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期  
      实力
戛然而止
鬼金

 

14、没有什么可以焚毁灵魂的星河,没有。也许某一天,肉身变为尘土,但那星河里的一颗是你的,你的星。

15、这雨中,总有它缺席的部分。分开那些雨滴,在身体的左面。在雨中,灵魂出离。那些伞下的人,我隐藏在他们之中。寻找缺席的你,在身体的右面。

——摘录作者《还魂之镜》片段

 

1

 

早起,点了支烟,坐在书桌前,看着鱼缸里的鱼。红与黑。两条。黑色的,在昨夜临睡前,被我施了刑罚。因为它老是从鱼缸里蹦出来。当时,我正在电脑上看电影《美国往事》,那个小男孩说:“面条,我滑倒了。”然后,他就死了。看到这个镜头,眼睛湿润了。我是一个对死亡敏感的人。只听一声水响,那条黑鱼从鱼缸里跳出来,在书桌上,上下摆动着尾巴。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放回到鱼缸里。没想到,它再一次跳出来。我没有急于把它放回到鱼缸内,盯着它看,任它挣扎,直到筋疲力尽。这只是几秒钟的想法,我害怕它死。之前买了十几条,现在只剩下这两条。如果它再死,剩下的那条就太孤单了。第三次它跳出来的时候,我愤怒了,也许是因为电影里的某一个镜头影响到我的情绪。如果,有一把枪的话,我一定会对着这条鱼开枪的。我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看到之前缝纽扣剩下的线。我很轻,很轻地把线缠绕在鱼的身上。我说,很轻。除了鱼头,其他的地方都被我缠上。再一次把它放进鱼缸里。它很快沉到水底。看到它翕动的嘴,我多少放心了。也许是它影响到我的情绪,电影没看完,就关了电脑。睡觉。

现在,它还活着,我解开那些缠绕在它身上的线。它笨拙地游动。尾鳍有些被我弄破,多少影响到身体平衡。我怜悯地盯着它看。找来鱼食撒进去。黑行动缓慢。红迅捷地冲上去,吞吃着鱼食。我分不清它们的性别。在鱼缸底部还有一块我从河里捡来的石头,拳头大小,看上去很像菩萨端坐在那里。水中的菩萨。它们在菩萨左右,游动。

外面在下雨,很大的雨。我注视着玻璃上的雨滴。它们也在注视着我。楼下有人举伞行走,但我看不到侍雨的神。我点了支烟,中断我的注视。随手打开身边那本赵松的《抚顺故事集》,我看到上面被画上黑线的一段话:“有时候,某些理想,对于某些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结果。原因往往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天真。”这句子是多么适合雨天阅读。慢,且带着忧伤。而我,何尝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呢?傻瓜般在雨天思考着我的诗篇。傻瓜的诗篇。只为三个字:喜欢你。

 

2

 

新小说停滞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在这雨天,我突然想继续写下去。在细雨中呼喊她的名字。我自然不会忘记她的名字。但在小说里我要隐去她的真实姓名。就叫她抚琴吧。这么说,好像这个故事是真实的。算是吧。抚琴要求我在故事里杀死她,这也是我小说停滞不前的主要原因。现在,我突然想这么做……杀死她,在小说里。爱与死总是紧密相连的。

“在你的小说里就会有我灵魂的存在。你杀死我,我的故事在小说里复活。”抚琴就是这么说的。很决绝。她说的时候,表情肃穆,手里举着黑色雨伞,而我在雨伞外面。抚琴已经表现出她的冷漠。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后来,她扔下我一个人站在雨中。她走了,举着那把黑色雨伞,沿着民主路。马路湿漉漉的,只有她一个人。我就那样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的伞,慢慢模糊成一个黑点儿。雨中,如此丰盈,如此空虚。我掏出手机拍下她最后的背影。模糊的。我多么希望她回头,是的,蓦然回首,那我就会冲上去,抱住她。但她没有。没有。只给我一个绝望的背影,像一个烙印,在我心里。雨大,急,对于我,它们好像不存在。某一刻,我克制不住自己,眼泪唰地流出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的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它们混合在一起。雨中哭泣的男人,随时都可能变成雨的一部分。湿漉漉的。消失。殆尽。我冲到过街天桥上,看着下面滞慢的车流,蠕动着。一个同样没有打伞的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背着一个湿漉漉的纸箱在车辆中间穿行。缓慢。我掏出手机,拍下他。后来,这张照片被我设成了电脑的屏保。黑白的。我喜欢黑白照片。黑与白是希望和绝望的影像。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

妻子责备我说,干什么这样被雨淋着呢?就不怕生病吗?

她给我拿出换洗的衣物,说,洗个热水澡吧,一会儿再吃几片预防感冒的药。

我意识到自己过于冷淡了,答了声,嗯。

妻子问,晚上上班吗?

我说,嗯。

妻子说,洗完吃饭。

我说,嗯。

我钻进浴室,关上门,坐在那里吸烟。一边往浴缸里放水。水流声哗哗的。那像是我身体之外的哭泣。没有烟灰缸,我站起来,烟扔到马桶里,放下马桶盖,继续坐在上面。浴缸里的水已近一半。我脱掉衣服,湿透的,我把它们扔进洗衣机里,伸手摸了摸水温,微热。我跨进去,身子平躺在里面。水淹没我。头部还露在外面,我又点了支烟,没吸几口,手上有水,烟湿了,灭了。吐到浴缸外面。我沉入水底,是的,水底,像一只海豚。水变成了蓝色。海水的蓝。我也是蓝色的。潜伏在海水之中。我在水中哭泣,一个个小的气泡从眼睛里飘出来。身体在水中颤抖。在几乎窒息的时候,我冲出水面。死是无所谓的。但我还没有完成她说的小说,在小说中杀死她。她说,我需要她的死魂灵陪伴。她的话让我恐惧。凉彻骨髓。水有些凉。我坐在水里面,幻觉水结冰了,我被封冻在里面,不,是半个身子。我像一个悲恸的雕像。透明的冰面下,可以看到我赤裸的下半身。它们低垂,萎靡地蜷缩在一起,像一对难兄难弟了。下半身的琥珀。闭着眼睛。我。抚琴出现。手里拿着一把电锯,拦腰,在锯着我的下半身……没有鲜血。没有。一锯两半,她移动着我的上半身,垃圾般扔到一边。下半身保存在冰面之下,像标本。她找来几个工人,把浴缸抬起来,装到一辆汽车上,运送到她的“时间画廊”,敲碎浴缸,把冰连同我的下半身一起盛装到水晶棺内。为了防止融化,从水晶棺的一个小孔往里面喷着冷气……

“你干什么呢?还不快洗,饭都做好了。”

妻子进来,我浑然不知。

我的身体是恸僵的。

妻子挽起衣袖,往我的身上撩水说,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来,我给你洗。

我说,不了。

妻子说,好久没给你洗澡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任妻子在我的身上涂抹着香皂。

我闭着眼睛,身体是空洞的。

她给我全身擦洗完,说,起来,冲冲。

我从浴缸里出来,回身看了看。

妻子问,看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

其实,我在看我的那下半身是否还在浴缸里。

妻子已经调好了水温,在哗哗流淌的淋浴下,像下雨,是的,像下雨。我闭着眼睛看到抚琴雨中离去的身影。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我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流淌的眼泪和水流一起顺着瓷砖流淌到下水道里。身上的泡沫冲到下水道那儿,盘旋着,渗透进去。声音,像哭泣。

整个浴室里,除了妻子,都是哭泣的。

妻子弯腰拿起下水道口那个圆形的盖,水流顺畅了很多。

那个我之前扔下的烟蒂,里面的烟丝都散出来,碎末,粘在地上。

妻子清理着说,以后,洗澡不要在浴室里吸烟。

我没吭声。

我多想,就这么淹没在水中,淹没在那场被定格的雨中。

那漫天雨的世界,像一个湿漉漉,冰冷的阴道,而她——抚琴离开了我。

妻子蹲在地上擦洗着地上的瓷砖,她腰部的肉从粉色的睡衣里露出来,闪电般刺激了我。温热的水,让我的下面恢复了知觉。我野兽般从水流中冲出来,抱起妻子。

妻子挣扎着说,你干吗?你疯了吗?你这是强暴。

我根本不听妻子的话,随着我的动作,她柔顺下来,手支撑在墙上……我像是在赴死的路上。干涩的身体慢慢变得湿漉漉的,像那个雨中的世界。

妻子说,你好久没这样了……

我沉默。我要让那个湿漉漉的世界变得更加湿漉漉的,充满了冰冷。

那一刻,我看到雨中的世界那个离去的抚琴举着黑色的雨伞,转身……在看我……哀伤的眼神……永恒,那一刻仿佛变成了永恒。

……

那雨中的世界消失了。

我浑身瘫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妻子转身,问,怎么了?

我跪在瓷砖上,大口喘气。

妻子说,你都要把我发射到火星上去了。

我扶着浴缸站起来。

妻子脱光,给我冲洗着,仔细而认真。

她拍拍我的屁股,声音甜蜜而无力地说,乖乖,好了。

我穿上她给我的换洗衣物,从浴室里出来,一头扎到沙发上,躺下。

妻子脸色潮红地从浴室出来,说,你个暴徒,我都流血了。你再这样,我就告你家暴。

我躺在沙发上吸烟,无赖般笑着。

妻子说,你还笑。

她用光滑的小脚踢我,说,起来,吃饭。

我觉得膝盖有些疼,撸起裤子看,两个膝盖上都是淤青。是的,淤青,像胎记。我没让妻子看到。她去厨房往屋子里端吃的。她走路有些瘸。

我问,咋瘸了?

