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期  
      实力
二爷
竺时焕

 

 

谁都清楚,今晚这种场合,二爷只能是他哥我大爷的配角。

尽管二爷他一米九〇的大个,牛高马大,污油光头,鹰隼眼目,到哪里都算得上彪形大汉,在娇秀为美的江南,更显出突兀和凶神恶煞模样,但二爷没有交椅,不配。煤气灯嘶嘶作响,好似蜷蓄了许多活跃的蛇蜥,白得雪青的冷光,与圈外无边的墨色构成戏剧化了的惨烈对比。二爷的身量,灯光只照见其鼻梁与下半脸,他的头颅便半黑半白,不阴不阳,神秘鬼怪地浮在空中,多出一分冷重的杀气。气氛十分肃穆,声音凝固,暗中却有两种力量在缠绕、较劲和对峙。绕着灯白起舞的飞虫欢快而用心地作业,极似戏台里善和稀泥的小丑,但无论多努力,别说改变氛围,连调节一下都没有可能。

“打倒,打倒,你们已毁了村里七座庙宇,我们连尽孝拜祖宗都没地儿了。总算还做件好事,要造个大会堂。大家议事,不必天晴雨落,停晒场上做牵线木头。我们村的事,为什么不听听我们自己,狗吃屎,猫作主?”说话的是我大爷。不说大爷言语的火药味儿,单就说话的形象,便像一头眼睛充血的斗牛。唾沫四下里飞溅,像星星点点的火花,要随时烧出一地火来。双手弯举,弓一样绷着,更像一对会随时抵架冲撞的弯牛角。作为不入流的画家,后来我创作《天问》屈原的形象,自知有大爷沉郁又飞扬的影子。虽然是夏天,大爷还穿着他那件密不透风的灰布长衫,内外两层,我们孩子喜欢叫它长棉袄。前后两片,女人一样,用斜襟的布纽扣搭连起来,裤子不是裤子,裙子不是裙子。我们并不看好大爷。他还有一个身份,叫坏分子,因为他识字,还教过私塾。村里有出工不给工分的义务劳动,大爷每次都得去,还有小堂地主的婆娘。小堂早翘了球,一男一女,外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爷与那婆娘是姑舅一家子。为了避嫌,扫晒场,掀阴沟,削路坎,他们会远远分隔,各自劳作;非在一块儿,也没有话,一个酸,一个臭,装不认识。不过大爷有用,村里写春联少不得他。古言古语,编凑齐整,一律溜光的好话。写“六畜兴旺”则是方纸斜角,上“六”下“畜”,右“兴”左“旺”,格局像方孔的铜钱,凸着“某某通宝”的字样。他自家的门上长年贴“梅妻鹤子”,林和靖的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不知有啥子喜庆年味。小爷和相的厕所门上也贴了一联,是“落花水面皆文章”,品着味儿的都会抿嘴一笑。

“妙相,你一个四类分子,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不在家里待着,你有什么资格来参加社员大会?我们不与你计较,只与贫下中农说话。别看我们和善,你再乱发言,我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押到公社,办你一礼拜学习班。”妙相是我大爷的大号。说话的人应该有些怒气,直着喉咙,吼叫和呵斥;身上的灰中山装官服也因激动而大大变形,却仍扣着风纪扣。他是公社的一把手,周主任,村里人见过的干部,就数他最大。据说公社干部已带有枪把子,民兵训练,周主任就戏过两枪。主任身后还有三副陌生面孔,全是一同来指导村里建造大会堂的銮驾跟班。他们上午就来村了。村里派饭,指定在老婆像翠鸟的荣喜家搭伙,肯定灌了酒,红紫的大脸。

“抓,你?抓你爹的巴屌。想抓我哥,先再去钻钻你娘的裤裆。呸,我让你先死!”大爷身旁就是二爷。只见二爷挫身横跨一步,手突然暴长地抓出去,像青蛙甩舌头抢飞虫。二爷像村里分东西过秤,吊住公社干部的胸襟,把他轻飘无重地提将起来。二爷真是好汉,若两手搓动,准能飞沙走石,像《说唐》里的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连劈带砍,哗啦啦就把那人撕了,两半,甚至碾为齑粉。

“快放下,放下,金相老二,动什么蛮,毛手毛脚。人家是谁?公社来的大干部,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周主任边上的村书记斐灿跳立起来,脸有些倦怠,似嘻还真,一面劝,一面便草草夺下二爷手里那已经青了脸的货色,还抚一把那货不整的衣衫,算是慰安;一面又斜眼瞄一瞄大爷妙相,背影的眼目里,分明藏着些怂恿和鼓励。

“长蛇拖燕哪,我们祖上驸马公传下来的忌讳。你们强奸民意,是要死伤无辜的啊。”大爷声高调重,说话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风萧萧兮易水寒,那形象比荆轲去燕赴秦还悲壮十分。文化人的骨鲠和使命,死亦何惧。大爷像一位船长,舵把着诺亚方舟,在滔滔洪水里力挽狂澜,操心着我们一族子民的生死存亡。

问题其实并没有很大。村里正筹建新的大会堂,基脚都开挖了,正面是村里最高的假三楼,开三间宽横阔大门。隔着台地,门前有两口大池塘,中间夹一条通前山和山外的大路。争执的不过是大路是否直对大门。吃汤喝稀,日子不顺,火气却意外地足,村里、公社像两匹大牛,犄角相抵,僵持难转。下午在队委会,就争执得不行。公社的意见说,正对气魄大,像金光闪闪的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村里几户外姓人没脚蟹,不持啥意见;同族的说法则十分一致,须斜向一边。我们祖上有堂号叫“燕翼堂”,自开封、杭州,再从屏山下燕窝村分窠而来,元明二朝被夷过两次族,就因为路径正对公堂大屋,犯了“长蛇拖燕”的忌讳。教训是沉重而深刻的,养不大子女,后继无人,这责任谁承担得起?

坐在石条凳或自带长短木凳上的村民也有了些骚动。本来安静无风的会场,似乎一下子接通了地下,突然冒上来潮涌涛喧的声音,而且正与场外广阔的黑暗、清新的空气构成冲撞。无数头魔鬼走兽张牙舞爪,像刚从牢笼放出,并正朝着某个缺口拼夺逃窜。

周主任到底是结合进革委会的老干部,见过些大场面的。大串联时又学小青年,想再长征一回,靠一副铁脚板,去过井冈山;他自然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理儿。再说人家的卵筋,拿来当自己的头颈,淡什么鸟。他小声与另外几个干部嘀咕了好一阵,终于站起来,两手展成鸟的翅膀,平压了两下,他的身量也似乎鸟一样离地了,转眼高了一尺。

“大家的意见嘛,可以考虑。但是,今天是我们贫下中农开大会,天大的意见,也必须由我们贫下中农当家作主,来提议商量解决,是人民内部矛盾。否则,矛盾的性质就转变了,是敌我矛盾,要用专政的方式去解决。无产阶级专政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妙相,你一个坏分子,我代表公社革委会宣布,他的意见彻底无效。”

“你就是周主任,说话算话的主儿?我哥算四类分子,我可是三代贫农,响当当的。那我提意见是行的,我们的路坚决不能直对大会堂。”二爷的眼珠似乎能走出眼眶,正凶凶地逼视着周主任和一干抬轿的。

“这个事情归大队说了算,反正你们村斐灿、乌皮都在。但鉴于你们大队的复杂形势,我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奖罚分明,以观后效。下次你们大队分返销粮,要扣除二百斤粮票,留作公社机动。”周主任慢悠悠点燃一支“蓝西湖”,吸一口;顺水而下,还捞下了粮食,实打实的好处,像一只贪恋荤腥的馋猫。“老狐狸”,不知是哪个嘟哝了一句。周主任明明是听见了的,他却没有计较,就当是放屁留响,虽有点腻味不雅,但一会儿就会散去的。谁家能分多少粮食,村里人都盘盘底细,藏不住鸟。荣喜的老婆扮相翠鸟,去公社粮站多籴了一回米。这事林灿叔公最清楚,他没有探听不出的消息。也流哈喇子的他就教我们孩子喊话,还扣了规矩,看见荣喜或他老婆要加重叫喊。里呜啦呜里呜啦,肥水不流外人田,家什好用抵半年。我们只觉高兴好玩,也卖力,却摸不清是啥意思。

村里胜利了,伟大的胜利。榜书的“大会堂”三个字是大爷写的,只是“堂”字的土字底多了一点,不知是否有“富贵无头,文章通天”的道道,没人敢问大爷。大爷早就不教书了,但读书是不可少的。天光正是晨早,大爷正襟危坐,在二楼有下屋檐的窗口,心无旁骛地读他的《古文观止》。外面是水井,是人声,是禾苗青青,是竹潇鸟鸣。“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批林批孔了,口诛笔伐,贴了许多大批判文章,我才知道大爷在读点什么,狐狸画皮。

 

 

