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实力
平台之治
吴江辉

 

 

看见楼下社区大妈鬼鬼祟祟地投放鼠药,我又想起那次与老鼠的斗争。那时,前年夏天吧,我刚退休。

 

老鼠出现时,我和女儿正站在平台上看一只白鹭从江对岸飞过来。这个时候的太阳还很亮,还不能被叫作夕阳。天空中很平静,鱼鳞云开始集聚,像是白鹭飞过太阳,闪亮透明的翅膀把阳光扇出了涟漪。白鹭有意降低高度,让我们看得清楚它捋成一束拖在身后的饰羽。我对女儿说,一般它都会在小区后面的山上作短暂驻留,梳理梳理羽毛,摆出许多不同的姿势,让那里的几个老年人拍摄和夸奖,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女儿不喜欢动物,眼睛早就不在白鹭身上。

因此,女儿先看见了老鼠。她发出惊叫的同时,我也看见了,一只老鼠,比猕猴桃稍大,从女儿的脚后跟斜刺里蹿出,跑进储物的小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觉得它是故意的。我们站在平台的中间指指点点,身体也不是伫立不动那一种,眼睛的余光正好飘落在墙角和平台四周,那些地方正是老鼠通常出没的路径,何况平台一共也就这么三四十个平方,如果有风吹过来一根麻雀的羽毛,我们一定也会有所察觉;但我和女儿都分明看到老鼠就是从我们脚后跟出现的。那么这之前它在哪里呢?是我们走上平台的那一刻从家里跟出来,还是在菜地里偷吃,抑或从隔壁人家越墙而来?现在它进入了储物间,好久了都没出来。显然它这是把那当作了自己的家。我心里笑了一下,莫非刚才它早就站在我们身后,听着我与女儿的说话,这样露一脸有它的政治意义。要不然,这一露实在凶险,这一蹿也大不妥,以老鼠之狡黠不会不知道它进入了险境和绝路。

白鹭过江之前,我们在说这个平台。女儿准备买房子,意向小区还没开工,从平台上看过去,描述起来可以更有立体感,周边环境也一目了然。女儿也想要一个屋顶,她说喜欢蜷缩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看书。她非常羡慕我们这个小区的环境,我最满意的也是这一点。

房子是前几年从一个老干部手里转让过来的,听说他们儿子也在省里当干部,不知什么原因,急于出手房子。当时,我们之间还有两万块的价格分歧。最后一次谈价就是在这个平台上进行的。老干部约我过来,说他夫人不在家,我们两个再聊聊。老干部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跟以前电视上看见的不一样,但怕老婆。这个女人我也怕,一个退休会计,说话语速极快,心算也很好。一个关于价格的几则混合运算,我还在脑子里摆第一步算式,她已经说出了最后答案,弄得我这个将要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只有唯唯诺诺,但心里又惟恐吃亏。那天,我和他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十一楼,不高也不低。平台的一边有四五个平方的园地,地上种着许多花,中间是个造型别致的夜灯,花是弧线状分布的,几种花层层环绕,如灯塔流出的七彩光芒。我不敢多看,但还是不时地流到眼睛里,一晃一晃的,晃得自己很局促。另一边,就是东边,木质大花盆里攀上来一枝葡萄,葡萄不晶莹,还未成熟身上就起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想一定很酸。面前是宽阔的浦阳江,应该说是三条江,在房子西侧不远处汇合在一起,然后缓缓东去。小区后面是一座小山,山虽小,却是实实在在的山,不是堆起来的园林构筑。树木高大茂密,夹竹桃从墙北开进墙南,樟树直接把身子探进小区,枝桠撩到了四楼人家的窗台。老干部说,依山傍水的小区在我们这个城市只有这里了,独一无二。“依山傍水……”他陷入了对依山傍水丰富内涵的陶醉中,双目微闭,气息均匀,面色红润。于是,我悄悄地站起来。“确定了,”我说,“两万块钱就当是买环境了。”临走,一只老鼠沿着花圃悄声走过,进入左边角落一个小栅栏门,我和他都看见了。他顺势向我指指:“那里是种花锄地的东西,送给你。”

到现在,这两万块一直是妻子数落我的经典案例。

搬过来以后,平台花圃被我们改造成了菜地。不是我们没有情调,不懂享受,是根本就伺候不了。四季花开,不是一班人马的演出,而是一茬接一茬地演。而且,植物也一样,一旦被人宠着捧着,就娇贵得死去活来。还是简单点:种菜。教小学数学的女儿都说,蔬菜瓜果,你只要当它是花,一样依山傍水,春暖花开。

花改菜的那天,我就在储物间里遭遇了老鼠。我躬身低头,它昂着个头,眼睛直视我。我跺跺脚。我也不知道自己跺脚的目的,是强调主人身份,还是要赶它出去?我退回到平台上,老鼠也已在平台,伏在菜地边沿。我在它身边不远处又跺一脚,老鼠吱地叫了一声,蹿回储物间。我哭笑不得,搞不懂它为什么还要蹿回去。我的意思是它应该蹿向隔壁,隔壁房子没有住人。我没有再驱赶,老鼠是狡黠之物,它既然过得去,也一定回得来。

老鼠不可能听懂我们之间的全部对话吧?我和女儿刚才聊了平台的产权。女儿问我这部分是否拥有产权,我说反正不属于人家。我对平台很满意,晒衣、堆物、种花、养鸡、打太极拳,想什么都可以,更好的是人家进不来!女儿笑说,这太好了,花最少的钱占有最大的空间。我认为我们的权属观有点可笑,我们总喜欢对拥有产权的地方进行建筑封闭,做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把自己放进去。这是谁占有谁呢?女儿笑而不答,忽又指向储物间,“喏,这间鼠屋也是封闭的。成精了,花两万多块给老鼠一个家。”拉开大门,很响地向楼下喊:“小林,你与爸爸来把老鼠消灭掉。”哐当一声回屋了。

