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期  
      新锐



顾拜妮,生于1994年秋天,山西人,目前大三在读。十四岁开始发表小说,写作八年,代表作《请你掀我裙摆》。作品见于《收获》、《山花》、《鲤》等杂志。
 
我和刘波
顾拜妮

 

我认识的男的好像名字都是两个字,比如刘波,可能因为叫起来方便。其实我挺不理解像他这样的人,所以老想研究他。他说我有病,我说谁没病,他说那好吧死后把遗体捐给中国作协,听起来像是在挖苦我,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写一些不痛不痒的鸡巴玩意儿了,但我知道他还不至于无聊到需要挖苦我。他总说自己是坏人,我觉得我才是坏人,但刘波给出了更经典粗暴的概括,烂人,是啊,我就是个烂人,可我还活着。

刘波的葬礼看起来很冷清,他爸爸给他娶了个阴配姑娘,活着的时候是个护士,未婚,居然是宫颈癌死掉的。真想不到丫到死都还在泡姑娘,也不知道该为他难过还是高兴,更想不到这位现代人关键时刻居然搞起迷信来。他属于特别不正经的那种,最不正经的地方在于他从来不用脏话骂人,你又不能用脏话骂回去,还打不过他。他说,一个小姑娘满嘴跑脏话,当心长大了没人娶你。我说,文明用语属于你们这些个文明人,脏话才是世界哒,说到文明人我很想呸一声,然而只不过吃了他意大利面里的一棵西兰花。老实说到现在我都不确定自己长大了没有,可能永远也长不大了,更可笑的是曾经一度很害怕他的诅咒应验。

我为他发明出一套方法论,就算赢不了也至少打成平手吧,这是种精神,如果你对我有意思的话兴许可以输一下。海明威貌似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不算,他是外国的。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赢过他,死我前头了。采用他们家乡传统的土葬方式,今天的葬礼亦是婚礼,也难怪人们的情绪有点复杂。棺材就在离我不远处,那只被我吸出过草莓的肩膀此刻正躺在里面,感到一阵寒意后我缩了缩脖子,然而天气并不冷。

后来闷掉几杯之后开始跟旁边的人吹牛逼,我说我属于没钱还爱借钱的那种人,这个G点在于我没钱关键有人给我借啊。对方说,没钱所以才要借啊,好像是在安慰我。我没想着要跟谁聊天,就是找一假想对象。既然人家赏脸,出于礼尚往来也应该努力辨认一下,不过硬是没给认出来。这一桌按理说都是我们那帮同学,来的人不多,平时以为他的朋友挺多,没想和我的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他还活着我肯定能幸灾乐祸一下,但现在只想走过去拍拍棺材盖,什么话也别说。旁边这男的肉乎乎的,不像坏人但也不怎么像好人,换句话说就是还挺人模狗样的。

他说:“别看了,我是刘波。”

这句话一出来没把我给吓坏,不过很快他补充说明,刘大波啊。哦,我想起来了。我们班上当时有两个刘波,数学老师那个奇葩为了区分他俩,生月小的叫刘小波,大的就只好大波了。他胖得我都不认识了,本来挺潇洒的小伙子,现在胸部比我的都大。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胸,还老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胸,搞得自己挺猥琐。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清醒了,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人,没一个认识的,除了前面自我介绍过的刘大波。桌上还有另外一个女的,身材保持得不赖,就是皮肤有些粗糙,并且妆化得越厚那种感官的冲击越发强烈。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点老了是和老公吵架,他骂我猪鼻孔,于是我去照镜子,发现自己不仅是猪鼻孔,而且鼻孔周围还长出了许多滑稽的皱纹,可能是平时太能笑了。

“那女的谁啊?”我问刘大波。

“苏小妹。”他说。

苏小妹特么谁啊?我记性不好。

“刘小波前妻。”他剔了剔牙解释说。

话说很久没见刘小波了,分开三年还是三年半记不清了,我记性不好,我已经是个老woman了。其实也不算很久,怎么说呢,跟甲鱼或者宇宙比的话。不过他也没说自己结没结婚,毕竟当时大家都不年轻了,说那么多干吗,难不成以为他非谁不娶了。这个苏小妹还挺仗义,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好人最无聊了,妈的,我怎么就不是个好人呢。

