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5期  
      实力
婴儿舅舅
李东文

 

1

 

跟外婆通完电话后,马琦写了张请假条。外婆这个月满七十四,像大多数老人那样迷信,前天她跟马琦讲:“过了生日这个月,外婆就安全了,外婆要等你舅舅能做生意后才敢跟阎王走的。”不知还要多少年,舅舅才能重新做生意!马琦觉得外婆好乐观,没接这话。他不是个善交际的人,就算和外婆在一起,话也不多。没想到乐观的外婆的生日还未到就病倒了。外婆要马琦过去照顾舅舅几天。

科长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地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请假!你家里的事是不是太多了点儿?”为了增强自己的威信,她把儿化音加到很重。

马琦克制着屈辱,轻声说:“我这次请的是年假,不是事假。”上次请假是舅舅走失了,全家人总动员去找。

“年假带薪的你不知道吗?你休假,你的那些活我不是还得找人替你做?上个月才开始有年假,就已经休了两次,你这么没责任感,有意思吗?”

马琦说:“我上个月休的是事假,扣工资的。”他烦这个中年妇女小题大作,无非是请两天假,犯得着恶言相向?好像公司里谁没休过假似的。马成功出事前她对马琦的那个体贴,让母爱不够的马琦有时以为她才是自己的亲妈。人走茶凉的滋味不好受。马琦站在那里等签名,但科长低头整理文件不理他。马琦站在原地不动,科长也没大动静。过了几分钟,科长撑不住,抬头说:“请假单先放着吧,回头我请示一下领导再说。”马琦说:“两天以内的假,不是你批就可以了吗?”科长说:“多讲没用,你还是先回去做事吧。”马琦真想用这个女人脖子上的丝巾勒死她。不管春夏秋冬,她的脖子上都缠着一到两条丝巾,马琦怀疑丝巾下面有喉结。

回到办公桌前,马琦情绪低落,纠结了一会,去走廊打电话给蔡惠芬:“妈妈……”蔡惠芬打断了他:“我现在好忙,回头打给你。”马琦拿着手机发愣,有点茫然,有点惶恐。对于曾以麻将为第一要事的中年妇女来说,蔡惠芬在老公出事后去她麻友开的超市里做售货员,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他不怪妈妈不是那么重视自己。

无论如何,沮丧是无法抑止的,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马琦不再犹豫,“啪啪啪”,三几下打完辞职信,打印,签名,再拿去递给科长:“刚才的请假单还给我,换这个给你。”“你辞职?”“辞职信给你还是我拿去给人事部?”科长对于马琦的辞职似乎并不吃惊,她说:“按规定是要交人事部的……”马琦闪电一样从她手上夺回辞职信,转身就走。

 

2

 

从公司搬着一个纸箱子回家时,马琦心想,我在这里做了一年多,才这么一点私人的东西。他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去超市买了几包成人尿不湿就往外婆家赶。本来,蔡惠芬在超市上班,这些东西该她买,但她总是想不起来买,或者是不想买,她到底是无法习惯自己的大哥重新变成婴儿。马琦拿了三包在手上,又放回去两包。舅舅相当抗拒尿不湿,不肯用,说焐得慌,热死人;尿床洗澡洗床单,妈妈洗。手术前,舅舅是个无拘无束的人,手术后智力倒退回到婴儿,对自由的渴望变本加厉,时不时地脱光光到处乱跑。

这一年来,马琦在公司、家、外婆家、医院等等地方,东奔西跑,有时还拖着婴儿一样的舅舅去这里那里,亏得这辆马自达,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马琦觉得,马成功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是模仿西方家长,马琦还未毕业,就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这份豪华的毕业贺礼。出事后,马琦想,马成功当时可能已看到苗头,所以才及时送这份大礼给他的,要不然他不会让舅舅出面张罗这事,并刷舅舅的卡买车。其实,马琦也不清楚自己这辆车到底是舅舅还是爸爸送的;谁都知道,他的暴发户舅舅喜欢送礼物给他,别说区区一辆小汽车,就算是送一架直升飞机、一套房子,也不算稀奇。

马琦刚打开外婆家的门,便两眼一黑,胸口猛地舒坦了一下,吓得往后滑开一大步。他和护工撞了个满怀。护工惨叫一声,脚一跺,气冲冲冲过去。舅舅赤膊坐在地上拍手傻笑,还一边给已没了踪影的护工送飞吻。马琦说:“舅舅你又顽皮了是不是?”舅舅说:“开心。”“外婆呢?”“外婆,睡觉,不舒服,我不烦她,烦阿姨。阿姨烦,咪咪大。”舅舅跟着马琦把自己的妈妈喊作外婆。

马琦问外婆想吃什么。外婆说想喝粥。尿不湿只能放外婆房间,放在舅舅的房间,他有时候会当成是玩具,一片片地撕着玩,还试过铺起来当地毯。白天的时候,舅舅还行,知道要去厕所尿尿;晚上睡得太沉,有时会尿床。做完手术后,舅舅回到一两岁的样子,吃喝拉撒,从零开始,生活无法自理。一年后的今天,通过外婆的循循善诱,他努力地学习,行为举止有时候看上去像五六岁,有时候像三四岁,有时候又老气横秋像个成年人。

“小马琦,弹吉他!”舅舅大声喊。喊完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马琦的吉他取出来。他可宝贝马琦这个吉他了,谁都不让碰,上次马琦的二表哥,即他的小儿子,只是拨弄了几下,就惹得他大发雷霆,追着要打人。马琦洗好米煮粥后坐下来,自弹自唱还在学校的时候写的歌《各自天涯》:

 

盛夏的家园/苍翠迷人/燕子飞去了更北的北方/不见影踪/爱人的心呀/飘飘摇摇/流浪在我看不见/躲藏在我摸不着的远方/那个角落

严冬已降临/白雪如皓/燕子飞去了更南的南方/不见影踪/爱情成熟呀/甜甜蜜蜜/飞扬在我的天空/弥漫在我们走过的/每个远方

风沙满天/雾霾如灰/我们站立在最开阔的旷野/祈求老天/不要稀里糊涂/不要让你向南/我向北/各自天涯

 

舅舅听得如痴似呆,比他第一次听马琦弹唱时更投入,比他未做手术前听得更专注。这首歌,是舅舅的定心丸。有几次,舅舅莫名其妙地激动,身体失控,大喊大叫,眼看像要出事的时候,马琦过去抱着他,在他耳边哼这个旋律,能让他的激昂得到缓解。最后一个音符滑落后,舅舅还要多听,马琦累,心中因为工作的事也不爽,提不起劲,就把吉他交给他,让他练前些天教他的指法。马琦去阳台收了衣服,再进房间找外婆说话。外婆风湿病又发作,关节痛得不想起来,甚至不想动。

“护工怎么生气了?”马琦问外婆。

外婆说:“你咯,你迟到,害她超了时间才能走,她要去学校接儿子。”

“她的样子好凶,没吓到舅舅吧?”马琦问。

“你舅妈凶,请的护工也特别凶。”外婆说,“不要这种凶巴巴的,下次你去挑个面相和善的。我总担心这种面相不好的护工会打你舅舅。”一年前,刚做完手术不久的舅舅不知做了什么操蛋的事,舅妈一时气急,打了他几下,刚巧被外婆看到,从此后,外婆心里便落下了阴影。

