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6期  
      新锐



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小说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品》、《上海文学》、《山花》、《江南》等。
 
新年
旧海棠

 

1

 

阿风出来打工的时间早,初中毕业就出来了。

阿风结婚也早,媒妁之言,十九岁那年腊月嫁给了表姑夫家的一个外侄子。表姑是媒人。

表姑说,“知根知底的人,放心,嫁过去亏不了你。”

表姑还说他小时候就对她好。

因为连着亲戚,想想以前去表姑家是好像遇着过。最早的那次,她还很小,表姑是刚嫁过去的新媳妇,想在婆家自在些,想平时能有人跟她说上话,就把她和表姐叫过去陪伴一段时间。新媳妇,很特殊的时期,除了叫小孩子,成年人过去作伴实在不合适。表姐是阿风二姑家的孩子。表姑是姑奶奶家的姑姑,家境很好但身世复杂,打小养在外婆家,跟二姑是表姐妹,是打小的好朋友。原是大人的情谊,后来牵扯上孩子,表姐小小地认了表姨为干娘。认了干娘也没当回事称呼,嘴上还是叫姨,“表”字也省去了。阿风跟表姐一年出生的人,表姐上小学了,她还没上。两个人什么也不懂,但高兴两个人能一起玩,有奶糖吃有零嘴吃。表姑给她作这门亲时总说,“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哩,姐姐跟你争东西,他总帮你哩!”阿风不记得那些细节,既然是大人的记忆,帮过没帮过也是大人说了算,大人说帮过就帮过了吧。经表姑这么说阿风只能隐约记起有这么个人,仅此而已,再怎么也不能记起更多了。

阿风这年在浙江打工,腊月一起就随老乡回来了。老乡悄悄跟她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对象,那个人在广东,她见着照片了,长得跟郭富城似的,好看!因为老乡计划着第二年到广东去,对浙江不指望了,所以这年提前回来。阿风当初是依着这位老乡出去打工的,老乡回她便也想跟着回。广东嘛,她也想去,这时下风风火火的,听说几天就能起一座楼。而在浙江她们是在一个家庭作坊里做拉链,阿风的手对金属过敏,但她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过敏一说,以为是自己的手不好。这活没做半年,手脱皮得不成样子,阿风早就不想干了,但一直不敢讲。

阿风这是回来早了,村里没人玩,闲了两天待不下去,去找隔着两个村子还在读书的表姐。表姐忙着考试,住校没回来,没见着。阿风在二姑家遇着了表姑,表姑还是她小时候认识的那样,说话快,傲慢,因为嫁得好总能帮着娘家亲戚,在“这边”很是把自己当回事。表姑自己的娘家有钱有势,是不消她帮的,所以她的精力还是放在了打小长大的外婆家这边。表姑虽在这边长大,大事还是父亲那边定夺,婚事也是那边指定的,出嫁也是从那边走的。虽是从那边出嫁,这边大家也都知道她婆家也不差,也蛮富裕,靠着县城,他们家一年四季不用做农活。

阿风到时,二姑一个人在忙着杀鸡做饭,表姑远远地坐着,玩弄着涂了指甲油的双手。虽然隔得远,二姑和表姑两个人还是亲切地聊着天。表姑时不时撇一下嘴,二姑也不在意,抬头笑一下,又低头专心地拔鸡毛。阿风起初也没帮手,二姑烫鸡的热水不够用了叫她帮忙倒热水,阿风才过来。阿风帮忙倒完热水,也不知二姑还叫不叫她再做什么,便站在一旁没走。远处的表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阿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见她一边说话一边一根一根地捋自己的手指。表姑的手很白,白白嫩嫩的白,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每一根都像大葱白。阿风看过表姑的手又看看正在拔鸡毛的二姑的手,二姑的手像拔了鸡毛的鸡背,皮包着骨,手指关节上的皮皱皱巴巴。不知怎么的,表姑突然大笑了起来,说,“有了有了,这不是还有小凤嘛!”二姑像被表姑启发了什么,接着话说,“是的,是的,小凤出去几年,眉眼都长开了,比在家时好看!”二姑说这话时手里还是在忙着拔鸡毛。一只芦花鸡,又老又瘦,毛却多,怎么也拔不完。