有一次和刘小波,还有几个同学,我们一起吃饭,不知道怎么拐了个弯儿聊到好人和坏人的话题。最后的结论是,在座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那天喝得有点多,特别想哭,因为觉得自己其实也不够坏,结果也没挤出半滴眼泪。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喝了,我说没事,忘了是谁,旁边的人说,那你就快点干了这杯啊,我说:“干呗。”

现在苏小妹在和旁边那人开玩笑,男女之间的那种玩笑,看不出来她难不难过,应该不是很难过,笑得挺开心的。换个角度想,她干吗要难过呢,倒是我这么想特别没劲。不知道我老公今天干了些什么,应该不是姑娘,用他的话说是有点操不动了。应该又去钓鱼了吧,都是些老年人的爱好,不过他确实比我更老。

“多会儿走啊你?”刘大波问我。

“明天上午。”其实可以问句“你呢”,后来想想算了,我也不愿意没事找事。

点了支烟,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正经点。“希望”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看起来有点用,但这事本身就挺不正经的,抽了两口给掐灭了。再后来实在觉得无聊到处乱走,大家好像看不见我一样,这让我产生某种错觉,好像死了的人是我才对。一度想要撬开棺材再看一眼刘小波,嘻嘻,我还没见过他死掉以后什么模样呢,应该和睡着时一副憨相。但很快就后悔了,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不人道了,那么他睡着时什么样呢,我也给忘了。

“王二丫。”身后突然有人叫我。

刘大波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到,想想有些后怕,就在刚刚他有一个机会可以杀了我,还好他不打算这么做。

他的嘴看起来油漉漉的,不懂得擦擦,我摸了一遍口袋没找到半张纸,最后摸出半盒烟来。给他递了一根,他不要,我给自己点。他说:“小心,别把花圈点着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还挺好看。我祖爷爷去世也有花圈,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只觉得漂亮,于是也想要一个,把这个心愿告诉我妈后险些挨揍。刘大波的嘴还真够油的,男人老了怎么都这么自暴自弃,我好无聊,操心人家的嘴干吗。

我看了下表,其实根本不在乎几点了,就是觉得无所事事。他看出来,或者说他也感受到这种无所事事,死了个人也没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生机勃勃。而且我和刘小波真的有想象里那么熟吗?仔细想想,我特么和谁熟?突然想我老公了,算了,我想他干吗呢,没有人需要被想,不重要不是吗。

“溜达溜达?”他说。

快速想了下,那就溜达溜达,我跳上刘大波的车。

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去哪,他好歹把嘴擦干净了,我松了一口气。反正要离开这儿了,特别没意思,我的意思绝对不是离开就有意思了,意思这回事本来就挺没意思,想到这里我忽然非常想喝一杯咖啡。

远处有一望无际的农作物,稻草人衣衫褴褛地被太阳猛烈照耀着,路两旁的树杈上到处有喜鹊窝,它们的家看起来真傻啊,不过我们的更傻。来的时候我已经见过这些,当时正在努力回忆有关死者的细节,居然想不起更多。以为我俩生前关系很好,难道就因为我吃了他盘子里的一棵西兰花?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兴许他都不记得我是谁了,毕竟这件事还是另外一个同学喝多了之后告诉我的,没人叫我来。太阳照得我眯起了一半的眼睛。

此刻我有点想回了,不过他不打算送我去宾馆,因为他说溜达溜达,没问我住哪。进入市区后我说:“喝杯咖啡坐坐。”喝杯咖啡坐坐,哼,怎么说呢,有点可笑,不过我真想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屁股还没落下呢他就蹦出来这么一句,我就是觉得有点无聊而已,他怎么能说无聊是难过呢。我嘿嘿地笑了几下,后来觉得有点傻就不笑了。

