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期  
      双重观察
我的朋友王威廉
草白

 

在没有认识王威廉之前,我还以为他是个中老年作家。他的作品带给我强烈的撼动,既好读,又有思想性。那些思想似乎是由一个精致的容器来盛放,而不是任它自由地飘忽来去或者存在于抽象的时空中。那个容器当然就是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从这一点说,王威廉是一个以虚写实的高手。

那篇充满惊悚气息的《非法入住》被我在一个深夜读完。有种强烈的窒息感,感到随时要昏厥过去,觉得自己就是那小说里的人物,弱而渺小,像蚂蚁那样被挤到角落里,随时可能被碾死。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那个小说,我都不能摆脱那种溺水者的感觉。

后来,我陆续找了一些别的作品来读。当我从他的作品中打算寻找到明显的创作倾向和写作标签时,又觉得茫然。因为他根本不是那种可以用一两句话来概括的作家。当然,他的写作不是篇篇精品,但无论哪一篇,都展示了(或试图展示)他在人性某一方面的思索深度。

那时候,我还没有把“王威廉”与那些小说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小说的作者,那个叫王威廉的人,会成为我的朋友。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写小说。那些白纸上的黑字,我个个都认识,可一旦它们以奇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却把人惊得魂飞魄散。

我通常是个无聊的人。每读到一个喜欢的文字,总会无聊地描述那人的长相。这个叫王威廉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像卡夫卡那样吗?面孔清癯,颧骨凸显,眼神寒澈,看人的时候显得紧张、神经质。还有那对耳朵,形状尖利,轮廓外张,像灵敏的触角。好像一个写出这类作品的人,其长相也应该有奇崛、不凡之处。

忘了是怎么认识王威廉的,大概是被莫名其妙拉入的一个QQ群里恰好有他。平时大家也是不怎么说话的。那天当然是个好日子,聊天室里,有人忽然心怀叵测地尖叫一声,啊啊,我们的威廉王子要结婚啦!随即,有人配发王子婚礼大典的照片。有人撒花,有人鼓掌,有人欢呼。群情沸腾。他们说的当然是遥远的英国王室里发生的事情。

可是,谁让他叫这个名儿,这样难得的机会又怎能放过?不用说,大家尽情调侃,种种玩笑,恶搞,皆大欢喜。

王威廉有什么反应呢?

我忘了。反正,聊天室是看不到人的反应的。当然,他定然在那个南方城市里发出爽朗的王威廉似的笑声。他似乎在说:嘿嘿,你们这群小孩子,随便你们怎么闹,反正我不生气!

确实,王威廉不生气,也不说过激的话,他是一个稳重的人!

也就从那会儿开始吧,我认识了一个叫“夜不寐斋主人”的人。他以目光忧郁、嘴含烟斗的加缪为头像,当“加缪”滴滴滴地叫起来的时候,对话框里常有惊叹号和爽朗的笑声随之传来。此人就是王威廉。蝙蝠一样惯于夜间出没,飞檐走壁,与我的作息时间很不符。

但有一个夜晚,我们好似在深暗的海底交谈。具体谈了什么,早已忘了。我们大概聊到了余华——王威廉的文学偶像之一,在我所住的小城逗留过,从此坊间开始流传他的八卦事迹。

我认识的那个文联办公室里嗜饮的老先生,就是余华的发小,海盐时期的邻居和故交,每说完一件隐秘事,总不忘叮嘱一番:

“这个是超级秘密,不好告诉别人的噢。”

“好的好的。”我一边答应,一边暗笑,当然没听他的,事无巨细,一股脑全倒给了这个余华的超级粉丝。

“真好玩。你们那里的人可真牛啊。”每听到什么,我的朋友王威廉总是这么说。他对我道听途说来的这一切,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当然,也有可能是礼貌使然。不过,他对余华的热爱倒是真心的。

我似乎看到了他说那些话时的神态,“你们那里的人可真牛啊。”然后是,“哈哈哈。”我因此逐渐了解并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和对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他对纷攘现世里发生的一切总是充满着无限的热情,这种热情或许就是小说家认识世界的好奇心吧。不用说,他的这种好奇心也感染了我。