储物间是两户平台的间隔,既作墙用又可储物,各占一半,约莫两个平方。住了几年了,莫非老鼠真把它当成了家?占有式的?好笑!小林是我女婿,郊区的一个小公务员,他一般在家务问题上都装聋作哑。他没上来,我也没有依照女儿的话去灭鼠,脏和危险不说,我们家不是孤立存在的,打不完轰不光。

回屋时,我又到储物间前跺跺脚,敲敲铁栅门,逗逗它。

 

 

我与老鼠之间的直接争斗,源于几株毛豆。我只知道它吃黄豆,不知道它连带荚的毛豆也吃。我不清楚它什么时候学会了剥豆。毛豆是楼下老张推荐给我种的,豆苗也是他从乡下亲戚家带来,一共五十株。“毛豆好种,不吃肥料,还能改良土壤。”老张说。搬到这里以后,我们每年都种菜。春夏一季,秋冬一季,时令蔬菜,基本自给,打旺时还有少量分赠楼下邻居。我以种花的心思伺弄瓜菜,平台上也充满生机,番茄开小黄花,辣椒开米色的花,茄子开紫花,仲夏天里它们都俏丽动人。葡萄留下的旧物,正好种了丝瓜、葫芦,如此绿荫在我眼里照样入诗入画。今年的地里,谷雨时节种了黄瓜、茄子、番茄等,这几样很家常,所以年年保留。只是地的里侧外侧变换,一年一换,也算轮作。老张提醒我种些毛豆,生物性地改善一下因有机肥缺失而日益贫瘠的土壤。

这五十株毛豆,老鼠到底怎么看?事后细究起来,归根结蒂还是菜地甚至平台这块飞地究竟是谁的地盘问题。我以为对于平台,我有绝对的使用权,而别人则不;当然老鼠我没有想到过。老鼠呢,难道以为它才是实际占有者?这不可能,我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老鼠也会有关于权属的主张。大概前任主人对此比较淡漠,所以人鼠之间尚没有冲突。

我从来都没有要把老鼠赶尽杀绝的意思,前几天我就不仅知道它的存在,而且知道它干过些什么。我在点数茄子的开花结果情况时,在茄树下看见过几个豆荚。我没有作声,妻子女儿都怕老鼠,恶心被它碰过的一切东西。因此,我有所保留,我想少吃点没关系,断了它这点口粮,它有可能会钻到家里来,那样更糟糕。说不定就是我的这种优柔鼓励了老鼠的贪婪。

星期天上午,老张抱着他的“小囡”来串门。老张是上海知青遗民,知道得多,也善于表达,诲人不倦。一上午我就听他讲话,话题很宽泛,夸我外甥可爱,夸我生活规律,谈他自己的知青罗曼史和如今的退休感受。话题一直在一个很开阔的地方奔走,信马由缰。忽然,他怀里的猫悠扬地叫了一声,猫脸向着他的下巴媚媚地看。老张轻抚一下猫头,马上站起来,说:“哟,快吃中饭了,我们家小囡在催我了。侬看侬看,现在这些小东西比人都要聪明。”说着转身要走。我却突然想起毛豆可以采摘了,要在老张面前炫耀炫耀,以示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嘱托和期望,二话不说,拉着他上了平台。

我们共同见证了老鼠的恶行。起初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抑或刚好外沿的几株不长豆。豆枝豆叶都好好的,就是不见了几天前嫩生生的豆荚。我激愤地拨弄豆枝,找寻残存在枝头的豆荚,老张也看到了枝叶下一堆一堆的豆壳。“给老鼠吃了!”我摸摸身下的豆枝,问他还能再长出豆来吗。老张说:“拔了吧。它们已过季了,即使再长出豆来,也轮不到你吃,你平台上有不止一只老鼠。”我心里升起一蓬火,却又没处可以点燃释放。我知道有老鼠,感觉很讨厌,也一时奈何不了。看着他怀里的猫,我顺势逗他:把你的猫借我两三天用用。他忙不迭地逃回屋里,不停地摇着头。我追过去说我又不会虐待它的。他抱紧了猫,把它藏到离我远点的身子的另一侧,继续摇头,“不不不,与老鼠在一起,我家小囡要学坏的。”夺门而去。

晚上,我去平台上练太极拳。昏暗的夜光下,我正一个人迟缓地摸索,忽听得身后噗噗两声,有小物坠落菜地。我知道是老鼠,忙快进到下一个动作,后坐,转过身去。两只老鼠已蹿回墙上,在往屋顶逃窜时,还身子一蹲,四只眼睛向我一瞪。夜色迷蒙,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神。我的眼光自然下落,落到储物间的铁栅门上,却又看见一只老鼠。它半个身子伏在门框下沿,两只前爪不急不忙地在脸上抹,一上一下,如在洗脸,也如做着一个云手,连绵不断。刚才逃走的大概是它的邻居,可能是应邀而来一起大啖毛豆的,也可能是不请自来的抢夺者。那么,它们的眼神必然充满了遗憾和怨恨。储物间的老鼠则从从容容地和我打照面,眼睛直视着我,如在等我出手过招。难不成它真以为它是这个平台的主人、所有者?我真觉得有点可爱了。

但是,很快,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可爱,甚至有点可恶了。它远不是我原先理解的狡黠。

第二天一早,我去摘茄子,发现茄子被吃!又是老鼠。我不认为它是饿极才吃的,我们年年种茄子,老鼠年年都在平台,但从来没有如此作恶过。它先把茄子摘下,剖腹掏心地吃,留下厚厚的一层皮,再把茄子残骸堆放在一起,强化一种效应。我心里很不舒服,自然想到了驱赶。于是,我放了两张粘鼠板,粘板中心很俗气地撒了几粒外甥在吃的小青豆。

放个粘鼠板,往深里想还是玩玩的,类似恶作剧。你让我没收成,我让你走不了。谁叫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等我想起平台上安有出气的东西,想到要去验收成果时,女婿从平台上摘葱下来,报告说,老爸被老鼠玩了!看他说话时事不关己一副围观者的样子我就来气,他总是把自己当成裁判,喜欢高高在上、纵横捭阖地评判,从来也没见他踏踏实实地完成过一件事情。当然我说的是家里,单位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估计一定也差不多。

一看粘鼠板,更来气。上面没有粘住老鼠,作为诱饵的青豆牢牢地粘在板上,还有一簇鼠毛。就是说,老鼠在欣喜于天上掉下青豆的同时,发现身陷险境,刹那间,它马上意识到这是谁干的,什么意图,自己应该采取什么策略,最后,老鼠成功挣脱,那一小簇毛它忍痛放弃了。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了,离开前,它在上面手脚并用地留下了一些印迹,颇为潦草,却像知名人物的签名,龙飞凤舞。这样还不解恨,再拉下几粒老鼠屎!临走时,还不忘把所有茄子和番茄都咬上两三口。

明摆着是向我叫板!