表姑又一阵笑,阿风不知所以,但受表姑那笑声的感染,也跟着笑了。她看一眼二姑,二姑也在笑。

吃完饭,表姑便非要给她做媒,捡了她与那个小伙子小时候一起玩时的几件趣事说了说。阿风觉得那些事都不好笑,表姑和二姑依然笑得很开怀,饭前院子里那种皆大欢喜仿佛还在。二姑赞同,她拍着阿风的肩说她也见过那个小伙子,长得好看呢,跟明星似的。发型也是明星那样的发型,那明星叫什么来着?表姑说,“郭富城。”阿风心里想,怎么这么巧,他也长得像郭富城。

 

阿风当初什么也不知道,表姑那趟去二姑家是专门给表姐提亲的,但表姐初三复读两年后考上了中专,二姑觉得孩子都考上学了还找什么乡下人,客气着不吐口应这门亲。不然这门亲怎么也轮不到她的。阿风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也是领会不到,“四大天王”一下子席卷了整个中国内地,郭富城的几首歌正流行,人也最红,一段时间里凡是说人长得好看的都说长得像他。

这天过后,第二天表姑和二姑就约着去阿风家给她提亲。阿风一看照片才知道表姑要介绍的小伙子不像郭富城,倒有点像唱“花谢花会开”的那个歌星。但她没因这个为自己推托,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她终究还是没弄明白,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这是要处对象了。

二姑可是阿风的亲二姑的,二姑也看好这门亲,奶奶和父亲这一关根本没阻碍,这事就算成了。说起来,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小伙子大阿风五岁,家景不错,人看着也标致,还会开车,时下在广东一家工厂里给领导开车。不知道小伙子抽了什么风,这年提前回来了,要家里人给他介绍对象把婚事定下来。本来这小伙子也是心气高的人,一直不让家里人给他介绍对象,要自由恋爱,自己找。阿风自己没主张,听由大人的,这门亲事便由大人定了,双方一说即成。一成那边就送了礼定了亲,小伙子家在县城郊区,约阿风去县城买新衣看电影,又留阿风在县城里玩了几天,然后他们家就趁年底热闹把酒席办了。事情来得快,办起事来就急促,多少天的活赶着几天做,阿风的婚事就显得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透着一股喜庆。

很自然的,结了婚了两个人就往一处去了,过了年阿风跟丈夫一起到了广东莞城。

丈夫在工厂给领导开车,给她在工厂安置了仓管员的工作。还帮她造了假,弄了个中专学历。表姐也不过是在读中专,都还没毕业,这么一来,她倒是比表姐还先毕业了。那个毕业证书是丈夫借了别人的照着做的,阿风见过那个原件,简直一模一样。真的很真,没有任何可挑的,厂里一点也没有质疑,那个年代上过中专也算是光彩了。阿风的丈夫不笨,考虑到阿风真实的情况,没把阿风安排去总仓,而是把她安排在一个子料仓库里。这个子料仓人少,工作简单,不会出大错。阿风呢,多少是比做姑娘时灵活些了,也会照葫芦画瓢了,拿着总仓那边出的清单核对入仓数目还是会的,从子料仓出货到车间监督搬运工搬运也是会的。她应该是带着身孕来到莞城的,没上班多久就显怀了,确认怀孕后人也娇了,央请丈夫把她调去对账。这活更轻,坐在那里不动就好了,连车间也不用下了。还有一个月要生时,丈夫把她送了老家生孩子。

时间过得快啊,孩子转眼两岁了,阿风计划着等过了年,开了春,孩子吃也吃得好了,玩也玩得欢了,便把孩子交给老人带,她去广东找丈夫去。这年丈夫没回来呢,上次见着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2

 

阿风还记得她到莞城的那一天,丈夫开车到火车站去接她。一个女人坐在车上,那么光亮的车,那个女人坐得那么端庄,她想到自己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上车还是不上?她以为那个女人是厂里的领导,拿出了一个乡下人懂得的所有礼节来跟她打招呼,又点头又鞠躬又挥手的。丈夫把她的行李放在后备箱,把她引到副驾驶座上。因为担心后面坐的端庄大方的女人是丈夫的领导,她一路都不敢吭声,在老家生养两年多的孤独和寂寞也不敢在丈夫面前急着表露出来。