“她们哪里会打人?外婆你想多了。”

外婆拿出舅舅的画给马琦看。天上一个大大的太阳,地上有小草和小鸡。“我教他画的,你看他画得多好,他从小就喜欢画画,跟你小时候一样,把墙画得乱七八糟的。”外婆说。舅舅有次照着画册上维纳斯的相片,画了个古里古怪的裸女,被外婆罚面壁的事,马琦每次想起都觉得有趣。马琦说:“外婆你真能干。”马琦像表扬舅舅那样表扬外婆。在马琦的童年记忆中,“你真能干”是外婆经常对他讲的一句话。外婆说:“这我教过你,教过你妈妈,教过你舅舅两次,你画得最漂亮,他们都画得丑丑的,琦琦你最能干。”

“小马琦来跟我玩……”舅舅在客厅中喊。他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情绪大变,随手抓起身旁的围棋棋子“啪啪啪”地扔得到处都是。马琦出去,好一顿安抚,舅舅平静下来,开始玩马琦带来的拼图。这是马琦八岁生日时,舅舅送他的。马琦小的时候的玩具,大部分是舅舅买的。

粥煮好了,马琦正想炒菜,有人敲门。门外站着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马琦还未开口,其中的一个亮出证件,说有事要找蔡志强先生聊聊。马琦隔着防盗门假装内行地要过证件,仔细查看,看不出真假,看他们的面相,不像奸恶之徒,便开门让他们进屋。外婆在房间里听到异响,大声问是哪个,马琦说是保安来抄水表。

舅舅坐在地板凌乱的拼图中间,抬头望向来人,嘴角含笑,眨巴着天真的眼睛,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严肃的人AB,都是高个子,站着,舅舅坐着,滑稽地相互对视。B蹲下来说:“蔡志强先生,我们有点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想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希望您能配合……”舅舅说:“我叫蔡志强,我不是先生。什么……叫作……走一,趟?”

外婆从房间走出来,扶墙站在门口说:“有什么在这里问吧,走一趟就不必了,他的情况你们也看到的,你们不知道怎样照顾他。”

马琦问:“你们要问什么?我舅舅这个情形,配合你们?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B异常惊诧地说:“哦,他是你的舅舅,那你一定是马琦了。”

“对,我是马琦。”B过于丰富的表情,过于顿挫的声调,让马琦略感不愉快。

B说:“这就好了,省得我们多走一趟,有几个问题,也需要向马琦先生您落实清爽的,比如,作为刚工作一年的年轻人,您是买不起一辆小汽车的,我们想知道,您的汽车,是蔡志强先生送的还是你父亲马成功先生送的。”

舅舅说:“哇,小马,琦,我还送过,一辆,车给……你?”

“是的,舅舅。”

舅舅喊:“我都没有车,你还给我啦。”

外婆在那边说:“谁说你没汽车?你有好几辆宝马奔驰,琦琦他舅妈开完这辆开那辆,牛逼得很。“

A说:“蔡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完,和B交换一下眼神,一左一右,同时伸手去拉舅舅。舅舅不耐烦,使劲把两只手甩开。AB碰了钉子,马步一扎,想要动粗。马琦大喊:“嗨,你们要干吗?你们没发现他不肯起来吗?”说完,想把舅舅从他们的手上解救出来。冷不丁地,马琦被A还是B,推了一下,中了一招,不知是咏春还是太极,没站稳,向后跌出几步,很是狼狈。舅舅暴怒,双手撑地,膝盖一弯,单膝跪地,拦腰抱起A或者B,“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剩下的BA,敏捷地往后一跃,躲过舅舅的蛮力进攻,马步一扎,手一晃,锁住舅舅的手腕,把他的胳膊拧到了背后,并把他压得趴在地上,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到底是会家子,一招致胜。舅舅哗哗乱叫,但无法动弹。外婆冲出来,没站稳,跌在地上号啕大哭。马琦过去扶外婆,AB放开舅舅,互看一眼,站在屋中央,一时失了主意。就在这停顿的间隙,舅舅伸手进裤子掏一把,抹过去。舅舅失禁,他抹出去的是万两黄金。

安顿好外婆和舅舅后,马琦很是内疚。他知道这两个人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马成功,而不完全因为舅舅。舅舅说不开心,倒在地上扮睡觉。“志强快去洗澡。”外婆吩咐。屋里安静,外婆的声音有如来自另一个时空,让人不安。

马琦就这么坐着,直到饿得全身发软才想起晚饭还未准备好。自从要照顾舅舅以后,原本只会做蛋炒饭的他,现在拿着菜谱,能做一大桌美食。马琦问:“舅舅,这么晚还没吃饭,你和外婆怎么也不喊饿的?”舅舅说:“午睡后,我和外婆吃了生肉包。”“舅舅好幸福。怎么会有生肉包吃呢?”“我命令,阿姨,去买。”阿姨即是护工。怪不得护工生气,看来舅舅没少折磨人家。马琦说:“我又没有生肉包吃!”舅舅说:“外婆说要留一个,给你,但后来我,又吃了两个……没了。”他心情已经好转,好像刚才没发生过什么。

舅舅喜欢看马琦做菜,有时还要抢他手中的菜谱,因为菜谱五颜六色的很好看。这天,舅舅换了个新玩法,马琦炒菜时,他影子似地贴在马琦身边,马琦进,他进;马琦退,他也退。马琦说:“哎呀舅舅,你快别淘气了,小心油洒你身上。”舅舅说:“小马琦,舅舅,告诉你一个好玩的事。”“什么好玩的事?”“我刚才抓到了,阿姨的,咪咪,又大又软又舒服……”马琦愣了一下,差点没笑死。舅舅虽然智力倒退,但好色的本性堪比当年。

舅舅笑得身体一抖一抖的。以前舅舅体积大,结实,是壮熊,手术后傻吃痴睡,缺少运动,原先的肌肉转化成了脂肪,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融化的大雪人。

“我最喜欢看小马琦做饭。”舅舅说。脑部手术后,舅舅的大脑回到了两三岁的水平,他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情的记忆,大多数都丢失了,但令人惊奇的是,不用别人教,他还像以前一样把马琦喊成“小马琦”,记得马琦许多事。经过外婆一年多的悉心照料,医生说舅舅已经接近七八岁孩子的智力水平了。他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力,也有七八岁孩子的调皮,上次他趁外婆外出买菜,把墙画成了大花脸,气得外婆拿衣架敲他,他嘻嘻哈哈地一边躲一边喊:“七岁八岁狗都嫌,妈妈你嫌弃我!外婆你不能嫌弃我。”他这么一喊,外婆由怒转喜,眼泪哗啦哗啦流,倒是吓得舅舅手足无措。

他们吃饭的时候,舅妈气冲冲地来了,拉黑脸训舅舅:“你看你做的好事,丢人死了。”马琦明知故问:“舅妈你怎么了?”舅妈说:“麻烦死了,所有的护工都被他弄走了,我今天又被投诉了,你的坏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没有护工肯来了……”马琦说:“明天我休息,不用请护工。”

伴随着舅妈进屋的是浓烈的香水味。舅舅无法自理后,舅妈嫌他不讲卫生,身上的味道大,给他喷香水。后来,舅舅不肯让她喷,她不想浪费那些很贵的香水,就自己喷,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像梦露那样连睡觉都要喷香水的人。

外婆看都没看舅妈一眼,只顾着低头吃饭。

马琦到底心软,问:“舅妈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装饭?”外婆喝粥,马琦和舅舅吃饭。

舅妈还未接话,外婆就说:“你才做了这么一点,哪够她吃!”