族太公春亭学祖上的样儿,最懂经济,不让三个儿子吊在一棵树上闹饥荒。二爷像吃独食,吸灌了一家子全部的营养,从小就傻长个儿。但我们这里的偏见,长个儿的就不长脑袋。便缘这个因果,二爷一字不识,“扁担横横,一字埋怨太长”。民国了,一般孩童都要像模像样,上学开蒙;到二爷那儿,就全免了。大人的决定,二爷没有主见,也没有怨言,直接分流到耕读传家的耕众部落,晴天下雨,每天与泥土打交道,他仍自得其乐,照吃照喝,睡得着困觉。听说十六岁便敢与村里力气最大的金堂大块比倒开茶山。屁股朝山尖,一锄下去,收不住力的会前冲,滚落茶山。泥土还要用锄板倒提上山。打着赤膊,不吃不喝,他们去榧树湾比拼。金堂可是村里的黄巾力士,牙齿咬箩绳,可叼起两箩筐玉米籽粒,起码二百来斤。也算村上的一件大事,像过节日,村里的壮实劳力、妇女孩子,全停了手边的活计,闲散到地头,蹲的坐的自便,抽烟杆的抽烟杆,喝茶的喝茶,孩子们跑上跳下像群猴子,妇女们则一面说话,一面抓扒些猪草。似乎下了赌注,不分出个子丑寅卯,他们的心里就窜着只马猴,踏实不了。后来,金堂与二爷只剩下一条裤衩;不是挨着文化,知道羞臊,说不定连皮都能剥了。香花内眷的老娘眼尖,居然看清了二爷裤衩裆边的破洞,说里面存有一条驴鞭,能炖三斤驴膏。别的女人没说。似乎没啥输赢。第二天,二爷还去干活。村里已知道金堂不行,是其婆娘先在村里转嗓,破口骂人,再是金堂的独眼娘在塘埠头捶衣服时絮叨,说儿子便了血,黑漆漆的,服了她两调羹的三七粉才缓过神来。至于二爷,脑后被春亭太公啄了两个栗凿,外加一铜烟嘴儿,说他犯傻。最后是手指直戳二爷胸口,一字一句地立下规矩,一不与人比吃,二不与人比力。还要儿子背书一样背诵。二爷看了他爹两眼,似乎不很服气,但没说什么。下午又犯事了,二爷把上台门的八灿痨虫打得连滚带爬。八灿嘴有些多,宣泄了二爷金相被春亭太公打骂与背书的事儿。八灿的娘高老太婆颠着一双小脚,巴着泪眼,来告诉春亭太公。二爷又被饿了一次饭。八灿的额上则长出一只角,是二爷用额头硬碰硬对撞的。高老太婆眼泪淘饭,却是再也不敢过门说事了。背后叫我二爷二郎神,天打雷劈,老天会下诏治他的。

在我们村里,没有文化就像裆下没把,撒尿要蹲,受不得别人尊重,虽然逃难来我们村的那位祖上曾是金戈铁马的将军。他力大如牛,在村下山腰的古寺,居然抓起庙里的石磨作扇,轻轻扬扬,消除远奔的疲惫和臭汗;既让一寺的僧人惊讶,又因此立赌下注,赢下一村的基业土地。但村里依然对劳力者轻看,喜欢追念更上头的老祖宗。老老祖宗是个羲皇年代做了驸马的人精。读书神童,十三岁便是溜溜的探花郎,真是长脸。山里这点出息,瘠田薄土,费力只挣一口饭,何来富贵?读书也确实有效。这疙瘩山区有三个以地势高闻名的村堡,数我们村最穷,也算我们村最荣耀,外人须高看一眼。不知自何时开始,我们村年年有八副书箱担子归里出外。外出是被高看聘请做先生的,过年便往家里数白花花的银子。我们至今仍耳熟能详且怀了尊敬的,就有高高先生,能在一个村子里把书教到老,胡子白了也没人婉言驱逐;心法先生,一张诉状,把邻县东阳的法官镇得集体起立鞠躬;斐尧先生,医生救命之外,一副对联,二十八字儿全是走字底,什么进退通达,依然文理顺畅,赞赞的大家手法。而且据说,我们村生就的出举子龙凤风水。村前的松尖山笔头尖尖,像一管特大号的巨笔,蓝天为纸,凭我直书。村后屏岗的最高处,有一眼细池,才脸盆大小,猪肝色的蜂窝岩上覆,像一只开嘴等天鹅肉的蛤蟆,似乎转眼天鹅就来眼前了。村里说,这是砚台和砚盖儿,文房四宝之一。更奇的是砚里那半瓢水,天雨不盈,天干不竭。村里遇旱田地开裂,水井见底,跑十里地,活命水都要去山下溪底手提肩挑,偏这砚里的一寸水,依然慢悠悠的,干不了。村里有一口吃,就盼子女借读书发达,便瞅个良时吉辰,备下水果、纸元宝啥的,去那里烧香磕头。当然也不会忘记还愿,许愿不还,下世要割舌头的。村右三五里外,有一个山岩,一叠重一叠,叫五升菩萨,山字倾倒,极像竖起的笔架。去五升菩萨的路边,还有一处台形山岩,樟喜大爹他们摆了蜂箱养蜂的,叫状元岩,也不知讲究。祖上知道地灵能为人杰造势。二爷偏有一身耕板田的牛力,倒推出智力一定平平,秤杆撒尿,于是谁都当他是狗肉,不端上席面台盘的。二爷也认怂,继续努力他的农家活儿,从晚上喂牛草到白天用牛犁耖耙做田先生,没个歇息的时候。过年分压岁钱儿,住里台门的春木太婆才会有一句公道话。

“我们春亭叔家里,金相能当半个家。”这是说春亭太公家的生计用途,一半靠二爷挣下的。至于当家作主,二爷是一些都不敢的。

春亭太公把着长烟杆的铜镶头,在红火艳艳的烤火盆沿上跺掉已经成灰的烟火,回对道,“老嫂子,不要宠坏了人。狗看家,鸡司晨,干活谁个不会?菜干豆、麦酱的营生,想富起来,还靠读书。”

那一刻仿佛春亭太公自己已离开了土地,到了天上,享受书本的诸多供养了。说着话,春亭太公一面又将烟杆铜镶头送到二爷的眼前。二爷看一眼父亲,没话,从桌上油腻腻的烟袋里挖一撮大小合适的烟丝,装进镶头。春亭太公在火盆里一对,又极享受地抽吞起来,嗞嗞的声音像许多小虫子在紧挤慢挤地钻孔,那里边一定藏着说不尽的快乐事儿。那烟丝也是二爷给切下的,丝丝匀称。对门的喜棠老伙一直比着二爷骂他的老儿子昆兴,说他“喊不能走,哗不能停,松绳不溜”,直接比成了没有路径的蛮牛,私下里还会叫二爷偷给他一嘴烟丝儿。喜棠老伙还有话儿没说,他的三女儿已经前胸后腚,耸耸的,翘翘的,待字闺中,眼睛也水灵灵地湿。如果春亭有眼力,雇人给二爷说媒,喜棠老伙是会满口应承、满心欢喜的。

“给你。”喜棠老伙的三女儿春芬似乎耐不住春思,有过几次暗示,还借夜色塞一块绣了交颈鸳鸯的粉红手绢给二爷,半娇半羞,潮红着脸儿。二爷后来说,那时春芬还真漂亮。

“这用得着吗?”二爷干活,是用衣袖或衣服下襟擦汗的,一面倒地撩过去,干脆利索。可怜二爷真是一头“梁哥哥”一样的呆头鹅,不如一唱一和能传哥哥妹妹的情儿的鱼鸟,没有给一些回音。春芬热热的心思遇了不理不睬的冰霜天风,丝丝地割痛。外嫁的春芬后来回娘家,却是给二爷的儿子德昌喂过奶的。本该老子享用的快乐安逸,却肥了没娘的儿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德昌,终于在村里女人们一口一口的百家奶水和随便喂养的番薯、萝卜堆里,蓬勃地生发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念过许多书的大爷,还会念给儿童开蒙的三字经。一个村子里,方方面面,许多力量共同维护着文化与读书人的威严。

 

 

我们都有些怕巨无霸一般的二爷。

村里老井之后又掘了一口新井,方石砌坎,四方齐整,在三间头大爷妙相家的门口。隔沟是宽大的四方井台,便于村民洗菜淘米。一时间大家欢喜乐笑,连驼背如锅的阿三姑公,都孩子气地跳脚拍手,喝一口清凉温顺的新水,厚此薄彼,说比老井的鲜。早上是村里最热闹的挑水时光。大妈,小媳妇,姑娘们全乘早扭着腰肢行动。大姑娘留两条长辫子,灵蛇一般扭舞。小媳妇背上往往绑个还吃奶的孩子。一般男人是不干挑水活的,不只是老爷或睡懒觉,早上时间珍贵,要留着去自留地里干私活,胜过白天半工。大干一番甚而出一趟汗,急回家端早饭,抽一袋烟,再磨着去赶队里的工分,公私两不耽误。二爷金相没有这般福气,家里就他与德昌两个人,德昌还小,二爷必须既当爹又当娘,一物两用。没有田螺姑娘,早上挑水自然也要他亲力亲为。

挑水就挑水。二爷却祭扁担神,把村妇香花内眷打趴下了。扁担是抡在香花内眷背上的,但她却不结裤带,双手提着裤子去找书记斐灿、大队长乌皮。她的杀手锏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解决不?”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她的赤膊长裤就“唰”地褪到了脚掌上,下身光溜。好事的孩子有的看见了两截长萝卜似的大腿,也像新挖没洗净污泥的塘藕;有的则奇怪那一撮不黄不黑的体毛,像残冬霉变伏败的衰草,或是过火焦化的茅叶子。干部们全都正经,斜过头,闭着眼睛避嫌。“不看也是看。我的事不管好,你们干部等着吃大便。我不要臭烘烘的名声,就告你们强奸。坐牢砍头,看你们每家都得鸡飞狗上屋。”真是个泼妇。村里许多人牙根痒痒,又抓不着治理她的什么把柄,老虎咬刺猬,无下嘴处,当然也有宁可得罪君子、不可磕绊小人的意思。最有意见的要数年轻时也风骚得紧,被扒掉过灶头炉镬的高老太公,一颗头上分阴阳,前半头光凛凛像青壳鸭蛋,停不住虱虮,后半头发粗色白,齐颈平剪,看后相标准大妈一个。据说是剪了辫子才留下的,再续上,又是一个皇清顺民。只见他不仅心存悲悯,满脸忧戚,而且痰涌:“这,这,这种人教,教坏了乡亲。”意思是败坏了乡里风气,言外之意,也有自夸的成分。

