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期  
      实力
在睡梦中舞蹈
黄伟龙

 

“那些云絮向四周拉开、汇拢,像帷幕一样,不断地拉开、汇拢,但是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光,有时候似乎有一些景象,类似于星星、岩石、森林、帆船、晚霞什么的,但都很模糊,不能朗照……”

说完这话,郑重作思索状,采衣则呆若木鸡。郑重所说的是他在“打坐”时的体验,而采衣对此完全无法产生共鸣。不是体验和共鸣的问题,郑重知道,采衣是感到害怕、颤栗、揪心。

郑重说:“采衣你别多想,我的打坐只是为了要参透‘无我’。”

采衣说:“如果郑重你都没有了,那还要我采衣有什么用?”

郑重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缓解病情。”

采衣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饭桌上。

几个月前,郑重告诉过采衣,他得了一种病,叫“亨廷顿舞蹈症”, 属于精神疾病范畴。这种病具体表现为,在他睡着的时候,只要采衣一触碰到他,他的身体立即就会奇怪地弹跳几下,后来发展到醒着、没人触碰也会弹跳——就是抽搐。开始他没太在意,问过一个当医生的朋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他去咨询了精神病科的一位专家,专家说,这就是典型的“亨廷顿舞蹈症”。从那以后,他开始练习打坐,现在他觉得,症状有所减轻了。

“打坐与催眠以及其他的心理疗法在原理上是一致的,但比心理疗法还要彻底:摒弃杂念,清空内心,无爱无恨,乃至无知无觉,一切放下。”

郑重话音刚落,身体却怪异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寒噤,而后放下碗筷,转身离去。他知道,他的身体反应,是缘于采衣的眼泪。

采衣一掉眼泪,郑重就莫名地紧张,而且无端地自卑起来。以前郑重曾小心地问,采衣你这是怎么了呢?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呢?采衣你心里在想些什么?采衣都不应答,严守她伤痛的秘密。郑重就越发地感到压抑。有一次郑重穷追不舍地问,采衣就反过来安慰郑重,说郑重你别想太多,其实我没什么事,真的,只是有时候流流眼泪,心里会很舒畅。

这也叫理由?郑重不信。

郑重不信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知道采衣流泪的秘密,就算他全知道,采衣也不会承认。退一步说,就算采衣承认了,面对事实,那岂不是更无奈。这就像郑重面对自己只有1.68米的个,他能有什么法子呢?他能拔高自己吗?能把自个拔高到1.78米吗?采衣就不同了,虽然她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可她曾经有过一个1.78的人,她就拥有这个标尺了。有时谈到哪一个男人,她会说,男人长得高大还真好看。有一次郑重就酸溜溜地说,人又不是布匹,怎么好用尺寸衡量呢?

从那以后,郑重心里管那个人叫布匹。郑重不认识布匹。布匹现在已经在烈火中化成了灰烬,可是郑重觉得唯其化为灰烬,所以布匹是不可战胜的——你或许可以超越很多人,但你怎么可能超越一个死人在一个活人心里的位置呢?除非有一天郑重也变成灰烬,采衣眼看着两堆灰烬,也许就分辨不出哪一堆灰烬更有纪念价值了。

根据采衣描述,她一开始并不是特别喜欢布匹,在谈婚论嫁的时候,采衣曾经犹豫过左右为难过,主要是觉得认识的时间还太短还不够了解还没有碰出火花,而且怀疑这种火花会不会产生。那时布匹在外地打工,和他一起打工的人回来对采衣说,布匹病了。布匹瘦了。布匹都瘦成一根布条了。那人还说,布匹是害了相思病了,布匹让来人转告采衣,他不能没有采衣,如果没有了采衣,他就没法活,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布匹说要为采衣死,采衣就感动了,采衣一感动,就感动出火花来了。

郑重说:“这种把戏也太古老了。那你见到布匹的时候,他瘦了没有?”

采衣说:“这倒是没有,那时候我不是已经答应他了吗?”

郑重又问:“你一答应他,他马上就胖起来了?”

对于这么没意思的问题,采衣不屑回答。不回答并不等于没有答案,采衣的答案,都写在她的脸上,郑重只要看看她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郑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在攻击一堆灰烬,还在亵渎曾经是火焰一样的爱情。

那以后,一切有关布匹的话题,采衣不再提,郑重也不再问,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来,就像航船绕过一块巨大的暗礁。有一天,采衣从橱柜里找出一个多年前用过的紫砂杯,说这个杯子不错,要用来泡茶。郑重怀疑地看着那个杯子,说:

“家里的杯子都用不完,干吗还用旧的?”