这里的服务生对客人爱答不理,他不是不理我们,对谁都不理,挺好玩的,没倒闭已经不错啦。刘大波有些生气,我们只好自己走到吧台那边去点东西。

“总会过去。”点完回来的时候他说。

“我是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别太难过了。”他又解释一遍。

爱改不改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像我这把年纪不可能是头一次遇见死人这种事情。前一天还在一起喝酒聊姑娘的三围,第二天就没了的也不是没有过,何况一个很久不联系的人,遗憾可能会吧,因为假使有一天我想和他做爱是不可能了。但毕竟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难过不过是活人的优越感,我有什么权利难过别人呢。我没说话,不过这样看起来就更像是在难过某件东西了。

我掏出那盒烟,又被他给拒绝了,他说自从他大爷肺癌死掉后就戒烟了。他大爷的死甚至让他开始相信死亡只是对活人的善意提醒这类鬼话,死就是死,解读死跟癌差不多。丫差点就皈依了,当然了这个不重要,人人自由。我认识的很多人最后还是回到了传统价值的怀抱里,然而生命确实很珍贵,可是那又怎样呢。

看服务生那样我们的咖啡和蛋糕暂时是上不来了,蛋糕他点的。“你胖了。”我没话找话。

“啊哈,是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确定那种表情是不是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意思是真的胖了。

“这几年忙什么呢把你滋润成这样。”我说。

“就一破会计,”他想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上,然而失败了,“忙,有时候特别忙,每次忙完了就想对自个儿的胃好点。”

旁边姑娘的大腿真白,我欠了欠身子,飞速扫了一眼姑娘对面的男的。

“你?”他说。

“什么?”我说。

“现在在哪儿工作?”他说。

“哦,一家快要倒闭的影视公司。”抽了一口烟,这么说我还真该为自己的将来未雨绸缪了,可我有没有将来还是另说。

我们两个的咖啡端上来了,男服务生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也没有理由去关注一个老woman是吧。动作有些急,一滴咖啡溅在了我的手指关节上,我真想说句对不起。喝了一口,至少还是热的,味道吧,我就不发表评论了。这个时候刘大波倒显示出十分大度来,挺好,人们都别生气。

他说:“你老公呢?”

我说:“家呢。”

他想要纠正些什么,不过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一定回答。别说,刘大波这么看上去和我老公还真有几分神似,不过我老公的肚子和奶子都没有那么鼓,否则我会自卑的。老公比我大二十多,至于二十几不知道,我记不住任何人的生辰,我记那些玩意儿做什么。他真是够老的了,怀疑当初嫁给老公是因为自卑。哪天他走了我可能会觉得有些孤独,不过我先走也说不准,反正人怎么着都是孤独的,这么想就舒服多了。

“咱俩真是有些年头没见面了。”看不出来他真惆怅假惆怅。

“三年还是三年半了?”我的意思是上学那会儿你也不怎么跟我玩啊。

“那次呀,那次同学聚会我没去。”他说。

哦,本来我也不想去,刘宁非要我去,结果她没去。刘宁就是那个喝多了告诉我刘小波死了的女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和女的扯上关系。

他老供着一杯咖啡,再不喝就要凉了,有那么难喝么,难不成他想要泡我?算了吧,我对自己说,这种自恋的想法是灾难,别忘了我可是个老woman。尽管他和我一样老,但男人容易自信,只要自信就仿佛什么都可以成真,不过还真洗了不少女人的脑,从古到今。

他终于喝了一口,说:“我还给你写过信呢。”

嗯?