但香花内眷确是我们村里胳膊上立马的一大怪胎。

要说生十三个子女也就罢了,樟喜大爹家的母猪一胎就生十五。嚼舌头的则说是樟喜干上胎的。他们说道樟喜一直不信自己只会生女儿,老婆生不了,就拿猪母试试。我们只是好奇。香花内眷只生不养,大冬天了,让姑娘小子们赤膊堆雪人,捡萝卜缨子吃,也捡棺材板烧从别人家偷来的活狗。我们村的规矩,吃狗肉是讨饭行当,镬灶是不让烧的,正经的柴火也不能用。他们还稀奇,剥老鼠肉煨吃。别人不长眼的地方,出什么拿什么,自然免不了偷瓜摸蛋。林灿叔公家的耕牛,活活被砍了尾巴,几个龟儿子连毛带血,偷着吃豁了嘴。事儿惊动了公安局。香花的四儿子叫薛刚的,村里能说《说唐》的瞎眼炳相三爷,说这种人要倒落哭运,爹娘自进铁箍坟。果然那薛刚被抓走了,没裤子穿,特派员斜斜眼睛,香花的搭头老公连忙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递上,才算了事。村里都厌死了这群王八蛋,恨不得开了他们的村籍。但他们土生土长,又能往哪里赶?怨言就集中到了香花内眷身上,说她狗日牛踩,拉出这么群东西。

香花更出格的是两个老公养她。亲老公健在,又插进一个搭头男人,自然是雌狗摇尾巴,勾引了狗公。不过,也有说苍蝇专盯有缝的蛋的。乌龟王八,没个好货。说实话,男盗女娼,村村堡堡并不稀奇,选择不见天日的夜晚,本身已经认怂,暗来暗去,别人也全当没长眼睛。这香花真是香花,开始是勾搭成奸,后来是明目张胆,别人都分不出个真假男人,再后来就发展为两个男人同床睡,前赴后继,相安无事。香花内眷就是蜂皇、王后,还恬不知耻,大庭广众说他们的腌臜事儿。自带工具搞生产,愿卖愿买,谁管得着?动情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哪里还有什么人形。这事儿一次次地践踏着村里暗暗发力的文化底线。连我们做孩子的,也知道好恶,远远见着香花内眷耸着不梳不理的鸡窝头走来,连忙转身躲避,仿佛会沾染上腥气和晦气。这等猫头鹰乌鸦一类的恶枭,林灿叔公就想着老天掉下一段绳子打一个活结,套狗打狼,把这个贱女人收入去血池地狱,挫她的贱骨,磨她的尸粉。大队是没有办法的,敢当男人面脱裤子的女人,谁能对付?

四十多了的二爷抱着三五岁的德昌去新井挑水,那时香花内眷已先在那井台边洗汰,背上一个一两岁的孩子。香花就对二爷笑,一抹春色,桃花艳艳的。二爷仿佛色蔽,没有看见。对于不入法眼的人,二爷爱闷罐子,不理不睬,更何况是讨厌之人。香花太不懂眼色,殷勤个没完,这回就舍近求远,“德昌,下来,下来,与妹妹一起玩儿。妹妹给你做老婆,要不要啊?”

德昌自然要下来的。二爷要打水,用竹井钩勾吊住水桶,下到井里,待舀满水,再如法把水桶提出井口。抱着德昌碍手碍脚,成不了事,还有危险,二爷当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德昌,过来,来,看妹妹尿尿。德昌小鸡鸡摸出来,和妹妹比比。你是不是也想撒尿?”香花蹲在井台边,把着女儿撒尿,一面与德昌开心。

打完水的二爷心里有消不完的气儿,像是有人拉风箱鼓火,身子骨“哒哒”膨大起来。他没说话,似乎在找寻合当的家什,用手也行,但像杀猪捏猪尿泡,臭了脏了,不值当。这不,手上就是担水的水钩扁担。扁担似乎也很满意自己去执行这次喝血吃肉的任务,它轻巧地飞将起来,迂回翻滚着身子,又夹带着一抡一按的风力,在香花内眷软软硬硬的脊背上愉快地蹦床,秀了一个跳跃。香花全没留意,像一只放大了撑不住身体的软壳螃蟹,努力了坚持了却不得不放弃,无助地摊趴在湿漉漉的井台上,嘴巴啃着了女儿刚撒下还发热的童子尿。女儿像一个包裹,被甩出两三步远,受了惊,正叉着手脚,不知所以地大哭,长笛短号。

香花像一头直冲着不会转弯的熊仔,伸扒着前肢,嘴巴却篾片一样的歹毒,“牛胚。”

后来,香花的两个老公和一群儿女提拉着锄头铁耙,长竹短木,像农民起义军的揭竿而起,浩浩荡荡,向村口二爷家进发。仿佛飞鸽传书,村里的大小爷们全朝二爷家拥围而来,有的还端了吃饭的碗筷。如果有什么工作,乡亲的碗筷是一种武器,也是一份态度。仿佛是羲皇时代,没有法律,道德观念里的是非是整个权重中最最显明的部分,比悬在天空的日月还明亮和明白无误。小爷和相已经是大队的副大队长,他背身说,这种人,别人想作践她,只是没机会。我哥打了,该打。

“还我公道”,村里没占便宜的香花内眷,拿她的事儿去闹腾公社,又历时一年多。生产、生活的被耽搁了是忽略不计的,不过碗里的薄粥更薄,都照得见人形了。女人本来就高梗的颜骨岩立起来,死人扶起地僵硬,全没了女人的一丝圆糯柔性。但公社没有意见,对这种刁民早习以为常。周主任也明着派员来村里走过场调查,天上的筋斗,要翻地里落脚,没有乡亲能念香花内眷的好,说句公道话。暗里的意见是眉来眼去的荣喜老婆提供给主任的,香花的四儿子拖着鼻涕,说唱过林灿叔公的野鸡调,目无尊长,吃点小苦头也是不赖的。香花那搭头老公和家人近亲戚的话又不作数,你看公社咋处理早不言自明。香花内眷就指桑骂槐,扳手指头脚趾头,拍屁股大腿,把村里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全骂到了,还操八辈子祖宗,似乎全村人联合委屈她,欠钱不还,利生利,利滚利,一千年一万年都还不尽她的恩。

到底是犯了众怒,村民们兜头不说话,远见忙避转,香花内眷待在村子里也就再没些滋味,连树皮都剥光了。便乘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像一只斗败的鸡仔,折翅断羽,灰头土脸,带上她的搭头老公及一对儿女,一干人外逃了事。后来也有村里人见着了,蹲在山外的村落,没田没地,想回家又没脸。好像是在捡破烂的,并不见好,所穿的衣服像百衲衣,贴了好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留在村里的老公已像一块干肉,慢慢风化,失去水分。留村里的大儿子新富被政府判刑告炮,严打判的流氓罪,七男八女同室淫乱。村里同情的也有,但更多人是另一个调门,说活该的。

有笑话说,香花和林彪一样,自绝于人民。那年,副统帅唱洋戏,叛党叛国,赶去外蒙的瘟毒出汗喝老毛子的西北风了。

大爷还在抑扬顿挫地读书。我想,文化是个摸不透的东西,劝人向善,大好的事儿,但对于它的反面,总是有些无奈,束手无策的,当年孔老夫子也是说了好几个“难”的。

 

 

二爷也有可爱之时。等他端了饭碗,上面盖着黑不溜秋的干菜,或咸难入嘴的焐菜帮子,他会坐在檐外的条石凳上讲故事。有故事听,孩子们比春鸟还开心,大家就牛皮糖一样黏过去。不能挤,得听话地排队而坐,二爷比老师都威严,否则他不讲故事,还用敲栗凿的手势吓唬人。没有脚的鬼故事他是不说的,只爱说自己的事儿。关于当兵那一段便是他说与我们大家的。不过懵懂得很,我们听来听去,都不知道他去了哪个城市。他说,语言不通,他也说不清楚。唯一的线索是城市搭个什么阳的,鄱阳,浔阳,汉阳,襄阳,都是都不是。通火车的,咔嚓咔嚓,然后是吓人的汽笛。有个河港渡口,不很大,一些大小船只,全木头的。

二爷是十八岁那年出去的。一去十三年,没些音讯。开始春亭太公全没当回事,笑话说郎当岁的大小伙子,别是人家丈母娘找女婿,选去作东床了。他逍遥,我也快活,省下娶媳妇的钱财,等着下年给大家分孙子周岁的米果。慢慢态度变了,担心起来,行动迟钝了,话也少了。待二爷回家,春亭太公别的变化不大,只是眼睛已经瞎实。他一把一把,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摸着儿子棱角分明的脸。明明声音在的,还害怕弄个假的骗他。小爷和相与春亭太公同住,自然最清楚父亲的起居行状:本无佛缘,也开始信佛念经,还供了尊观世音的坐像,托香客从方岩胡公庙请的,早课晚祷,只祈望二儿子活着,能平安回来,还盼自己再见上一面。一直戳在眼前的孩子,变脸一般,说没就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做爷娘的,谁放得下呀?