她随丈夫到了厂外的一个地方,是工厂附近村里的房子,虽是破旧的,倒像个家棚,生活过日子要用的锅碗瓢盆一样不缺。那个女人半道下车走了,她直到进了屋也没有弄清丈夫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她定定神猜想,这栋楼应该是丈夫跟别人合租下来的吧,不定哪一间才是他的。这栋楼一共两层,水泥的外墙,破旧发黄的内壁。院子里是当地人家常的样子,有几棵大小不一的果树,一棵龙眼,一棵黄皮,再有一棵杨桃和几棵高瘦的木瓜树。龙眼树刚开花,木瓜树有的刚挂果,有的结得很大了,像剖开母鸡肚子看到的一串鸡蛋那样,有两个可以生下来了,还没人摘。丈夫以前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一直没有提过他在这边的情况,她来了,一切才真相大白。这栋房是那个女人租下来要跟她的丈夫一起好好过日子住的。女人是厂里的业务员,同时在外还办了一个小厂,算上她自己也就五个工人。女人是厂里的业务员,按说阿风以前跟她应该是打过照面的,她是仓管员嘛,但是阿风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女人掌握着厂里的业务流水信息,利用业务员工作的方便,以前常常分单出去给别人做,她从中抽取中介费。后来见这样生财快,自己干脆弄了个小作坊分单过来做。阿风不知道女人怎么与她的丈夫好上的,丈夫没说。丈夫觉得没必要向她说明那些,他说他只拣重要的说,那个女人现在正筹谋着扩大厂子叫他辞职不干了管厂子。而她自己则不辞职,她还要继续在原厂做业务,随时掌握着厂里的出单情况。照她的设想,她的小厂不出两年就能赚大钱。

真相大白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丈夫说明这一切后跟她谈了分手,他说要干大事,就要找个这么能干的女人才行,不然凭他一己之力累死也发不了财。

阿风知道后情绪有些激动,想闹一闹,想把他这样的负心汉揭露出来,可是丈夫不屑她的任何举动,当看不见,跟那个女人准时去上班,准时下班。家里有专门给工人煮饭的人,中餐会专门给她留一份,晚餐煮好了也会通知她跟他们一桌吃饭。只是那女人眼睛从不看她,嘴从不对着她说话。阿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心怯,饭桌上不敢闹。是的,到底还是她不敢。阿风没闹成,也恨自己不敢闹,她从丈夫那里离开时甚至都没有跟老家那边的人说。她只虚弱地劝自己,“就是让做媒的表姑和二姑知道了她们也管不着,闹有什么用?外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谁也跟谁没关系,谁又会有闲情操心别人的事?”阿风想起第一晚丈夫还没说事之前都不愿跟她同房,她摸他一下都不行,看来那身体早不是她能摸的,早对她有了远离之心,根本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阿风还想到,她这情况搁古时候是被人休了。事已至此,阿风不放弃是不行了,磨了几天磨不下去,只好带着无名的自尊心稀里糊涂地走了。

阿风的心仍有不甘,她这时并没有走太远,还是在原来同一个工业区内打工。果然不久她打听出来丈夫跟那个业务员新搬了厂房要做大事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可能有希望了才离开。

离开后不久,某一天,阿风又觉得自己想透了,她折回头来找到丈夫,跟丈夫说:“我不是你休了不要的,我是主动提出来跟你离婚的,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干吗非要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阿风好像怕自己没表达清楚一样,急着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婚!”当时那个女人也在,女人听了转身进自己的屋里去,剩丈夫一个人面对她。阿风的丈夫在抽烟,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慢悠悠吐过烟子踩灭烟头之后才跟她说,“随时,随时可以。”他们离婚时,阿风没回去,丈夫跟她说她不想回去可以不用回去。那个时代很多事情是很离奇的,照说结婚离婚是两个人必须在场的事,事实却不全是,她不回去,丈夫一样能把离婚办了。

 

那个女人真的很能干,厂子很快赚到了钱,仅在第二年年末女人就给了阿风的前夫一笔钱叫他赔偿阿风,把这边的事了结了。女人以为的了结办法是用钱把阿风的孩子换过去,从根上把他跟阿风的关系断了。那个女人也有个孩子,是个女儿,两边的孩子一般大,所以计划着一起养,早养早贴心。