妻子嗔怪地说,还问我。都是你干的好事。

 

3

 

故事要从我迷恋森山大道的摄影开始。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森山大道的摄影,那照片里透出来的气息,仿佛触及到了我的灵魂。我还特意从网上购买了他的书。《犬的记忆》和《迈向另一个国度》。我承认同一个事物,因为拍摄者的不同,所呈现出来的意味也是不同的。这里面包括拍摄者的素养和情绪。我认为,没有情绪的艺术品是僵死的。我不想成为什么摄影大师,只是用拍照在缓解我的某种情绪。我的器材就是我的手机。我想,等我找到感觉,再买一个小的便携的单反。就这样,我这个轧钢厂的吊车司机,除了写作,还有拍照来丰富我的业余生活。

在拍摄一百张工人面孔的计划流产后,我开始走街串巷去街拍,才让我对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望城有了新的了解。很多地方,我竟然是陌生的。在拍摄的过程中,那些现实中的弃物,在照片上还原生命。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是偶然的,我让它们复活。或者说,是它们在那里等着我,相遇,然后,我拍下它们,我赋予它们存在的命运感。当我有了这样的感触之后,拍照得更加起劲了。我的视角和我的审美,让我从它们那儿同样感知到我存在的命运感是跟它们契合的。我拍照它们,也是在拍照我。

那天也是下雨,天阴。我从工厂里走出来,带着绝望。厂里刚刚颁布了退休延迟的文件。我,这个吊车司机,要延迟到六十岁退休。而正常像我这种特殊工种的职业,是五十五岁退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到六十岁,就死翘翘了。这雨天很契合我的心情。雨不大,我没有带伞。在路上闲逛着。这些日子的拍照,喜欢雨天拍出来的那种黑白照片,分外干净。我在路上,对着橱窗里的模特拍照。

雨渐渐大了,我躲进一家咖啡馆。坐在临窗的座位上。雨中的人,举着雨伞的,没举雨伞的。咖啡馆里人很少,更多人比我年轻,坐在那里要杯咖啡,在看手机。手机是他们面对世界的唯一通道。我盯着外面,不时,拍下雨中人。玻璃上的雨珠,让外面的人看上去有些模糊,雾蒙蒙的效果。我喜欢。这时候,我那种从工厂里出来的绝望心情好了很多。我劝自己,毕竟要面对这世界给你的一切。黑暗或者其他。雨珠在玻璃上流淌着。哭泣的玻璃。我喝了口咖啡,内心里的我跟玻璃一起哭泣。我的位置对着一条街道,雨下了有一会儿,街道上偶尔会空无一人。这时她出现在街道上。越来越近。及脚踝的黑色连衣裙。帆布鞋。一只脚有些跛。等走近的时候,我才看清,是,右脚。她慢慢地在雨中走着,让她身后的街道都跟着倾斜了。我连忙拿出手机拍下。看着相册里的她,我是满意的。那契合了我情绪的她的照片。我好奇她的跛足。是崴了脚吗?我猜测。她看上去能有一米六五。短发。我盯着她看,她已经进了咖啡馆。我的呼吸变得紧张起来。我故作镇静地看着窗外,不敢看她。一辆大卡车行驶着,成了街道的尽头,我的目光无法穿越过去。我点支烟。雨又大了。我喝了口咖啡,有些凉。

窗外。街道上行驶的卡车不见了。一条空寂的雨中的街道,出现。没有尽头。我对着空寂的街道又拍了一下。一列火车横向从街道中央穿过。黑色的车厢。我感觉到有人从我的后面过来,但我没有回头。当她出现在我的对面说,可以借一下你的火吗?我诧异地看着她。她一只手端着咖啡杯,一只手夹着一支烟,在我对面坐下来。我害羞,甚至慌张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拿在手里,按了一下,火石摩擦的火花,没着,我又按了一下,才腾出一个烛焰般的火苗。她向前迎了过来,我给她点上。她吸了几口,细缕的烟雾喷出来。她细长的手指夹着烟,说,谢谢。我承认尽管四十多岁了,还是偶尔会害羞。我的紧张看上去像一个懵懂少年。她的头发因为被雨淋过,紧贴在额头上。那双眼睛是清澈的,但清澈里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感伤。忧郁。孤傲。都不像。后来,我想,那也许是悲凉。外面的街道,直到那列横穿街道的火车消失。街道再一次变得空寂。我转回身,先是不敢看她,但我可以看手机里的她。她吸着烟,偶尔喝一口咖啡。可以听到她喝咖啡的声音。很轻。很轻。那一刻我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咖啡馆里的音乐是李宗盛的《山丘》。

我喜欢这首歌,这是李宗盛用生命的经历写成的,令人感动。

相信我也有这样的一座山丘。

相信我也有用命经历的事情。

比如,即将开始的情感。

我停止看她的照片,在手机便笺上,打下这样的字句:

 

她。黑色的连衣裙。帆布鞋。咖啡馆外。我拍照她。现在,她坐在我的对面,像一团黑暗,但我想我们即将谈论光明。她。神秘出现。艳遇抑或其他吗?是我期冀的?引领我中年迷途的女性吗?我。孩子般。紧张。急促地呼吸着。

 

她看着窗外的街道。我才敢看她。侧脸之美。耳朵近乎透明。

我禁不住,再一次,拍下她的侧脸。耳朵是主体,而颧骨变成次主体。她把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举起来,把烟叼在嘴上,吸了一口,喷出烟。我按捺不住,继续拍。那眸子深处的悲,在烟雾缭绕中更加突出,近乎一种固态的冰。如果我专注地与她对视的话,也许我的目光会被冻住。某一个角度,我拍下她左眼的睫毛和眼皮。

我点支烟。

窗外。雨歇。

街道变得明亮起来。

光已经波及到咖啡馆内。

她看了看我,我低头,喝了口咖啡。凉了。

她说,给你当了这么长时间模特,可以给我看看你拍的吗?

我愣了一下,害羞起来说,拍得不好。

她说,可以看看吗?

我说,可以。

我把手机相册点开,递给她。

她问,没有别的秘密吗?

我说,没有。

我憨笑着,但还是紧张。我看着她,皮肤很好。但从那张脸上,我看不出来什么。素面如霜。她点开照片,静止在那里看。是的,看。

我喊来服务员,又要了两杯咖啡。

给她一杯。

她说,谢谢。喝两杯我晚上可能要失眠。

我沉默。

她看完照片,什么都没说,把手机还给我。她手指纤长。

我拿过手机。沉默。

咖啡馆里的人开始多起来。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灰色的。上面写着“时间画廊·抚琴”。这几个字圈在一个黑色铁丝网内。可以看到铁丝的刺藜。下面是地址、电话等联系方式。这张名片让我有一种疼痛感。莫名的。

如果有时间的话,到这里来坐坐。她说,我走了。

我说,好的。

我没有跟她一起走,又坐了一会儿,在咖啡馆里看外面的她跛足而行。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看了看名片上的地址,解放路2666号。李宗盛的《山丘》仍在唱着。有人喊,不要听这个老男人的歌,换一个,换一个。众声喧哗。我把名片揣起来,端起她的咖啡杯,闻了闻,没有丝毫女人的香气。我走出咖啡馆。

街道的半空,出现一条庞大的蓝色鲸鱼。

是氢气球。

我掏出手机拍。拍。拍。

蓝色的鲸鱼在半空中游弋。蓝色的天空,是它的海洋。

但我的影像仍旧是黑白的。

 

4

 

一天下午,我下夜班睡醒,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叫《学游泳》的小说集。妻子的亲属病了,在沈阳住院,她去了两天。也许是眼睛累了,也许是无聊,我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有一个频道播放的专题片,是介绍“时间画廊”的。我看到了抚琴,才想起那天在咖啡馆的相遇。电视上介绍她说,她是海归,回到望城致力于文化艺术的发展。她穿着一身中式的衣服坐在她的画廊里,跟主持人聊着。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慵懒的无力感。主持人的话,让她反感了,眉头蹙起。主持人问,你致力于打造望城的一张文化名片吗?你爱望城吗?你从美国回来,是因为望城让你更幸福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后来,片子在音乐声中渐渐结束,她的脸和那些展览的艺术品随着画面消失。整部专题片里,都没有看到这个女人笑。