二爷从没想过自己要去当兵做军爷。平常日子,他也隔三岔五地挑柴去青石渡赶市。有枪就是草头王,七零八落,“抖松抖松”一支部队过来了。说着就是拉人,要征丁担军械。要二十多个人。说到地方就放行,还给银子。那个又是团长又是司令的,骑一匹枣红大马,皮靴,马刺,木壳枪,耸着黑漆漆的八字胡子。早早晚晚,走了九天路,说到地头了。离家的感觉真苦,都起眼屎了。然而,事情又有了变故。二十来个征夫一溜儿站着,司令发了话,三个选择。宋金相留下,大家留下,组一个加强班;宋金相留下,大家回去,发钱;宋金相不留,大家留着,做苦力,管饭没钱。没有傻瓜,大伙儿全听出来了,这司令吃饭拣菜,喜欢上了二爷的胚子。二爷哪里肯留下,不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兵荒马乱,家里还不知他的死活呢。但二爷不经劝,虽然他与征夫之间,不过这九天的交情,但二爷怕婆婆妈妈的眼泪。没有办法,别人回家了,他留下,一支三尺高的汉阳造,像玩搅火棍儿。两个月后,二爷做了司令的警卫,左右两支盒子炮,一股子杀气和英气,百步穿杨,天上的飞鸟都怕了。小爷和相的儿子增土保卫毛主席,打绑腿做民兵站岗放哨,步枪挟肩上就是松垮。二爷叫住增土,在他后背一拍。只一拍,什么灵丹妙药,增土胸一挺,肩骨直立,居然长精神了,连公社的董部长都说宋金相有两下子。

后来二爷警卫的却是司令的娘子三姨太。三姨太是司令戏台上顺来的台柱子红角儿,那个春花的脸儿,水蛇的腰儿,人见人爱。最火热那会儿,司令红浪娇娃,天天鸳鸯,恨不得整天腻着裹着挟着,寸步不离,还变着法儿,金的银的,穿的戴的,全往三奶绣帐里热腾腾地送。过了新鲜劲儿,司令的脚又像扑鼠的夜猫子,偶尔才露相。二爷是后来才知道的,说是司令又有了新四姨太,学生女娃,毛毛没长齐呢,是司令给开的脸。二爷还是站三姨太的门岗。寂寞了,三姨太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地唱戏,比树上的鸟儿还好听。但二爷不自进院子去,对三姨太,他不同情,不缺吃不缺喝,睡雕花眠床,一院子的花草,还有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有啥要同情的。他更忌讳与戏子交往,我们那里说,戏子婊子,无情的戏子,无义的婊子。一座大宅子,一男一女两个人儿,二爷虽然在外面,依然像一个笼子,两只鸟儿。二爷没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瞎待了八年,没出点儿事情,实在歪腻,连司令都生了疑问。二爷说,他只有一夜离开过大门。三姨太要去看戏,二爷送她去河渡口边的戏园子。二爷原本直直地戳着,戏园安排了座位待客,他不坐,自己侍奉人,没坐着服侍的;只是他高个儿挡着了后面看戏的人,喝倒彩了,才不得已坐下,屁股只搭住半个椅儿。后来,三姨太再没进戏园子,便是看着二爷的怂样儿就生气。也是那一晚,二爷被三姨太叫进院子。茜红纱灯,三姨太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二爷梗着头没有走,他得罪不起。最后,三姨太一身戏装。原来她骨子里总想着唱戏,贴身穿的便是花花绿绿的戏衣。长长的水袖像两条灵蛇,柔软无骨,腾挪跳跃,起伏有致,二爷想到了月亮之上,广寒宫里的嫦娥。神情迷离间,二爷转着眼珠,似乎在寻找那只秀气的白兔儿。三姨太没有停,自己演自己唱,自己对白,连后场配乐也是靠口舌哼哼,全显摆在那儿的。那一晚,她唱的是《王千金祭夫》,二爷的家乡戏。在老家,每年娱神敬祖,村里也有社戏,那时,二爷也喜欢听戏,自己似乎走进了戏里,但远没有今晚走得近,听得真切。林昭得,王千金。天心不公,人情难平。

 

……

(王千金)你不问情由破口骂

骂得我痛心疾首话难讲

方才我路遇婆婆将我打

肚中苦水似汪洋

 

只道夫君知我心

谁知也会不体谅

林郎呀说什么

父女同谋毒心肠

 

可记得送衣送鞋到门墙

我若要另抱琵琶别嫁郎

又何必花园相约赠银两

 

不是夫妻关痛痒

我今日怎会到法场

你看我满身都穿孝衣裳

难道我还想做新娘

……

 

兵败如山倒。先是日本兵进城来了,司令手下有人拆台,先劫走三姨太,还拉二爷入伙,更许诺二爷吃香喝辣,做放屁带响的大参谋长。二爷对司令的迎新去旧虽有不少意见,到底不是负恩忘义之人。看在也是拉杆子兄弟的份上,二爷没让盒子炮说话,要不,十个八个还不够他打的。在河埠头,二爷三拳两腿,揍打了那另起旗杆的奸人,救回吓软了的三姨太,继续相安无事。那一回,二爷连抱带拖,第一次触着了三姨太的手,糯糯的软溜,二爷的心也似乎柔软起来,生出些对女人怜香惜玉的花痴想法。但二爷不会对三姨太歪想。司令的女人,冷落了,依然是司令的女人,老家的说法严,在外不眼红人家的田稻,在家不眼红别人的妻小。人出外了,道理一样管用。后来就不知道谁了,反正一炮下来,整个地儿全晃动着,什么军营,阵地,全他妈炸个稀烂。硬邦邦的团长司令也撒丫子跑了,无头无脑的二爷倒是有缘回家了,却摸不着回家的门。后来仗一个浙江大同乡的胆,他才回来。那同乡是东阳南马的,也吃军爷饭,在司令的杂牌队伍里做着个烂脚排长。

二爷一生最恨自己的,是那边回来船行得急,踢脚绊倒,竟没与挂单的三姨太道一声别。头发胡子都白了,二爷还对我说起这事儿,说又梦见了三姨太和那个唱戏的晚上。又担心兵荒马乱,那个三姨太会受难遭殃,一个提不动、行不远的小女子,如今又在哪里?这些问题自然没有结论。二爷又说了他内心的几分怀疑。他求助似地问我,戏子无情,是真的吗?

大爷对二爷是有意见的。二爷的出走,使读书做先生的大爷也尝到了稼穑之苦。过去他背诵李绅的《悯农》,白居易的《刈麦》,杜甫的《三吏》、《三别》,虽也悲戚,却总是咸菜石头压不紧,有一种与我何干的隔阂。出了几身臭汗,大爷长了学问。待我正求功名上进那会儿,大爷明白地告诉我,说小子哎,书可不能轻飘飘地瞎读。

 

 

十月初六是大王菩萨的生日,不知哪儿接来的火种,我们村里也供大王菩萨。也不知大王菩萨姓啥名谁?一个不满百户人家的小山村,曾有七座庙宇,本身就是奇迹。我们常玩的宗庙,里面的大柱是木头的,足有两围大;门外三面都是台阶,长石条连接,足有几十丈,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信仰的力量常常超越了物质的可能,这些庙宇既是一代代村民的付出,也是他们的骄傲。过庙会了,村里虽然穷,却会请班子演戏。一段时间,村里宣传毛泽东思想,成立过戏班子,演样板戏,唱《沙家滨》。阿庆嫂是二爷的侄女,大爷的女儿爱美。爱美本来就漂亮,出红台,化妆,村里演,还去公社,县里也去。一来二去,爱美就成了城里人,夫婿还是个当官的。大爷没沾啥光,但坏分子就少有人提了,也不再有人叫他义务劳动。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大爷自己看着,去找活儿干。大爷说,修桥补路做好事,人亏天不亏,积着福呢。村里说笑话的人也跟着干活,还捧大爷的大卵,说,今生今世能做妙相的女婿,我们愿意讨着做个四类分子。白天臭,晚上香的,二一添作五,没亏。大爷只一个女儿,他偶尔也与年轻人说笑。等下世吧,我让他娘生一百个女儿。那时大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大爷轻易不说笑,他要保持自己的威望。又对我说,文化人最爱的便是脸面。我不知道,他是夸赞呢,还是调侃。

村里像大爷这等有年岁的人,是不看现代戏的,要看就看越剧,小歌的笃班;再不济的,也就看个调腔,绍剧,便是看大悲大喜。傻哭傻笑的讨饭戏《呆大富贵》,也比看现代戏强。至于后来露胳膊露大腿的,他们只有两个字的批评:寒碜。县剧团是请不起的,也没人请得来,唱戏的只能是随便拼凑的杂拢班子。演员们忙时是农民,各干各的,家里的大妈、大婶、大姐、大什么儿,空闲了则嘻嘻哈哈凑一块儿,组团唱戏,相当于票友会。吃两餐饭,挣几个钱儿补贴家用,还活跃了台上台下的心情与氛围。乡亲们可热闹了,七七八八地请亲友听戏,用自家的花生、瓜子招待客人。图的一个闹盈,也落个好客的名声。千金难买的。