孩子给过去时是阿风出来之后的第三个年头,是春天,1997年,香港回归前,社会上很多流言,说深圳驻扎了很多部队,很多坦克车从大街上过。当然,那些都是传说,阿风能看见的社会却是祥和而喜庆的,那样的消息也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在的地方。不管将来是怎样的吧,阿风没心思去领会,她只是苦恼着,不知道一个女人一生的路走到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阿风的孩子是儿子,这年快五岁了,要是女儿她断不会给过去。出于对阿风的补偿,前夫给了她三万块钱。

阿风出来之后,孩子由姥姥带着,虽不在她身边,但给过去了,阿风心里一下子还是没了着落。

 

这一年太热闹了,到处欢欣一片,对香港回归的期盼里有一种让人紧张但又说不出的滋味。有的人捕捉到什么,想法多的断断续续离开,或者及时行乐;没想法的人跟着看热闹。听说不远的特区深圳走了很多人,闹工荒,阿风想在前夫接儿子来到莞城之前离开这里,趁当下这个特殊时期逆流而上去深圳。

到深圳后,她先是去住了五元旅店,每天早早出去找工作。她想回归自己,去见工时总是实打实地跟人家说初中毕业。这么说,倒也找了几份工作,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手工作坊,她去上两天班就不想去了。可能是没心思上班,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不想去小厂又没地方去,每次从厂里出来只好又回到五元旅店里。前夫赔了她三万块钱的,这在那时对她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了,她不缺钱,但她并不知道钱应该怎么花,她这时还秉承着农村人的本分,只懂得勤俭节约,也想不到去做点生意。反反复复进了几次五元旅店后,她留意到几个固定住在这个旅店的女孩白天都不出去,但一到天黑又不见人,常常是她睡了一觉了才见她们回来。有次一个女孩连着两天没出去,第二天早起了,阿风叫她一起出去找工作,那女孩虽早起了,仍是长期不见光日那样睡眼惺忪的。女孩跟她说不舒服不想去找工作,阿风一个人去了,中午后回来给女孩带了好几条招工的信息。女孩的心还是善良的,受不了阿风蒙在鼓里对她这么好,就跟阿风讲,她是在夜总会上班的,所以天天晚上出去。阿风说,喔,你是有工作的呢!阿风这么说时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想想自己都还没有着落竟然去操心别人。女孩也没说在夜总会做什么,阿风当时也没问。她没去过夜总会,就听说是喝酒唱歌的地方。又过些时日,阿风还是没有固定下来,女孩又没有去夜总会上班的时候,她们又聊起天来。女孩说,你总也找不到工作也不是个事啊,然后就问她想不想去夜总会上班。说都是出来打工的,什么工作都一样,别跟钱过不去。阿风说,哪里哪里,我不挑工作的。这话说过没几天,女孩帮阿风打扮了一下,带阿风去了夜总会见工。去了就知道了,就是做三陪。可惜她知道自己年龄有些大,姿色又不行,一米六二,大嘴,细眼,腰长,用前夫的话说无论怎么穿衣,从后面看就像一米五八。阿风有些自卑,总也放不开,所以阿风没做几天就被妈咪叫停了。妈咪不要她,阿风也认,那些女孩小的十五六岁,大的也顶多二十出头;这么小的年龄吧,一个个还特别看得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能让人把手伸进去摸奶子,而她们好像跟没事人一样,悠然地吃着水果,撕着烤鱿鱼;又或者直接骑在男人的身上,跟男人面对面调情。这豁达,这悠然,她哪里比得上!她最后还是凭着那张假的中专毕业证做了娱乐场所的一名收银员。

收银员的工作,阿风起初也是摸不着门道,带她的人很不耐烦,试用两天后报告经理说她不行把她辞了。好在这是个新新世界,到处一片欣欣向荣,总有正在招工的地方。阿风一次次见工失败也不总是坏事,她在一次次失败中总还是学到一些东西,每换一次工作便长进一些,后来去面试,多少也像个入门的人了。一家酒店新开,需要的人多,好姑娘都不愿意去桑拿部,阿风便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接受去桑拿部工作。