看完那个专题片,我决定去她的画廊看看。我起床,洗脸、刷牙,穿上衣服,拦了辆出租车。那是在望城东北角落的一条深邃的巷子里。这可能是望城保存的最古老的巷子了。俨然梦境。我在望城住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来过。那种破败和沧桑感是我喜欢的。出租车司机以为我是外地来的,说,这老巷子是要看看的,再不看,可能就要拆迁了。我惊愕地说,哦。司机说,老辈人留下来的东西看上去不好看,但耐看,有一股子味道。我对司机刮目相看了。闲聊中,我才知道司机以前开过书店,后来因为房租过高,关闭了。司机说,以前这里叫梯子胡同,后来改成解放路。一座城市要是没有这样的一处老地方,是没魂的。再多的高楼大厦,豪华商场,都无法比拟的。我说,哦。因为我对这里一直不了解,我只能“哦”地回答。从司机的语气里,我听出一丝伤感来。我必须承认我是这座城市的局外人。从出租车里下来,青石板的街道,在光影中斑斑驳驳的,像一只只眼睛。巷子里人影稀疏,有着那么一份寥落的苍凉了。是啊,这样的巷子里如果人流涌动的话,那么喧嚣也是一种污染。老巷子积淀下来的精神气也会被异化、消解。我边走边看着那些店铺的匾额。在一些我喜欢的店铺前面停留,出神。然后,继续走。尽管看了那个专题片,但我没能记住抚琴的画廊具体在什么地方。她给我的名片,也没带在身边。越往巷子里走,越像一个迷宫。我承认我被这样的巷子迷住了。

一个中年男人从前面的石板路上爬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个掉了碴的破碗,在乞讨。我看到他的双腿是残疾的。他在我身边停下来,手里的破碗伸向我。那蓬头垢面,还有那残疾萎缩的双腿,让他的身体看上去只有一米多,俨然一个侏儒。我犹豫的片刻,他在我脚前磕头,额头上都磕出血珠了。每个城市里都有这样的乞讨者。我怜悯不过来。他们是一个群落。但我还是从兜里掏出来五块钱,扔到他的破碗里。

他说,谢谢。

我没吭声。他继续向前爬着,像一个爬行动物。是什么让我变得柔软了呢?我自问。没有答案。

我继续走着,饿了,进了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小块蛋糕。当我吃完蛋糕,坐在那里,喝着咖啡,看着咖啡馆里面的环境布置。我看到了抚琴坐在一个角落里,对着电脑在写着什么。是她。是她。我没有急着走过去,我不想打扰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那眉眼间透出来的气质令我沉迷。她偶尔从电脑上抬起头,看到我了,冲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关了电脑,走过来说,真巧,又在咖啡馆里相遇了。

我说,是啊,真巧。

我没有说我是专门来寻找她的画廊的。

我们坐下来,闲聊了几句,她问,还拍照吗?

我说,偶尔会拍。

她说,去我的画廊看看吧?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故意看了看时间。

她问,还有事吗?

我说,没。

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把电脑收拾好,走过来说,走吧。

我问,写什么呢?

她说,一个策展的评论文字。

我哦了一声。对于策展的事宜我是陌生的,但对于文字,我是熟悉的。

从咖啡馆出来,在巷子里走着。我发现我已经错过了她的画廊。她的画廊在另一个纵向的巷子里,在巷口有一个木牌上写着“时间画廊”,箭头指向巷子里。

木牌下面还注了一句话,像广告词:“让时间说话,你绕不过时间给你的一切。”

我问,这句话谁说的?

她看了看我说,我。

我说,哦。

她拎着电脑,因为那只脚的原因,身体是倾斜的。

我说,我帮你拿电脑吧?

她说,不用。

她发现我注意到她的那只跛足了,脸红了一下,把电脑递给我说,谢谢。

其实,她的笔记本电脑一点儿都不沉。她走得很慢。我跟在后面,走了十几分钟,我看到她的画廊了。一个断臂的维纳斯雕像被涂上了红色,立在门的左面。橱窗是封闭的,镶嵌着一面圆形的镜子,在镜子前面是一个黑色油漆的铁笼子,里面是一棵干枯的树,映像在镜子里。路过镜子的时候,我跟树站在一起。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抚琴扭头,笑从她的脸上溢出来。

那笑让我的感官记住了,直到现在,我也会偶尔,在感官中复原她的笑。

我被传染般微笑,盯着她看。

她扭过头去,拉开门说,请进吧。

我跟进来。一股檀香的味,侵入鼻孔。怡人。

一个女孩坐在一个桌子前面画画,她扭身说,琴姐回来啦!

抚琴说,回来啦。

女孩也看到了我。

我微笑,点头。

女孩也点头。微笑。

她看上去比抚琴年轻,还透着青春的气息。抚琴要沧桑很多。

抚琴介绍说,这位是陈坦,我闺蜜。

她指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介绍吧。

陈坦的眼睛里露出诧异的目光。

我说,我叫鬼金。

陈坦说,这个名字好熟悉哦。

我说,怎么可能?我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

陈坦说,我一定在哪儿看到过。

陈坦沉静了一会儿,说,你写过一篇叫《灵魂拍手作歌》的短篇小说吧?

我说,嗯。在《花城》杂志上发表的。

陈坦说,想起来了,我是在网易网站的一次推荐中看到的,我喜欢那篇小说。也记住了作者的名字。

我哦了一声。

我说,谢谢拜读我的小说。

陈坦说,但我没想到你是望城的。

我说,是啊,我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嘛。

抚琴在一边听着,看了看我说,没想到,你还……

我说,写着玩的。

抚琴说,哪天送我一本,看看。

我说,不是书,我没出版过书,是个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说。

抚琴说,有杂志吗?要不发我电子版的。

我说,可以。

陈坦问,琴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抚琴笑了笑说,大街上捡到的。

抚琴这么一说,让陈坦感到更加神秘了。

陈坦说,说说嘛?

抚琴说,让他说。

我承认我有些羞涩和拘谨。

陈坦直白地说,怎么还脸红了?你不会对我琴姐做什么了吧?

抚琴说,去你的。话到你的嘴里就没好话了。画你的画去。

陈坦眨着眼睛说,你们还没交代呢?

抚琴说,交代什么?我们怎么了?

我感觉脸上一阵灼热。

我说,我喜欢手机街拍,那天在咖啡馆里拍到了她,就认识了,是这样的吧?

我征求抚琴的意思。

抚琴说,就这么回事。

她看着陈坦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陈坦笑了笑,冲抚琴挤了一下眼睛,说,太老套了吧?

转身继续画画。

抚琴说,懒得理你。

她带我来到一个实木的大桌子前面。四把实木椅子,静静地候在那里。

抚琴问,喝点儿什么?咖啡还是茶?

我说,随便。

一个茶盘。几只杯子。一个壶。它们摆放在桌子上,俨然桌子的一部分。色调很搭。

抚琴说,我这还有朋友从巴西带回来的咖啡豆,但要现磨,你喝吗?

我说,不麻烦了,有速溶的就好。我是一个喜欢简单的人。

抚琴看我一眼,哦了一声。

坐在有着靠垫的木头椅子上,很舒服。也适合我这种懒散的人。坐在椅子上,我就是这么想的,心里偷笑。两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摩挲,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桌面上的实木花纹清晰可辨。

我对着其中的一个图案拍了一下。

妻子发来短信问我,吃饭了吗?

我回说,在外面拍照。

妻子说,按时吃饭,你的胃不好。

我说,嗯。

妻子说,我可能还要晚几天回去。

我说,好的。

妻子说,你不喜欢做饭,就在外面吃吧,要注意卫生。

我说,好的。

这时候,抚琴端着两杯咖啡过来,递给我一杯。

我接过来说,谢谢。

她坐在我的对面,我们闲聊着。说我的照片,说她的画廊。我说我的拍照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也不懂。只是觉得好玩。在主观地记录一下所看到的事物。但我确实从拍摄的物上看到了命运感。这命运感可能是我赋予它们的。她说,你的感觉很好。你确实拍出了那些物和人的命运感。你想怎么处理这些照片?我笑笑说,不知道。这只是我写作之外的另一个爱好而已,从来没想过要怎么样。包括写作。一个吊车司机敢奢望什么吗?不敢啊!抚琴说,干吗这么悲观?我反问道,你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吗?抚琴沉默。啜了口咖啡。没有回答我。直到后来,都没有回答。我同样沉默。但我的内心里在凝望着她。她眉眼间透着不只是悲观还有悲伤。但我看不到那悲伤的起源。看不到。我喝着咖啡。直到她开口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在我的画廊里可以给你搞一个照片的展览。我笑了笑说,怎么可能?我那些幼稚的拍照,展出来,会被人笑话的。一个菜鸟,还敢展览自己的照片。抚琴说,你怀疑我的艺术直觉吗?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抚琴说,那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这个小画廊吗?我说,你误解我了。抚琴说,我怎么误解你了?我沉默。抚琴说,你大概拍了多少照片了?我说,差不多一万多张了吧?都在电脑里。一堆垃圾。抚琴说,你可以拷贝给我看看吗?我说,求之不得。

从抚琴的画廊出来,下雨了。

 

5

 

奶茶。普装铁盘新奥尔良。缤纷蔬菜沙拉。沙拉配千岛酱。嫩牛香酥卷。牛奶焦糖法式芭菲。培根土豆浓汤。200元现金。找零:51元。柠檬水免费。两杯。叉子。餐刀。在白色的盘子上。餐刀在叉子的上面。无意识的摆放。不让吸烟是苦恼的。仿佛身体里缺失了什么。是的,什么。烟对于某种氛围是必须的。刚看到《浴室》里的主人公喜欢吃腰子。哈哈。我此刻的桌上没有腰子。盘子空下来,但不是空虚。为什么?盘子是白色的,而不是其他颜色。仅仅是看上去洁净吗?服务员是那么难看。丝袜,肉色的让她们丑陋。是的,丑陋。臃肿。甚至是肥胖。丝袜不适合这样快餐的环境。瘦的男服务员像鸭子站在门口,每个客人进来都问几位。几位。几位。几位。欢迎光临,几位。

角落里的发呆者。女。目光呆滞者。眼镜男。

所有的人对于我都是陌生人,唯有对面一人。

她在我的床上,是我的女人。

 

这是我请抚琴吃饭的文字记录。

也是我们第一次做爱后。

显然,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我们再没去过。

当她看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不屑地看着我问,我是你的女人吗?