王威廉的照片大都以大海为背景。或者说,他愿意与海一起出现。他的故乡没有海,那是一片干旱的戈壁滩,好像他两三千公里的长途奔波就是为了离海近些,更近些。他要住到海边。

海边的王威廉,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脸型圆润,肤色偏深,头发细软,微卷,穿一件咖色夹克。眼睛不看镜头,偏斜着望向远方,眯着眼,倒有点像《牛虻》里的亚瑟——是我曾见过的那个版本里的亚瑟;但是没有强烈的忧郁气质,也不紧张,倒是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这老成中又略显茫然。

在海边的人,很少不流露出这种表情。

我慢慢接受了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我的朋友王威廉。王威廉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像混血儿的名字,又好像是崇洋媚外者取的笔名。这当然是真名,他也不是什么混血儿。据他说,此名是祖父为他取的,取自明清官吏引以自戒的座右铭“公生明,廉生威”,这么说,这更像是一个法官的名字,而不是作家的代号。

不管这些啦。反正,我已经认识王威廉了,并开始读他的另外一些作品。显然,他是那种具有鲜明辨识度的作家,一开始便建立了自己的风格,至少是明确了方向,再通过执着而强烈的书写确认,持续不断的心灵拷问,他更多的是在灵魂上打开缺口、留下印记,而不是在纸上。

他读过那么多书,好像他的脑袋里有一座图书馆。而他自己,就是一枚书虫。或许,他最崇拜的人是博尔赫斯吧,那个把天堂想象成图书馆模样的阿根廷作家。

王威廉在大学里学的是人类学,据说那是一门介于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大学科。所有的学科都有相通之处,都是人对世界的理解和表达。那么在王威廉的小说里,他又是如何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的?

布罗茨基在《小于一》里谈到:这世上大致有两种作家,第一种是大多数,他们巨细靡遗地复制现实;第二种是少数,他把自己或任何别人的生活视为一种测试某些人类特质的试管,测试这类特质在试管里极端禁锢状态下的保持力……这种作家不会给出很多细节,而是会描述他的人物的状态和心灵的种种转折。

我感兴趣的当然是布罗茨基所谈的第二类作家。他们不是复制现实,而是描述人物内心的风暴,是先验的,自省的,超前的。是强烈的发现和预兆。我的朋友王威廉就是布罗茨基所谈到的第二种作家,我自己分明也对第二种作家更感兴趣。

或许,我们都是想成为少数的那一类。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对他的作品如此感兴趣,实在是因为那里面蕴藏着我的渴盼、梦想、希冀和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换句话说,我也想写出那样的文字。

当我读到《倒立生活》、《我的世界连通器》和《市场街的鳄鱼肉》这些诗性小说时,更感到了强烈的震撼。这些作品和别人的作品太不同了,它们充满了想象力,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写出的那种特异质地的作品。在《倒立生活》里,王威廉让一个叫神女的女人住到天花板上,只因为那个女人流产了,而医生说,这可能是重力作用的缘故,而人要尽可能少地受重力的影响,最好当然是住到离地面远的地方。

且不管倒立生活之于现实及精神世界的意义,一个作家怎么让他的人物顺利正常地住到天花板上并让读者信服,以其为真事(毕竟人不是蝙蝠也不是老鼠),这才是重点。王威廉充分调动了物理学方面的知识储备,运用滑轮原理,让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硬是住到了天花板上,过起了倒立生活。读完小说的好几天,我的脑子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地面与天花板之间上上下下,身轻如燕。

有一次,我甚至梦到自己成为那个女人。

而那篇《市场街的鳄鱼肉》,更是荒诞离奇到让人诧异的地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王威廉说,我的这些小说看似荒诞,其灵感却是来源于现实生活。这话不禁让我浮想联翩。那么,《市场街的鳄鱼肉》是不是他某次菜场经历的结果?而那篇《我的世界连通器》又是在哪种情景下创作出来的呢?

