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期  
      实力
南方,南方
张逸旻

 

 

她在廊道上向前凝望着,快要倾身倒进这白日的雾气中。前方站着几个男人,生意人打扮,偷偷摸摸回头看一眼,又转回去聊两句。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收尽了,时间像一片单薄的羽毛。

她看到显出形状的南风,感到敞亮,远离过去与未来。一个被乱掷的毽子,很难再找回来了。

她站了一会儿,拿出烟来向人借了火,细烟在身体一侧和嘴唇边上来回停留,一歇歇工夫,黄昏已经在她身后毫无顾忌地降下了。

接机的人到了,一个圆头大膀的姑娘,还穿着冷冬天的黑色呢子衣,像是大病初愈,或是坐月子的年轻母亲:这种背时多半是出于扭曲的自我标榜。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行驶,那姑娘介绍说:“路边的那个是芒果树,市区种得更多,果子成熟的时候经常会砸到路人。”

“哦!”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投向窗外的目光像油漆匠的刷子,在一排排由芒果树搭建的绿色墙幕上齐齐地掠过。她还看到间隔着一种高大的树木,高到人的目光根本捕捉不到它的叶片,无论怎么看总像是在远远望去。

“那是凤凰树。”然后就是棕榈树和榕树,这两样则是她自己家乡也常有的。

晚饭由机构老板做东,接车的姑娘是他女朋友。她第一次吃到那种斋菜。按人头分好,一道菜只吃一口,吃完一口,再想吃就没有了,要等下一道。所以起先,心总是悬着的。

他们几个在商量画廊开幕展的事。她则暗自想象,厨房里大蒸笼,十几个装点精致的菜,每样十几份复制,红樱桃绿芭蕉,星星点点地,雾气腾腾,吃不饱,吃不遍。焦虑。

后来,穿和式长服的女侍者端来一个素菜火锅,总算是个大菜。但精炼的几笔蔬菜菌菇之后,又得分开吃。有一道菜她特别记得住,叫作“春天里”,几片薄薄的生豆腐垒在一起,最上面一片饰以贝形小叶。一股脑儿吃进去,藏在豆腐夹层中的香椿叶子渐渐发味,满嘴里香气,是一个人回看童年的满足感,什么前嫌都不计较了。

饭后去机构看画。城中的道路是弯弯绕的,上坡连着下坡,店铺灯和路灯一闪一闪,互相帮衬。她的朋友肚子不舒服,大家停车买了保济丸(她则在药铺里借厕所)……有一点很怪,这个常住人口过千万的地方竟然一副小城镇的面貌,到了夜里也不出一点声响的。

摸黑走进机构二楼的小房间。灯打亮了,老板从他花了好多钱定制的铁箱子里抽出一摞画来。法国人米歇尔·马多的作品,《贝克特文集》封面系列。他在女朋友的帮助下把缠在画上的保鲜膜解开,屋顶的射灯直照着画——画中人慢慢醒过来,体态僵硬、抽象,有时近乎于无,情绪虚浮不定。她对此很熟识,但仍然抓住机会细细看。她端详时的呼吸,仿佛要把那些伤痕全吸进去。

机构陈设得像革命时期的总统府,笃定、神秘。大大小小的作品又拿出几幅,都是老板自己的收藏,供画廊开幕展参考。她的朋友显得很踌躇,许多话想说又吞回去了,冒冒失失的。(这期间,刚下飞机又吃了一顿斋饭的三个人,全都因为胀气而服下几颗保济丸。)

 

 

第二天,她从对面是海员学校的小卧室里醒来。整个身体像飘浮着热气球的蓝天下的绿草地。她听见,吹哨声和南方过早就茂盛起来的榕树冠交缠在一起。她想象着穿水手服的男学生,中等个儿,皮肤棕黄,人很老实。水手帽后面拖着两条标准的长带子,烈日使得他们的眼睛眯缝起来。她故意什么也不穿。三月的南方,天已经转暖,屋内总还有些湿凉。她好像想用身体和这里的空气建立起联络。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对面海员学校的男学生,这时候正三两个扒拉在宿舍的窗台上,兴奋地看着她哧溜一下在露台上划过的裸体。是的,他们连望远镜都不用,完全看得到她的裸体。她觉得这样子很有趣,像在做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游戏。

她喝了些昨晚买回来的橙子汁。便利店的姑娘长着典型南洋人的矮鼻子。他们主要是去买伏特加的,但酒只喝了一口就亲上了。在南方的一间公寓房里,在早来的春风和微漾的夜色中和他做爱,这让她觉得奢侈,这种奢侈倒不是令人不安,而是使她觉得已经完成了一张102分的试卷,接下来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失望的了。于是现在,她套上一件盖住臀部的白毛衣,在小露台上坐下来。没有抽烟,也不要伏特加,而是想着该如何度过这一天。

听到海员学校那种机械的上课铃后,她揉了一下鼻子站起来。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旧衣服和一把十厘米不到的拆线刀。她出门总是会带一把拆线刀,然后在旧衣服里面挑一件带在身边。由于技术的关系,她每次拆衣服的花样逃不出三种,她自称为老三样。比如,她在塔斯马尼亚把一条灯笼裤拆成高开衩裙,在科隆把一条连衣裙拆成上下两截,在莱比锡把一件灰色衬衣的袖子拆掉。她已经到过世界各地。这既不是出于职业上的需要,也不是热爱旅行的表现。她不过在别人忙于做别的事的时候,挑了这一件事罢了。她父亲的钱足够她每年去一个国家待一阵了。她和她父亲保持一种动物饲养员和大猩猩的关系,语言不通,观念迥异,但在基本的生活需求上彻底地依赖他。