采衣说:“杯子好好的,扔了不是可惜了?”

郑重说:“你要总是想到旧的,新的就永远被搁置,那新的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采衣想了想说:“哦!这个杯子,是我早年参加工作时,同学送的。”

采衣说着叹了口气,郑重便听到航船触及暗礁的声音,喀嚓。郑重震荡了一下,觉得船身被擦破了一层皮。

接下来,午餐时,那个十四岁的小布匹把一张考得不成体统的试卷拿出来要采衣签字,采衣说了他几句,小布匹发起火来,把一碗饭连同饭碗摔在地上。郑重什么也没说,只是皱了皱眉头。小布匹愤怒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当手榴弹一样砰然甩响。采衣也放下吃了一半的饭,默然走了。

午餐成了郑重一个人的午餐。

晚上采衣早一点就寝,等到郑重洗漱完毕上床时,发现采衣又哭了。

采衣为什么哭?是为了紫砂杯,还是为了小布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郑重一点也不知道。一点办法也没有。郑重翻来覆去地猜疑着,就觉得有一种冷丝丝的东西,在他的心里游来游去,像一条冰冷的鱼。郑重用手替采衣抹去眼泪。一抹,觉得泪水里那种奇怪的东西透过他的手心、手臂,一直渗入到他的肺腑里去。

采衣的泪里有电!电是没有颜色的,可是采衣的电有颜色,是一种绿色的、星星点点的晶体。在夜里,绿色的晶体沾满了郑重的手指,又碎碎地挥发出去,在床上、房间里、窗口上到处游移、飞翔。这种晶体渗入了郑重的肌肤,冷丝丝的。入梦后,郑重看见有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前,然后像一片巨大的黑云向他覆盖过来……

 

清明节前两天,郑重又一次梦见了那个1.78米的黑影。郑重不认识他,但他知道那就是布匹。郑重睁开眼睛,采衣恰好也醒了。郑重说:

“我刚才做了个梦。”

采衣说:“我也是。”

郑重说:“我梦见了布匹,你呢?”

这次郑重主动提起布匹,采衣没有躲闪话题,采衣说:“我也梦见了他啊!”

两个人都觉得甚是不可思议。这样一来,郑重就想到了更多不可思议的人和事。

那天郑重看到了采衣的舅妈,也就是他二十年前就认识的那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的春梅。时间在春梅的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的大辫子还是又长又粗,脸上还是红红的像涂了脂粉。其实春梅和郑重的二姐一样,都是不施粉黛的。许是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点,二十多年来她们都是最要好的朋友。郑重想,春梅和二姐有着太多的一致性了,把她们俩放在一起,无疑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本来,郑重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采衣,他觉得这有点天机不可泄露。可是那天他看到采衣愁眉苦脸,好像天上布满了乌云,马上就要下雨的样子。他最怕的就是采衣的眼泪了。他猜测采衣是因为小布匹,小布匹天天在家玩电脑,学习成绩一天不如一天。郑重心里也很烦,但小布匹和他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把他“视如己出”,说几句好话没用,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可能打他骂他。由此采衣可能会想,要是布匹在,那该多好,要是布匹在,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呀!

郑重不想让采衣的眼泪流下来,于是决定打开话题。他问采衣: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采衣说:“不是你姐和我舅妈介绍的吗?”

郑重说:“是啊!我们见过几次面后,有一次坐在沙发上,我一摸你的手,你就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我们就发生关系了。”

“这么说我很主动了?”采衣有点不高兴地说,“好像我很主动似的。”

“谁说的?”郑重说,“是我先动你嘛!我主动,你被动。”

郑重和采衣结婚前一共才见过十几次面。每隔数日,他们认为该见见面了,于是就见见面。每次见了面,觉得该说的话不多,就互相找点话题。见过几次面后,郑重觉得按照现代人的恋爱进程,他们该接吻了,他就征求采衣的意见,说采衣,我可以吻你了吗?采衣摇了摇头,说还不行,还不是时候。可是郑重认为差不多了,应该是时候了,他还感觉出采衣摇头摇得有点拖泥带水犹疑不决,大概她也认为差不多了。于是他们就接吻了。至此,他们的恋爱程序向前推进了一步,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再下一次,采衣就勾住了他的脖子,算是嫁鸡随鸡了。那时候,他们都等待着事情顺利进展,虽然这种等待是平常、平静、平淡的,虽然没有多少激情,毕竟也是一种期待吧。可现在回过头来,他们又都觉得这未免也太顺利了,好像是没有选择的,好像是碰到谁就是谁的,一点也体现不出情有独钟的内涵。

“假如有个人,平白无故地送你一朵花,至少他会说,小姐,你很美,请接受我的花。可是,我觉得这朵花已经拿在你手里很长时间了,你没等到心仪的那个人,后来偶然见我孤独地路过,就把花顺手递到我的手里。我孑孑独行,在昏暗的路灯下,甚至来不及看清花色和送花人的脸,便欣然接受了。唉!”