“那会儿你成天和刘小波混在一起,根本不搭理我们,”他说,“刘小波可是我见过运气最好的家伙。”

他转移话题,我也懒得深究下去。拿起餐巾纸抹了几下嘴,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准备抽支烟。

“他大概把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完了。”他又喝了口咖啡。

其实不是刘小波运气好,话说刘大波真的是个衰神,和他比全世界的正常人都是幸运的。就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像他那么不成功,大抵这种事情也需要天分。回想起来和刘大波的交集基本也就是一块去网吧了,还是他硬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的。每次晚自习逃课上网,他总是那个被叫家长的人,唯一一次没被老陈逮住,翻墙的时候还摔断了腿,搞得我们后来都不忍心带他上夜。这么一来他有时间谈谈恋爱什么的,爱上个姓杜的姑娘,我现在都记得姑娘脸上的痦子,触目惊心。有一天她来找大波玩,我们发现脸上的痦子被点掉了,刚要替他高兴,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姑娘去坐台了,那时我们还没毕业吧。更倒霉的是他被人篡改了志愿,上了个破专科,当然以他的水平估计也上不了什么好的本科,那也就无所谓了。唯一不解的是像他这种人还有谁要与之为敌呢,八成也只是想捉弄下罢了。好在命运女神并不是要他一败涂地,也不是想讽刺他,只是开了些不大不小的玩笑逗上帝开心,他还活着不是么。

他说:“你说你也不漂亮,怎么当时那么喜欢你。”

操,怪我咯?我特么还猪鼻孔呢。

“我风流倜傥呗。”喜欢这东西有时候还是有点用的,但多数时候真没用,我有些嬉皮笑脸地说。

刘大波突然坐到我旁边来,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努力回忆有没有欠他什么感情债之类的,想了想,绝对不可能,我动谁都不会动他。他这么看着使我心里发毛,我又想起老公来了,我们已经很久不做爱,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夫妻到了最后都是普通朋友。起初怀疑我老公阳痿,他也怀疑自己,我也就不再怀疑。

他说:“我真的给你写过信。”

我说:“写过就写过呗。”

他说:“不是普通的那种。”

我说:“所以呢。”

他伸过来拉我的手,刘大波的掌心里面都是汗,觉得热抓了两下我赶紧给松开了。我要去洗手间方便,彼此都需要冷静冷静。我不想和老同学发生什么,大家又没有疯,放着老公不搞,难道要去搞一个和我老公很像奶子还比我大的人?身后的打火机吧嗒吧嗒响了几下,他点的可能是烟也有可能是自己,我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我老公大概也不是真的阳痿了吧我想,兴许他只是对我痿,然而这种事情只要他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毕竟我是有左右手的人。居然为自己的豁达感到一阵短促的愉快,但仔细想想这有什么好愉快的,我老公都阳痿了。

洗了洗手上的汗,甩甩水从洗手间出来。我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在哭,就因为我没让他拉手?他把我包坐扁了我都没说什么,他哭什么呀。面对一个哭泣的胖子我感到有些茫然,如果他实在想拉就拉吧,别特么哭了行不行。我最不会安慰人,因为人们多数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别的。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他说。

“对啊,说没就没了。”我在刘大波原来的位置坐下来。

“你怎么一点都不难受,他可是刘小波啊。”他说。

刚才不是还劝我不要难过么,怎么又变卦了,他故意把三个字说得比较重。是,我怎么不难受呢,或者说为什么看不出来难受呢,被他这么一问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什么一样。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大概会让他觉得我还是有些难受的吧,可我干吗要让他觉得难受呢,Fuck

“如果我死了就火化吧。”他自言自语,已经不哭了,他怎么不去做演员。

“你确定?”我说,据说国外有个胖女人火化的时候把火葬场给炸了,看了一眼刘大波,他的一部分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或许他并不是在难过刘小波,而是想到自己终将也会有这么一天吧。我现在有种冲动,想回去把刘小波的尸体偷走,但又觉得太疯狂和不地道,回头再把我当变态抓起来。

刘大波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了,正在回复别人的朋友圈,并且还笑了笑。换种角度思考,其实就算真的搞一下也没啥,只要他不爆炸,我明天还得赶飞机呢。

于是我坐得离他更近了些,然而刘大波没有意识到这一变化,揉了几下他的大鼻子对着屏幕骂了句不痛不痒的“孙子”。我挠挠自己的食指,其实也不痒,但他只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刷朋友圈,幸好他没加我微信。