她手上拿着一件香蕉黄的,带黑白双色波点的背心裙。按照老三样,她要把这条裙子拆成上下两爿,把上截变作一件短胸衣,下截则可当一条贴身的衬裙穿。这把红色包牛皮手柄的拆线刀,是她从外婆的缝纫机小屉斗里挑来的。U形的叉戟,一头尖利,用来探路,另一头被一个小塑料圆点封住,可能是为了手感上的控制力而设计。当然,真正用来断线的是中间的凹形刀片,整齐的线脚每次被尖利一头引带到这里,就很容易扯断了。她第一次发现拆衣服的乐趣是在六年前,她父亲正在聊那天的股价,她对这些事有一种天生的绝缘,但她没有打断他,而是顺手拿起一件棉T恤,三两下地撕成几片。

从那以后,拆衣服就成了她立刻躲进自己身体里的一个甬道,虽然表面上她仍坐在原来的地方,脸蛋上映着浅白色的天光,但事实上,她就像钻进一个地下洞穴或是用帐篷把自己围住那样,只看得到自己了。这些衣服的针脚都是机器踏出来的,像铺好的铁轨,她用拆线刀一挑,线头就爆将出来,像投了一颗小小的炸弹。她迷上这种破坏感,沿着一条针线,插入、挑起、勾断……然后,她那不断寻找舒服坐姿的身体渐渐倾斜,直到白光被包裹她的大沙发的靠背一点一点遮蔽了。

这些衣服,她一件也没有再穿过。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她已经决定去附近的街巷里随便走走。有一带二十年代后就没怎么动过的老建筑,他昨晚推荐过。她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坐电梯下楼,小区中央的树木竟使她觉得惊奇——它们长得太高大、太繁盛了……这不光是季节倒错的问题,很显然她还处于一个容易自我倒错的年龄段。

她倒没怎么流连,只管把惊奇带在身上,在随后的行步中慢慢消化。初春的街道已经很温煦,有好些老人家,满头银丝梳得很妥帖,在斜斜的小空地上推太极。对面骑过来一个复古打扮的男学生,褐色粗花毛衣,同色系仿皮剑桥包。行人也多,不急不缓地,脸上是快慰和满足,这和她对这城市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按照手机上的实时地图,她的路线沿着一条狭长的城中河道。一些生在早春的乔本植物,已经在堤岸两旁密密麻麻地攀附起来了。她只认得迎春花,花还没有开满,但绿色的茎叶已经十分成熟。

她意识到,这是一个由绿色植物暴露性欲的城市。

她一次比一次确信已经走到那个民国建筑群。路旁是百年以上的榕树,树干是苍灰色的,就像吸过几口的烟,草叶灰还没有滴落时的那种颜色,质地则更扭曲(一种会动的扭曲)。她多想抱紧树干——哪怕只能抱住三分之一——她也丝毫不会犹豫。但她始终克制着,只把手掌平放在上面,轻轻摩挲,眼睛则安静地望向别处,仿佛已经继承了那榕树的秘密和基因。

她感到自己从人类的长链中消失了片刻。

她在路旁的小卖部坐下来。有一张支开的小桌子,两个用旧的木凳。差不多是三岔路小转岛的一侧。风也轻得很。她想抽根烟,点上火,鼻头擦红了。她拿烟的手撑着脸,感到他就坐在隔壁的矮凳上,和她一起看眼前路过的买菜人和小货车,小货车里挤成一堆的狂野的男工——都是些无名的种子,在南方落下来了。

 

 

第三天在庄园里。

庄园占了一座山头,连带向公路边倾斜的大片空地:水塘、假山,盘曲的路面还没来得及铺水泥。南门碰上泥石流了,黄灰色的中型吊车在他们来的时候已经中断了作业。

没有人知道那个艺术家为什么一刻不停修缮他的庄园。有时候耕作,有时候挖塘,有时候种树。棚屋、树屋、展厅、画室和工作室,全都像开着灯的子宫——一个养护子宫的大工厂。他们就在那工厂最高处的亭子里喝茶。

喝到一半,她从高高支开的树屋露台爬上树去,三角漏斗形的枝杈马上就要挤坏她的臀部。她把两腿尽量地放低,人在大树上挂着。他注意到她的小腿正粘上一枚蕨形叶在月光下的影子,像一个轮廓模糊的纹身,发出服帖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种漆黑的夜。脱离、缺隙、孤立和安全。他们在庄园的不知哪一条路上往前走。是泥土路,踩下去有温柔的回弹。听到一两下枪声(那是枪声吗?),在这个背靠山坡的水塘边回响。她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停下,再走过去就是庄园界外的过境公路了。在那种夜色和远方被稀释的灯光下,她无论如何也没能看清这块石头的样子,但她凭感觉躺了上去,一块被人拦腰劈开的石头——尖砺的、尘土气的、灰白色的,刚刚被挖掘出来。

他们就在那上面又做了一次爱,有一棵大树弯下脖子看着。艺术家摆在四面八方的金色佛像旋转起来。禽兽坐骑、高高的发髻。崇拜、祭台。她觉得身上的光太亮了。

 

 

在等候机舱门打开之前,她翻看了手机相册。露台上的盆栽;一碗汤河粉的特写;海员学校的宿舍楼;她在中山大学的大草坪前;她在抽烟,旁边的矮凳子上,有一本《梦中的塞巴斯蒂安》。

还有那晚,她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宽阔的江堤公园,那些正在向人兜售的长长的影子;永远有多余长发的滑板少年。马路对面虚幻的、晦涩的骑楼,百货公司和跋扈的海鲜酒楼。

她不由得想,如果上帝正在看她,会看见什么呢?

——一片由游船点染的河道裁开的印花哔叽布上,一个细小的圆点所拉开的一条线?

不管怎么说,他为此投下好奇的那一瞥,对她来说是那样的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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