我狡黠地笑了说,不是吗?

抚琴说,你就臭美吧。

我笑。

抚琴的冷静让我吃惊,而床上的她是那么疯狂。

那个在床上呐喊的女人,好像在告诉全世界,她在做爱。

我说,也许我自作多情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拒绝我的,但我喜欢你。就这么回事。

抚琴沉默。

我点了支烟,不敢看她。那做爱后的疲惫感再次袭来,我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抚琴好像被传染似地,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那嘴型和缓慢张嘴的过程看上去是那么性感。

从必胜客出来,我们又回到她的画廊,回到床上。

陈坦几天前跟人出去写生了。

抚琴一直穿着袜子,白色的,我看不到她的跛足。但她腿上的肌肤是那么的细嫩白皙。我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腿,倚靠在床头上,吸烟。

抚琴看我吸烟说,给我一支。

我掏出来一支烟,点着,吸了几口,给她放到嘴里。两个烟鬼。我们在床上喷云吐雾。

我说到了金基德的电影《一对一》。

抚琴说,金基德是我唯一喜欢的亚洲导演。《一对一》还没看过,我看过《圣殇》。

我说,我也喜欢《圣殇》。

闲聊着,她依偎在我的怀里。

莫名的欲望让我想窥看她的跛足。但我知道那是她的一个禁地。

我克制着,眼睛盯着她藏起来的脚看。

抚琴问,你看什么呢?

我说,没。

抚琴说,你的坏心思,我都知道。但我警告你,你要是偷看了,我们就结束这种关系。你给我记住了。

我说,为什么?

抚琴说,不为什么。

我说,好的。遵命。

抚琴说,我是郑重说的,你要是真……我可能会杀了你……

我故作怯怕地说,有这么严重吗?

抚琴说,有。

抚琴的头从我的胸脯上移开,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倚靠在床头上。我伸过手臂在她的脖颈后面,搂着她。她没有拒绝。我倾过身子去亲吻,她用手挡开了。

抚琴转移话题说,我是不是胖?

我说,不胖。

抚琴说,我要减肥。

我说,减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你干吗要……

抚琴说,你不懂。

我说,是,我不懂,但我心疼。

抚琴说,嘴上说得好,我要是真胖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说,我会在乎你的胖与瘦吗?

抚琴说,我在乎。

我说,胖瘦与爱有什么关系吗?

抚琴说,有。如果我胖得像一个水桶似的,你根本不会喜欢我。

我必须承认,这是真实的。我不吭声。

抚琴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光着身子在地上走着,找水喝。抚琴安静地躺在床上。我倒了杯水,喝了,又给她倒了杯,喝了一口试试水温,端给她。她看着我两腿之间,诡异地笑着。我说,笑什么?抚琴说,没笑什么。我把杯子放到床头上,亲吻着她。在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的指甲紧紧地抠进我的肉里。她的表情是痛苦的。我们的身体几乎悬浮起来,一股烈焰腾起,强烈地吞噬着我们。那一刻,仿佛身体剥夺了所有快乐,滞留在脸上的就只能是痛苦的表情了。她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像一只食肉动物。我疼。是的,我疼。这疼让我变得暴力起来。暴动再一次开始。是的,暴动。在她的身体里。世界不复存在。肉身变成了主宰这个世界的神灵。我看到我工作的那个轧钢厂在交媾的过程中轰然倒塌,变成了一片废墟。废墟之上,那些裸露的机器像土地的骨骼,淹没在荒草之中。我瘫软在抚琴身上,听到她的哭泣。是的,哭泣。我问,怎么了?抚琴。她哭泣,没有回答我。我的手伸过去,摸到她满脸湿漉漉的泪水。湿漉漉。我搂着她,她柔软地在我的怀里,我噙去她脸上的泪水。她说,我看到我弟弟了。我问,你弟弟怎么了?抚琴说,没什么。她变得冷静下来。用纸巾擦拭着,独自下地去清洗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喊我,过来,给你洗洗。我注意到她眼睛的红肿。而她脚上的那双袜子是那么突兀地穿在脚上。她抓着我的东西,有些痒。我笑着说,我的起义失败了。她沉默。直到洗完,她拍拍我的屁股,说,出去吧。我就像一个失败者被她从她的城池里流放出来。

 

她的哭泣。是的,哭泣。在欢爱之后。我不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弟弟。她的。到底怎么了?而我为什么在高潮来临的时候看到我的轧钢厂。那轰然的倒塌。那废墟。我相信那是我们身体的起义。我们最后败给了肉身。

 

回到床上,我在手机便笺上写下这些文字。她回来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她酣睡在我身边。我几次想脱下她的袜子,看看那只脚,可我没敢。从我对她的观察中,我相信她说过的话。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她真会结束我们的这种关系。

下午两点多,抚琴还在睡,像一只小猫。

我悄声起来,从画廊出来,眼睛还不能适应外面的阳光。腿软。我抬起头,只见一大朵乌云在解放路的上空。移动缓慢。也许是做狠了,不只腿软,头也有些晕。我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想抽烟,却发现兜里的烟抽没了。我看到对面有一家超市,走过去,买了盒云烟。十块钱。超市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尼泊尔的地震。我看了几眼,听到死亡的人数。从超市出来,我又回到那椅子的位置,点了支烟。看着巷子发呆。那个乞讨者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他从我的面前经过的时候,向我伸了伸手里的破碗,我拒绝给他。他恶毒的目光看着我。我躲开他目光的恶毒,吸着烟。

抚琴来短信问,你哪去了?

我回说,回家了。

抚琴说,哦。哦。

我问,还有事吗?

抚琴说,没事,回家吧。

我说,嗯。你不高兴了吗?

抚琴说,怎么会?

我说,在巷子里抽烟呢。我可以回到你那儿的。

抚琴说,不需要。

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团棉絮。

抚琴又发来信息说,还是回家吧。

我从她的文字里仿佛感觉到她嗔怪和哀怨的气息。

我没有回她的信息,吸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路口走去,等了好长时间,才过来一辆出租车,我招手,竟然没有停下来,我骂了一句,他妈的。

 

6

 

妻子从沈阳回来后,情绪一直低落。她的亲属随时都可能因为疾病而死去。我企图安慰妻子,但我是徒劳的。再加上那些天是她女人的节日。我是在卫生间里发现的。这是我厌恶的。她总是把沾满她血的卫生巾不进行任何的包裹,赤裸裸地放到废纸篓里。我对血很敏感。在古时候,女人的经血是邪恶之物。男人看到会倒霉的。我对妻子说过一次,她还是那样。沈阳的病人是妻子的表哥。其实在结婚之前她跟我说过,她的表哥喜欢她。要不是家里反对近亲结婚就轮不到我什么事了。至于他们之间的细节,我没有问。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这样才是聪明的。否则,闹心的只能是你自己。现在,她表哥这样了。她的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曾怀疑与她表哥有关。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但妻子无常的情绪影响到我了。比如,我袜子没洗。她就会嘟囔,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干,除了上班就知道玩,连自己的袜子都不能洗。这只是一个小的细节。后来,因为吃完饭谁洗碗的问题,我们吵了起来。

那天,我吃完饭,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叫《荒野侦探》的小说。

她洗完碗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来说,我洗碗了。

我说,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妻子说,从来都是我洗,你就不能替我分担一下吗?

我说,不就是洗碗吗?

妻子说,洗碗怎么了?我就是想告诉你。

我说,告诉我干什么?

妻子说,从我们结婚后,你就没洗过一次。

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妻子说,都是我惯得你。

我说,你惯我了吗?不就是洗碗吗?

妻子说,那以后,你洗。

我说,好啊。

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我觉得妻子突然变得怪怪的,神经质起来。

我有些生气地说,谁让你洗了?我让你洗了吗?你不洗,我自然会洗的。

妻子把我手里的书抢过去,摔在地板上。

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妻子说,这只能说明你不爱我。

我说,洗碗这件小事就说明我不爱你吗?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你无聊。

妻子说,我就无聊,无理取闹了,怎么了?

我承认我是那种脾气不好的男人。

我喊叫着,以后,那碗就我洗了,行了吧?

妻子说,你不爱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点了支烟。

妻子坐在那里从一件件小事上开始数落我。我厌烦地从沙发上起来,捡起地板上的《荒野侦探》回到卧室。

妻子又跟了过来。

我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不是告诉你了吗?以后,洗碗这件事情是我的。

妻子说,你不爱我。

我气急败坏地说,谁爱你,你找谁去。

妻子听了我这句话,也炸了,说,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我说,好,好,我从来没爱过你,好吧。

妻子说,看看,你承认了吧?

我说,是的,我承认。

妻子说,那你娶我干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我娶她干什么呢?

妻子说,你娶我就是让我做你的保姆吗?让你的大男子主义作威作福吗?你还算一个男人吗?