我承认,我低估了老鼠,以前只认为它狡黠,而现在的报复则是一种恶行。这种恶行是高智商的动物才有的,智慧把所有事物的两极都拉长了。

后来,妻子在网上买来更强大的粘鼠的器具。我没有放出去。不必了,老鼠生性多疑,不会再上当了。但妻子执意要放,还放上油炸花生米,新昌小京生,她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但最终只是把前来吃花生的麻雀粘住了。小鸟死得很惨,它在用嘴啄食时,整个嘴巴都深深地陷入了胶水中,鼻孔也被糊住,窒息而亡。

我拔除了所有茄子、番茄,只留下黄瓜,那狼牙棍一样的东西它没敢碰。我在没找到更有效的办法之前,也不想让老鼠白吃我的东西。外甥很开心,在他的眼里老鼠都是杰瑞。他以为我没注意,在菜地一角放了些他爱吃的蓝罐曲奇。五块。

 

 

一早,我与妻子去外面走路打拳锻炼,在楼下电梯间外遇见老张,顺着老张的眼光,我们看见了隔壁栋的牛老师。牛老师是二中退休教师,在学校教生物。我前几天刚刚认识,那天她在公园遛狗。我笑老张:“看牛老师倩影啊?”老张忙欠过身子,“不敢,不敢,她是狗,我是猫。”想想不对,又自嘲地笑笑。

大概是牛老师忽然发现手里少了什么,喊了一声,“哎呀,我们柳柳呢!”柳柳是她家狗的名字,大名叫牛柳,因属雌性,取柳腰之意,牛是随了牛老师的姓。

牛柳是一条苏牧,高大威武,毛色闪亮,神气得让人不敢接近。此刻,我看得很清楚,牛柳正追逐着一只老鼠。老鼠逃得并不快,而狗也跑着跑着向上纵一下,突然收步,做一个夸张的扑食动作,但身下早已没有了老鼠。

“柳柳,牛柳!”牛老师压低了声音在呵斥。小区里其他人还未起床。不管你怎么声色俱厉,牛柳根本就停不下来。

老张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不是狗拿耗子,这是朋友间的嬉戏。”

“真是自甘堕落啊!”牛老师还想把狗挽救过来。

牛柳已一纵一纵地跟着老鼠来到了垃圾站。我们小区的人喜欢把垃圾放在站外,大概是于己方便于人方便。我们丢弃的废物和垃圾里,一定还有不少可资利用的东西,起码在捡垃圾的看来,在猫和老鼠看来是如此。“让一个捡垃圾的人在垃圾站里钻进钻出多不好”,这是小区里一个老太太应对环卫工人指责时的狡辩,后来大家都欣然接受了这个观点。

见狗过来,先前已在那里吃早餐的几只猫便一哄而散,在不远处用愤怒的眼睛守护着刚刚扒开的美食。老鼠蹿上那些白的黑的塑料袋,开始享用猫留下的大餐,边吃边用前爪抹抹嘴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牛柳站在垃圾堆的边沿,身子前倾,欲进又止,嘴里不时发出“呜——汪汪,呜——汪汪”的叫声。叫声一长两短,老鼠似乎听得懂这是狗的假吼,昂起头来向它眨眨眼,还以温柔。

牛老师终于生拉硬拽牵走了大狗,害得牛柳还是三步一回头,长亭更短亭。看得出,它与老鼠在一起玩更快乐。

愤怒的猫当即就回来了。老鼠没有要逃走的意思,继续着频率极快的吃食动作。猫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不断“喵呜,喵呜”地提醒,但老鼠还是埋头大吃,对猫的不满置若罔闻。直到那只白黄相间的猫弓起背耸起毛,把尾巴翘成一根旗杆,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老鼠知道猫真的生气了,才很不情愿地撤离垃圾堆。

“老鼠往哪里逃了?”老张没看见,我也没看清。“说不定它上楼了呢。”

我们要去走路了,老张还拉着我不放,大发感慨:“这世上,老鼠的本事最好。一眨眼的工夫,与狗成了好朋友,与猫不再誓不两立。”

我说:“是啊,这就是你不肯借我猫的借口。”老张一步跨到我面前,“哪里哪里,不好这样说,阿拉小囡是只波斯猫,高贵来西。”

我说猫不抓老鼠,那还叫猫吗。

老张总有自己的理论,“阿拉屋里厢小囡,宠物呀,人类朋友。”

老张走近一步告诉我,牛老师不算什么,他老公才是人物,要说抓老鼠,他老公本事最好。牛老师老公以前是副食品公司经理,年轻时杀过猪,那时杀猪佬吃香啊,所以他讨得了当时天仙一般的牛老师。但他最喜欢杀老鼠,公老鼠。我看见他吃过。不光光吃鼠肉,主要是吃老鼠骨头。用炭火烧烤,先是油滋滋地把肉摘下来吃了,然后把骨头烤焦了嘎吱嘎吱磨成粉,那个香啊,他要我吃,我不敢。他说,再加点别的,吃了干那事特别好,永动机一样。那样我也不敢,我都退休了,不敢惹事。他现在隔三岔五地还要吃上一两只。

我说你是胆子小,没用。妻子狠狠地拧了我一把,你胆子大你去吃!我笑笑,说那牛老师好幸福。

以前或许是。老张说,现在他们家里也不和谐了。牛老师老公吃了老鼠骨粉,把力气都用在路边洗脚屋了。你说,六七十岁的人了,尽弄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会有啥好事?