这话是采衣说的。

郑重说:“怎么会呢?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天使一样,给天使送花还需要理由吗?”

往常,天使睡觉之前需要人类抚慰她的腰背,抚慰几下,天使闭着眼睛做几个温柔的动作,才安然入睡。可是这次,郑重说,他想给天使讲述自己的一段往事。天使心情不好,说:

“你的往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郑重说:“有关系,太有关系了。二十多年前,我爱过一个女孩,叫刘璇。本来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昨天我又遇见了你的舅妈春梅,我忽然明白,我的人生与你从一开始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我很爱刘璇,可是我的家人一致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都一样:我是城里人,而刘璇是农村姑娘。反对最激烈的是二姐。二姐不但自己反对,还动员社会力量来说服我。这个社会力量就是春梅。春梅和二姐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又是中学同学,后来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两个人好得形影不离。春梅说,郑重啊,你二姐的话是对的,你想想看,城镇跟农村有多大的差距啊,你要不是城里人,当兵回来能安排工作吗?你二姐和我要不是城里人,能参加招工考试吗?且不说城镇居民有粮、油、布票等许多好处,就算这些都不重要,但是按照国家政策,将来你的子女户口要随母亲,那你将来的子女就是农民了,这总是大事吧?春梅又说,当然我们知道你有爱情,但如果你放下刘璇,跟别的女孩也一样可以有爱情啊,你说是不是?

不是。这是什么谬论啊,居然认为爱情这种精神产物跟粮油有关,更可恨的是,居然以为爱情可以爱过一次又一次。我有点看不起二姐和春梅,进而有点看不起招工考试,像二姐和春梅这样的爱情觉悟,怎么可以让她们考上呢?

既然二姐她们不懂爱情,我也不想跟她们计较,只要我和刘璇懂就行了。

那是1987年的冬天,南方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村庄、田野、房舍、树林以及所有纵横交错的电线,都被大雪覆盖得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整个大地充满了灵气。那场大雪把我跟刘璇分开了一个多星期。我天天在门口看雪。我看雪,心里想着刘璇。我觉得,空中那难分难解的交缠,地上那难以言喻的柔软,眼中那无以复加的洁白,都是我们爱情的誓言。凡有眼的,都当看见;凡有耳的,都当听见。

雪稍停了,我带上一把气枪,到树林里去打鸟。在千山鸟飞绝的雪野里,连一根鸟毛也没看见。但我在雪地上不停地走。走着走着,我的心里走出了一只洁白的雪鸟。我和心里的雪鸟不停地说话。雪鸟就有血有肉了,雪鸟就羽翼丰满了,雪鸟就栩栩如生了。我的雪鸟名叫‘刘璇’。可是,我的雪鸟却在半年后夭折了。没有经历什么风刀霜剑,也没有任何暗礁险滩,就是这该死的暖融融的太阳,无端端地把一只雪鸟晒化了,只留下了一滩覆水难收的痕迹。

我开始写日记。我的日记里都是刘璇——我写日记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此后每年写一本,共写了二十本日记。

半年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小镇的一个小工厂里。小镇比较远,我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请刘璇看电影。可是刘璇对看电影好像不是很积极。有一次我约好了刘璇,下雨了,刘璇竟没有赴约。我在电影院门口候了一夜,差点就站成了一块‘望璇石’。我责问刘璇为什么失约,刘璇说,不是下雨了吗?再说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傻呀!

我的天!这就是刘璇对待爱情的态度?