刘大波忽然想起来什么,放下手机,对着服务生喊了一嗓子,对方压根没有听见,他又喊了一嗓子,男孩慢慢悠悠走过来,也许刚刚他是听见了的。

“不好意思,我们的蛋糕呢?”他还真客气。

男孩真没有不好意思,他说:“哦,给忘了。”说完转身走了,刘大波准备骂人,我劝他如果还想吃的话就别骂,不然蛋糕指不定混着谁的DNA。他拔了根我的烟抽,这会儿他也不怕死了,回头我也哭哭试试。

我印象里只流过一次眼泪,因为只宠物兔子,白毛红眼睛,我特喜欢。不过那兔子后来长得也真够大的,被我姥姥煮了,然后我一边吃一边哭,话说兔子肉可真好吃啊。我和刘小波说过这事,他说那完了送我只兔子以弥补我的童年,我说好呀。刘小波答应过我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我们都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他忘了这件事情,而我也没有再提起。刘小波长什么样啊,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们出去打架吧,反正也没事干。”

他有些惊愕,说:“别啊,你这个人下手老没轻没重的。”

我说:“没事,你这么胖我肯定打不过你。”

记得高一刚开学被叫到政教处写检查,好像因为谁摸了一把我的胸,记不住了。反正一板凳差点给人家甩成脑震荡,老陈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最没谱了。

“忘了你曾经差点打死我么?”他说,“当时你梳了两条辫子,上面被人放了蜘蛛,我只是想帮忙,你却硬说成是我摸你。”

“哈哈,原来是你摸的啊。”我说。

“我他妈真的没想摸你,当时为了挡板凳扎了满手的刺,没有那么一下估计我也早挂掉了。”他的表情里有几分情景再现,那样子看上去好像他考不上大学是我一手造成的一样。

我心想你现在也可以啊,但是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或者说不想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根本不准备知道,只想问问他还睡不睡了,不睡我回呀,我想我真的有点累了今天。我们两个的手距离非常近,但他现在连瞟都不瞟我一眼,又接着玩手机,手机不是用来打电话的么。他之前还想拉我的手,算了,我怎么能要求别人从一而终。

剩下的时间我盯住地板上的一块污迹发呆,那污迹让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芙,说不准是只蜗牛呢。不过我已经懒得站起身一探究竟,爱是什么是什么吧。

我貌似回想起一些刘小波来。那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有点太阳吧,就是特别普通的一天,刘小波没来上课。他总是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我也懒得提问了,但是接下来几天都没有上课,以为他死了,我就去他家找他。他姐姐开的门,他爸妈给姐弟俩扔了两千块钱自己去旅游了。我说,你怎么能逃课呢。他没理我,坐在沙发上剥橘子,大概意思是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光着膀子,穿了条牛仔裤,估计是我敲门的时候才套上的。刘小波笑的时候总爱先抿一下嘴,显得特别有内涵。记得我问过他,刘小波的理由是下面有颗牙齿长歪了,不想露出来。有段时间我没事老逼着他给我看那颗牙,他骂我变态,不过那天他没有笑。

他说:“你来干吗?”

我说:“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说:“看完了吧?”

我说:“不是,你怎么就这么不欢迎我?”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把手里剥好的橘子给了我。

我说:“我剪头发了,你都没有发现。”

他说:“刚想问你怎么毁容了,其实,算了,当我没说。”

我坐下来吃橘子,丫还挺甜,我说:“你明天来上课吧。”

“我不上了啊。”他非常轻描淡写。

他是真的不上了,这种玩笑他没兴趣开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学校不适合他,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抿了下嘴说,因为学校不允许抠脚,差评无效。刘小波的眼睛最迷人,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个除了英文几乎全能拿满分的人,他说他是真的记不住那些个鸟单词。我心想不上就不上吧,既然他妈妈都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想法。那天我吃了非常多的橘子,有点上火,回家尿出来都跟橘子汁似的。

刘大波已经把手机放回包里,刚才他接了一个电话,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我不喜欢怀疑别人的动机。

他说:“二丫,你当年死活不拍毕业照是不是因为刘小波?”