这戏班子是杂拢的,但这戏儿可不得随便唱演。

合该有事。这年来的戏班子大概不知道我们村的规矩,酬报大约也不浓面,戏就唱得颠三倒四,全把这看客当猪头阿三了。你听这戏唱的。“前山壁陡,种的番薯六谷。白天吃番薯放屁,晚上抱玉米睡觉。”这是净角花脸唱的,插科打诨,搞噱头,还情有可原。下面是正生老生戏,要庄重些,那老生扮相重,嘴巴不重,也油腔滑调,“三个——癞子——同凳——坐——啊……啊……啊”,后场乐队是锣鼓,“偿啋,偿啋,偿偿啋啋,偿啋偿令啋”,“才——转了个——背——啊……啊……啊啊啊——”,“三个——癞子——成——一双啊啊……”

“呸,这是唱戏吗,是驴喷粪,学驴叫!”不知是谁,一只臭烘烘的鞋子,亮亮地飞上了戏台。

“轰他们,敢来我们村丢人现眼。”许多鞋子像长满了眼睛,争先恐后,飞上了戏台。

“当我们是猪不是?污人耳目,误人子弟。”

那年轻点正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旦角不知事儿,急匆匆跑下台去。整个戏场一锅粥。

问题总要解决。书记斐灿砻糠搓绳,把戏班的班头与村里几个白了胡子的老人叫在一起,商量商量,撮合撮合。大爷坐在桌子的尊位上,依然是长衫,只是胡子像猫须,一根根直竖起来,还呼呼地喘气。小爷也在,他已是村长。

村里理直气壮,说要戏班加戏谢罪。

班主软磨硬泡,说戏该怎么唱,俺们地小人窘,要不村里出个艺术指导。能唱整本戏就成,戏本任挑,爱哪出就哪出。一个山村,藏最大的龙卧最大的虎,也不能一夜间冒出个戏剧天才,把一本戏唱全了。这是他妈的软刀子,割人不疼,但要了人命。

村里要怂。

大爷急,书记更急。做“三五”,上山打游击也没有这般夺命。书记革命在山岗,坐天下了,少了几箩筐大麦字,队来队去,组织让他回村里劳动。作为补偿,领导说,发展好三个党员,他就可以做书记。书记果然发展了另两名换心的人,一个是妹夫,一个是大公子。书记“光荣休息”后,村里被撤销了支部,并入另一个村了,才两个党员,太少了。现在背越剧戏考也来不及了,其实那时没有戏考。事情又是村里挑出来的,真是自讨苦吃,要打落牙齿掉肚里,还折了村上几世几代的英名。

处理村政大事,二爷是没有资格凑这份热闹的。没有文化,能自己顾自己,熬好日子,已经不错了。

是增土磨蹭出场,赶着找我二爷,通风报信的。那时大爷的脸黑孜孜的,比下雨天还昏暗难看。书记斐灿与小爷和相比着抽纸烟,满地的烟灰,没有烟蒂,他们是一支接一支的。最后的烟火,包进了下一支的烟头,还省火柴。班主没有笑,肚子里的蛔虫在笑,股下飞出两声布谷鸟叫,春意扬扬,大约春天真该来了。

二爷听侄儿增土叫,懵懂着头脑赶来了。大爷瞅瞅二爷,没有话,但似乎责备。凑什么热闹,还嫌春亭门下的丢人不够?

班主又在催事。文绉绉的声音,但成竹在胸。

“什么戏都成吗?”二爷愣头青地问。

班主眼睛一溜,不就是人长得高吗,又不是打架,看来村里是黔驴技穷了。她男人样儿,一拍胸脯,极英雄气,“成,只要你们会唱的。”那声音高二下低一下,却是从鼻孔里吹出的,有点混,有点阴。

“那我就唱赵瑞英的《王千金祭夫》。你先听着,再与村里议事。全场有点长,要不,我先唱《法场祭夫》。”

二爷虽趴着半分,低调,却已经慷慨利索。说不出二爷的什么破绽,班主很有涵养地点头,但眼睛贼亮,相信她能把一粒芝麻放大成一只西瓜,蚂蚁扛大树。

死马当活马医,丑已在这儿,癞子也在乎不到后脑勺了。大家都没有话说。

“二伯会唱的,”增土肯定是听过二爷唱戏的,附着大爷的耳朵边轻轻地说。

二爷不卖关子,却也装模作样,咳了两咳,算是清理嗓子。

 

……

(林招得)听罢言,仔细想,小姐确是真心肠。

当初既送衣与鞋,又花园相约赠银两。

她无情怎会身穿孝?害我又何必到法场?

小姐呀!

方才冲撞请原谅,临死之人话荒唐。

你待我情深义高我永难忘,我临死还托事三桩:

第一桩我死后无钱难埋葬,求你买口薄棺枋;

第二桩我死后留下白发娘,望你照顾能赡养;

第三桩我死后你莫再为我太悲伤,愿你嫁个如意郎。

(王千金)耳听号炮一声响,我急断肝肠无主张。

(秋月)小姐呀!

你快将酒饭祭姑爷,不能耽误过时光。

(王千金)林郎啊!

扶君先饮头杯酒,眼泪落杯随酒流。

林郎啊!

你身后之事莫担忧,白发婆婆我侍候。

(林招得)含泪饮过头杯酒,我连酒带泪都进口。

小姐呀!

你如此贤德世少有,招得感激在心头。

(王千金)扶君再饮二杯酒,双手发抖酒外流。

林郎啊!

你我就像这半杯酒,难配夫妻到白头。

(林招得)含泪饮过二杯酒,酒少泪多咽下喉。

小姐呀!

酒剩半杯还有留,我与你未成夫妻永分手。

(王千金)扶君连饮三杯酒,壶空酒尽心碎透。

林郎啊!

可恨老天无理由,善良之人不保佑。

(林招得)含泪饮过三杯酒,酒虽尽来我泪还流。

小姐呀!

今生无缘再聚首,但愿来世再配佳偶。

……

 

不要乐队后场,二爷按着四宫调赵瑞花的唱腔,一会是王千金,一会是林招得,还有丫鬟的对白,他出刀出钗,一一地换唱下去。这就是三姨太那晚上唱的戏,整整半夜,二爷一字不落全记下了。二爷想到三姨太,就想自己的无情无义,对不住三姨太,一个青青葱葱的怨妇,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儿,他就默默地唱戏,唱有情有义的王千金。在二爷心里,天下戏曲,有哪一折能胜得了这恩义才貌的三姨太,他是在忏悔自己一生的呀。三姨太是在院子里转着唱的,水袖长舞,大起大落。二爷是坐在矮凳上唱的,樱桃口,不施脂粉,没有回旋,但他的手指在上下翻飞,兰花指起落转动,那三姨太就落在二爷的手指里了。那婉转,比他侄女爱美还灵巧。

班主的脸有些发白,但她咬着牙,在急急地等待,等待二爷的破绽。那时,她可以舍身一击,把二爷,把一村子老少爷们,把村子古老的文化沉积和陈规陋习统统打翻在地。

大爷在担心,他没有动,但长衫下摆像犯了冷热病,打摆子,簌簌地抖动。书记斐灿在担心,一手叉腰,像是怕腰杆不硬而坍塌;他已经忘记抽烟,但一支纸烟在另一个手心,千鸾百鸟地滚刀花,“梁山泊全伙在此”,一个拼命三郎石秀,在大名府飞将下来,要劫法场救卢俊义。小爷在担心,端着已经喝干的茶杯有滋有味地嘬,什么都没进口,依然神情醇厚,像品着黑亮球圆的一级珠茶。县土特产公司的工作同志来指导春茶生产,他们说了,一级珠茶是供毛主席享用的贡品。

 

(王千金)耳边听得二声炮,午时即刻就来到。

只见那刽子手一旁执钢刀,吓得我三魂六魄飞九霄。

林郎啊!

<, p style="FONT-SIZE: 10.5pt; FONT-FAMILY: 'Calibri','sans-serif'; TEXT-ALIGN: justify;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MARGIN: 0cm 0cm 0pt; LINE-HEIGHT: 23pt; TEXT-INDENT: 24pt">但等你此饭咽下喉,再要相逢见不到。

天边忽然狂风起,飞沙走石惊乱草。

天啊!

莫非你也知林郎受冤枉?那为何天下无公道?

(王千金)刽子手声声催叫,我这里心惊肉跳。

狂风起飞沙走石,倒不如石沙拌饭,拖延时辰慢开刀。

(林招得)临死一碗祭奠饭,你……你狠心还石沙将饭淘!

(王千金)劝林郎切莫怒恼,为妻有苦衷相告:

一碗饭顷刻下咽,有石沙边拣边挑。

只因为法场不斩吃饭人,我夫妻多见一面也是好。

(林招得)小姐呀!

你一片苦心我错怪,请恕招得话粗暴。

恨的是纵有石沙千万粒,王法如山挽不了!

(王千金)我抬头向天苦求告,但愿时辰永不到!