我心里很乱,很苦恼,于是就不断地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地跟刘璇计较、理论、怄气,直至争吵。后来刘璇受不了了,她提出了分手。她说郑重,我只有一件事情对不起你。我问,你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呢?刘璇说,我不该和你做了那事。我说,那又怎么样呢?刘璇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这样吧,我把今天晚上再给了你,过了今夜,咱们各走各的路,不过你得答应别把这事说出去。

没办法,我虽然舍不得刘璇,但也舍不得刘璇许诺给我的最后一个晚上。

刘璇离开了我,有人问她为什么离开,刘璇说,郑重这个人太不现实,谁跟他都没法过。刘璇还说,谁跟郑重结婚都得离。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刘璇是对的。你也知道,后来我就像刘璇曾经预言的一样,那就是,结婚——离婚。

没有了刘璇,我也就没有了爱情。后来我虽然结了婚,可是心里却没能把刘璇放下。我常常梦见刘璇。梦得多了,梦就失去了梦的功能,后来一梦见刘璇,我马上知道这是梦了。我拉着刘璇的手说,我告诉你刘璇,这是梦啊,梦醒之后,你也别离开我好不好?刘璇说,好!我不会离开你的。

刘璇就是刘璇,刘璇看电影也失约,梦里明明白白说过的话,也全不守信。

不过,有一次我做了个非常奇特的梦,梦里的人不是刘璇。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不是别人,那是你——采衣!

我觉得,我的人生经历,自始至终都是无法改变的。为什么呢?关键在哪里呢?关键就在于你的舅妈、二姐的朋友,那个大辫子春梅自始至终的存在。二姐和春梅从小是同学后来是朋友再后来是同事,这是不能改变的;现在回过头来,我跟刘璇的分手其实只是时间问题。我要么跟刘璇分手,要么跟刘璇结婚,然后再离婚。既然我没能跟刘璇结婚、离婚,也就得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离婚,总之,因为我年轻时过于计较的脾气,我肯定得经历一次离婚,我无法逃出刘璇的魔咒。”

 

采衣说:“为什么你要说这些?我们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

郑重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是要离婚的,而你的布匹也是要化为灰烬的,那么,你舅妈和我二姐的存在,以及她们自始至终的朋友关系,就注定了她们要为我们牵线搭桥,也就是说,你和我是必然要走到一起的。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这一切都是天意,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没有必要沉湎于过去,徒增烦恼。你说呢?”

采衣目瞪口呆,她好像被这一番推论吓傻了。

郑重说:“所以采衣你有什么委屈呢?因为小布匹是没有委屈的啊,你想想看,在家里他是第一位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如他不高兴想摔饭碗,就可以摔饭碗;再比如我们正在使用电脑,他一回家,一走到电脑前,我们谁都得站起来,让给他打游戏。你说,他有什么委屈呢?所以采衣,你又为什么要感到委屈呢?”

郑重的本意是要安慰采衣,可是他没料到,采衣顿时泣不成声。采衣的眼泪像黄河决堤,一下子汹涌澎湃,恣肆汪洋。郑重最怕采衣的眼泪了,更何况是这么多的眼泪?郑重一边在黑暗中给采衣拭泪,一边想,一定是布匹,一定是布匹打开了堤坝的缺口,让他和采衣在堤坝下无辜受伤。郑重想着,就有一种冷丝丝的感觉渗入到他的心里,然后他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晶体,像一大群萤火虫儿在黑暗中飞来飞去,忽明忽灭,游移闪烁。在这些绿色精灵的引导下,恍恍惚惚之间,郑重看到了一条水渠和一个女人。这条水渠郑重以前从没见过,水渠里的水清亮亮像一面镜子。这个女人郑重也不认识,因为她只是一个侧影。背影说,我叫采衣,我是你的妻子呀!

随着“呀”的一声,采衣飘入清可见底的水渠里,和水一起流走了。

郑重问:“采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面善?”

采衣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有一点点哦!”

郑重问:“你可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采衣说,不记得了。

“这就对了,”郑重说,“我们梦里见过的呀!”

“不会吧?”采衣说,“这么玄乎!”

“见过的,一定见过的。”郑重一边回忆一边说,“啊对了!那是1988年,这个梦,就记在我1988年的日记里。那一年我每晚等着刘璇到我的梦里来,等着等着,没料到却与你在梦里邂逅了。”

其实几个月前,郑重就对采衣说过,他说他做过一个很神奇的梦,梦里有一个女人,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自称是他郑重的妻子。但郑重记不得那个名字了。现在,郑重忽然想起来了,记得真切了,那个名字应该就叫采衣,而这个神奇的梦,则记载在他1988年的日记本里。

为了确证奇迹,郑重去了书房,要去寻找日记。

采衣跟了过来。

“郑重你别找了,我相信。”采衣说。

郑重说:“不!我要找,这有多神奇啊!我一定要找出来,你想想看,这有多神奇啊!”