正说着,进来一个身背蛇皮袋的中年人,他似乎没看见我们,径直往垃圾站走去。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光亮,是被垃圾堆反射的。那是一堆没被别人开发过的新鲜垃圾,而且里面有未开启的罐头,可能才刚过了保质期;有浓妆艳抹的包装盒,让人对其内里想入非非。

老张见我们要走,凑到我耳边说,他可能染上了那个脏病,前天我看见他从福建佬私人开的皮肤病医院出来,没事去那里做啥。侬讲对伐?

 

 

我对牛老师老公不感兴趣,但对狗、猫、老鼠间的新型关系感叹不已。吃晚饭时,我向女儿他们说起这件事。一是觉得新鲜,二是也想阐述一下我的认识,就是老鼠是被猫逼到楼上的,垃圾堆是猫的领地,尽管猫不再喜欢吃老鼠,但是肯定不允许有老鼠与自己争抢有限的食物。

“那是德鲁比,”外甥很兴奋,“有它站在杰瑞身边,汤姆就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边,坏坏地看。”他一定要我陪他去看看那条被他封为德鲁比的狗。我只好向他解释,那条狗叫牛柳,现在已经回家睡觉了。“牛柳?”他又笑个不停,越发吵得厉害,要去面见。女儿吓他,大狗欺负陌生人,他才稍稍收敛,自顾自插了《猫和老鼠》的碟片,去复习杰瑞的智慧和神勇。

大家把碗推到一边,让妻子去收拾,你一句我一句地开起会来。大家的共识是家里不能有老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它不怎么睡,但是要吃东西咬东西,我们更加无法容忍。     妻子用洗碗的小毛巾擦着手走到桌子边,把毛巾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桌上,像是摔死一只老鼠。女儿用一个手指放在自己噘起的嘴上,及时阻止了妻子嘴巴里已经顶住上颚的舌头。妻子点点头,“嗯,那东西听得懂。”女儿点拨:“杰瑞。”“对,杰瑞。对付杰瑞就要一切方法都用上。你等下给我去弄淘宝,再买几块粘——杰瑞——板,那个诱笼,那个夹,还有那个药,都要!”妻子拍拍桌子,说得义愤填膺。大家都听得发笑。

“不——要——”外甥远远地丢过来一句。他一只耳朵始终向着饭桌。

女婿认为这些东西都有其缺陷以及负面效应。“粘——那个——板”,他学着丈母娘的腔调,“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叫它第二次上当,可能性很小。诱笼和夹本来可以试试看,但这几年政府号召灭鼠,老鼠已经很熟悉敌人的常规武器。那个药肯定不行,主要是药的质量不好,毒性不够,不能死在现场,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腐烂了,发生鼠疫就成灾了……”

“你有完没完?”女儿一听到老鼠腐烂就表现出恶心,很果决地打断了他。

“正好说完。”他没感到多少无趣。

女儿认为根本的原因是储物间成了老鼠的家,它以为是我们侵占了它的领地,所以频频出手乃至报复,我们应该连窝端了它。

“怎么端?”这个方案妻子不同意。我知道妻子的想法,放在那里的那些东西尚有可用之处,现在放着似乎毫无用处,但说不定几时又有用得着的地方了,丢了,很可能想用时就找不出来了。我们跟女儿他们毕竟是两代人。年岁大了就喜欢积累和守成,年轻人喜欢破而后立,充满自信。

女儿又逼过来,“那你放家里来呀!这么宝贝。”

“我想放哪里自然就放哪里!”妻子的语调有些变高。我听出了话外之意,妻子在强调这是我们老夫妻两个的地盘。我打打圆场,“放家里的话,说不定把老鼠也一并带到家里来了。”

其实,女婿还是没完,他又说:“这不是根本,根本的问题是政府重视。重视!”女婿说话喜欢通过重复来强调。“中国这个社会里,要想真的做成事情,还是得靠政府。这灭鼠,说小很小,无关大局,无关GDP;说大很大,事关人民身体健康安居乐业。所以,必须要政府重视,把灭鼠当作重大民生工程,放在重要议事日程上。”女儿打断他,市里不是三年两头地创卫生城市,社区老太不是一天到晚在发鼠药,撒滑石粉找鼠迹,有多少成效?

女婿提高了分贝。“说得好!我也最看不惯这种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形不成真正的全民参与氛围,氛围!做不到人人喊打,这就是问题的艰巨性和复杂性。灭鼠还有反复性,所以必须还要强调灭鼠的长效机制,机制。要不然屁用没有,老鼠的繁殖频率你知道是多少吗,一年七至八窝,一窝六只左右!你说阶段性地打打有什么用?”

他知道我们不喜欢他的高谈阔论,停顿片刻,但还是冒着被嘲讽的风险坚持说完他的见地:“我可以预言,今后危害中国社会的最大敌人将是老鼠。你们信不信?”