……

 

青了脸的女班主到底没沉住气,叹一声,“罢罢,罢了,我送戏。可怜一世英名……”看口型,停在嘴边的话应是“阴沟里翻船”。

大爷手指敲在桌沿上,像梁红玉擂鼓助威,击节叫好;还意外地从长衫衣袖里扯出一方折长了的漂白手帕,递与二爷。二爷眼睛里还惴惴不安,似怕砸了大爷的台面。斐灿书记用的是洋讲究,砸了二爷一拳,然后是拦腰抱了二爷。后来村子里说道书记,那拥抱的事是回回被搬上桌面的。

村子有些式微败落了,连无事溜达的白鹅也少了些戆戆的霸气。大爷又在读书,读《诗经》“关关雎鸠”,也读《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他一时记忆起曾经生长得十分茂盛的爱情,一时又看见祖宗那期盼和哀怨的眼睛,沉沉浮浮,不能自已。我长大了,我也读了《黍离》,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只想哭,又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二爷似乎没有娶亲,至少春亭太公没为老二造酒排场。我们都怀疑德昌是二爷捡来的野孩子。

但德昌是村里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送过来的,那时德昌还不足一岁。无论俊丑,陌生女人抱个孩子,来到一个光棍家,本来就是着火浇油的新闻。那女人虽也农妇装束,却落落大方。我们那儿没有白天锁门的习惯。那女子一到二爷家,就风风火火地充主人,像到了家,刷锅洗灶,烧水煮饭,还泼水扫了门口的大路。连米缸在哪,也全知道,熟门熟路。又淘泔水喂猪,接着是解下背上的孩子,一面轻轻地拍,一面大咧咧地喂奶。大男人林灿叔公偷眼看见了女人那白成鸽子的大奶。我们村里只有林灿叔公能与这女人对话。林灿叔公的女人也是东阳的,那女人说的东阳话,我们没人懂,当然也不屑懂。早上叫五更,晚上一起睡觉叫ng ye hou zuo dui mian,是林灿叔公翻译了告诉我们的,红毛人说的外国话。

我们村里看不起林灿叔公,说他是叛徒,因为他娶东阳女人。我们县上是四面环山的盆地,老百姓自得其乐也就罢了,偏偏爱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对周围别的县份有一分骨子里的轻视。说道起邻县的人,一定加一个表轻蔑的词:“东阳佬”,“诸暨木卵”,“新昌妈腔”。自然更看不起邻县嫁来的女人。林灿叔公的女人没人称呼叔婆,而是叫“东阳婆”。村子虽已是山里山,湾里湾,嵊州笃底,东阳隔壁,但东阳猢狲的话是绝对不去学的,天朝上国的傲慢,深入了骨子。

德昌是二爷与那女子的第三个儿子。前面二男一女,全是二爷的种草,却从没来过我们村,仿佛是二奶奶娘家带来的,尽管在那边依然随我二爷姓宋。这个故事有些难于表述。

其实也不难。那个和二爷一起离开部队的烂排长,回家后做了笃糖卖针线换鸡毛鸭毛鳖壳长头发的货郎,整天摇个的笃小鼓跑东串西,他就是德昌的舅舅。

二爷是随那排长的便船才得以顺利回了浙江老家的。东阳南马离我们村一百来里路,起早贪黑,一大天的路程。二爷从那个什么阳回来得急,下了火车赶汽车,接着是11号车一二一二地走路,归心如箭。如果有火箭,他也一定不怕烤熟成乳猪,抱着一大疙瘩就冲上天了。不过到了南马,离家不远了,二爷也安心放松了,以后不再有思乡回不得的愁苦了,你看二爷的脚就被紧紧缠住了,还有那眼睛。不是捆捆绑绑的绳子,而是一个肉肉汤汤的女子。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是大同乡的烂排长哥儿们早生暗眼,还是多情男女干柴烈火一见倾心,反正二爷和哥们的妹子叫桐花的好上了。二十岁的妹子,说有多水灵就有多水灵。还有那名字,最易让人勾想到西南少数民族女子的妖娆娉婷,大胆率真。“桐子树花开,摘茶叶婆来。桐子树花猛,摘茶叶婆想。桐子树花谢,摘茶叶婆自己卖。”山野寂寞,我们那儿也产生了一些山歌。二爷更不用说,都快三十的汉子,还是一气不出的童男女,不知道男女间眼对眼儿,还有这许多逍遥快活的乐事。猪八戒进高老庄,这庄园就是大破天的买卖了。

强大的爱情让二爷赖驴打滚,在温柔乡里,成了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哪里还记得爷娘家乡。桐花乐意,桐花的父母更是眉开眼笑。他们就等着行父母之命。只要我二爷请一个媒妁,他们就开锣鸣炮,金红蜡烛亮起来,双喜剪纸贴窗花,做老泰山,作主操办女儿和我二爷的喜事。天大的好事,二爷得快回家告诉春亭太公,好教自己早点拜堂成亲啊。但是,二爷住了一年多,姑娘的肚子也早显形了,那事儿却定不下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煞人了。

看桐花都已经为二爷放开肚子孕育繁衍后代了,二爷呢,抛亲舍戚,有家多年回不得,百十里路程,为一个桐花羁绊上一年多,哪能感情不深厚?那二爷和桐花的事儿咋还不办,酒醉驾车在等警察吗?

男婚女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好像是传了不少代的老规矩。但桐花对二爷说,她不去我们那儿,她要二爷留在南马镇上。虽然也是缺吃少穿,自己这边总比二爷描述的山区山村,要活泛许多。还有一点没说,我们县上糟蹋人,东阳的女子就不是爷娘生的,嫁过去,不亲不爱,居然是用来看轻作践的,谁受得了?她爱二爷,但绝不出嫁。二爷呢,自然要这已经有肌肤之亲的桐花嫁到村上来;他说他愿意头顶香炉,一步一叩,膝盖走路,跪行百里山路去迎娶。看二爷的发誓,够实诚了吧。至于上门女婿,他是不干的。聚族而居惯了,不担心受人欺负,孤雁离群,无兄弟爷娘着一块热闹,总也温汤等沸,冷清许多。村上的老爷们光棍不少,却依然支持穿开裆裤穷开心的意见,冠冕点的,说男人要自立,不吃女人的软饭,私下里说的,就难听多了,入赘不如绝代。不只是娶不到女人,连子嗣家谱红线都不要了,真是绝情绝义。

爱着,恨着,磨着,怨着。一种十分伤心的状态。

每年农闲,我二爷都会挑一担子谷米、玉米,还有别的吃的,着一身油刮皮一般的衣衫,向东阳进发。农村农闲,活儿不多,“正月牌摖摖,二月鞋拖拖,三月排开做草鞋,四月一头草叶一头柴”,二爷要到来年春上人家下地劳作了才回来。二爷年年一副行头,虽然是家织布,却里外一身新。然后是赶早赶晚地出春花,播种,锄地,收获。我从大爷那儿学了古诗,才知道大雁、燕子等鸟儿也是春归秋返的。二爷回村来,我就莺莺燕燕地说二爷他是燕子。他捏一个榧子,摸摸我的头,说我不懂事的小鬼头。二爷外出了,家里有事,全由小爷和相处理;他的门上至今还有变淡了的木炭字痕:有事与和相联系。等到接下德昌,二爷的担子变了,一头还是粮食,另一头则成了德昌。德昌半站在箩筐里,手舞足蹈,“看妈妈去啰,看妈妈去啰!”着实让人羡慕。

我总觉得这种婚姻是有迹可循的。后来看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原来先人的母系氏族婚姻制度,便是这个样儿的,叫走婚。现代的,少数民族的婚姻好像也留存有这种遗痕。二爷不娶,桐花不嫁,但他们是夫妻,感情深笃。几个子女与女人在一起。四十多了,桐花心痛男人的孤苦了,送最小的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过二爷这边来。她也希望二爷知难而退,能到自己身边去,滋润自己和儿女,有一份天伦之乐。

事情并没有按桐花构想的走向发展。二爷跑东走西,腆着脸儿,借村里哺乳女人的奶水。再是硬除石头软除屙,湿的干的冷粥薄饭,青菜,有什么吃什么,嚼嚼,糊进德昌的嘴巴,像喂小狗小猫,把德昌往大里扛。慢慢,德昌能站立了,会移步了,能跑动了,二爷像找回一件玩具,时时刻刻地带着,脸上也有了笑意。

桐花还来过我们村一次。生离死别,那时二爷已近弥留。二爷迷着眼睛,头无力地垂着,气息也几乎没有了。“金相,我来看你。”说着话,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风尘仆仆地扑到二爷身上,身下卷起一道风。没有眼泪。眼泪也是我们这儿忌讳,那亡魂沾上了,就过不去奈何桥,孤魂野鬼,投不了胎,就无法下世做人。那女人就是桐花,她已经学会了我们这里的方言,虽然还有东阳话底子,但我们都听懂了。二爷眼睛一亮,像点起了一盏灯。灯花跳一跳,隔一会儿,又终于暗去。二爷的脸色意外地平静,似乎搪平了所有的遗憾,像是大会堂前新修的水泥路,平平坦坦,一副上好卖相。

爱读书的大爷在五十岁后便陷入了一个解不开的悖论。他同情二爷,希望二爷随了桐花,也不要苦了德昌和那边的孩子。可是他又觉得二爷坚持的没错儿,那是老祖宗的东西啊。大爷常常叹气,藕断丝连地长。

 

 