马琦说:“我做得挺多的。”

外婆说:“马琦你专心吃饭。你看你,炒个芹菜还放肉,也不看看你舅舅胖成什么样子了。”

舅舅说:“红烧肉,红烧肉,闻到红烧肉,流口水。”说完,夹了最肥的那块给马琦,看着马琦憨憨地笑。

外婆照顾舅舅,做了本该舅妈来做的事,劳苦功高,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舅妈自觉没趣,也知理亏,把舅舅这个月的生活费塞给马琦,准备走,但舅舅站起来拦住不让她走。舅舅喜欢捉弄舅妈,舅妈喝水,他藏水壶;舅妈开风扇,他拔电源;舅妈看电视,他转儿童台……舅妈说他,他既不申辩,也不着急,只是憨笑、傻笑,无赖似的,舅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舅妈又要走,外婆说:“屁股还未坐暖就走,还不如不来,外人都不这样。”外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唯独对舅妈,刻薄,刻薄,再刻薄。舅妈无奈,只好坐在客厅看他们吃饭。过了会儿,舅妈觉得无聊,把电视打开。舅舅端了碗过去看。外婆过去关电视。舅舅伸伸舌头,乖乖回到饭桌。舅妈终于撑不住,黑了脸,又要走,但刚拉开门,差点和马琦的妈妈蔡惠芬撞满怀。她又被堵了回来。

“妈妈你怎么来了?”马琦问。

蔡惠芬说:“我见超市有特价的菜和水果,是你舅舅爱吃的,就买些过来。”

外婆说:“还是自家人有心肝。”

舅舅说:“谢谢姐姐,真的有,我最爱吃,哈密瓜!”

“我是妹妹,你是哥哥!”蔡惠芬纠正。

“对,你是妹妹蔡惠芬,我叫蔡志强,小马琦姓马名琦,马琦的爸爸叫马成功……”舅舅想起外婆教过他的各人的名字,逐一叫了出来。舅舅心情好的时候口齿伶俐,令他平时的痴傻表现显得不是那么可信。

外婆又说:“还是自己人贴心,没有哪次过门是空手的。”她这是讽刺舅妈,每次都是空手来,扔下一笔钱就走。其实外婆不需要她的东西,也不需要她的钱,舅舅在做手术前给外婆准备了钱养老,足够外婆生活一百年。这家人谁都不差钱,差的是那一口气。

在做手术前,医生讲清楚了各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舅舅针对每个可能出现的情况与律师一起制定了相应的处理方法。所谓的处理方法,指的是他的财产,根据他手术后出现的不同情况而执行相应的计划,以及补充条款。当初,舅舅知道自己的病情后,第一时间是结束所有的生意,变卖公司,折算成现金存到不同的银行……马琦不知道舅舅到底有多少钱,正如他不知道舅舅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一样。在马琦的记忆中,舅舅在工厂上过班,开过贸易公司,开过物业管理公司,搞过园林,倒腾过房地产,卖过钢材,卖过粮食,修建过公路、桥梁……总之哪样不暴利就不做哪样。还是暴发户的时候,舅舅常跟马琦吹牛:“你舅舅我,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加减乘除只会算加法,但你舅舅的人脉广,什么生意都做过,什么生意都敢做,什么生意都玩得转……”每一次,舅舅这样讲,马琦就傻傻地笑。他跟舅舅亲、贴心,爱屋及乌,明知道他瞎吹,也听得津津有味,十足舅舅的脑残粉。

舅妈不能看电视,又不敢马上走,在客厅看马琦他们有滋有味地吃饭,颇不是滋味,眼不见,心不烦,到阳台去吹风。舅舅扭头看一眼,说太热,回房间换衣服。过了会儿,阳台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马琦的第一反应是舅妈跳楼了。只见舅妈从阳台冲进来,脸色煞白,舅舅手上高举着什么,咧开大嘴一边傻笑一边追过来。

“志强!”外婆低声喊一声,舅舅马上不动了,站在原地继续傻笑。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断了尾巴但还活着的蜥蜴,是他前两天捉来关在玻璃瓶中玩的。

“神经病……”舅妈缓过神来后想骂舅舅,扫一眼外婆,硬生生把恶言咽了回去,一屁股坐下来生闷气。

吃完饭了,舅舅抢着洗碗,但他洗不是洗,是玩,“当”的一声摔了一个碗。舅舅吓坏了,无辜地望着马琦。马琦以为外婆会骂舅舅,但外婆没有,外婆说:“你看你这孩子,讲过你多少次了,总是这么笨手笨脚。”舅舅打扫碎片,手脚笨拙,外婆拉着他的手教他把碎片用报纸包好,再放进垃圾桶,免得碎片伤到收垃圾的人。外婆怪马琦没耐性,让他站一边,自己教舅舅洗碗。马琦说:“外婆真能干。”外婆说:“他小时候,外婆教过他,现在外婆再教他一次。”

马琦说:“我小时候你都不教我洗碗。”

外婆说:“儿子我才教,教你是你妈妈的事,外婆教你玩。”

等他们从厨房出来,舅妈已不见了人影,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舅舅问蔡惠芬:“我老婆怎么不见了?”蔡惠芬说:“我睡着了,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外婆说:“坐着你都能睡得着,真是有福气。”蔡惠芬说:“上班站到腿软,讲话讲到嘴巴酸,停下来,别说坐着,站着我都能睡。”外婆转头逗舅舅:“你有老婆,妈妈怎么不知道?”舅舅说:“我也不……清楚,小马琦说,那个女人,他的舅妈,其实是我的,老婆。”

舅舅剥橙子给外婆吃,外婆嫌酸,让他自己吃。舅舅说:“我这么肥,再吃会得高血压的。”外婆说:“你这孩子,说你傻吧,你又懂得挺多,高血压都知道。”舅舅转过来对蔡惠芬说:“妈妈喜欢吃香瓜,你下次买香瓜,不要买桔子。”蔡惠芬说:“香瓜要到秋天才上市。这是橙子,不是桔子。”舅舅又说:“那要,哈密瓜,总之,不要橙子,剥皮很讨厌。”外婆怕舅舅伤到自己,不让他用刀子。舅舅吃水果不肯让人帮忙,香瓜、西瓜一掌拍下去,苹果连皮带肉,橙子就用手抠皮。