我们都已在各做各的事。

女儿是小学老师,最反感的是官样文章,听起来逻辑严密,道理十足,一点实际效果都不会产生。女儿常说,光说不做,无异于撒谎,对孩子成长不利。

谁去做呢?我知道,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

外甥是家里唯一对老鼠有好感的人,他最希望看到的场景是老鼠把猫骗到粘鼠板上动弹不得。楼下老张家的小囡常常幽灵一样地出没,好几次都把我们吓一大跳。外甥被拉着去睡觉时,还在央求妈妈让杰瑞、德鲁比它们去收拾收拾小囡。

“会议”结束,当然没有形成统一的方案,毕竟对一个家庭而言这也不是目前第一位的要务。我们家里的分工很明确:女儿、女婿负责工作事业;妻子负责全家人的吃喝,管生活;外甥负责学习、游戏,健康成长;我负责辅导外甥学习,督促其看书,监督外甥不玩电子产品,兼管玩耍安全,可能也主持家里全面工作。灭鼠这一项毕竟可做可不做。

 

 

好几天了,外甥放在平台菜地的五块饼干依旧完好无损。

吃过晚饭,彩霞落满屋后山坡,江面上波光粼粼。我心情不错,去平台练习太极拳。外甥跟在背后,他是来观察老鼠的。他对老鼠对他的不信任很是遗憾,便迁怒于我们对老鼠的打击。他认为老鼠不吃饼干是生气了,但他也为老鼠感到骄傲,在楼上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不为饼干的美味所动,说明它真的很厉害。

一不留意,月亮升到了西边山上,今天天气真好。我喜欢干干净净的天,清清爽爽的月亮,这样的时候,我的内心会很安静。一旁小凳上问题不断的外甥突然不出声了,月光下,我看见外甥憋红了脸,大气不敢喘,眼睛盯住储物间,神情里充满了激动。一只不大的老鼠,应该属于青年鼠吧,趴在小铁栅门的横档上探出头来,眼睛看看外甥看看我。四目相对时,我还是看不清它的眼神。大家都不动,我也不动,我一直想看清老鼠的眼神,想知道它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刚恢复动作,它也恰好蹿上菜地,外甥前倾着的身子猛一回缩。他可能是下意识的回缩,但我很恼怒,把一个推掌做成了技击性动作,老鼠迅捷蹿到墙上,消失在屋顶。

我继续打拳。外甥不再喋喋不休,眼睛始终瞄着墙上。老鼠的这一蹿,让我看出了些微变化,它居然没有回到储物间。我感觉得到,这几天老鼠的行动也谨慎多了。自从粘死了麻雀,我撤走了强力胶,但没有新的手段出现,只有外甥放了几块饼干。对于黯淡的月光下我蹩脚的太极拳,它或者它们更加分析不透我的意图,下一步的下手方向,打击强度,还是我对老鼠彻底放弃不玩了。

回屋时,我问外甥,后来有没有再看见老鼠。外甥说,屋顶与墙的拐角,好像总有两个小亮点,一眨一眨。我问你怕不怕,他说怕倒不怕,但是这个老鼠不阳光。

第二天我们爷孙俩再去平台,发现饼干不见了。

外甥说,老鼠吃掉了。我说,它听懂了我们的话。

外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妈妈。女儿说,老鼠真的很聪明。她还笑我总是被老鼠利用。我说苏东坡都被老鼠利用过,何况我辈。外甥问,是不是有个机智杰瑞的故事?我说,是的。

“一千年前,有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叫苏东坡。”

“怎么个聪明法?”外甥打断我,这也是我常常要求他的,要多问问为什么。“是东坡肉的东坡吗?”

“是呀,他写文章,全国第一;写字,全国第一;做官,造了个西湖;吃吃肉都想出个红烧肉的做法。东坡肉好吃不好吃?”

“哇,了不起!好——吃——”他进入了幼儿园听故事的状态。

“有天晚上,苏东坡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见床底下有老鼠在咬东西,咯吱咯吱,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拍拍桌子吓唬吓唬,床底下就没声音了。过一会儿,它又咬东西了,拍拍桌子,又没声音了。这样过了好几次。苏东坡叫来书僮,点了蜡烛去床下查看。”

“是什么?”

“老鼠呀。你别急。书僮看了一下,告诉苏东坡:是一只老鼠钻到袋子里出不来了。他拉出袋子,打开一看,咦——,是只死老鼠……”

“哈哈哈,哈哈,笨书僮上当了,老鼠会装死。”我还没讲完,外甥就开开心心地预知了老鼠的行动。

“是啊。书僮抖抖袋子,老鼠掉到了地上,但一翻身就逃得无影无踪,连苏东坡都感慨被老鼠骗了。”我匆匆结束了故事,但还是弱弱地问了一句:“好听不好听?”

“不、好、听——”外甥毫不含糊。“还说苏东坡很聪明很聪明,老鼠才是真聪明。它咬东西是叫你去看,它装死是让你扔了它。”外甥为老鼠智斗苏东坡而略显兴奋。

女儿说,你外公是在为自己开脱,他一直没有战胜过老鼠。

 

没有马上实施那次家庭会议的灭鼠方案,我是在考虑怎样才会行之有效。当然,我心里有不舒服的地方,为什么必须由我去实施呢?如以前在单位上班时一样,唱高调者永远都高高在上,理论家和理想主义者永远都是正确的,而行动者却是卑微的。我失败了,他们都有资格嘲笑。我成功了,那也只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执行者。

其实,在其他人看来,这件事情的负责人也应该是我。上班的是干大事的人,不上班的只有我们老夫妻俩。外甥当然不能管老鼠,管也成了同伙。

我已经想好了,要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平台的保卫之战。

我选了个早晨,大家吃好早餐,特别是外甥吃好以后,当着众人面,把鼠夹、鼠笼、粘鼠胶板和毒鼠强一一搬至平台。其他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反应,对此很漠然,就如同我是去平台看白鹭过江,去摘一根丝瓜,去给盆里的小葱浇点水。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分内之事。只有外甥急得不得了。他已知道老鼠在平台上的胡作非为,所以不敢以放无赖的形式来加以阻止。平台上,我拆一个包装,他大声读一下认得出的字,给老鼠通风报信。即便没有包装,他都大声描述老鼠有可能的上当经过,告诉它们,此处已极不安全,切勿误入机关。我一边放置灭鼠工具,一边压着喉咙说话,尽量不让老鼠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外甥干脆拿来相机拍照,拉了他妈妈帮忙,一会儿就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并把照片与鼠夹、鼠笼的包装纸一起,都用红色的彩笔画上叉叉,作为警示标识,用双面胶粘在墙上,用花钵压住,方便老鼠看得明白。我试图去扯下撤除,遭到了他严厉的高声制止。