还有一个多月香港回归,酒店装修布置什么的都弄好了,老板还是没急着开张,阿风所在的桑拿部只偶尔地有老板或经理带客人来试钟,正式开张听说要等到香港回归以后。阿风她们大部分的员工无事做,只是接受培训和做细微处的清洁,每人拿一块美工刀片,一块干净的抹布,刮刮什么,然后擦掉。

并没有什么意外。香港回归后第二天,酒店就开张了,挂五星的牌,跟庆祝回归一起庆祝开张,阿风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普天同庆。

酒店开张后,她的生活才算安稳下来,她的一颗心也才落地,不再是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了。后来,阿风也是在这里再次遇着蒋健。

 

3

 

阿风认识蒋健倒是早的,在她学做三陪的时候就见过。那时蒋健是一家银行的信贷员,陪客户唱卡拉OK。蒋健给客户叫小姐,自己不要怎么行呢,就要了没人要的阿风。阿风说好的不出街,蒋健说好,我就要不出街的,想出街的还得找别人去。阿风高高兴兴地依着蒋健坐着,学着跟男人应酬,往蒋健的身上靠。蒋健倒规矩,仅是把蹭过来的阿风抱一抱,亲一亲脸,并没有做太轻浮的举动。

阿风不叫阿风,原名叫王小凤,她想起从小到大大家都叫她小凤小凤的,觉得小凤这名字太土,学做小姐时仿着其他几个姑娘阿桃阿梅的名字,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阿风。“风”和“凤”在白话里发音差不多,也好像在南粤这个地方,什么名字沾一个阿字,人就不一样了,就时髦了。

 

蒋健说:“我看你眼熟。”

阿风说:“这句我听多了,能换句新鲜点的词吗?”阿风站起来把发票递给他,脸上笑着,老练地把目光往蒋健的脸上看。阿风这会儿已经学会了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挑逗和暧昧,她也知道有些男人会对她们这些酒店的服务员收银员高看一眼,以为她们与夜总会里的三陪小姐和桑拿里做推拿的小姐有所不同。这不同阿风是清楚的,小姐工作时不能挑客,按照业内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拒绝客人的要求,只能是客人挑选她们。但你挑选她们,就得付出她们标出的明码实价,权当这是一种公平交易吧。酒店的服务人员不同,客人不能挑选由谁来为他服务,不能有服务之外的非正当要求。想在这里泡妞,能不能把她们约出去要看你的本事;钱多,人周正,会甜言蜜语你总得占一样才好。有的客人为了泡到一个看着欢喜的女孩不惜在酒店里放下客人享有的上帝之尊看她们的脸色,奉送些贵重物品换取她们欢心。她们是不标价的,两情相悦就随你去了,给不给钱是不在乎的。说到底阿风知道这是根本上的两种人,在对待男女之事上,一种是职业需求,一种是自甘堕落中附带的雅趣。至少跟她一样做服务员的这些姑娘觉得自己高雅,是自由恋爱,不是出来卖的。

蒋健还穿着大浴袍,有印着酒店名字的一次性的拖鞋不穿光着脚夹着坤包就出来结账了。

蒋健说:“姑娘,要是我没记错,你叫阿风。我上次来就看你眼熟,没想起来是谁,怕是遇着幼儿园的同学了,隔了一段时间没敢来。好在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又敢来了,帝豪夜总会,这名字你熟吧?”蒋健嘴里还叼着烟,想开玩笑又想把话说清楚,说话怪里怪气的。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桑拿完了酒还没醒。

阿风一愣,这就正式地看蒋健一眼。好像多少看出点什么了,脸上有些虚,掩饰什么说,“我叫王小凤不叫阿风。”

“阿风也好,小凤也罢。我给你个电话,你有空了给我打个电话,我请你吃饭。”蒋健漫不经心地放到阿风收银台上的电脑键盘上一张名片。

在酒店工作是可以取“艺名”的,但又不是艺人,或者说是叫“别名”。阿风在这里使用的名字还是阿风,比起王小凤,阿风这名字确实好听些。阿风收了名片,她刚才在吃宵夜,这会有点吃不下去了,想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觉得蒋健倒不坏,相反还有点修养的样子,说话也客气,虽然流露出了轻佻,但看着不下流。她决定打个电话看看这人是谁。