“不是,”我说,“不想拍。”

“算了,我得走了,”他挠了挠耳朵,“丈母娘心脏病又住医院了。”

我说:“走吧。”

“那你怎么办?”他说。

“我没事,你快走吧。”我说。

他犹犹豫豫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完,而我坚决保持沉默。刘大波又揉了揉他的那只大鼻子,胖子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说:“对了,那只蜘蛛是刘小波放的。”这是再见的意思么,谁知道呢。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像张藏在暗处的脸,刘大波消失在里面,只留下城市原本的轮廓。服务生男孩端着一块丑蛋糕过来,他朝外面瞧了瞧,哦了一声,然后回到吧台后面。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客人,男孩还是那副态度,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希望他们别骂得太狠了。

我把那块蛋糕挪到跟前,男孩忘记给我拿叉子,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叫他了。我也不想自己站起来,我现在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然后用嘴拱着吃了一口蛋糕。

那次同学聚会其实很没意思,其实哪次同学聚会有意思呢。喝得不多,但他们都说我醉了。应该不是醉了,我醉了特别理智,没有过程和情节,一般直接倒。刘小波坐在另外一桌,他没和我说话,因为我俩那时也有些日子不见了。每喝一杯我骂句傻逼,八成气他不理我吧,让大家误会了。后来我不喝酒了,喝了两碗疙瘩汤,然后原地吐出来三碗。大家是吃不下去了,估计都在骂,我心里哈哈哈。

聚会结束后同学们要去唱歌,我说我醉了,让大家先走。自己蹲在树坑叫出租车,冷风刮着脸,没人停下来,可能看不见我吧。一辆破奥迪挡在我的前面,摇下半拉窗户,好像是跟我说话:“上车。”我就上车了。

我说:“你一点都没变。”

刘小波说:“你也是。”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反正哈哈哈个没完,这小子还是那么冷静,也不制止我,我继续哈哈哈。我说我喝多了,他说你少来,你根本没醉。我不笑了,把脸贴在窗户上,我说你别带我唱歌啊,我不唱。他说谢谢,我说干吗,他说玻璃已经好久没有擦过了。开出一段距离之后他问我住哪,我觉得自己有点迷糊,可能是车内二氧化碳逐渐增加的缘故。我叫他停车,他也不问我要做什么,找了地方停下来。

“走走,”我说,于是跳下车,“不许跟着我。”

然后我们俩一块儿走走,我又要笑,但是没笑出来。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比如这些年他都经历什么好玩不好玩的事了,结婚了没有,没看见他戴戒指,还有他姐姐的头发留长了没有,以及老吴家的馒头还在不在,馒头是只狐狸狗,老吴是另外一个我很欣赏的朋友。后来想想都算了吧,只说出一句话,天真冷啊。

好久没有抽他的烟了,我说:“给我根你的烟。”

如果对方说“抽你自个儿的去”,说明他不再是那个刘小波,但他把烟给了我。我有些迟疑地说了声谢谢,说完便后悔了,他已独自走在前面。风略大,花好半天才点着,我快步跟上去。

“喂,你也不等等我啊。”

“你不是自己过来了吗。”

后来我感到实在有些凉,我们回到车上。再后来我抱住刘小波,两个座位的距离以及手刹都没能够阻止我,我的脸皮素来比较厚。抱了一会儿见刘小波没反应,我松开他,他一言不发,我更跟个没事人一样摇下玻璃抽烟。太冷,刚抽到一半就扔了,关窗户时他说车里有烟灰缸啊,我像是明天不活了似地再次扑向他,紧紧抱住。