我憋着气说,我难道连一个男人都不算了吗?我要睡觉了,晚上还夜班。

妻子坐在一边嘤嘤地哭起来。

我说,你哭什么?要哭你去客厅哭去。我还没死,不需要你哭丧。

妻子说,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的,我想在哪儿哭就在哪儿哭。你管不着。

这句话刺到了我的痛处。当年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穷得可怜。她父亲让出一套房子给我们,才有了这个家。我必须承认这也是我一直在她的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原因。我尽力在回避她的家人,除了大的年节我会过去晃一下,更多的时候,我不去的。她爸是一个工厂的科长,喜欢看《参考消息》,喜欢谈论国家大事。而我不关心这些。所以我们很少有共同语言。妻子也多次埋怨我,不懂事,不圆滑,把老人哄好了,对我们有什么不好。这些恰恰是我不擅长的。

妻子的话说得更加充满火药味了。

妻子说,有种,你走。

我腾地从床上站起来,穿上衣服,嘭地一声关门,从家里走出来。妻子扔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种走,你就别回来。我对着关上的门喊道,不回来就不回来,谁还稀罕,怎么的?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能听到这句话。

我在街上晃荡。

夜慢慢黑下来,那黑仿佛要渗进我的身体里。我突然有了种逃离的快感。这种快感让我变成一个不那么负责任的男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毕竟是一个被女人从家里撵出来的男人。想想,总有几分凄惶。我后悔没有把那本《荒野侦探》带出来。我不知道夜班将如何度过。整个夜晚都将是荒芜的。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习惯带一本书在身上,即使一个字都不读,心里面也感到充实。我想回去取,想想,还是算了。没有书带在身边,我是失重的。这么多年,我就是靠书籍来平衡我的生活的。

在街上闲逛,我想去东山那儿坐一会儿,聊聊天,到夜里十点多,我就去工厂上班。跟东山也有好久没有见面了。我打东山的电话,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女人问,你找谁啊?我说,这不是东山的电话吗?女人说,是啊,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是鬼金。叫东山接电话。女人的声音缓和下来说,哥啊,你还不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什么?女人说,东山被抓起来了。我问,因为什么?女人说,寻衅滋事罪。我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罪名。女人说,快了,还有几天就要出狱了,判了十五天,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说,哦,那你是……女人说,我是东山的女朋友,我叫小初。我哦了一声问,我可以去监狱探望东山吗?小初说,不可以,你进不去的。我去了几次,都白去了。我说,哦。

撂了电话,我感到周围的夜更加黑了。

这东山的女朋友小初到底是东山的第几个女朋友,我不记得了。他之前的女朋友好像叫小雨。东山是望城最边缘化的诗人。我们是在一次老K举办的朗诵会上认识的。那次,他带的女孩叫李丽。现在想想,也就是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东山竟然被抓进了监狱。我还记得我没结婚之前在东山家里蹭饭吃。他妈做的红烧狮子头好吃极了。他妈在去年脑溢血去世了。还是我陪着东山去公墓给他妈立的碑。那段时间,东山很消极颓丧。他几乎跑遍了全城的舞厅去搞女人。我劝过几次,他后来果然收敛了。不知道是不是听了我的话。至于他干了什么,被判了寻衅滋事罪,我想不到。他半个月前还给我寄了封电子邮件,是他写的一首长诗《交叉跑动》。因为我迷恋上摄影,还没抽出时间看。

我坐在路边,打开手机上的电子邮箱,找出东山的那首《交叉跑动》,一字一句地读着。

 

她给我看灰尘

在一个容器里

容器里的灰尘

也是有重量的

那些微小的囚徒

在容器内,像一群蜷缩

在地狱里的鬼魂

……他们呼喊着

呼喊……没有回音

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

他们交相缠绕在一起

……

 

可以埋葬星空,可以的。你说。主。祈祷换来的只能是泪流满面的哭泣。只能。是不是?我知道没有答案。没有。晒干一滴血做你头顶的星星,给你引领黑暗的路。

 

我承认我好长时间没有阅读诗歌。东山的这首诗歌感动我了。那种生命的经验与我的生命经验在某一个瞬间是重叠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像一个被流放者。我点了支烟,默默地吸着。烟头的光亮是微弱的。在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东山跟我说,有一次,他找了一个女人,他那天在路边的地摊上买了一种药。他吃了。两个人做爱,女人受不了了,到了身体的极限,可东山还是没有结束的意思。在女人的哀求下,东山不情愿地从女人身上下来。女人问东山是不是吃药了?东山没有承认。后来,女人只收了东山一半的钱。

这时候,妻子打来电话问我还回不回去睡觉,好上夜班。

我按了手机,没有接听。

妻子又发来短信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仍旧没有回,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在一个路口,两辆出租车撞到了一起,前面的保险杠都撞弯了。两个司机从车上下来,互相谩骂起来。然后,是打电话。在电话里向什么人复述着撞到一起的经过。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转身想离开。突听到有人喊,杀人啦……我回身看见其中的一个司机躺在地上,路灯的光照着从他身上流淌出来的血。另一个司机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站在那里,恨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司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还上前踢了几脚。围观的人唏嘘着。

妻子短信又来了,说,还让我求你吗?

我知道我是一个天生卑贱的人。但正是这卑贱让我骨子里有一种叛逆。我仍旧没有回妻子的短信。

路过咖啡馆的时候,我想进去坐一会儿。可我没带钱包。

我继续在大街上,被黑夜消耗着。

其实,我是可以去找抚琴的,但我没有,我不想因为我的情绪而在她那里寻找安慰。

一辆警车闪着红灯从我的身边飞驰而过。

 

7

 

早晨了,微光从厂房的窗户透进来。

一个夜班终于熬过来了,就像死了一回,又复活的过程。这么多年,我几乎习惯了这样的死亡—复活。困倦和疲惫,囚禁在吊车那个悬于半空的空间里,困兽般。夜班像生命中一个个艰难的历程。我庆幸我的复活。不久前的一个夜班,班组里五十多岁的老张正在干活,突然,整台吊车失控了。吊钩上还吊着十几吨的钢铁,把下面的工人吓得魂飞魄散,对着吊车上的司机破口大骂。我当时在邻车干活,快速开过来,阻挡了那台吊车的失控。我隔着窗户喊着司机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我停了车,爬到那台吊车上,钻进驾驶室。只见那个老工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喊着,他也不回答。我推了推他,身体僵硬,鼻息微弱。我连忙给班长打电话说了情况。我把车开到梯子口。我不敢去碰他。因为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也许我的搬动会加重他的病情。等班长赶到的时候,我问,要不要打120啊?班长说,不要打。最近厂里规定不要轻易打120,要先通知车间调度,让车间调度再通知厂调度,再请示安全科长……我说,这样下来,就是没死,也完蛋了。班长说,你回你的车上,干你的活吧,生产不能停。我看了看躺在椅子上的老张,口水从他嘴角流淌出来。我只好爬回我的车,在半空的走桥上,我对着下面,撒了一泡尿。尿骚味飘散在厂房里。在干活的过程中,我还是偶尔能看到他们的。他们把老张从吊车上抬下去,抬出厂房,我就看不见了。下班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张被送去医院了。脑溢血。脑干大面积出血。那天下班后,我们去医院看望老张,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活死人。我承认那段时间我的情绪是低落的,颓丧的。我把全部的愤怒写进一篇叫《追随天梯的旅程》的小说之中。后来,在《上海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从澡堂子洗完澡出来。同事小林说,一起去吃点儿早餐吧。小林小我十二岁,是新分配来的退伍兵。也许是因为属相相同的原因,我们走得很近。我必须承认我上了二十多年班,在工厂里连个朋友都没有。小林年纪轻轻的竟然是一个嘴碎的男人。在小吃部喝豆腐脑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下面的工人怎么熊他了,他要怎么报复。也许因为年龄的原因,我能理解。小林的父亲原来也是厂里的工人,酗酒,酒精肝导致肝硬化,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跟母亲一起生活。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女朋友。他边吃着早餐,边看着手机。好像离开手机就活不了似的。他也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网络的世界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边看手机,边还喋喋不休地说着班组里其他人的坏话。吃完早餐,我说,昨晚上出来的时候忘带钱包了。小林买单。我说,下次我请。小林说,跟我还客气。熬过一个夜班,小林的眼圈是黑的。我的也是。在洗澡穿衣服的时候,对着更衣箱的镜子我看过了。好像是夜班留在我们身上的胎记。从小吃部走出来,小林说,我去网吧坐一会儿。我说,回去睡觉吧,今晚还一个夜班呢。小林说,玩一会儿就回去睡觉。我无话可说。我必须承认我们之间存在着代沟。

