中,呼呼大睡。睡梦中,我好似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喊我的声音。可我实在是太困了,想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在梦中,我又梦见我来到了东方豪园。我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最大的包厢,这里的一切我都非常眼熟。金碧辉煌的欧式装饰,满墙的裸女油画,钻石般晶莹剔透的吊灯,一张气势恢弘的大圆桌,餐桌上酒杯餐具品种繁多却摆放有序,每只红酒杯都插着用餐巾布折叠成的一朵白牡丹,其中有一只是精致的布仙鹤——这个席位一般都是我坐的。我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包间,想找到是谁请我。包厢的灯突然灭了,四周的蜡烛亮了起来。大门开处,两个仙女般的女人推着一辆餐车,裱花大蛋糕上插满了点亮的蜡烛,仙女般的两个女人一边推着车一边唱着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是我的前妻谭淑羽和女儿谭娅。我惊喜道,怎么是你们呀?谭娅说,爸,你忘啦,今天是你五十七周岁生日呀,我和妈来祝福你!谭淑羽不像女儿那么喜气,她只默默地说了句,国羲,多珍重!我的潜意识告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们母女,真的非常意外还能跟她们见面。我想对淑羽和谭娅说些“对不起”,可还没等我开口,大门外闹哄哄地挤进来一大拨人。他们埋怨道,韩市长,生日这么大的事也不打声招呼,太不够朋友啦。我连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谭娅提醒才知道今天生日。我回过头去找淑羽、谭娅,发现母女俩都不见了。包间重又灯火通明,钱春琴八面玲珑地招呼大家,张老板您坐这里,娄老板您坐那里,这个位置是方老板的,哎哟几天不见李老板又年轻了十岁,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帅哥坐我旁边吧……

韩市长啦,做生日是做前不做后啦,你应该做五十八岁生日才对啦,五八就是我发啦,韩市长还会大大地发啦!宋小圆的提议获得大家一致赞同。钱春琴立刻叫来服务员:美女,快去把蛋糕上的数字蜡烛换掉。宋小圆接着说,马上要换届啦,我们祝韩市长快快当上市长啦,那样就是副省级,真正的高干啦。我忙说,我年龄太大,当不上去了。宋小圆说,韩市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等一的好面相,肯定当得上啦。你发了,我们才能跟着你一起发啦。说着,他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我特意从瑞士带回来的,百达翡丽,百达就是发达啦。他凑近我耳朵,这款是限量版,全球没几只。方老板是做建筑工程的,我曾经帮他中过几次标,他用手机呼唤驾驶员背上来一麻袋东西。方老板踩着宋小圆脚后跟说,韩市长,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事先没准备,这点小东西请你笑纳。看着土里土气的大麻袋,我感到滑稽。方老板打开麻袋,凑近我耳朵,两百万。我一瞧,真是一麻袋百元大钞。你以为韩市长是你手下农民工呀,一麻袋东西怎么扛得动?李老板站起来敬我酒,他是一家民营制药企业的老总,我曾经帮他解决过土地指标,还想办法帮企业上市,他敬完酒,掏出一张银行卡,凑近我耳朵,八位数,密码六个8。我掂了掂,几乎没什么分量,可我心里明白卡里至少值麻袋的五倍。娄老板接着敬我酒,他是一家外贸企业老总,我曾经帮他度过资金难关,还使出浑身解数帮他斡旋企业逃税的事情,他知道我有个私生子,母子俩都想移民,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凑近我耳朵,多伦多市的房产证,母子俩的手续都办出来了,随时可以出去。我怕被钱春琴看见,随手将塑料袋往屁股底下一塞。张老板这几年做房地产生意正赶上好时光,发得跟他的身体一样胖。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敬酒,韩市长,你对我的好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你的大恩大德我铭记心头,今天是你的大寿,按说应该送份大礼,也送得起,不过我知道你们政府官员有顾忌,因此别的不送就送你一份土特产。他掏出一枚特大金蛋,恭恭敬敬放到我手上。大家十分好奇,我也好奇。有人猜,是天鹅蛋?不像。还有人猜,是巧克力?也不像。越猜越好奇,张老板,别卖关子了,究竟是什么珍贵土特产,值得当寿礼送?张老板觉得是时候了,便说,韩市长是这枚金蛋的主人,让主人敲碎金蛋告诉大家吧。我用银匙轻轻一敲,蛋壳开裂,里面藏的是一把金光闪闪的防盗门钥匙。不会是一套别墅吧?李老板果然聪明,猜对了。张老板十分得意,这是我们刚开盘的香格里拉小区位置最好、最大的别墅,唯有韩市长住才相配。李老板被张老板风头盖过,有点吃醋,张老板财大气粗出手大方,但也没必要把别墅说成土特产来寒酸我们呀。张老板不去计较,他哈哈笑道,自己产的东西统统叫土特产,我们是造房子的,在我们眼里房子就是土特产。大家评评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大家都被张老板逗乐了。没等我说话,钱春琴一把抢过钥匙,我代表国哥谢谢张老板,也谢谢各位老板啊!明年国哥生日,请大家到香格里拉喝酒。满桌皆说,好,一定,说话算数……