刘小波终于不再克制,他扳过来我的脸开始亲。后来他停下,用一双眼睛打量我,我嘻嘻傻笑。刘小波勾住我的下巴说了句挺好的,也不知道他是指我挺好的,还是我俩亲嘴挺好的。

我们把阵地转移到附近的一家商务宾馆,亲了会儿我说我去洗个澡,他说他先洗吧,女人太磨蹭。切。我把自个儿扒了个差不多窝在被子里看电视,好声音第一季重播,还没有周杰伦,其实周杰伦挺有才的。他出来后看见我抿了下嘴,我说干吗,他说挺讲效率。切。我在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跑去洗澡,他说:“大姐,你能不能把鞋穿上。”

淋浴头没放稳,砸我脑袋上了,我揉着被砸中的地方然后给丫插了回去,插?噗。估计是刘小波故意的,反正我得为刚刚那一拳付出代价。记得有次上数学课我给他看一本杂志,有篇文章讲怎么生个漂亮的小孩,他说他终于找到我学不好数学的原因,老师朝这里白了一眼,而我会想到自己是不孕不育么?

“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我赤脚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你看吧房间就这么大。”他抿了下嘴。

我爬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让他往边点。看了阵儿好声音,他要换台,我又跟他抢了会儿遥控器,终于抢到手。他说:“所以你是来看电视的?”

我蠕动过去抱他,他撩开我挡在脸上的头发,像翻一张扑克牌一样把我翻过来。心跳得其实很快,而我当时真的也老大不小了,这件事叫我有些难为情,所以他问多久没做了的时候我劝他不要紧张。他说,我没紧张啊。他的手指伸入我的身体,抿了下嘴,说了句“特别紧”。我哈哈哈,心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假装处女,然而处女完全没有意义,对于一个尽管两手空空还算有把握的人来说。刘小波是这么评价我的。我的脑袋里正在回忆一个关于企鹅的冷笑话,这个角度看上去他还真有些像,我摸了摸刘小波的脸,皮肤真好。我说,你到上面来吧。

他做到一半,我突然发神经说“聊会儿好么”,他没理我,我说我更想和你说说话。他还算比较好说话的人吧,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那些大男子主义真该向他学习学习,这能屈能伸的本事。刘小波抽身躺到我旁边,我枕着他的胳膊开始胡说八道。

我们聊谢顶,聊死,聊一切有的没的。聊到谢顶的时候我摸摸他茂密的头发,我说:“我得好好瞧瞧,再过几年估计你也得谢顶。”毕竟我认识的很多中年男人,后来都没什么头发了。他说没就没了呗,然后抿了下嘴,于是我靠他更近了些,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脖子里。他说你就不怕窒息么,我说不就是死嘛。很快我又说,你别死啊,你死了我就不写了。他说,不写就不写吧。我有些索然地坐起来,转过脸警告他,你不许死。刘小波噗嗤笑了,第一次见他那么笑,也好看。他说,那个娘炮学校怎么就出了个你?

我要给他吸个草莓,他说来呗。我吸了半天也没有吸出来,当时他已经有些发福,脂肪略厚。他说,不要勉强自己。我说你给我躺着别动,最后总算吸出个非常小的红印来,像干完苦力似地我喘了口粗气,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准备强暴我,然而我丧失了前面的欲望,由于彼此都比较干,怎么也进不去。我说,你不要勉强自己。他又试了几次,我嚷嚷疼,他只好放弃。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后来我困了,迷迷糊糊间感觉他在看我,再后来我就睡得不省人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刘小波。

咖啡店里的人多起来,服务生换成两个年轻的女孩,我已经不再羡慕这样的女孩,我谁都不羡慕,就算是个老woman那又怎样呢?我抿了下嘴,居然拱着把一块蛋糕吃完了,嘿,还真对得起我的猪鼻孔。外面黑完又亮了,是灯。想起许美静有首歌貌似叫城里的月光,可城里哪儿来的月光,城里的灯光还差不多。这室内居然也会有沙子,我揉了几下自己不怎么大的眼睛,揉酸了也没给弄出来。后来又揉几下,流出滴眼泪来。话说这蛋糕真特么死难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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