太阳已经照在头顶,仿佛要挤出我身体里的黑暗。黑夜洗礼过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我在街上偷拍了一些人,他们的脸看上去都很狰狞。索性不拍了。我突然想起东山,我给在监狱工作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过了好长时间,那朋友才接电话说,刚才开会呢。我问了东山的情况,是否可以去探视。那朋友说,上面说了,不让任何人见。我哦了一声,说,为什么?那朋友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你要去问上面。我只好撂了电话。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来往的人群,寻找我拍摄的对象。那些人在我拍下的照片里,如梦如幻,恍惚,幽暗,鬼魅般。倒是突然出现的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少妇让我的眼前一亮,她是那么漂亮,风韵犹存。让我眼睛一亮的,还有那个粉色的婴儿车和站在里面的一个小孩。是的,小孩是站着的,就像一个侏儒的元首在人群里检阅,晃动着肥胖的小手。少妇发现我在拍照,警惕地快步疾走。但我还是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捕捉到了那小孩傲慢的表情。我认为我拍到了一张满意的照片。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头有些晕。我定了定,才站稳。虚汗从脑门和鼻尖渗出来。它们像是日光从我身体里挤出来的我的被黑夜消耗的那部分。以液体的姿态呈现。虚汗变成大的颗粒,滴落。我的身体好像也随着虚汗的渗出变得轻盈起来。但这是另一种轻盈。我因此变得虚弱。筋疲力尽。八个小时的夜班,我是机器的一部分。我在操纵着机器,也被机器操纵着。眼睛一直瞪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马虎。因为下面干活的工人的生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丝毫的马虎都可能让他们死于非命。此刻的眼眶是肿胀的,随时都要把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似的。我知道我需要睡觉了。可我去哪里睡觉?这是个问题。这是个问题。这是个问题。我无聊地给自己来一张自拍。眼袋低垂。眼皮浮肿。眼神空洞。

去哪儿睡觉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

妻子自从发过那个短信:“还让我求你吗?”再没有给我任何消息。其实,我完全可以厚着脸皮回去的,可我就这么回去了,以后,要是再吵起来,再被撵出来,那我……

我看了看我当时所处的方位,这里距离望溪公园很近。我去了公园,找到一棵树下的长椅,躺下来。我的烟瘾犯了,从地上捡起别人扔下的半截烟蒂,点着,啯吸了几口。茂密的树叶遮挡着来自阳光的照射。我躺在那里,很舒服。真的。很快就睡着了。中午的时候,我醒了。我愿意相信是阳光把我晒醒的。也许因为椅子太硬,浑身的肌肉和关节都疼。我揉着酸软的肌肉,多少得到缓解。可骨头关节我揉不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展着四肢。晃动着脖颈。扭腰。膝关节运动。踝部运动。看上去,我就像是一个在做准备活动的运动员。活动了一会儿,我又坐下来,然后是躺下来。阳光灼热,刺眼。我只好闭上眼睛。在阳光的沐浴下,我仿佛沉在明明晃晃的游泳池里。波光潋滟的。我沉在水底。是的,水底。四周的树木看上去更像是水底的水草。我恍惚中,看见抚琴从对面走过来,像一条美人鱼。这只是我的幻觉。我躺在椅子上又睡着了。稀里糊涂地做起梦来。我竟然梦见东山在监狱里被人折磨死了。他呼喊着我的名字说,鬼金……鬼金……你要替我申冤……我是冤死的……梦中的东山被几个人抬走,进行了火化……

我在梦中哭,哭醒了,心脏阵阵抽搐着。疼。我哭。哭东山。也哭我自己。哭那来自死亡的恐惧。生相对于死,我恐惧死。这么想,我觉得我不能这样了。我想到了抚琴,想到和抚琴的爱。

林间的空地里,有几个老人围成一个圆圈,在诵唱着赞美诗。

我从望溪公园出来,直接去了抚琴的时间画廊。

 

8

 

抚琴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我说,没。熬了一个夜班,觉没睡好。

怎么了?抚琴看着我问,你怎么不回家睡觉?跑我这来干什么?

我说,想你。

抚琴问,你吃午饭了吗?

没呢。我说。

抚琴说,正好,我也没吃,我们出去一起吃。你想吃什么?

我说,随便。

觉没睡好,我一般没有食欲。

抚琴离开电脑,拿起她的背包,我们一起出去,在巷子里找了一家小饭馆,简单要了两个菜,两碗米饭。抚琴从她的碗里拨了一半米饭给我。

抚琴问,今晚还一个夜班吧?吃完赶快回家睡觉。

我低着头吃饭,没有回答。

有巷子里的店主也来吃饭,认识抚琴,跟她打招呼。我在一边想,我要不要把我跟妻子吵架的事情告诉抚琴。撒谎还是实话实说?尽管我是一个不擅长撒谎的人。吃完饭,我说不想回家,回去也没人做饭。抚琴问我怎么了?我说她表哥在沈阳病了,可能要不行了,她去沈阳护理。抚琴说,哦。那我就领养你了吧。我笑了笑。令我感到惊悚的是,我们刚回到画廊,妻子就发来短信说,表哥可能不行了,我必须赶去沈阳,饭菜在锅里,这几天,你就去附近的饭馆吃吧。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是因为我撒谎的诅咒吗?我满怀愧疚。我还是回了一条短信说,去吧,送表哥最后一程。我上班请不下来假,就不去了。

我心情有些沉重。

抚琴说,赶快睡觉吧,晚上还夜班。

也许是在公园的椅子上睡了一觉,我睡不着了。

抚琴问,还要陪睡吗?

我赖皮地笑着。

我们闲聊着,给她看我新拍的照片。她说,你继续拍吧,你的照片可能会成为这个时代的遗嘱。我诧异地看着抚琴说,怎么可能?我就是拍着玩的。抚琴说,其实,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在记录这个时代的存在了。

后来,闲聊到陈坦去写生怎么还没回来?

抚琴说,陈坦可能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她父母去旅游的客轮出事了,她从写生的地点直接去那边处理父母的后事……

我惶然。恐惧。

从我梦见东山的死,到妻子的表哥,现在又是陈坦的父母……我仿佛被死亡包围着。其实,我们每个人和死亡的距离都近在咫尺。疾病。灾难。但梦见东山的死,让我无法归类。我发呆,走神。

抚琴问,想什么呢?

我说,没。

抚琴白色的袜子看上去是那么刺眼。

我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抚琴拿过烟递给我,我说,你也来一支吗?

抚琴说,不了。

我说,哦。

我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有什么心事吗?抚琴问。

我说,我恐惧死亡。在来你这之前,我梦见我的朋友东山在监狱里死了。然后是我妻子的表哥。我必须承认,刚才我对你撒谎了。其实,是我跟妻子吵架了,她把我从家里撵出来。整个上午,我是在望溪公园的椅子上睡的觉。还有,你刚才提到的陈坦的父母……也许下一个就是我……是我……

你太敏感了。死亡无处不在的。但这也有其他的外因,那就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乖,睡觉吧,晚上,还上夜班。抚琴安慰着我说。

我说,真不想去上那个破班了。

抚琴怔在那里。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天休假的。这几天我就歇歇吧。我跟抚琴说了。抚琴说,那就歇几天,调节一下吧。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问。

抚琴说,卡尔里海。

我说,听说过,但没去过。

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我想。

我问,你说的卡尔里海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抚琴问。

我说,不知道。但我真的好像很熟悉很熟悉。

我拍了一下脑门,说,我想起来了。是我小说里虚构的一个海。是我虚构的。我没听说,在哪个地方,尤其是望城附近根本没有海。只是,我的虚构。

抚琴笑着说,你都能虚构,那我就不能命名一片水域叫卡尔里海吗?

我说,但你命名的卡尔里海在什么地方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抚琴说,睡觉吧。

我再一次赖皮地说,陪睡。

抚琴妩媚地笑着说,懒得理你。

她说着,从屋子里出去。

我躺在床上翻看着抚琴买的一本苏珊·桑塔格的日记和笔记。

 

· 右手=有攻击性的手,手淫的手。所以,要更喜欢左手!……要把它浪漫化,让它变得多愁善感。

· 一切写作都有一种潜在的欺骗——至少是潜在的。

· 飞跑。挣脱。成片状脱落。物质交换。颤抖。干预。涌出。减弱。冲刺。猛击。发出刺耳声。啜泣。

……

 

这些是我喜欢的句子,但我更喜欢这个书名。《心为身役》。

翻着翻着,我睡着了。没想到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我起来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画廊里有几个人在看画。抚琴陪着他们,不时向对方介绍着什么。我竟然穿了一件抚琴的裙子出来,看上去很滑稽。发现有人,我连忙回屋,换上我的,才出来。抚琴抬眼看到我,冲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她在下面踮着脚走路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敏感这些残缺。但我相信那仅仅是身体的,而不是灵魂的。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我为什么要在乎呢?从卫生间出来,我站在屋门前,看着下面。我们居住的屋子在一个角落里支起的二层,看上去像一个小阁楼。送走了来看画的人,抚琴顺着楼梯上楼,回到屋子里,我们缠绵了一会儿。抚琴问,晚上吃什么?我是一个随意的人,有什么吃什么。特意让我去想吃什么,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我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抚琴说,你是客人。我说,你什么意思?有我们这样关系的客人吗?你这么说是故意要疏远我吗?抚琴说,你看,你又敏感了。我必须承认我有那么一点儿神经质。