好吧,我看他的小说,只觉得那个文字的世界真奇妙。看着看着,我也跃跃一试,很想亲自创造这么一个世界出来。

王威廉的小说给我的启示是,什么才是好小说,好的小说就是要呈现人类精神和灵魂的困境。当我阅读那些小说时,总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好像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眼睛正从高处往下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移开过片刻。

有人说王威廉最为文坛熟知的是两副脸孔,一谓荒诞,二谓灵魂,它们在其小说中都构成了叙事系列。然后,他们把他的写作称为“逆时针写作”。

在此,我忽然想起一个词语,漩涡。

王威廉的作品节奏缓慢,整体上的那种悬念和驱动力,就像是水波里翻滚搅动的漩涡,所不同的是,它是缓慢的持久的,慢慢地,一点点地,把人心搅得不安,使人深陷其中,深感惶恐。当获知真相的那一刻,整颗心早已紧紧揪作一团。

他擅于设置情境,铺垫情绪,把读者慢慢引入其中,进入一个个非现实的空间里,随后,冲突和障碍不断发生,并不断得到解决。这个过程给人一种猛烈的撼动,甚至有种连根拔起的感觉。

王威廉小说里出现的事情或许是荒唐的,荒诞的,但是,一旦经过灵魂这个过滤器,一切都符合古老美学的准则。灵魂享有自由,尤其是游离于躯体之外的灵魂,比携带肉身状态时,更能方便地想象。

有时候,我觉得王威廉有一颗比别人更加硕大、沉重的灵魂。是灵魂,而不是思想。它时刻在进行着创造活动。它有不确定的路程、行迹,它在游荡;它沉重如铁,轻盈如风,有无穷的穿透力。

我们于2011年在网络上初识,期间无数次笔谈闲聊,切磋技艺,交流心情,一直到2015年夏在《文学港》杂志社举办的小说笔会上,才君子相见,故人重逢。

这一次竟然是在海边,是王威廉喜欢的大海。

直射无碍的阳光,成群结队的海风,破败荒凉的旧厂房,腥寒的海风,扑上崖壁的海水……这一切,太像文学作品里所蓄意描写的,一处荒僻干燥的现实场景,也是某种粗粝环境的隐喻。

可是,在海上,在深碧苍茫的东海之上,我们闲聊,欢笑,沉思,默想,并且,轮流做船长。就像一个梦,在另一个梦里实现了。

“大海,多好啊——”在敞开的船长室里,我的朋友王威廉把着船舵,就像一个真正的船长那样,目视前方,双眸苍茫,海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

有一刻,他闭上了眼睛。他或许想到自己的千里跋涉,从大西北的褐黄奔向南中国海的湛蓝……大海就像一个盛放灵魂的器具。永恒,动荡,给人不确定感。大海,还让我想起那只叫精卫的鸟,想起人鱼的眼泪和塞壬的歌声。它们散发出自由的气息,同时也是死亡和禁锢的气息。那也是王威廉作品里的气息吧?可是,大海到底是什么?那静谧渊深又无限动荡的海水深处,无数微生物朝生夕死的地方,又能给人何种启示?

我们在海边拍照留念。身后,那一条条一根根缠绕着黏连着的海带,躺在石板上,悬在竹竿上,随意摊放在沙石上,无遮挡地任炎热与风将自己逼干。它们是大海的赐予,也是岁月的馈赠。

这一次,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朋友王威廉。我们在海边待了两天,聊了许多,却没有因此而完全了解。他的作品与他本人,我只能以不同形式去接近,熟识,却无法知道更多。

就像我无法认识真正的海。

现在,我们分别已经半年多。我时常阅读他的文字。他新出版的小说集《听盐生长的声音》被我在火车上仔细地看完了。在延续之前诡异、神秘的书写气质的同时,我似乎读出了一份深情。一种人心的轻微颤动。他对爱,语言,记忆,存在等永恒之物的关注,呈现的是幽暗之物的生长及碎裂过程,让人看到在人性的渊深及裂缝中仍有希望生长。这与我之前的阅读感受,有所不同。或许,每每读别人的书,我们读到的不过是自己。

《北京一夜》中对爱的理解让我感到温暖。想起一年前,我们在《文学界》杂志上做过的一期访谈。威廉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我始终没有忘记,我们写恶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发现善,是恶的浓重加重了善的价值。没有足够的恶,我们就会太轻浮,无法深刻理解人类无助的处境。”

当时,我被这句话震了震。

或许,了解别人的最大目的,还是为了更深地了解自己吧。很高兴在文学之路上,遇到这样一位温暖的同伴。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我的朋友王威廉在说:“哈哈哈,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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