女儿一直关注着儿子的行动,跟上跟下。她对自己儿子的做法很欣赏。

“老奸巨猾!”对我的处理,女儿其实也没有看出全部。

女儿说,“你这是将计就计?利用老鼠的聪明达到驱赶老鼠的目的,利用孩子的幼稚把信息传递出去。”

我说我是按照你家公务员的要求营造氛围,力求实现自己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预期,要兵不血刃就要兵不厌诈。她还是对我的做法持保留态度,认为排场上有点铺张。她指的是我把市面上的全部诱鼠灭鼠工具都放到了平台上。她说,这是种很消极的一次性消费。我告诉她,就单个的某只老鼠来说,不会有第二次。

我放置在平台上的东西,粘鼠板是假的,只取用了上次留下的外包装。鼠夹的铁夹子没有打开,怕误伤了外甥。鼠药是女儿吃的豆瓣,外甥吃的香肠,女儿看着我一把一把撒出去。只有鼠笼是真的。她没有看出来,我在墙角背阴处放了碎糖之类的东西,在豆瓣和香肠之间夹杂了毒鼠强。

 

 

整个夏天平台上风平浪静。

天上毒日高照,平台上哪怕泼过水也照样热得烤人,我已好久不在晚上去平台了。粘鼠板已被骄阳和阵雨分解成纸屑;鼠夹、鼠笼孤独地对视着,诉说着寂寞和无聊;那些豆瓣、香肠和毒药也统统没有了痕迹,不知是跟着风雨走散了,还是最终被老鼠识破诡计吃了,或是麻雀误食了。平台上一片死寂,一个战场没有了对手就只剩废墟。

或许我们的生活中本就不该有老鼠的位置,即便曾经出现过,消失了也就很快被遗忘。最酷热灼人的夏天,被几次强劲的台风一吹,也不见了踪影。国庆节了,我开始着手布置秋冬季的蔬菜。

但是那年的秋天却并不平静,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这些事情似乎都有前因后果,但好像又缺乏必然的逻辑联系。

首先是小区开展了动静不小的灭鼠运动。

我们每户人家都收到了一叠宣传资料,一张是关于老鼠的危害,一张是老鼠的生活习性和灭鼠办法,一张是小区的行动计划,一张是对各家各户配合的要求,比如清理楼道乱堆放,领取灭鼠药物、工具。漫画加卡通,图文并茂,浅易好懂。印刷得很精美,老鼠露着大门牙,形象很酷。大概这就是通常说的齐抓共管、全民参与的浓厚氛围。我们是老鼠的受害者,当然积极参与。我以为这是例行的秋季灭鼠,女儿却说是又一次检查就要来了,每次检查或者创建,老鼠往往是第一个被创建的对象。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样弄弄对老百姓还是没有坏处的。当然储物间我没去清理,即便是检查组也不会去屋顶检查。我只是又一次安放了鼠药,估计今年小区里发的药物质量应该没问题,现在网上吵得厉害,这些小干部不敢乱来。这些药物色彩艳丽,备极诱惑,难怪宣传资料上要用红字强调不要让小孩去碰。

这次好像动了真格。推倒垃圾站,换成绿色的塑料桶,加了盖。小区里的绿化——当然是低矮的灌木、绿篱类的绿化,也与垃圾站一起被铲土机推平了,据说是在破坏老鼠的生存环境,是一种比较彻底的灭鼠方式。老张说,许多人去园林局举报了,但园林局说江南城市的小区里这些低矮绿化布置得不尽合理,滋生老鼠,绿化上有大树足够了。从此,没草的地方就是水泥,墙头地角不再有小洞供老鼠藏身。

灭鼠运动的效果立竿见影。据社区公告栏公布的数据,我们小区的鼠密度一夜粉块阳性为零,超过国家卫生城市的创建标准。尽管我们看不懂这种表述,但是零肯定好。

第二件事是接连出现了几例老鼠咬人事件。

先是我。在平台上发现五只小老鼠,估计刚刚断奶,刚学会走路。我是在清理菜地杂草的过程中发现的。它们拥在一起,毛色黯淡,身体蜷缩,一动不动。起初以为是小老鼠在装死,待我用锄头拨拨,才知道是真死。我明白它们是怎么死的了,肯定不会是饿死,要不它们的父母就不会把产房安排在这个贫瘠的平台上。小老鼠才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五颜六色的童话里的糖丸。或许它们还没有听力,没听见鼠妈妈反反复复的叮嘱;或许就是在妈妈离开的那么一会儿,它们会自己觅食了,于是把我放置已久的毒丸争抢着吃了。

当天晚上我便再次遭遇老鼠,而且被老鼠咬了!

又是毫无迹象地出现。当时天还没有暗,阳台上光线很好,江风把鸟送过江来,把江水上的波光吹到岸边,把微腥的水气吹过来,吹到我站立的平台上。我按照太极老师的要求,做着深呼吸,舒松筋骨,徐徐吐纳。忽然,“吱——”一声叫,关于这声鼠叫,妻子送我去医院时说可能是我踩住了它的尾巴,它因痛而叫而反抗而咬人。我则认为那是它扑击冲锋的呐喊,因为那时我正站着发呆,一动没动。它就是主动出击的。我本能地抬腿用脚踩踏,东冲西突,一下一下急急地踩。它是有机会逃走的,凭它敏捷的身手要从一个小老头迟缓的动作中突围应该不难。它一次次地逃窜,却都蹿到了我的背后,让我处处被动,手忙脚乱。在一个墙角的绝境,老鼠一个上纵向我扑来,我一闪,踩一脚,终于踩到了它的尾巴。“吱——”,它再一次发出叫唤。但我也一个趔趄,扶在栏杆上。我看见老鼠尾巴上的毛没了,被我踩没了,只留下粉红的一条细线。但我的脚后跟好像有点刺痛。这时,老鼠已回到我的前方,它的头向着我,两只黑亮的眼睛里交织着愤怒和恐惧。我不知道它是要再次发起进攻还是逃窜。在它纵身的同时我也再次出脚,尽管没有踩中,但是踢中了。老鼠被我用力踢了一脚,它的身子穿过平台边的罗马柱,飞向楼下。