吃完水果,马琦拖地,舅舅看电视,外婆和蔡惠芬闲聊。外婆对女儿说:“上星期带他去检查,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已经是七八岁的孩子的水平了。”蔡惠芬说:“我看他有时候三十七八都有。你看他说话,老气横秋的。”外婆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说:“别说三十七八,他就算有十七八,我也去得安乐了,可他明明没有。”马琦说:“外婆你又来了是不是?”蔡惠芬说:“就是,妈妈,你不要总是讲什么去不去的,你还要抱重孙的是不是?”舅舅探过头来问:“什么是重孙?我也要抱。”蔡惠芬说:“小马琦的儿子就是外婆的重孙,是我的孙子!”舅舅愣了下,回头看电视,不再说话,也不知他明白了没有。

马琦搞完卫生,见外婆和妈妈回房间讲悄悄话,就想过去带舅舅到楼下散步,却发现舅舅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歪在一边,涎水从嘴角流到了脖子。

马琦说要留下来睡觉,蔡惠芬不乐意了,说马琦要舅舅不要她。外婆又说,真该把两处房子卖了换套大的,大家住一起,方便又热闹。讲完又否定自己的讲法,说等新房子装修好,她自己怕是看不到,要去报到了。蔡惠芬转移话题,提醒马琦明天要准时上班,别迟到了。马琦含糊应一声,没提辞职的事。

临睡前,马琦让舅舅穿上成人尿不湿,舅舅说:“穿着屁股着火,我才不穿!”马琦说:“开空调屁股就不着火了。”舅舅说:“要穿你穿,反正是你买的。”马琦无奈,只好提醒他,不要尿床。舅舅做了个鄙视的手势,说:“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是小BB,我不是!”

睡到半夜,马琦被一声巨响惊醒,跳起来,赤脚冲向亮着灯的厨房。厨房正中间,只穿着内裤的舅舅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全身上下,正在剧烈地抖。他半夜起来倒水喝,打翻了热水瓶,还好他没被烫到。马琦环抱着舅舅的肩膀,在他耳边说:“舅舅不怕,不怕的,小马琦在你身边呢。”“我好笨……我好害怕……”舅舅抬起头,脸上两行泪。

 

3

 

马琦白天照顾舅舅,夜里去酒吧唱歌,日子过得挺充实,但可惜,他只过了三天瘾,就被蔡惠芬揪着耳朵从酒吧里拎了出来。蔡惠芬说:“你爸爸千辛万苦供你读大学,让你学专业知识,不想看到你不务正业!”马琦从未见过妈妈这么严厉,很是吃惊。马琦喜欢唱歌,酒吧的老板们也喜欢马琦去唱歌,所以马琦找唱歌的工作不难,但蔡惠芬很坚持,马琦只好息事宁人,天女散花,投简历,委委屈屈地,要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

因为工作的事,马琦心里有怨气,干脆就住到外婆家。蔡惠芬于是也越来越多地到这边来,那边的家,变成了旅馆。

外婆让马琦不要怪妈妈,妈妈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蔡惠芬有个同学的女儿,比马琦大两岁,长得漂亮,和朋友去酒吧玩时被人下药,失了知觉,被带去山上,个把月才找回来,回家后不久自杀了,妈妈得了失心疯……马琦说:“我是男的,怕什么?”外婆说:“等你做了爸爸以后,就知道怕不怕了。”连外婆都发话了,马琦无奈,只得收心,暂时打消了做歌手的打算。

不久后,马琦去一间汽车厂上班,成为一名技术员,朝九晚五。

这是一间三百多人的工厂,号称中型企业。说是汽车厂,其实是一间汽车装配厂,从日本原厂和分厂进口配件,组装成整车出售,价钱比原装进口车便宜一点,比国产车贵很多。马琦的工作简单、无聊,除了描图,没有其他的事情。大餐桌一样大的图纸打开,面上铺一张薄牛油纸,照着描,描完拿去晒图……每天,一上班开始低头描图,抬头时,已是下班,话都不用讲几句。车都上市了,才来描图,为的是存档和上报国家目录,把一部完全组装的汽车糊弄成是自己设计、生产的,所谓的进口汽车国产化就这样来的了。

像马琦这样的青年,英俊中带点小忧郁,沉默寡言,眼神清澈而淡定……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这不,刚上班没几天,就有女孩子到技术中心来旁敲侧击。因为马琦开了小车上班,外界就说他是富二代,或者是官二代。马琦觉得描图这个工作挺适合他的,不用讲话,不用和别人交流,埋头照着底下的图样描就行。厂里的年轻姑娘、大妈对他有兴趣,他浑然不觉,或者说假装不解风情,每天准时上下班。他本性沉静,又因为马成功的事,他的外壳加多了一层,比以往更加独来独往,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没人能了解他,他也不去了解别人。

这个阶段的马琦,工作轻松,只对舅舅的事上心。周末,他开车带舅舅去一间叫作“三少陶艺”的工作室玩泥巴。“三少”的其中一位老板是马琦的初中同学小志,不知从哪打听到他的事,让他带舅舅去玩。马琦现在不仅陪着舅舅玩,还每天带着他去慢跑。舅舅肥到不成样子,马琦担心过多的脂肪会影响他的健康。讲起跑步,也是有些搞笑。开始那几天,他们去公园跑,但只跑了两天舅舅就不肯去了,说公园的广场音乐太吵;公园的老太婆太多,疯疯癫癫,只顾自己爽,完全不理会别人的感受;太烦,太烦,个个把公园当成自己家的,妖魔鬼怪,看着心塞……舅舅讲起来一大堆,停都停不下来,有实例,有逻辑,让马琦大感意外。有那么一刻,马琦以为舅舅在装疯卖傻,他手术后,其实变成一个比以前更睿智的人。

马琦带舅舅去陶艺工作室,一方面是给他找点乐趣,另一方面是想试探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傻。

小志让二老板吉吉师傅带舅舅捏公仔、做花盆,自己和马琦在会客室喝茶。舅舅未发病时也爱喝功夫茶,有张非常大的功夫茶桌,马琦常跟着一起喝,感觉功夫茶味道太浓,饿的时候喝几杯简直头昏目眩。小志听他这样讲,就泡绿茶。他用的茶具都是自己做的,渐变釉色,看着像上古旧青铜器,大小合适,厚薄刚好,上手光滑,温润宜人。马琦拿着杯子,左看右看,嘴里说:“我不懂陶瓷,说不上道道,但这杯子,一上手我便觉得非同小可。”小志说:“你有慧眼。这是我独创的釉色,只有我知道怎样配,连吉吉和三少我都不传,外面的师傅就更不用说了。”马琦竖起了大姆指。小志又讲:“这样的杯子,销路其实也有问题,有价无市,几百元一个,不是谁都肯买的。不过产量也不会高,这器型不好弄,我一个人专心做,一天也只能做四五个。”“行行出状元。”马琦说。他想起了两个表哥,没读过什么书,手艺人,开西饼屋,也是赚到了满屋金银;自己读书读得那么辛苦,有两个学位,打工,薪水低到只够温饱,甚至认为养一辆汽车压力好大。