第二天她醒来就11点了,去酒店员工饭堂吃了饭,回去躺在床上玩弄蒋健的那张名片,“信贷部经理”,上面写着。

 

“找蒋健。”阿风铆足了劲打电话,电话接通,好像怕这股劲头泄了,连“你好”也没顾上说。

“你好,哪位?”那边倒客气,但似乎有些惊慌的语气。

阿风绷着的心松了,想自己这语气怕是像讨债的,柔些语气说:“我是阿风,你昨天让我有空了给你打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不过,你也可能喝高了,把要对别人说的话对我说了。”

“喔喔。你好你好。这样,我昨天没睡好,这正午睡呢,晚上在潮锦轩跟几个哥们吃饭,你一起过来呗。”

“怎么搞得跟你很熟似的,你叫去就去啊,多没面子!再说现在坏人这么多,你把我卖了怎么办?”阿风说。

“卖不卖不敢说,你放心,不‘出街’。”蒋健说。

阿风头轰一下就大了,坐了起来,原来是那个人!她这边惊诧,那边不知道她怎么了,说“喂喂喂”。

阿风难以揣测蒋健是怎么记起她的,想想昨晚的情景,他那么肯定。

“姐没那个好命,就坐了三天台,被你撞着了。后来人家不要我,嫌我不会来事,把我踢出来了,我也就从良了。”阿风没生气,事隔这么久,她也转了行,抱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向蒋健作了解释。

“别误会,别误会,我就是开个玩笑。不介意的话晚上出来吧,交个朋友。”

阿风能感觉到蒋健说完这一串话后吐了一口气等她的反应。她想,去吧,本来就清白,去了更清白。也因为这两年在娱乐场所,其实没少跟客人出去吃宵夜,谁怕谁呢。

但她去不了,晚上上班呢,她很珍惜这份吃喝住和工薪都还不错的工作,不想随便请假或者调休,她不想让经理把她划到“不稳定收银员”名单。说改天吧,哪天休息了提前给你发信息。

 

4

 

“姐明天休息。”阿风孩子给过去了,经济上没什么负担,随着潮流弃了BP机换了手机,用新买不久的诺基亚给蒋健发了个信息。

“别总姐、姐的,你没我大,以后叫哥。我看你一脸老实相,也不像风尘女子,带出去也不招闲话,认你做个妹吧!还是潮锦轩,晚上来吃饭。”蒋健回。

 

阿风到时,包间里才两个人,这里是高档酒楼,每个包间配两个服务员,一个不出包间,一个外联。当然,要是客人谈论重要的事,可以要求里面的服务员回避。

外联的站门口,给阿风开门,鞠躬把阿风请了进去。阿风很熟悉这一套,人家越礼貌你要越受得住,不然会显得你没见过世面。

阿风点头谢谢后进了门,蒋健热情地拍拍左边的位置。阿风懂,大方地坐了过去。坐定,服务员倒了茶水,蒋健才向另一个人介绍说:“我表妹。像林忆莲吧!”

那人倒会捧场,说:“真像。但比林忆莲更好看,眼睛也大。”

蒋健哈哈大笑两声之后没有了下文,伸手过来要给阿风涮碗筷。

阿风刚谢过服务员倒水,忙拦着蒋健说自己来。蒋健说,那连我的一起涮了吧。

阿风看一眼蒋健心里一笑,想“怪不要脸嘛”。但想到蒋健说她是表妹,又立即做出表妹的样子,听话地帮蒋健涮碗筷,嘴里还说:“他从小就使唤我,老叫我给他洗臭袜子。”

蒋健听阿风这么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一脸的窃喜不能自持,吐了一口万宝路烟子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说着又伸手过来摸阿风的头。

阿风扭一下脖子,把头移开了,然后又转过来帮另一个人涮碗筷。那人自然又夸“表妹”人好,但对“表兄表妹”的举动一点也不好奇。

 

两个胖子进来了,跟了三四个瘦点的。蒋健一看这阵势忙站起来叫罗总、王总、李总、牛总。戴最粗金链子的是罗总,坐主位,另有一胖一瘦在他左右一边一个坐下,其他人就随便坐了。