我的脚后跟出血了,我急急忙忙去了医院。路上我在想,它该是那五只小鼠的母鼠吧?想到报复,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小区里接连又发生了两起老鼠咬人的事件,弄得人心有点紧张。

我是本来就很紧张的,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不踏实。被老鼠咬了之后,尽管及时打了疫苗,但人一有什么头痛脑热不舒服的,还是会有恐惧袭来,排除了鼠疫,不等于排除了全部的不良可能。这种不安和害怕,没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接着,牛老师楼上的住户是一个什么老主任,一天,老主任去楼下垃圾桶扔垃圾,从一棵合欢树上凭空掉下来一只死了的白鹭,巧的是这只白鹭尸体正好砸中了老主任的头。老主任觉得不吉利。果然,第三天他的孙子被老鼠咬了。具体的情况是老主任的孙子养了两只仓鼠,仓鼠是一种宠物鼠,可能是它们的锦衣玉食遭到了众家鼠的嫉妒,在驱赶前来抢食的老鼠时,孙子被咬。老张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宠物鼠的概念也是他告诉我的。

第三个受害者是牛老师的老公。老张认为肯定是他在杀老鼠时,老鼠挣扎反抗时被咬的。因为,他必须要看清楚公母。但外界的传闻是牛老师老公晚上回来时走楼梯被咬的。弄得小区里的老人小孩都不敢出来。老张于是说,我们晚上怎么不被老鼠咬?好好的有电梯不乘。牛老师老公我去医院打疫苗时碰到过一次,他认识我,向我一个劲呸呸呸地说晦气。挺清秀的一个人,一点看不出早先屠夫的模样,倒比老张更像文质彬彬的上海小男人。

老张也被老鼠吓了一跳。他家的冰箱前几天坏了,先是冷藏箱后壁结霜,这几天变成结冰。师傅来修,老张拉开冰箱门去描述损坏的情状时,竟然发现一只老鼠冻死在里面,老鼠的尸体被冰牢牢地黏在了箱壁上。要呕了,要呕了。最后老张连冰箱也不要了,作价卖给了师傅。

偶尔为之的事情即便找不出原因,我们也往往只当其是一个谈资;但三四起事情的接连发生,哪怕有其客观原因,人们也会把它归结到一个很飘渺的方向,大家心里越是不想这样,就越是这样。小区里说什么的都有。有几个老人在天还不亮、天已暗下去的一些时段里焚香烧起了纸钱。火星随风歪歪斜斜飘向若明若暗的夜空,仿佛暗示着什么。

后来,据说是谁请来过一个大师,大师看了,说是掉下死白鹭的那棵合欢树不吉利,树冠遮天蔽日,正对着小区大门入口。大师说它藏邪纳晦。于是,大家也认为肯定不吉利。这合欢树,夜间叶子都是干瘪的,死去一般,看着确实不舒服,即便是花,也丝丝缕缕,花不像花,有妖气,所以还是铲除来得更放心一点。没几天,园林局来挖树,大动干戈,这次没有一个人去阻止。

但老鼠怎么会咬人呢?报复是一种说法。我就是被报复的。老张认为小区绿地改造破坏了老鼠的生存环境,但老鼠一只都没有少下去,只是被逼到了楼上。它们进门入户,却发现这些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食物藏得更好。没吃没喝,怪谁?不搞大规模串联揭竿而起算好的。第二种说法是与人争夺地盘,这与前一种说法有关联。老鼠有老鼠的理解和诉求。第三种说法以女婿为代表,他认为根本的问题是必须高看一眼老鼠的智慧。他在楼下垃圾桶边发表演说,主要观点就是:在对手面前如果我们的灵魂是傲慢的,那么我们对对方的认识和斗争的智慧都将停在一个较低处。我们一直没有把老鼠放在眼里,所以我们一直被它们利用。我们放在角落旮旯里的鼠药,一年一年,哪个老鼠去碰过它?而它们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很在意。我们以为堵塞了墙根的破洞,硬化了绿地就是从根本上破坏了老鼠的生存环境,连窝端。殊不知,那已是老鼠废弃了多时的古村落,吃饱以后去转转的,聊寄乡愁。几个大一点的洞穴正准备出租给四处流浪的猫做钟点房呢,老鼠在我们的藐视里变得更加聪明。还有一种说法,在上了年纪的人群中流传最广,老鼠是鼠爷,自古以来不是等闲之物,当以尊者待之。

第三件事是小区里的老鼠突然集体消失了。也就是一两天时间的事情。这不是街道社区测出来的鼠密度。最先传出消息来的是老主任家,他孙子豢养的仓鼠一夜间都不见了,无声无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弄得老主任孙子一天到晚地哭闹。不说还真的不知道,这样一说,小区里的住户就明显地感觉到真的没有老鼠了,窗台上的老鼠脚印没有新增,鼠屎不见了。小孩掉在楼道里的饼干和肯德基面糊的外壳,几天不见少去。

如一个极吵闹的地方,一下子无来由地归于寂静,这样的寂静更拨弄人心。习惯了的情状一旦有所改变,不一定是好事,何况那几乎是一夜间发生的变化。有人在深夜听见猫的叫声,绝对不是叫春;已是深秋,好像是猫受了什么东西惊吓,但惊吓很快消失,因为猫很快安静了。狗也很凶狠地狂吠,吠叫的时间也不长,都在深夜里。牛老师有天晚上遛狗回来迟了点,牛柳一进小区就狂吠不已,斜着耳朵,从小区东门奔向西门,又从西门奔向北门,向天空狂吠。后来,一个黑影在老樟树上一闪不见了,牛柳马上就安静了。那影子不可能是老鼠,对于老鼠见多识广的牛柳不可能大惊小怪,更不可能夹杂着恐惧,显然,牛柳没见识过。对一个飘忽不定的东西,牛老师受的惊吓也不轻。