马琦和小志,相互恭维够了后,聊了些同学间的旧事,谁谁谁说是出国读书,其实是出去洗盘子;谁谁谁已经结婚生子;谁跟谁好但家里反对,私奔了,双方家长发了疯似地找了两年,好不容易找到后,他们早分了手,各自拖了爱人和孩子回家见父母……奇闻怪事一连串,讲的听的,都是心花怒放,异常痛快。小志说:“开了这间工作室后,每天埋头做泥巴,好久没有这么愉快地聊过天了,果然是要多跟老同学老朋友叙叙旧。”马琦平时话少,这时不知不觉讲了很多,感觉嘴巴好累,只笑笑,没接话头。小志又讲:“你还记得冯明明吗?”“记得,高二时去英国读书的那个。”“对,就是他。他自杀了。”“自杀了?”“他放假回家,他爸被带了去问话,账户被冻结,他没钱交学费,就跳楼了。”“不会这么脆弱吧?”“一两年前的事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没钱交学费就要自杀?”“难讲咯,这种家庭的孩子,自小养尊处优,享受了太多的特权,猛地打击一下,天就塌了。”马琦想起自己的父亲马成功,心中甚是担忧,怕小志因此而看轻了自己。小志又讲:“没多久,他父亲的问题查清楚了,没有大问题,放了出来……”

工作室的方向传来“啪啪啪”的巨响,马琦以为出了什么事,小跑着奔过去。舅舅总是让他提心吊胆,尤其在外面的时候,怕他闯祸,更怕他有意外。舅舅在练“铁砂掌”,抡掌把一大块泥巴拍得震天响。马琦赶紧阻止他,说:“舅舅快停手,案板都要让你拍断了。”“有点疼。”舅舅说完,换了个新花样,把案上所有的花模都归到一起,十来个,全部填上泥巴,再轮着一个个“啪啪啪”地把小花、小鸟、小鱼拍出来。吉吉指着舅舅刚做的公仔让马琦看,马琦很是意外。舅舅说:“三个篮球运动员,胖的这个是舅舅,瘦瘦的是小马琦,另外一个,想不起,是谁。”“不知道是谁,你为什么要做他?”马琦问。舅舅说:“两个人好孤单,要多做一个。”前年,马琦还在读大四的时候,舅舅知道自己脑袋里有异物,做了几件以往不会做的事,其中一件是去安徽的学校看马琦。那几天正好是校运会,马琦代表系里参加了篮球赛。马琦有些感动,他没想到,舅舅会用泥巴把两年前的情景再现。

马琦说:“舅舅真能干。”

“可不是,”吉吉说,“他做公仔的时候可专注了。”

舅舅用模具做了很多个小花、小狗、小猪,他在每个小饰物中间穿个洞,问师傅要绳子,说要做条项链给外婆。马琦好不容易才劝服了舅舅,不要马上把“项链”穿起来,先要晒干泥巴,上釉,进窖烧,最后才能穿起来。这一连串的工序把舅舅弄得头晕,他说累了,要喝汽水。他喜欢喝汽水,可乐,雪碧这些,凡是带甜味的都爱;但他太胖,马琦不给他喝,他就撒娇,撒娇不行就发脾气,总之是非喝不可。小志说:“陶艺师傅做完陶艺后都是喝功夫茶的,舅舅你也来喝。”“我是胖子,我不是师傅。”舅舅说。马琦问:“那你到底喝不喝茶?”舅舅说:“你给我拿来,我就喝。”小志笑笑,去给舅舅倒了一杯茶。但舅舅的手上全是泥巴,他让马琦喂他喝,马琦依了。小志告诉马琦,舅舅仰头等喝茶时,像个大号福娃娃。后来,小志以舅舅为原型做了一套名为“福气”的石湾公仔,没想到销路很好。

“这茶好喝!”舅舅大声说,像吼一样。

走的时候,小志就把剩下的茶叶都给了马琦。

在马琦的慢慢引导下,舅舅重新喝上了功夫茶,时不时地,他摆弄几下还是暴发户时高价买的霸气茶具。舅舅是笨拙了,但泡茶到底不算太难,练习了几次后,也能自己泡着喝了。舅舅专心泡茶的时候,马琦远远地偷看,很是起感触。现在的舅舅,一天一天地快速成长,几乎每天都能带给马琦和外婆惊喜。看到舅舅端着茶杯、心满意足的样子,马琦的心也安定了些,感觉生活其实不算太艰难。

 

4

 

两个月后,技术科的图纸描完了,马琦的试用期宣告结束,领导对他非常满意,但又觉得他的性格过于内向,建议他到车间和工人老大哥工作一段时间,加强社交方面的训练。马琦觉得无所谓,反正技术中心几位所谓的知识分子,讲话拿腔拿调的他也不大习惯;当天便收拾东西,去车间做了一名管理人员。

车间多好啊,一手油污,扯着嗓门喊,拿着图纸给工人师傅讲解,喊着号子搬货,开着吊车把货物从这头运到那头、从高处搬到低处。马琦以前看到别人开吊车,觉得酷,挺羡慕,没想到,自己上车一看就了然,师傅只教一次,他便会了,无非是几个按钮,东南西北,上和下,总共六个方向。

回到家,外婆说:“琦琦你的衣服又脏又臭,你做搬运工吗?”马琦说:“高级搬运工。”马琦说:“在车间上班有些脏,外婆,以后我的工作服我自己洗吧,你不够力气洗这么脏的衣服的。”外婆关节不痛的时候都是手洗衣服,洗衣机用得少。外婆说:“不要小看你外婆。”马琦说:“其实你可以教舅舅洗衣服……”外婆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舅舅偶尔听到外婆和马琦谈天,吵着要跟马琦去上班,做高级搬运工。马琦没办法,就在周末大家休息的时候带他去工厂玩。车间主任家里换空调,回车间用边角料做个空调架,他们撞见了。没想到,主任认识舅舅,而且他们还是师兄弟,他们的师傅是汽车厂的现任党委书记。马琦隐约记得,舅舅刚从技校毕业时,做的第一份工作是汽车修理工。这间汽车装配厂的前身就是国营汽车修理厂,现在的旧厂房、旧的职工宿舍都还在市中心,工厂这段时间正与发展商谈拆迁补偿的事。

虽然,舅舅不认得这个师弟了,但师弟握着他的手时,他还是像客居遇故知一样异常激动,咧开大嘴憨笑,停都停不下来。主任摆开架势要泡功夫茶,舅舅说:“这个,我来。”说完拿过主任手中的茶叶。马琦把主任叫到门外,简单讲了舅舅的事。主任唏嘘不已,拍着马琦的肩说:“好孩子。”

舅舅没耐性,茶没喝两口就吵着要开吊车。马琦不敢让他上吊车,主任更不敢,好说歹说,主任回办公室取了个茶点哄他,陪他留在下面看。他在地面也不安分,吃了兴奋剂一样仰着头来回走,指挥着马琦把货物从高处搬到低处,又从低处搬回到高处;从东搬到西,再从西搬回到东,兴奋得哗哗叫:“小马琦真能干,我家小马琦,真能干!”