晚上做爱之后,抚琴说到画廊里的画即将撤展了。还没找到即将展览的。我们卖画了吗?这次。抚琴说,人们还没认识到那种来自内心的真实的灵魂的美,他们更喜欢那种画得像的,看上去“唯美”得发甜发腻的画。我说,那些人只适合行画。那些触及灵魂的作品或者说艺术,在人们看来就像是一堆臭狗屎。这座城市的人还没有达到那个欣赏水平。其实,艺术的更多受众还是那些中产阶级。抑或那些附庸风雅的人。其实,很多人不懂的。我点支烟。抚琴伸过头来,啯了几口。白色的烟从她的鼻孔里喷出来。抚琴说,就像你的摄影,让人们更多看的是生活的真实,但这真实恰恰让人感到疼痛的。很多人不喜欢。我说,这重要吗?我用我的角度去记录人类存在的真实。记录他们的恐惧、遗憾、暴力、背叛,以及人类对拯救根深蒂固的渴望。小说和拍照,我都企图揭开人性的轻率和隐秘的原罪,冷静又残酷地呈现人类存在的梦魇和沉沦的面目。但对于我来说,这些更多是私人化的。私人化也是个性的。那种雷同的庸常的审美不是艺术,而是生活本身。艺术是需要加工的。至于材料是什么,我想起码有个人的生命经验和思想吧。当这种个人生命的经验被其他的观看者或阅读者接受,那么就是与他们生命经验的契合。这样,艺术才有了它的受众。就像我们此刻,躺在床上,赤裸着,我们谈论的对于很多人可能是垃圾,但我们认为这样的交谈是属于灵魂的,而更多人看到的可能仅仅是我们此刻的肉身,我们干了什么。抚琴笑说,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我反驳说,像孩子不好吗?抚琴说,我就喜欢你像个孩子。我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抚琴问,你喝点儿什么吗?茶还是咖啡?我说,白开水。胃一直不好,不敢喝。之前写字的时候,喜欢喝咖啡,喜欢那种致幻的感觉。抚琴说,我在美国都是自己磨咖啡豆喝。这里没有好的咖啡豆。我笑着说,你过得蛮小资的嘛。我就是一个粗人,如果没有写作的话,我可能更像一个痞子。抚琴说,你抬高自己了。我问,怎么了?抚琴说,你就是流氓。我诧异地看着抚琴。抚琴说,现在,你不是吗?她的语气充满暧昧。我笑了,说,是,我是流氓。我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下。抚琴嗔怪说,看看,你流氓了吧?我说,流氓也总比那些道貌岸然、内心龌龊的伪君子要强很多吧?抚琴说,你就臭美吧,夸你几句,你还喘起来了。我梗梗脖子,说,怎么地?她赤裸着下床去做咖啡,我注意到她那只右脚上的袜子是紧紧绑在脚踝上的,以防在睡梦中滑落。她为什么如此忌讳这个呢?那也许真的是她存在的唯一隐私。禁地。这样想,再一次激发我想要窥看的欲望。只是一念,我就意识到这样的一念是罪恶的。也是对抚琴刻意捍卫的禁地的亵渎。我点了支烟,想着我们之前的交谈。突然,我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想法。我从床上坐起来,喊着,抚琴,抚琴。抚琴问,干吗?我说,你回来。抚琴说,咖啡还没做好呢。我说,你回来。抚琴问,怎么了?我说,你快回来,我跟你说。你会激动的。抚琴说,啥事啊?这么火急火燎的,刚刚那啥,你咋还这样……我说,你误会了,这次不是那事儿。抚琴给我端了杯水,进来,问,什么事?她小腹处的体毛又密又黑,像一只微型的船。抚琴发现我在看她,问,看什么呢?难道你叫我就是要看……我连忙说,不是。抚琴说,快说。要不就等我煮完咖啡再说。抚琴的不在意让我多少有些沮丧,失落。我说,那好吧,你煮完咖啡我再跟你说。我又点了支烟,躺在床上。“烟灰缸里排列的是袖珍石碑般的烟蒂。”这句话是那么熟悉,但我想不到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定格在烟灰缸竖立的烟蒂上。我的目光。我闭眼,冥想着,或者说在大脑里完善着我刚才要跟抚琴说的那件事。

 

9

 

抚琴端着咖啡回来,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那只是鼻子的行为,我仍沉浸在冥想之中。走神了。抚琴问,想什么呢?她打断了我的冥想。我说,咖啡真香。抚琴说,你尝一口吗?她送到我的嘴边说,热,注意。我轻轻啜了一小口。真香。全身的疲惫仿佛都被驱逐而去。我说,好喝。抚琴说,我没用方糖,用蜂蜜调制的。我说,哦。这个阁楼唯一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面。但外面是黑暗的,什么都看不见。抚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两条光洁的腿叠摞在一起,喝着咖啡。那脚上的袜子看上去是那么突兀,不协调。抚琴问,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我说,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抚琴说,说嘛,我听听。我点了支烟。我说,我说啦,你不要笑话我,我就是一个土包子,不像你在国外待过。抚琴说,说吧,跟我在不在国外待过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是说我的视野可能没你开阔。抚琴有些不耐烦了说,说。她蹙着眉头。抚琴说,要不要放点儿音乐。我说,好。抚琴问,听谁的?我说,随便。抚琴放的音乐是郑钧的《长安长安》。第一句就击中我了:“生命没有了  灵魂他还在……”

透过阁楼的小窗,我开始看到月光爬进来。

我想做一个行为艺术。是关于肉身和灵魂的。也可能是书籍和肉身的。我还不能明确我的想法。只是一个闪念。我说说,你看看是否可行?

说说看。

做一个真人的春宫图。但这些是镶嵌在书籍之中的。

没听明白。春宫怎么能镶嵌在书籍里面呢?

坟墓一样。

你说的我还是听不懂。

我们做爱。

你的身体还可以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是说我们效仿春宫图那样做爱。

你又来了,难道你跟我就是为了那点儿事吗?

你误会了。

你就是……

你真的误会啦。

切,小样。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就是找一个广场之类的宽敞地方,拉一车我们喜欢的书,然后我们做爱……注意,只是摆好姿势……然后,把那些书砌在我们身上,我们轻轻地从里面,出来,在书墙里保留我们做爱的剪影……

如果是我还是实战。

那就实战。

如果实战,就可能被举报,警察会破坏我们的这次表演。

这还真是一个问题。就是裸体也不行。

那么也就丧失了表演的意义。

抚琴踌躇了一下。

如果我们在我的画廊里,在开幕之前,我们可以先做好这一切,只是展览开幕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只是那些书籍里人体的形状和姿态,全看不到我们真实的身体,这样,可能会消减一部分效果,但看上去同样震撼,你说呢?

我点了支烟,在想。

抚琴提出来一个问题。

那些书堆砌可能怕不行,还是要用胶水粘合。

嗯。同意。你觉得有意义吗?

意义是不同的人理解的问题,我们要做的只是呈现。

嗯。

起码在我这么多年的生活里,没看到过。

你这是赞美我吗?

你臭美。

就不奖励一下吗?

你要什么?

要你。

你又来了。好了,奖励你一个亲吻吧。

抚琴走过来,亲了我一下。我把她搂在怀里。

你要干吗?

抚琴挣扎着。

这个行为还缺少一个主题?

不缺啊,就是爱啊。我们的命名就是《爱》。

那就不要只表现肉体的关系,而是一个生命的历程。

嗯。

彼此的讨论让我和抚琴有些激动。

但我们只能表现我们这个年龄段的。要不还要找别的人。

可以。中年是一个坡度。人生的。

要等陈坦回来,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们的身体。

好。可是陈坦什么时候回来?沉船的事件好像还没有结束。

我可以打电话问问。

还是别问了。

怎么?

我们再斟酌斟酌,整个计划的可行性。

好吧。

我和抚琴又闲聊了很长时间,也许因为咖啡的原因。凌晨两点多钟,我们才睡下。这期间,抚琴刷手机微博,竟然在一组沉船事件的图片里看到了陈坦哭泣的面孔。她的眼泪也禁不住涌出来。

别哭,我说。

抚琴蜷缩在我的怀里,是那么羸弱、柔软。像一只小动物。

 

10

 

第二天早晨,起得有些晚。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抚琴趴在身边仍旧酣睡着,就像还不能适应这个国家的时差似的。

在闲聊的时候,抚琴说她出国五年了,异乡的孤独是侵入骨髓的。尽管有华人,但那种浮萍般的漂泊感还是让她无法接受。后来就回来。一年多了。抚琴还说到自己的身世。她妈其实是她大姨,在她四岁的时候,父母生了一个弟弟。抚琴在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领着弟弟玩。过家家。突然,有一天,大姨来了领走了抚琴。大姨和大姨夫在城里文化局工作,他们的孩子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校车出了车祸。他们跟父母商量领养抚琴。刚开始爸爸不同意,但母亲的苦口婆心的劝,尤其是生活环境和生存条件的威逼利诱,爸爸同意了。抚琴被带走的那天,爸爸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后来,爸爸病重临死的时候说,其实那天他一直坐在通往城里客车的路边的山上。直到客车开走,他一个人在山上嚎啕大哭。抚琴说到这里的时候,哭了。大姨夫把小抚琴当成了宝贝,想吃什么,给买什么。要什么买什么,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了。从进门的那一天,大姨就让小抚琴叫她妈。倔强的小抚琴就是不叫。气哭了大姨。小抚琴心软了,心想,叫你也不是我真妈,就叫了一声妈。没想到大姨哭得更厉害了。大姨夫在一边抹眼泪。小抚琴说,我都叫了,你怎么还哭啊?大姨说,以后,你要一直叫,我就不哭了。小抚琴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说,好吧。大姨说,还有叫他爸。大姨指了指大姨夫。小抚琴这次没有犹豫,很爽快地叫了声“爸……”,脆生生的。大姨夫从地上抱起她,在她的小脸蛋上亲着。小抚琴还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换了环境的小抚琴越长越漂亮了,可是,在幼儿园里她仍旧感到孤独。不喜欢跟别的小朋友玩。她会想念她的弟弟。抚琴是在初中的时候,也就是爸爸病重的时候,大姨给了抚琴三千块钱,让她回去看看。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眼泪汪汪地看着抚琴,对她比划着,指着坐在一边的弟弟。什么意思?后来抚琴才恍然大悟。那是爸爸让她照顾好弟弟,要对得起坟墓里面的他。爸爸死后,母亲带着弟弟改嫁了。村里的人说,弟弟不是爸爸亲生的,是母亲跟改嫁这个男人的。从那以后,抚琴就没回过村里。直到后来在同一所大学里,她遇见了低她一年级的弟弟。