小区里突然没了老鼠,但似乎又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存在,大家都有些不安。几个老人议论,说怕真是来了神物,要不一百只饿猫也奈何不了老鼠。

小区北面的山上植被很好,古木森森,曲径通幽。晚上,站在楼上看小山,有路灯光从树缝里挣扎着出来,一晃一晃的。有青年男女从黑暗里悄然走出,衣裾飘飘。秋蝉开始准备冬眠,不再叫嚣。寂静中,感觉会有什么在深夜里出来,像聊斋里一样。

 

 

那一年第一场雪快要降临的时候,某天一早,我出去锻炼之前,顺便在楼下检查与我家有关的管线情况。就在那一刻,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老鼠,尾巴上因没皮而无毛,正爬行在通往我家的煤气管道上。我断定,这只老鼠就是先前咬我被我踢飞的那一只。此刻,它的两只前爪一上一下地攀援,犹如在平地上快速行走,那样从容不迫,那样坚定自信。它这是要去我家吗?光光的尾巴没有一根鼠毛,垂直向下,我感觉,那尾巴就像一根细细的箭头直指我的心脏。它偶尔微微地弯曲一下,弧度里满是骄傲。它前段时间去了哪里,疗伤还是躲避?那可是对老鼠来说最不安全的一段时间,全民都在灭鼠。那么它这次回去又意欲何为,恋旧回归故乡,收复菜地,还是要对我继续实施报复?我的疫苗注射才刚刚结束没几天,骤然间,我感觉胸闷头胀,毛骨悚然。

途经五楼时,它横向一纵,落在了五楼人家的窗台上,恰好是厨房的位置。莫非它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要进去撮顿早餐?经过一段时期的放松,每个窗台下面都是一个丰盛的美食仓库。老鼠巡视一番后,继续赶路。

我又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身边还有个人。一看是牛老师老公,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仰着,一双晶亮有神的眼睛盯着老鼠。如在平时,我一定问问他那个秃尾巴老鼠的性别。

这样开了一下小差,我便错过了一个时间。我应该打个电话给妻子,叫她塞住煤气管进入户内的墙洞。又, 一想她一时找不到填塞之物的,加之胆小,不如打电话给老张,老张这个时候肯定已经起床,请他帮忙在十楼阻击老鼠。

都已经来不及了,老鼠在九楼再作短暂休息后,加快了脚步,它在向目标冲刺了。从九楼到十一楼,老鼠攀走得轻轻松松,看得出它对这根管道也是轻车熟路。但是,它居然没有马上从管道的墙洞进入我家。它坐在我家的窗台上,看看厨房,它这是要感谢还是嘲笑主人——不——房东——也不——邻居抑或敌人,为它准备了充裕的食物。它朝下看看,它肯定看见我了。它的身子在动,实在太高太小了,我看不清它的表情和动作,但我想象得到,它是一副胜利者的傲人姿态。这个时候,家里人,最好是女婿,如能用一根晾衣棒把老鼠捅一下,它必掉下来摔死无疑。但他现在肯定呼噜地动山摇,继续虚拟着一种威严。

它最终也没有进入我家,纵身一跃,抱住了一根从屋顶延续下来的太阳能热水器黑管。我终于明白,它的目的地就是屋顶,它坚定地认为那就是它的领地。它选择的路径非常简单、理性,如果进入家里,很可能它就无法进到平台。我承认,它赢了。它在我的注视下,完成了又一次的占领。

老鼠就要爬完那段黑色之路了。我就眨了一下眼睛,真的就是那么一瞬间,老鼠不见了。不是老鼠跳到屋顶,而是被劫走了,我的眼前闪过一个影子,是一个快速后缩的动物头部的影子,我没看清,也没法看清,太快了,快过了我的思维。

牛老师的老公还侧着个头望着空洞的天空,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怪笑。

我问他那只老鼠呢,你看到什么了。他带着我走到房子的近旁,他说,你看。我看见他指的是一滴炸开的血,鲜红,还新鲜。看得出,血来自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时被风一吹,在快要着地时撞向了这里的墙面。这滴血是老鼠的,它真的死了。

这天晚上就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我在睡梦中看见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在雪地里奔走,它正被什么人追赶,风一样地过去,又风一样地过来,留下两行杂乱的红色脚印。

第二天早晨的同一时间,我和老张走出电梯间,牛老师老公已在我们昨天站立看老鼠的地方忙碌了。他戴着厚厚的口罩,我们过去时,他正好完整地剥完一只动物的皮,那个白里透着红的身体还在树上的铁钉上痉挛。树下雪地里落下一滩血,已凝成黑红色,如老式家具的暗红,是一种死去的色彩,看得让人森森发冷。但我越来越觉得树上赤裸着的身子与我们的昨天有着许多关联,尖而狭长的头部和长长的尾巴,使我们一下子恢复了少年的记忆。我和老张对望了一眼,显然,老张也认出来了。

牛老师老公清秀的脸上堆满得意,说这年头能在城里捉到这货,真是造化,昨天一见,我知道它就是我的了。说着,又一刀划开那个小小的身体,动作麻利地摘下几个脏器,放进一只很大的薄膜食品袋,用手轻轻一转,薄膜袋上方旋成长长的一条,就此打个结,扔给了老张。自己又取过袋来,一只装了皮毛,一只装了肉身,在雪地里擦擦血手,看看我们,笑眯眯地回去了。老张还在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我瞪大了眼睛问老张:“去吃?”

他红了脸,提起来宝贝似地看看。“老难得,补药呀!大价钱,心、肺、肝,吃啥补啥。”

他还告诉我,黄鼬最值钱的是皮毛。那个身子也能做成药,专治那种病。

我有点恶心,想呕。用脚拢拢雪,盖住那滩黑血。

老主任走过,自顾自说了句:“神物啊,吃不得。”

这时候,女儿正带着外甥下来,要送他去幼儿园。外甥惊恐地指着雪地上残存的血迹问,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啊,杀了一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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