托了舅舅的福,马琦不久后荣升车间主任助理。

马琦升职加薪,外婆和舅舅都很开心。虽然他们不缺钱,未卜先知的舅舅提前为自己和外婆准备的生活费足够他们过体面的生活一百年,但他们这一家人,这一两年来,值得庆祝的事情太少了,所以外婆买了烧鸡,让老板砍出两只大鸡腿,给马琦和舅舅每人一只。

但是吧,世事两难全,好事总多磨,没过几天,又出事了。

由于工厂的订单很多,马琦作为生产第一线的管理人员,和工人师傅一起加班组装汽车,没有办法回家吃晚饭,所以晚饭后就由外婆陪着舅舅到外面锻炼身体。这天,舅舅绕着小区的中心花园慢跑完后,见到几位小学生在踢足球,也凑过去玩,但人家不肯跟他玩,还骂他:“死肥猪,死白痴,快死开。”外婆非常生气,训斥那孩子。孩子没家教,大声骂:“老巫婆,自作孽,做够了缺德事自报应,七老八十带BB……”竟然是顺口溜!像是有人提前编排的一样顺溜。舅舅对小孩子的讥讽一知半解,但看到外婆气绿了脸,怒火猛地往上窜,冷不丁冲上去“啪啪”打了那孩子两巴掌。孩子的家长冲上来打舅舅,好一片混乱,直到外婆不知被哪个带得摔倒在地。众人见出事了,“哄”的一声作鸟兽散,空旷的中心花园,只留下无法起身的外婆和失声痛哭的舅舅。

舅舅被揍得鼻青脸肿,皮外伤,并无大碍,外婆问题就有点严重了,盆骨撕裂。

悲剧令这一家人聚集在一起。而在这之前,两位表哥和舅妈已秘密聚会过一次。

大表哥说:“爸爸这样,奶奶也这样,这次的麻烦真是太大了。姑妈,要不然,你不要去超市上班了,在家里照顾奶奶和我爸爸,我们给你发工资,比超市多一倍的工资,你觉得怎样?”

蔡惠芬说:“我照顾妈妈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们爸爸,他不听我的,我弄不了他。”

大家把目光投向马琦。现在的情形是,外婆住院,请个护工一天24小时守着,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舅舅,家里五个健康的人中,只马琦弄得妥他。剩下的四个,他要么完全不搭理,比如马琦的两位表哥;要么想着法子捉弄,比如舅妈;要不然就是爱理不理,比如他的妹妹蔡惠芬。马琦知道表哥和舅妈是希望他辞去工作专门照顾舅舅,他自己也认为有必要这样做,但他不愿意自己讲出来,更应该全职照顾舅舅的是舅妈一家三口,而不是作为外甥的他。大表哥的脸皮最厚,他说:“照顾爸爸这个活,还是小琦最合适。”最后讲定了,舅舅的直系亲属,以马琦现在工资的双倍,请马琦专职照顾舅舅和外婆,舅舅和外婆的生活费另计。土豪,喜欢做甩手掌柜,马琦的几位亲戚渴望更多的自由。

马琦回单位辞职,车间主任大感意外,报告给书记听,书记亲自做马琦的思想工作。半年的工厂生活,马琦已经适应并喜欢上这里的一切,无奈照顾舅舅和外婆的事,非他莫属,他没有办法。书记和主任体谅马琦的孝心,也知道他家里不缺钱,便给他放行了。书记坚持请舅舅和马琦吃饭,主任作陪。

师徒、兄弟,各自走的道路不同,没想音讯全无多年之后,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舅舅自然也不记得师傅了,但师傅和师弟记得他,讲了许多当年的经典笑话。马琦听得既欢喜,又心酸。舅舅似懂非懂,只顾低头吃饭,偶尔抬头用茫然的眼神向四周扫一眼。主任讲,舅舅刚进厂不久,看上了厂里的出纳,又不敢去财务科,就去财务科旁边的人事部闲聊。人人都以为他要追求人事部的姑娘时,他拿了一朵不锈钢片做的玫瑰花送给出纳,出纳震惊过后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并且有个三岁的女儿……后来,舅舅在无意中听到有人讲出纳和当时的营销部经理是情人,就说人家造谣,人家说造不造谣关你鸟事?结果他们打了起来,舅舅把人家两条肋骨打断,赔了不少钱。大家是同事,赔了钱,对舅舅教育一顿,写个检讨什么的,这事本来就该结了,没想到舅舅认死理,非要证明出纳是清白的,天天跟踪出纳,结果有天真让他撞见出纳和经理在仓库亲嘴。舅舅二话没说,冲上去照着经理就是一拳,然后辞职走人,离开了汽车修理厂这个伤心地。

对于当年的荒唐事,舅舅浑然不觉,像个无辜的孩子陪着大家傻笑。马琦见到舅舅这样,既难过,又庆幸。舅舅的人生一分为二,他后半生的烦恼,比旁人少很多,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书记还是不同意马琦辞职,最后讲好了,批长假给马琦,休假期间发基本工资,等外婆能照顾舅舅后,他再回去上班。马琦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书记和主任情深义重,也就不再说什么,点头应允。

 

5

 

清晨,马琦还在睡觉,梦见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孩接吻。他觉得很神秘,想看清楚女孩的脸,但离得太近,他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幻影;吻得太紧,无法呼吸……真的是无法呼吸,他忍不住咳嗽,双手用力一推,想把女孩推开,却推到了块石头上,石头“咚”的一声向后倒去,床塌了。马琦醒了,一块尿不湿,贴在他的脸上。舅舅早睡早起,醒来后无聊,用尿不湿把马琦捂醒。昨晚,马琦说他喝了一大杯果汁,让他穿这个睡,他不肯,马琦顺手扔在他的床上的。

外婆听到声音,喊舅舅过去问明话,舅舅低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外婆说:“你真不过来?”舅舅乖乖走过去,蹲在外婆床边,缩成一团不敢动。外婆问明情况,拉起舅舅的手掌心打。马琦恶作剧,拿了衣架塞外婆手上,外婆高举着衣架,舅舅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外婆说:“不要躲了,妈妈打不下手。快打电话让你儿子送张新的床来。你呀,要减肥了。”马琦说:“外婆,不用买新的床吧?能修好的。”外婆说:“我早就想换了这张床了,又旧又难看。让他儿子买去。”

像外婆这样的伤,不用吃药,不用做理疗,静养就好,所以她在医院待了几天后就转回家了。

“外婆,我好饿,想吃早餐。”舅舅说。

“跟马琦跑步回来再吃。”外婆说。舅舅嘟了嘴说:“这么饿,跑不动。”外婆学舅舅那样讲:“可,是,吃太饱,跑步会,得,高血压,的。”“那我不,吃,那么,饱,去跑。”舅舅说。外婆说:“快,去!”舅舅伸伸舌头,乖乖去换衣服出门跑步。

马琦全职照顾舅舅和外婆的第一天起,舅舅便成了他的影子,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马琦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拉舅舅去慢跑,回来时买菜、买报纸和早餐。回到家,护工到了,照料外婆洗漱、更衣。等护工给外婆做完手脚按摩,马琦把舅舅喊上,一起读报给大家听。之后,护工做饭,马琦教舅舅认字、练字。等舅舅上完课,马琦让他看电视或玩玩具,自己练琴、练吉他,或者看会儿书、写写歌什么的。下午,马琦带舅舅去打篮球或者健身。健身卡是大表哥给买的。那天,体型和舅舅相差不大的大表哥过来玩,一边和朋友通电话,一边抚着肚子说:“我今天不和你们吃饭了,最近胖了很多,要买张健身卡减下肥才行……”好奇心很强的舅舅问什么是健身卡,为什么健身卡能减肥……结果,大表哥在舅舅强烈要求下多买了两张健身卡。舅舅本来要儿子买三张健身卡,第三张是给外婆的。