“一,二,三,四……”没进过学堂的二爷,到底想把自己的遗憾,通过德昌去补回来,就像吃不到天鹅肉的人,还幻想闻天鹅屁。德昌才一岁半大,二爷就有心让德昌读书了。教育是从数字开始的,那时不流行后来的唐诗宋词,封资修,变天账,咱贫下中农是坚决排斥,深恶痛绝的。等到德昌六虚岁,二爷就赶忙找借口,挤春季班,督其提早上学了。二爷的理由自然充分,也是大家都知晓和认可了的。一个人赶活儿,德昌无人带,怕孩子出点啥事。去学校后,德昌则越来越发现,其父亲教的那些东西,与老师说的没法一致。内系统里就要一个翻译过程:听老师说,内化成二爷教的内容,再表述为要说的语言或指向具体的内容。老师说“二”,二爷教了“ni”,老师说“大”,二爷教他“duo”;模坏范歪,用木匠的行话说,是差了一刨花,书上则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随着学习的深入,德昌却越来越糊涂,他更分不清当年二爷的努力,是想他学得好些呢,还是要他学得坏些。吃力不讨好,黄胖搡年糕,父亲传授的拳经,他得挖疮痂敷药一样,先忍痛扯去一层痂皮,再敷填上去,结果是血肉模糊。自己的学习也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沟壑,无端的麻烦和苦恼。人家批新房基造新屋,白纸一张,没有负担,可以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和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自己是拆旧建新,拉屎挟出血,要先拆梁除栋,更要把旧墙土泥搬走,空费了许多时日。后来,德昌的书读得并不好,一直在料缸沿上踩高跷。果然,恢复考试后,初中毕业的德昌,一分之差,没能升高中与考状元中状元,生生折断了二爷金光闪闪的读书梦,比折断他的手脚还痛苦万分。没有办法,二爷只能安排德昌退而求其次,做学徒赶学手艺百工,随了留在东阳的大儿子,敲敲打打,做石匠搞建筑,赶工地里刨钱,也是硬碰硬实诚的营生。后来德昌还乘飞机去迪拜那边修造房子,那里多的是沙子,像金子一样亮澄。德昌心里一直埋怨二爷,干吗要比人家早两年上学,又不是捡牛粪积肥,晚了做寿头阿三。

但二爷没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妥。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咋能错了呢。驸马公“生而颖敏,气宇魁伟,十岁能属文,下笔千余言,伊川程先生见而奇之,曰此儿异日必成伟器”,这事是族谱上记载的,朱熹朱文公给撰写的驸马太公行状。早年新年新春,年年要开宗祠大门叩礼敬祖,族长总会笃笃龙头拐杖,命令懂文章的子孙一字一顿,宣读太公行状,神气得紧。末了,族长总要千叮咛,万嘱咐,告诉跪着的子孙后代,读书要乘早,祖上的功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驸马公十岁就让大儒伊川先生程颐预言“异日必成伟器”,不是开蒙得早,哪里会如此“神童”,十三岁的探花,能成皇上的乘龙快婿?那文章,二爷听着听着,就已默记于心,祖上也是喜欢子孙后代早发利市,荣宗耀祖,光大门楣的。

教德昌读书,二爷动了不少脑筋。学数字那会儿,好好的一把竹筷,二爷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筷子齐齐地断成等长的二截。二爷可不是败家子,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而是为了吃更有滋味的饭。只要德昌长了出息,他想什么,德昌就能供什么,龙肝凤髓,想发愁都找不到心事。那断筷子成了德昌的计数棒。早晚放在二爷家织布料的单衣口袋里,随时随地,能掏出来对德昌教诲熏陶一番。二爷还有奖励,就是从另一个衣袋里挖出吃的。一粒硬糖,半块碎饼干,一两个随手采的山楂或覆盆子,都利用来诱惑德昌,像驯牛耕田喂些新鲜草料。实在拿不出东西了,二爷会在袋角掏上半天,在德昌眼睛的搜寻和期盼间,神秘兮兮地撮出半点毛绒绒的布丝积尘,说这是上好的家当,有父亲的亲气,连着爷爷和上八代,难得的好东西,来哄骗德昌。德昌则会就着这一撮灰尘观察和研究老半天,希望它黄狗长角变麒麟,生出个大头妖怪来。远山的天变脸了,太阳早早地跑走了,德昌以为那也是积尘的功德。二爷红着眼睛给我们说故事,说着说着,就脸有愧色,大约也觉出骗孩子的极不应该。我则想起了亮眼“瞎子”算命先生,训鸟儿衔牌,招来客人的馊事儿。神神道道,他们借鸟儿衔出写有命运八字的纸牌,把“天意”告诉给心慌不定需要安慰的客人,心里则笑着又一头猪挨宰。我是看过术士训鸟的,他们巧妙地在纸牌间夹散些炒芝麻。鸟儿不是神鸟,当然不会择啥命儿,但它们喜欢吃纸牌间的芝麻粒儿,从而成就了术士们的骗钱把戏。二爷没那么可恶,但二爷的急功近利又被一些别人学走了,也一如既往地再去欺骗纯真幼稚的孩子。无意的,有意的,教育这件百年树人的功德大事,也是硬伤连连,叫人哭不出的心痛。

整理二爷遗物的时候,村子里又有了重大的发现。二爷的行为再次让乡亲们难以理解。当年荣喜手袖“红卫兵”布套子,在宗庙的戏台前,拆神龛的方木杆子,烧大火种,然后把一大木箱的族谱统统丢进了火海。那火焰像是一把大舌头,后面隐闪着个无羞无耻的荡妇,正转来转去寻找着野男人,要舔透他们的脸皮。祖宗们像是坐了花轿,摇摇摆摆地飞升腾空,难得的逍遥自在。这事大家都痛过,并看得清楚,也因此少了脸面,从此便被断了与宗族先祖的血亲勾连,仿佛每个自己,已是竹竿木棍地被赶打出来,夜归不得,是个再也回不去的弃儿。族人们心里咒着鲜朵朵的荣喜保长,杀头鬼大逆不道,敢把祖宗出卖了,天谴地桀,早晚是要遭报应的,但到底又惧着背后山崩地裂的巨大运动,不敢有丝毫的救助行动,眼睁睁看着历朝历代传下的瑰宝香消玉殒。用金丝线绣驸马公神像的族谱是真的烧毁了,但二爷居然偷下了族谱的草谱,虽然边皮有墨化的火焦,也不如绣像本精致,到底事情还在,脉络分明,也就聊胜于无。听大爷说,过去,族谱的宝贝无与伦比,远比儿孙贵重。时局动荡,百姓逃难,儿子丢了还可以再生,宗谱失了,祖宗没了,是要被削籍赶出宗祠家门的。一代不如一代,我不是说你,大爷感叹。

二爷还保存了佛殿侧坐的伽蓝菩萨。一张包裹的报纸早已发黄。最高指示,誓死保卫,“文攻武卫”,“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建立革命委员会,196895日《人民日报》。菩萨藏在二爷白身的杉木箱子里,嵌了两块樟木板,防蛀,再推进二爷每天起卧的桥床之下,前面停一个目前已经少见的瓦夜壶。这确是村东佛寺里原来摆放的那尊,大爷考证后负责地宣布。佛寺是不能有了,那菩萨舍生取义,度得了别人,自己却于风雨飘摇中煎熬,无处存身。大队长乌皮的妹子新娟革命彻底,抓了伽蓝坐像,不知咋想到的,丢到二爷门前的池塘里,让菩萨去学游泳,她还兴奋地戏言,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那天正是下雨,无日无月。塘是臭塘,村人在此洗刷溲器便盆。三十年后,新娟姑娘早已不年轻,她蹊跷地疯了。蓬着二毛的乱发,大冬天的,一对干瘪的挂乳像落了井又想攀爬回去的溺水之人,荡荡地跳抖在胡乱结穿的布丝外。没有犹豫,她神勇地跳进池塘,扑东游西,像在抓鱼,又似乎不是,嘴巴不分点地念诵,“菩萨菩萨菩萨菩萨”,仿佛那菩萨一直泡那儿洗澡。虽然是“文革”红卫兵响应号召,造反被列为正儿八经的革命行动,但做了亏心事,到底也不得安宁的。菩萨落塘的那天晚上,黑漆昏暗的天意外地沉默。二爷说,狗吠了好几次,全集中在臭塘,听脚步就知道,不明身份,又悻悻地回去了。倒不是因为木雕的菩萨值钱,而是村民良心的大不安:昨天还顶礼膜拜的东西,一下子成了打倒横扫的对象,就像往你最崇拜的人头上撒尿,世道人心,情何以堪?二爷是清楚的,那些人会是什么结果。村人们悻悻地回去,继续做他们做不完的好梦、恶梦。

吃晚饭的当儿眼睛最少,二爷三下两下,急紧地偷捞了菩萨。得鱼忘筌,二爷忘了收拾捞杆,后来有许多猜疑,包括幻想那菩萨沿竹竿遁走天庭,倒是隐下了无声息的二爷。这事二爷只与大爷约略说起过,只是江河日下,大爷年事已高,阶级斗争又以高压的态势,日日月月年年地讲用,也就基本忘事。直到二爷了生脱死,一个古老的故事才又接在新的事务里,像天阴下雨,一次次流传。没有重建佛寺,那伽蓝菩萨留在大会堂的村物资保管室里,这也是一个记忆,关于村子曾经的辉煌和落照。

夕阳在山,荒草连天,远山的红叶树猴子屁股一样,火红了,又渐渐黯淡。大爷已很少走动,依然坐在二楼窗口,也已经不大看书。他的眼睛也日日老花,读字像会打猎的樟喜大爹瞄物放枪,须拉远距离,左迁右移,茫茫然不再利索。大爷还说,他那支大号的湖笔和已经三代的砚台要传给我,村里写春联的事也一并托我了,郑重至极。我没敢推脱,怕大爷伤心。像《白毛女》喜儿结红头绳,春联是那个时代的喜气年味儿,还能抵挡欠钱讨账的,这联儿一上门,便是门神,懂理儿的就得回转。如今村里贴春联的习惯几乎废了,只是几个做晚辈的哄着大爷开心,要大爷继续写,写。真要贴些喜气年味儿,花俩钱,什么好联,不都是现成的。再说,贴那破玩意儿,真有意思吗?