全桌就阿风一个女的。蒋健又把阿风是表妹的话说了一遍,坐主位的罗总倒是给面子,双手递了名片,握了手。

菜早就点好了,罗总一落座,刺身、醉虾什么的海鲜上满了一桌子。服务员倒酒,蒋健使唤阿风给罗总倒酒。阿风没说什么,起身照做。罗总装作受宠若惊的,都站起来了。蒋健说罗总您坐您坐,自己家的表妹,别客气。又好像给自己圆个什么场说:“刚从内地下岗出来,准备在这边找份工作。”

罗总说:“还找什么工作啊,这么漂亮的女生,去我公司吧,不干活就那么坐着都行。”

蒋健忙回绝:“这小事就不用罗总操心了,我已给朋友打过招呼了去他公司当个文员。先见见世面,回头懂事了再去麻烦罗总。”然后扭头冲阿风说:“你看,人虽漂亮没读过什么书就这下场,只能去办公室端茶倒水扫扫地。”

阿风笑,当他开玩笑。心想,我这样的还叫漂亮,臭不要脸的男人真能睁着眼说瞎话。

阿风是真不认为自己漂亮的,她的底子她知道,这么几年在娱乐场所混迹,多少漂亮得像明星一样的女人她是参照过的,哪里不如人家她心知肚明。

吃喝一番之后,众人去唱卡拉OK,阿风表示不想去,蒋健说:“也行,早点回去睡吧,把那工作辞了,过两天去那哥们办公室做文员。”

阿风没理会蒋健的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回酒店员工宿舍了。

这一趟外出阿风当时并没有当回事,还觉得亏大了,坐出租车被黑花了一百块钱。以前阿风并不是没有这么外出过,吃个饭,遇到一些人,有人许诺要如何待她,有人许她好工作,但都不可指望。你当真你就蠢了。这其中一些微妙阿风也通透,男男女女就是那么回事,天上不会掉馅饼。

 

5

 

又到她轮休日,阿风睡到午饭时间,醒来也没有急着去吃饭,懒懒地在床上躺着,玩弄着床头摆放的东西。她的床靠窗,用布拉了一圈帘子,她挑了半边起来,厚厚的床帘内也明亮得很了。实在是无聊啊,她虽然不是在长身体的年龄了,虽然到了她这个年纪身体已经停止了生长,但因为睡得太饱了,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还是有什么在悄悄地膨胀,让她觉得有什么蠢蠢欲动。给家里打个电话吗?给谁打呢?父母?算了,他们还不老,还有使不完的精力忙东忙西,打工,创业,建房,紧跟着时代的步伐大跨步往前走,生怕跟不上时代。妹妹和弟弟也都可以结婚生子了,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她这个老大姐在他们的世界里若有似无,谁也不需要她的一个电话闲扯淡。算算,儿子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应该上小学了。前夫说得很明白,那个女人不坏,会把她的孩子当亲生的对待,只是她不希望这个孩子再跟阿风有什么牵连,她希望最好一刀两断,方便他们以后相处。她离开的时候,孩子还太小,给过去前也是由姥姥带着,她与孩子之间,牵挂是牵挂,确实也没有培养出更紧密的情感。阿风想到这,身上生出麦芒刺的那样说疼不是疼说痒不是痒刺拉拉的感觉。或者这就是疼痛感,阿风除了忍着,也不能怎样了。当初大家都劝她把孩子给过去,也是为了她着想,想着她一个女人总是要再嫁的。她那时对这事确实没有主张,可眼下又能恨谁去?总被这些记忆弄得心情沉重,阿风也是束手无策,可生活实在太无聊了,一些好像遥远缥缈的问题总是乘风而来,一下子就到了眼前,真真切切。阿风起床,怀着沉痛又故作轻松的心情理清床上,她要自己像同室里的那些小女生一样把小公仔和穿起的纸鹤挂在床头。待这一切理顺后,阿风想想还是去了一座商务大楼里面试,如蒋健说,“好女孩哪有在这些地方打工的,去做个文员吧!”这一年是两千年,千禧之春,阿风去蒋健说的一个地方面试,希望真能天上掉馅饼,从此离开“那些场所”,去一个让人看得起的地方做个好女孩。阿风从来不向人吐露自己的年龄和个人情况,别人说她是女孩,她也认。