傍晚的时候,二表哥带着搬运工来给舅舅送床。他刚进门,舅舅哇哇叫两声,拉着他的手问:“你是大牛,还是二牛?”大家哄然大笑。二表哥脸通红,结巴着说是二牛。二牛这个小名,多年后重新被提起,有种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二表哥知道父亲已经开启了淘气模式,意识到潜在的危机,用无辜的眼神向马琦求助。马琦装傻没理会。果然,舅舅要淘气了,他成了布置马琦房间的总指挥,叉腰站在门口让二表哥和工人把这个搬到那里,把那个搬到这边,把高的搬到低处……房间面目全非后,他又要原样复原。二表哥不耐烦,但不敢发作,死撑着不发脾气;工人不耐烦,要走,但舅舅山一样堵在门口谁也走不出来,二表哥只好答应工人加工钱,让他们留下来陪自己受罪。

生活单调,重复,马琦盼望舅妈和表哥们常来,因为他们每次来,都会带来欢乐,舅舅捉弄他们的时候,像上演别致的舞台剧。别的方面,舅舅稀里糊涂,但在强迫家人听他指挥这一点上,却是游刃有余,常气得他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绿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天,蔡惠芬送花生油过来,舅舅偷偷把她的鞋子塞进她放在沙发上的包包里,结果蔡惠芬走的时候找不到鞋子。外婆把舅舅喊过来,两眼一瞪,还未发话,舅舅便吓得求饶。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捉弄自己的妹妹了。

马琦便发现,全职照顾舅舅和外婆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甚至比在汽车厂上班有更多的乐趣。

跟别的儿童一样,舅舅期待所有的节日。中秋节这天,他早早就把马琦从床上拉起来,说想吃大闸蟹。舅舅热衷于买菜,每次去菜市场都欢呼雀跃,跟每一位卖菜的老板搭讪,给中年大姐抛媚眼。

马琦挑螃蟹的时候,舅舅咬着他的耳朵说:“好奇怪,刚才下,楼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吃早餐的时候,也,看到,现在,又,看到……”马琦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昨天下午,他和舅舅在小区的中心花园拍篮球玩时,他背着个单反相机转悠,当时,马琦就怀疑他是在偷拍他们。而这个时候,这个瘦男人的胸前,还是挂着一个大相机。马琦略一思索,问舅舅能不能自己回家,舅舅说:“当然能,我又不是小孩子!”马琦把菜往舅舅手中一塞,叮嘱几句,走进了市场旁边的彩票点。他想看看,那个人跟的是他还是舅舅。当他确认那个人没有跟踪舅舅后,决定跟他玩玩;他买了张彩票,从里面张望,见到瘦男人在旁边的小店买什么,于是,他进了附近的一间杂货店。这间杂货店是有后门的,所以那个人如果要继续跟他的话,必须要出现在店里才不至于被马琦甩掉。果然不出马琦所料,那个人也进了杂货店。马琦心里恨恨的,想了想,从店里出来,沿着街道向北慢跑。跑了一会,打电话回家跟外婆确认舅舅已经安全回到家,就开始加速。过了会,马琦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到瘦男人骑着一辆单车向前冲。马琦很想冲上去,抢了他的大相机。但他没冲动,闪身朝另一条小路跑着回家,内心有报复成功的小阴暗,也有一丝悲伤。他曾以为自己不会思念爸爸,但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与爸爸有关的往事,比如中学还未毕业时,他被学校开除,不肯去新的中学读书,去二表哥的点心房打工,半夜骑单车去上班,爸爸暗中跟随;又比如爸爸妈妈从机场接了他,半路上告诉他舅舅脑子里有个肿瘤,他和妈妈哭得一塌糊涂,爸爸铁青着脸,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才能再和爸爸一起跑步、打篮球?爸爸虽然胖,但他的三步上篮技术,还是十分完美。

马琦心里堵得慌,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呼吸,无意中回头,看到一个背着相机的中年瘦高个男人在不远处,坐在单车上,双脚撑地,点烟。

 

6

 

国庆过后,马成功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马琦每次想起父亲就难受,他用他涉世未深的幼稚头脑来思索这个问题,认为判罪的证据可能不是那么充分,自己和舅舅被跟踪不一定是坏事,有关方面可能想从他们身上采集一些什么。

外婆恢复得不错,脸色日见红润,据她自己讲,还长了点肚腩。

可能是在家里待着太闷,一张不知被谁塞进信箱的宣传单勾起了马琦和舅舅的旅行欲望。舅舅手舞足蹈地喊:“我要去海里游泳,我要去海边吹吹风。”外婆说:“你看你,好像捡到金子一样,傻里傻气的。”当下说好了,马琦带舅舅出去转一圈,外婆白天由护工打理,晚上换蔡惠芬照顾。蔡惠芬前些时候换了份上行政班的工作,钱少一点,但很轻松。

按马琦的想法是自驾车去广西北海,但外婆和蔡惠芬说带着舅舅这个捣蛋鬼,太累,也太冒险,坚决反对,马琦只好放弃了这个浪漫的想法。

刚入住北海的酒店,舅舅就吵着“去海里游泳,去海边吹吹风”,马琦说这大太阳的,你下海会把你的皮肤晒到一层一层地脱……说好说歹,舅舅才答应,太阳下山后去银滩游泳。南方只有两个季节,漫长的夏天和短暂的秋天。国庆后的北海,还是夏天模式,潮湿而闷热,太阳凶神恶煞。他们住的是高层的酒店,向着海边方向是落地大玻璃窗,可惜是密封的,一条缝都打不开,他们只能隔着玻璃远眺海景。

没有雾霾,天空瓦蓝,能见度很好。斜对面是几小栋高层住宅,比酒店矮一点,马琦看到顶楼的阳台上,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妇女在晾衣服,虽然相隔不算近,马琦也能看得见她的身材很丰满。妇女的楼下,一位光膀子的男子在阳台的跑步机上跑步。这么好的天气,要跑步干吗不去户外呢?运动男的隔壁,一对男女在客厅中抱成一团……马琦正享受着偷窥的窃喜和兴奋,猛地听到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舅舅在几秒内睡过去了。马琦再向旁边看去,一个胖子把小孩放在肩膀上,在屋里走来走去……没意思,马琦觉得挺没意思的,就倒在另一张床上。他闻到自己身上臭臭的,想冲个澡,但是起不来,几秒后,他也像舅舅那样熟睡如婴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马琦被一阵强光吓醒,睁开眼睛一看,舅舅正在玩手电筒。“你怎么带了这个东西来?”马琦问。舅舅得意地说:“我在你买的故事书里看到,出门探险要几样东西:指南针、瑞士军刀、地图、手电筒……”“你不会把这些东西都带齐了吧?”舅舅从自己的旅行包里取出一个工具包,他提到的,没提到的,所谓的工具,都有,塞得满满当当。吃惊之余,马琦由衷地赞扬:“舅舅真能干!”