抚琴说到这,再没说。只是说,后来,她就出国了。我知道抚琴省略了很多故事,但我没有追问。没这个必要。

看着身边酣睡的抚琴,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那双袜子里的脚,我不敢去触碰。但我还是隔着袜子轻轻摸了一下,就连忙缩回手来。

我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从这个熟睡的女人身边离开。我穿上衣服,出了门,在巷子里闲逛,拍照。我尤其喜欢早晨的光线,适合拍黑白片。我必须说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摄影技术和常识的人,我只按自己喜欢的去拍。对于摄影我是偏执的,像一个独裁者。

经过路边的早餐摊床,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我坐下来,要了份油条和豆浆。吃完后,又打包了一份,给抚琴带回去。她仍旧熟睡,被子蹬到了地上,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捡起被子,给她盖上。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竟然有一种罪恶感。我犹豫着是否删掉。

她醒了,问我,你干什么呢,我连忙关了手机相册说,没干什么,出去转了一圈,给你带了早餐,你起来吃一口吧,要不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跟抚琴在一起,我说话竟然絮絮叨叨的。

抚琴拖着长音说,知道啦。她衣服也不穿坐在床边吃着我买回来的早餐,不时喊我,把纸巾递给我。

她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小女孩。

裸体的早餐。

 

妻子打来电话,我没有避开抚琴就接了。

妻子问,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

妻子问,吃的什么?

我说,油条豆浆。

妻子说,你要吃好一点儿,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说,嗯。

妻子说,还要几天,你忍忍,表哥抢救几次了,还……

我说,好好护理。

妻子说,你要乖。

我说,哦,乖。

撂了电话,我看见抚琴不吃了。半杯豆浆倾倒在桌子上。白色的豆浆顺着桌面蔓延着,滴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找来拖把。

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

这半杯豆浆怎么不喝了?

不想喝。恶心了。

怎么?

没怎么。

抚琴说话的语调异常。脸色难看。

我不知道怎么办,站立不安。我赖皮地坐到床上,摸着她的腿。

抚琴生气地喊,拿开你的爪子。

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

那你干吗?

就这样,心里不舒服。

抚琴铁青着脸,不看我。

我坐在那里,点了支烟,嘴里嘟囔着,神经……

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不说。

我变得气愤起来,狠狠地啯着香烟。

她用穿着袜子的脚,踢了我一下。

一边抽去,呛死人了。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又踢了我一脚,这次,很重,差点儿把我从床上踢到地上。我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那只右脚。我感觉到里面是坚硬的,扭曲的。

松开,松开。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就杀了我吧。

你松开,松开。

我看她真的急了,只好松开。

你弄疼我了。

活该。谁叫你踢我了。

我的脚,想踢谁就踢谁。

那你再踢我一次,试试。

这次,她没有动。

倒是她的野性勾起了我的欲望。

你吃醋了。

没。有必要跟你吃醋吗?

你就是吃醋了。

没。我脚还踢疼了呢?你怎么不说。

说什么?说你踢得对呗?

错了吗?

没错。你就是真理好吧?

我没那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还好,你不是上帝。

我是上帝他妈圣母玛利亚。

靠。那我倒要好好端详一下我们的圣母了。

我扔掉手里的烟,扑到她身上。

你干吗?

她说着,用手在推我。

在推我的过程中,她的指甲划伤了我的脸。

我没有顾忌这疼痛,进入到她的身体里。

你这是强奸。

她尖叫着。

我承认我疯了,直到她,变得温驯下来。这次,我没有顾及她的感受,没让她到达身体的顶峰。从她的身上滚落,仰躺在床上,她抓过一张纸巾,给我擦着脸上划痕渗出的血珠。还问我,疼不疼?我不吭声。她擦完划痕的纸巾上,留着我的血迹,像印出来的梅花。这时候,她惊叫起来,完了完了。我问,怎么了?她说,你的东西都淌到床单上了。她开始用纸巾擦着自己和床单,之后,才是我……

 

11

 

生命中很多事情是没有结果的,是戛然而止的。就像我和抚琴。

回忆是那么痛苦。侵骨。相信爱过的人能理解我。我无法像抚琴说的那样,在小说里杀死她。不能。我不能。我知道很多人想看到我和她后面的故事,但真的没有了,我说过,我们的关系戛然而止。我要让抚琴在我的文字里永恒。这么说,好像我这个无耻的男人,承诺过抚琴什么似的。没有。如果你是一个有过刻骨铭心的爱的男人,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至于前面我是否铺垫出了那种刻骨铭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现实生活中,存在过这样一个女人。

至于抚琴离开我的原因,对于我也是一个谜。

分手后,我大病了一场。

一天,我从诊所出来,遇上了陈坦,她跟我说抚琴去美国了,她还说起抚琴的痛苦,抚琴的右脚是因为弟弟在学校里一次跟人打架,警察来抓他,抚琴拉着弟弟跑。弟弟被车撞死了。而她的右脚碾进车轮下面。陈坦还说抚琴怀孕了,她不让我告诉你。那一刻,我几乎瘫坐在地上。我可以挽回什么吗?不能。不能。我哭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哭。陈坦安慰了我几句说,抚琴说让你坚持你的拍照。我抽泣着回答,嗯。陈坦走了,突然转身说,你长得很像她的弟弟。我怔然,哭泣。那张哭泣的男人的自拍像,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我冲洗出来,摆在我的书桌上。妻子多次问我,为什么哭?我拒绝回答。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我在诊所的七天点滴已经挂完了。我在家里吃药,养着。翻看这篇小说11节以前的部分,我陷落在对抚琴的追忆之中。对着电脑发呆,走神。中午的时候,妻子回来给我做饭问我,你干什么呢?写作吗?我说,没,我在思考。疾病状态中的思考是否也是病态的呢?妻子笑说,不知道,我不懂写作。经历这场疾病,你让我感到陌生。我说,是吗?妻子说,是的。妻子去厨房做饭,我独自在电脑前,时空穿越般回到我跟抚琴在一起的日子。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潸然。妻子进来,看到了,问,你哭什么?你怎么这么爱哭呢?你看你桌子上的照片。我说,是灰尘进了眼睛。妻子说,哪来的灰尘呢?我说,你看不见的灰尘。也许身体的原因,我累了,躺在床上,吸了支烟。妻子说,有病还抽烟。我赖皮地笑了笑。这时候,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是东山。东山说,出来喝酒啊?我说,生病了。东山说,那出来聊聊,我想跟你说说我出狱后的打算。我说,电话里说吧。东山说,那算了,等你好了,再说。我说,好吧。

 

恢复健康之后,我又回到轧钢厂上班,开我的吊车。

业余的时间,我仍坚持写作和拍照。

一天拍照偶遇暴雨。

我想到那天,雨,暴雨……

我和抚琴吃过晚饭,雨还没下,我们在海边闲逛着。后来,我们去了海边的商业区。东西都很贵。我还是看好一个皮包,牛皮的,手工制作。但看了价钱吓了我一跳。三千五百块。天已经黑了。走出商业区的灯光之中,我们沿着路向一个山坡走去。这时候,闪电雷鸣了。雨说下就下来了。我们没有带雨伞,躲进一个凉亭内。暴雨倾盆。凉亭四周的雨声淹没了一切。我们囚禁在凉亭内。雨。黑暗。凉亭。而我们像两个囚徒。凉亭内一个鼓形的石椅倒在地上。再加上,我们都穿得很少。她是连衣裙。而我是短裤。雨在风的力量下,刮进来,扑向我们。我们只好移动着躲避。但我们仍逃脱不了,身体的部分被淋湿。树林内漆黑,树在风雨的侵袭下,东倒西歪的,像一支溃败的队伍,像一群哭泣的鬼魂。她说,我怕。我抱着她。她说,冷。我抱得更紧。我开始亲吻她,我开始抚摸她。我说我会永远爱她。雷电之下,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她紧贴着我,我感觉到她的渴求,我说,这地方怎么……她扶着凉亭的一根柱子,背对我……那一刻,除了雷电,世界是静止的,只属于我们,什么雨,暴雨的,根本不存在。那一刻存在的只是我们的肉身,交媾的肉身,大于世界上的万物……归于自然万物之中,我们……我们……闪电光中,她转身,我们抱在一起。

雨,雨,暴雨……还在下……这凉亭变成了我们肉身和灵魂的栖息之地。

漆黑的四周,山下分不清哪里是大海,哪里是天空。唯有远山上点点的灯光,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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