 

 

二爷不轻易来我家,三四十步路途,比万水千山还远。我爷是二爷的远房堂哥,我奶奶也热面良善,街坊邻里,聚族而居,关系都处得不错。不过我家有些田土,有两山的柴禾树木。听奶奶说,锯一棵大松树,能码两方多板材,很财主的。赵家坪的旱地不值当,我们家就种花生。八九月份花生苗儿还青葱着,就开刨收获了,大姑、二姑、小姑全押上去,还搭上她们的小姐妹。真慢。要收拾到来年四五月份,新花生又下种了。二姑不吃花生,无论老的,嫩的,是厌了那会儿的劳动。但是,我家不是地主店王,没有雇佣长工,偶尔请几个打短的,也是优待有余。家里吃玉米糊糊,劳作的却管玉米饼子,火烤的,搽上猪油盐,香得肠胃都起痉挛。土改划成分,我奶奶请土改同志坐夜喝茶吃炒花生,倒也是有的。我爹则是读书人。可惜我爷爷左手风湿直了难弯,我父亲才留在乡下山村,否则一定会骑马去京城,吃油嘟嘟的大肉,满汉全席都不在话下。这也是我二姑告诉我的,一脸的羡慕和神气。父亲后来教过书,也做过村里的记工员。我娘也有些文化。二爷便自觉腌臜酸溜,不肯进我家门。天雨了,二爷打檐下经过。门里的唤叫他,二爷应一声,又自顾自地走了。

我家的变故真是不少。操持全局的奶奶先殁了。三年后,屋漏更遭连夜雨,两个月里,我娘横死,接着是爷爷又惜又悔,行归黄泉路。人事替代,万象更新,也是老天爷安排的事儿,但于我们,却是霜打秋茄,全蔫头了,断崖壁立,天塌地陷,不知道还有什么前路。我父亲已经有些疯样,神魂颠倒。父亲的医生朋友客气,说急出来的,气厥,有些神经错乱。

二爷是这个时候来我家走动的。到底是一家人,自个儿不帮衬,能求着谁。二爷也像有大心事,有时坐,有时站,没有什么话。坐灶前的春凳上,免不了塞柴火烧饭或饭熟退火,自然而然的事儿。下雨的天日,就陪我父亲瞎坐,不拉灯,没有话,就枯坐着。后来父亲说,他们是“兴味萧然似野僧”,王禹偁的《清明》诗。那时,族里的老人们最怕我父亲受不了,大爷也来过,叹几声气,对我爹开导几句,但次数有限,远没有二爷走得勤。二爷的年岁也有些大了,觉少,一早就来关顾我们起床,上学,别迟到。我爸不在家,他帮我们挑过水,更来关心火烛,用冷灰封了烤火的火塘,清清灶前的柴叶松针,还摸摸我们的薄衣单衫。待完了这一切,二爷才走,我们则闩门睡觉。二爷就像我们自己家的老人,亲近极了。

我家桌子边的黑木壁上,好歹有一张年历,二爷居然感兴趣起来。年历上是一幅剧照,样板戏《杜鹃山》的柯湘,毛委员的兵。女党代表柯湘下得井冈山,要去火种燎原,只见她红星斗笠,皮带军装,英姿飒爽。双手平胸,成旋转状;左手在前,弧臂覆掌;右手一支手枪,有下挂的红流苏,仰握平端,枪口与左手平行,流水圆弧,军人的刚性和女性的妩媚并重,是京剧行军回旋前进的程式动作。但二爷感兴趣的却是柯湘的双眼,漆墨点星,闪闪有神。二爷从里桌角到外桌角,来来回回,又近前退远,像发现了一个金矿,他孩子一样兴奋。

“这个女人的眼睛是活的。你不管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始终追着你看。”

二爷的心思真是机敏细密。后来,他每次来我家,眼睛都要与柯湘对视,希望再发现点什么。二爷似乎无聊,这不过是夜月随人走的把戏,但那时的我们却确不知道里面的因果。不仅二爷有好奇心,有一份求索的精神,有艺术的洞察力和穿透力,后来我走美术之路,他的探索精神还是感化着我的。二爷良苦用心,他凭此打发了我们的苦难时间,我父亲也终于一天天正常起来,又开始安排家里家外的事儿了。谢天谢地,感谢二爷的平庸善良,一份充满人间烟火味的世俗亲情,像一双宽厚慈爱的大手,帮我们找回了那棵遮风挡雨的大树,我们像一窝子几乎鸡飞蛋打的苦鸟。如今,这个家又升腾起袅袅炊烟,温暖和生机复又回归我们的血液,并在河流一般、四通八达的血管里,畅达地流淌。

日子到底有了一些起色。父亲率先买了村里第一架收音机,东海牌的。扭扭频率,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戏曲。一杯小酒,几颗花生,两把青豆,就是一个回忆中的完美人生。二爷老年人的特征越来越明显,人安逸了,额上已斜斜地长出了寿眉。走路也慢了,似乎有人拖住了他的腿,又似乎脚前写满了惧怕。二爷拄起了拐杖,却是一根粗细适合的木棍,没有雕龙描凤的讲究,看见路上高凸不平的石墩,还会用柺棒凿一凿,似乎又生出并不匹配的豪情。但二爷无法理解,人咋走进了方盒子,就孩子气地挨着收音机,四方上下地细看,希望找出进出引导的窍门。末了,掏钱请我父亲帮他买一个。我们几个孩子结伴去二爷家听收音机。不想二爷心血来潮,居然像被大人骂的坏孩子,是一把拆马斧头。他用一把螺丝刀,细细叨叨地拧出一堆螺帽,正研究那说唱的人儿到底咋进了机盒。看见我们去,二爷不自在地笑笑,极像犯了错的孩子正面对教师,临了还扶着我的头,说别让我父亲知道。我父亲自然会知道,那时,收音机已经功能正常,又咿咿呀呀地唱开了。父亲奇怪。

“没啥,我按顺序排好了螺帽,不会弄错的。”父亲给我学舌时,他还奇怪,二爷长了个啥脑袋?

等我兄弟高中毕业,学过物理的他,七七八八地捣鼓,居然把广播节目转入了收音机,能与广播同步播送。二爷不惜自己在乌皮家门外的高踏步里踏空跌了一跤,两膝沾糊了泥土,他正满村子地奔走相告,差不多挨家挨户全说到了,似乎是一件比卫星上天还重大的事儿。二爷的眼睛莫名其妙,移来移去地看着天宇,仿佛有人把戏台搭到了天上。他正有滋有味地看着祖宗们快活地享乐,又如看到一种璀璨至极的希望。

“哈哈,我们老宋家后继有人了。”二爷的眼睛近来不是很好,常常流泪,用衣袖擦,擦多了,眼眶都红了。

许多年后,我傻乎乎地思想,当年春亭太公的决定应该不算荒唐,但如果让二爷也有些文化,说不定二爷就是另一个二爷,连我都不认识的。我甚至勾画了文质彬彬谦谦长者的二爷,他也像大爷一样读书,读得全天下的路都四通八达了,二爷的额头晶晶有光,温润如玉。当然我也知道自己无聊之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之道,蝌蚪变青蛙,菜虫成蝴蝶,谁也模拟不了,生活就这样一道流水,直线状,没有回头。

我还对二爷兄弟三人的名字感兴趣。我们村里都相信算命先生,唯他们能看破天意,移花接木地摆弄所有人的人生轨迹,而玄机就在给人赐名的刹那,像兽医在猪耳之上打出已经“检疫”的印戳,把吉凶祸福全拌齐了,等待你去傻瓜,用一生来印证。兄弟之间,名字还有层进和连贯。看着三位族爷的名讳,我却时时喜欢把他们与菩萨佛陀联系起来,庄严妙相,辉煌金相,慈严和相,三重境界,三藐三菩提。金相也是庄严宝相,在佛法里,却似乎又有毗湿奴“护持”保护神的意味,这是我就金有锋利一面而杜撰的另一层想法,但愿没因此亵渎了佛的觉悟。我常常瞎想,佛门宝刹,先来一个山门,弄一个韦陀菩萨和四大天王看护,或者就是于菩萨心肠之外,强调一个霹雳手段吧。人类足迹踩踏出来的文化,也许也该有守护神的,你说呢?

九十高寿的大爷早平静地走了。过了九秩的小爷和小奶奶风中残烛,还一亮一亮地闪烁。听说村子里已很少有人,连狗吠鸡啼也成了风景。我又看见大爷读书了,背后似乎站着横眉怒目的二爷,像是《水浒》使禅杖拔垂杨柳的智深大和尚,又像是走出《三国》赤面赤心也读春秋的关帝爷。许多形象重叠漫灭,糊得再分不清谁是谁非,我不知道是我画糊了,还是我脑子糊了。走在路上,看在天上,曾是我的一种刻意追求,此刻,我却徘徊在一方陌生的池塘前,荷花早不是过去的荷花,一切皆面目全非,我的心里只搁着卢纶的那句诗,“家在梦中何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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