太阳偏西,正是游泳的大好时机,但舅舅睡一觉已经忘记要去游泳的事,马琦不得不提醒他,他说:“可是我肚子好饿了。”马琦说没问题,路上吃块面包,晚上吃海鲜大餐。

北海的出租车不发达,也不正规,他们在路边等不到车。电召后,司机打电话来说车十分钟后到,收费是打表后再加十元,因为他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马琦勉强答应了。这头刚打完电话,那头有辆出租车停在眼前,舅舅二话没说钻了进去。这不是马琦叫的那辆车,但舅舅不肯下车,马琦只好打电话给刚才那个司机,让他别过来,司机在电话里骂:“傻×啊你……”马琦大怒:“你怎么骂人了?不就十块钱吗?你过来,老子给你!”这下麻烦了,舅舅在车上不肯下来,马琦在路边等那个骂人的司机。眼前这位司机不乐意了,马琦说:“你打表,开始收费就是!”嘴臭的司机到了,马琦质问他干吗要骂人,他说从大老远开过来,油费都用了不少……他问马琦要十元,马琦说钱可以给,但要先道歉。司机唧唧歪歪,不想道歉,又想要钱。冷不丁,舅舅从马琦身后冒出来,一巴掌拍在车顶上,骂:“傻×,你道歉不道歉?”别说司机吓一跳,连马琦也被舅舅的气势所震慑。司机赶紧说:“这位兄弟,对不起,对不起。”

“舅舅真能干。”马琦说。舅舅说:“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小马琦。”

天气极好,傍晚气温宜人,但因为是旅游淡季,沙滩上人不多,迎面一群群,被小旗子带领着走过来的,七八成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舅舅问:“为什么,北海……的老奶奶这么,多?”马琦说:“年轻人都在上班,老人家退休后游山玩水。”舅舅说:“我也要,游山,玩水。”马琦说:“你已经在游山玩水。”

舅舅的手搭在马琦肩上,鼻子使劲嗅。他说:“小马琦,你好臭!”马琦说:“是衣服臭,不是我。”“你在衣服上,拉粑粑。”马琦说:“你才在衣服上拉粑粑,要拉也拉裤子上嘛。”他们傻说傻笑着,走向大海。舅舅很兴奋,疯狂地向马琦泼水,马琦还之以颜色,极尽闹腾之能事。还好海里的人不多,要不然,他们这是在找抽。

闹够了,玩累了,他们站在齐胸的水里向远处瞭望,海浪一下一下把他们往后推。“海平线真漂亮。”马琦说。舅舅说:“这个就叫,海平线?弯弯的,是天空,把大海抱在怀里,亲亲嘴嘴。”他的诗人模式启动了,仰望天际,表情严肃,若有所思。马琦以为他还有许多奇言妙语,但他不发声了,安静地,仰望天际。

“舅舅,我们在水里泡得太久了,回去吧。”

“小马琦,舅舅,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舅舅你怎么了?”

“谢谢你,照顾我。”

“舅舅你不用客气,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如果我在,手术中,没醒过来,你们,可能过,得,好一些。”

“舅舅——你别说傻话。”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起码,你爸爸的麻烦,少一点。”

大浪扑面而来,马琦像呛了一口海水,半天没缓过神来。惊愕中,手被舅舅牵着,走向岸边,一如他童年时。

太阳刚刚下山,他们躺在尚有余温的白沙子上,看到天空由深蓝变浅蓝,再变成暗暗的灰色、黑色。就这么躺一下,马琦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舅舅走丢了,他没头苍蝇地到处冲,到处喊,喊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才猛地惊醒。马琦见舅舅好端端地趴在自己身边,惊慌的心才稍觉平静。舅舅说:“刚才有人拍我们了。”“什么?”“那个人,刚才用大,大相机,拍了我们……”马琦沿着舅舅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对情侣在离他们十来米的地方玩耍,用脚在沙子上画着什么;男人的胸前,一晃一晃地挂着一个照相机。马琦说:“你怎么知道他拍的是我们?”舅舅说:“胖子的,直觉。”马琦觉得烦躁,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就说:“我饿了。”

饱餐一顿海鲜后,马琦带着舅舅逛北海老街。街道灯火通明,里面两排商铺,外面两排流动小车,中间骑楼上还有两排架子档口,密密麻麻。小贩比游客多,成千上万个招牌,亮晃晃的霓虹灯,晃得眼睛睁不开。骑楼还是临时仓库,小山似地堆满了广西特产、越南特产、各种工艺品,粤语、普通话、四川话、东北话,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各种讨价还价扰人心烦。舅舅不想逛,马琦也不想逛,但既然来了,不逛一逛又不甘心。在一个挂满了珍珠的流动小车前,舅舅驻足不前,左手捧一把珍珠项链,右手拿几只珍珠做的小肥猪。

马琦见状,问:“舅舅,你要买项链给舅妈?”

“买给,妈妈。”舅舅说。

“我也要买条给妈妈。”

当下各自挑珍珠,讲价。到要给钱了,舅舅却又说:“不行,小马琦,你不能买,和我一样,的。”这个档口,他们挑的这一款,又大又圆,色泽饱满,是最好的。

“为什么不能?”马琦问。

舅舅说:“总之,你妈妈的,珍珠,不能比我,妈妈,的大。”

马琦说:“那我要一条长的。”

“也不能,比,我妈妈的长。”

“你太奇怪了。”

“总之,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你的妈妈,不能和,我的妈妈,一样。”

“舅舅,你没发烧吧?”

“小马琦,你才,发,烧。”

 “不管怎样,我就是要买这个。”马琦继续逗舅舅。

“你不,能,买,只准,我买。”舅舅还是坚持。

马琦说:“我不给你钱,看你怎样买。”

舅舅伸手进裤子里摸了一会,摸出几张大钞。舅舅身上带有现金,让马琦很是意外。舅舅说:“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她在我,每条裤子,里多缝了一个,小,口,袋,让,我装钱。”

胡闹过后,他们继续向前走。马琦在另一个档口买了条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换了个档口,舅舅不反对了。马琦买了几只珍珠粉做的小肥猪送给舅舅,舅舅爱不释手,说四个小肥猪,是他的四个小宝贝,他是它们的爸爸,马琦是它们的叔叔。在上一个档口,马琦要舅舅把这小猪买了,舅舅不肯,马琦要送他,他也不要,但这会儿他要了,而且欢喜到这个程度。这个档口像是上一个档口的克隆,不要说货物一样,就连老板,也长得有几分相似。

 

7

 

外婆基本康复了,虽然还不能亲力亲为照顾舅舅,但在护工的帮助下,用嘴巴发号施令,让他自理,绰绰有余,马琦可以回去上班了。可就在马琦打电话给车间主任前,接到了汽车厂人事部打来的电话,通知他回去办理有关手续。汽车厂经营不善,无法维持,被收购了。马琦又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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