那一大叠日记本,花花绿绿地堆放在书橱的最下面一格里。

采衣说:“郑重,别找了,真的别找了。”

但是郑重蹲下身来,开始一本一本地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日子。每拿出一本,他就打开扉页看看,因为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着特定的年限。郑重记得相当清楚,从1986年开始写日记,他一共写了十九年零一个冬天,二十本日记。第一本应该只写了四分之一光景。

1986年的日记很快就找到了,果然只写满了开头的一小部分,后面全是空白页。这证明郑重的记忆没有发生任何差错。接着郑重开始找他的1987年,也很快就找到了。郑重接着找,一边找一边激动地说:

“快找到了,就快要找到了。”

采衣在一边说:“真的别找了郑重,我真的相信你。”

但是郑重还是在找。郑重说,1988年呢?我的1988年呢?

郑重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没找到他的1988年;他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的1988年。最后,郑重更加仔细地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事实是,郑重的日记只有十九本,每一年都在,唯独不见了1988年。

“我的1988年呢?奇怪了。”郑重怔怔地站起来,喃喃道,“真是奇怪了。”

采衣站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背,说:“郑重,真的别找了好吗?”

见郑重还要坚持,采衣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正是郑重1988年的日记本。采衣告诉郑重,几个月前她听郑重说起那个神奇的梦时,就翻看了这本日记,并把它藏了起来。

1988年的日记里没有那个梦啊!”采衣说,“再说了,就算有,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呀!何必跟一个可有可无的梦过不去呢?”

 

没有了1988年的梦,郑重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好没来由,就好比一篇论文没有了论据,一部小说没有了主题,一具躯体没有了灵魂,一个叫郑重的人突然失去了地心引力,轻飘飘浮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前一天是周日。早餐后,郑重忽然说要整理一个文件,是一份什么样的文件呢?他没说,意思就是,他要用一用家里的电脑。可家里只有一台电脑,小布匹天还没亮就起来打游戏了,估计是一款大型游戏,打得噼里啪啦热闹非凡。八点半,采衣对小布匹说,别玩了,叔叔要用一下电脑。小布匹头也没抬,说等一下,再玩五分钟。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采衣又说,好了,别玩了。小布匹说,吵什么吵,一下就好。这一下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午餐时候。吃饭时采衣再一次说。小布匹说,好了,下午不玩了。

这台电脑买来一年多,郑重和采衣基本上没用过,等于是游戏专用电脑。当时买这台电脑也是因为小布匹,因为他每天去网吧,常常玩到三更半夜。采衣说,老去网吧不好,我们看不住他,况且也不安全,不如给他买台电脑,限时给他玩。郑重没说什么。电脑有了,却根本无法限时,每天玩到深夜,有时竟达天亮。而且小布匹玩游戏要把音量开大,郑重夫妻夜里睡觉,隔壁的电脑房砰砰嘭嘭的像一个厮杀无休的战场。不仅如此,这台电脑是不能关机的,小布匹每次用好,去学校上学了,只关了显示器,主机必须得开着,因为他人虽然离开,游戏还在继续进行。所以这台电脑老是坏,三天两头请人检修。

饭后,郑重坐到电脑前,刚打了一行标题,小布匹又来了,说电脑里有个什么东西,他只要看一眼就好。郑重只好站起来。郑重说,要不然,我去单位做吧!采衣这时也站在一边,问小布匹到底怎么回事?小布匹说,那不用,我五分钟就好。郑重再不说什么,回到自己房间。

郑重在县文联上班,单位离家有六公里,自己没车,要去得去挤公交。他带上U盘,打算走。可这时小布匹却在隔壁喊,我马上就好,马上!

郑重又等了一个半小时,隔壁却只有一如既往的砰砰嘭嘭之声。他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闯进电脑房,沉着脸问小布匹,你到底能不能停下来?!

小布匹看着他的脸,站起来,扯下键盘的电线,使劲摔到地上。他的力气不小,“啪”一声,键盘断成两截……

这晚,郑重不肯上床睡觉,独自在卧室的沙发上盘腿端坐。凌晨时分,他仍然坐着,但脑袋低垂,已然睡着了。采衣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说:

“上床睡吧!”

就在这一刹那,郑重的身体突然弹起,直立在地上,而后仿佛全身的关节和筋骨都在扭动,并且手舞足蹈。虽然只有郑重一人在“跳舞”,但郑重分明觉得,灯影下仿佛鬼影幢幢,如群魔乱舞,其“舞姿”说不出的古怪、诡异和恐怖……

后来郑重安静了下来,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今天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其实也是常事,他知道,采衣不会太当回事,更不会想到,他决定离开。后来他听到了采衣轻微的鼾声,心里的歉意便如浓云密雾般弥漫开来。

郑重是个文人,他想让自己走得干干净净,所以只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十个字,钢笔草书,写得龙飞凤舞:

落花付流水,春梦了无痕。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