后面还有无数老板敬我酒,送我礼,我来者不拒,喝得太高兴了。不过,我的潜意识还是清醒的,我喝着喝着突然发现他们腰里都别着枪,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喊起来,枪!枪!!他们有枪!!!可就是发不出声,我越急越喊,越喊越发不出声音。我慌了拔腿想跑,可就是迈不开腿。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一点点朝我逼近,退了又退逃无可逃,这时天穹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你的枪呢?是呀,我也有枪,我的枪搁哪了?我拼命找拼命找——哗啦,笼子的铁栓被拉开了,我看见了法院、检察院、武警帽子上的国徽。我彻底清醒,靴子终于掉落!

 

韩国羲被叫起来洗漱。一名法警向他宣读了最高人民法院死刑核准令,他在上面签了字。一位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给他带了一身新衣裳,估计是他的前妻谭淑羽。我看她表面镇定,眼睛却是红红的。这是一个动静不大,但绝对贤惠的知识女性,我觉得韩国羲跟她还是蛮般配的。会见时,韩国羲跟她交待了骨灰的事,她噙着眼泪点头说,放心吧,我知道。会见结束,厨师送来六个菜、一壶酒。韩国羲请求看守所长,我想请魏小田陪我一起吃这顿饭,可以吗?所长跟几个法警商量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根本没胃口,但我不好意思拒绝一个临死之人的最后请求,只好陪他。

他一反以往惊弓之鸟的样子,状态十分悠闲。他端起一杯酒,跟我碰一下,干!一连干了七八杯酒。不过,他菜吃得很少。他说,我不能让这些无辜的细胞再为我陪葬。我暗想,他难道真的唯物了?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替他着急。我说,你告诉他们吧,重新调查需要时间。他说,不会影响结果的。我已经想通了,总归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我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你妻子呢?他说,前妻和女儿早已跟我划清界线,她们洁身自好,态度坚定。我没能说服他。喝完最后一杯酒,他站起身来对我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他算不上步履轻盈,但毕竟没有瘫痪着走出笼子。临别时又故作轻松地朝我挥挥手,今晚还会下雷雨,别忘了看雨呀。

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大仲马《基督山伯爵》,但我的确像书中主角邓蒂斯遇见法利亚长老那样,获得了一笔财富的藏匿之处的秘密。

在韩国羲说“时候不早了,睡吧”之前,他告诉我自己隐瞒了一笔财产,他在老支书藏新四军伤病员的山洞里埋了两百万块钱。他以为自己不会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指望着出狱后靠这笔钱来养老。这是他嗅出反腐败力度越来越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防备之举。人算不如天算,还是算不过老天啊!他哀叹自己命中注定。

我劝他,去自首吧,说不定能减刑。

他说,我贪了一个多亿,要是自首,哪怕主动交待一半也不至于判死刑。但我太相信这些老板们的话,真以为他们拍胸脯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出去天打五雷轰,不会害我的。因此“双规”后我死不认账,哪知道这些老板一进去统统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坦白交待,有的还拿出笔记本作证,何时何地送我何物一一记录在案。要是知道这些老板这么靠不住,不如自己交待还能减轻处罚。唉,我是被他们害死的。他说,现在即使把这两百万交待出去,对判决结果已不起任何作用。

我说,那你可以给你的妻子——前妻或者女儿呀。

她们清清白白,绝对不会要这笔钱。他说,不过你不要以为这钱是脏的,我之所以瞒下是因为这笔钱有我的劳动付出,这是我出书、作辅导报告挣来的,只不过有人抬轿子,付的钱多了点罢了。韩国羲感慨道,当年我们下乡你们把我们当亲人,如今你们进城我们却做得太少,你们有家不能回,有爱人不能同房……我现在已无能为力,只剩下这点小忙,感谢你最后时刻陪我。

我说,我不能要,我坚决不能要!

韩国羲说,要不要都由你定。你要是实在不想要,就去检举揭发,至少能减去剩余刑期,奖励你提前出狱吧。另外,你虽然有许多奇思妙想,不过科学是严谨的,也是深奥的,并不像想想那么简单。中国应该有好大学,否则永远出不了霍金。小魏呀,我也是二十四五岁才考上大学的,你还有机会搏一把,国内不行去国外,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必须上大学,上好大学。原以为临死之人灵魂出窍,什么都会听什么都会信,敢情我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呀。韩国羲却说,可我依然要说声谢谢,你让我想起了常识,物质是不灭的,谁也无法从这个世界带走任何东西,物质是永生的,愿我的元素变得有机、清洁、无毒,留一个清白给世界。人一旦想明白心情就会放松,他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这时,外面雷雨下得最大……

今夜已完全过去。雨后的太阳格外明妍,我看着墙上的投影,估计韩国羲已经走了。韩国羲的戏我全部看完了,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如今,两百万元的秘密唯有我一个人知道,我问自己,我还是一个仇富仇官的愤青吗?

我朝笼子外大喊起来: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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