阿风去的地方跟蒋健一栋楼,楼很高。面试完,阿风从高层段电梯下来转个弯穿过一条又明亮又悠长的大堂通道到达一楼门面蒋健工作的银行。她在卫生间里补了妆,发了个短信,说面试过了,叫随时去上班。

蒋健忙回:“好事。别走,我请你吃午饭。”

阿风跟蒋健去吃了个午饭,这栋楼的二楼,西餐咖啡厅,一人叫了一个套餐,焗海鲜饭、罗宋汤、水果色拉。蒋健多叫了一个餐包,他说西餐小气,吃不饱。阿风见识过高档西餐厅,这地方也就是个吃商务快餐的地方,但她心里领蒋健的情,无缘无故地人家可是帮了忙的,让她从娱乐场所一跃到了office工作,也就是当了白领。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洗心革面的机会,可以重新做人的意思。

两个人上次见面后也有一个月没见了,又是白天,场合也不同,彼此都觉得不太像那个人。这感觉让两个人多少有点拘泥,反倒不像前两次见面那样自然,能动手动脚,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两个人在吃饭时还好,各吃各的。吃完饭停下来,俩人手上没事干就觉得尴尬了,相对一笑,无所适从。

阿风把自己面前的桌子收拾干净,把吃完没吃完的碟子收拾好叠起来,往一边摆放,服务员见状过来收走,但没有收蒋健的。蒋健说:“这还不同级别对待了是吧,为什么不收我的?”阿风笑,她觉得在这个地方跟蒋健开不起来玩笑,没接他的话。

阿风知道蒋健是想找个话头或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她本来可以跟他解释一下服务员为什么不收他的盘子,比方叉和勺如何摆放在有食物的盘子上表示什么。现在的阿风是成长后的阿风,她知道她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卖弄。这时的阿风已经领悟,不恰当的卖弄,又何尝不是一种轻浮呢。

蒋健抬腕看表,阿风以为这是蒋健在意时间的举动,抬手示意服务员埋单。服务员过来后阿风抢着埋单,蒋健露着四环素牙笑,他还没见过女人抢着买单的,觉得这女人傻乎乎的有意思。蒋健由着阿风买过单后,一起往外走,但他并不是要去上班,却要陪阿风到附近找出租房。他知道阿风之前住的是酒店员工宿舍,到公司上班是没人管住宿的,要自己解决住宿的问题。

阿风也明白这些,见蒋健态度坚决,由着他开着单位的三菱吉普带她去找出租房。

阿风坐过名车,有次跟一个保龄球馆的女服务员出去宵夜,回来时坐的是一个赛车手的纯金色的敞篷跑车,她觉得也就那样。或者因为音响开得太大,除了觉得像坐在音箱上一样,跟坐摩托车有什么两样呢,风把眼睛吹得都睁不开,整个人像被风卷了起来,让人想挣扎着往下沉。当阿风坐在蒋健的大吉普车上,坐在副驾驶位上,当天窗上的风打乱她的头发,风虽不大反而让她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很微妙的感觉,阿风微微地轻飘起来,风吹过她的头发那样,吹过她的身体,她觉得她快要被风吹成一片长了翅膀的薄纸。

阿风并不是一个轻易就忘乎所以的人,她很快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她暗暗调整一下坐姿,把注意力向蒋健车开的方向放去。

看好房后,阿风在心里默默记着这的地方:岗厦,东五坊,113栋,501

 

6

 

房子租了下来,空房,没有家具,全得新置。于是蒋健又拉她去看家具,最起码得买床吧。蒋健想帮阿风购置这些东西,说阿风刚上班得留点钱零花。阿风表示自己有钱,可以自己付房租,自己买家具。蒋健说,省着吧,你那点工资。阿风心里嘀咕:“我要租床位,你非要我单独租,这会嫌我工资少了。”

刚住进来那些天,阿风下班后几乎天天都去买点东西。越买越想买,都是必需的,都是她之前见过没有用过的。从罐装煤气,炉灶,到洗衣机冰箱。蒋健有空就陪着她逛街,凡是阿风表示喜欢的当时没买,说再想想的,后来蒋健都给买了。

蒋健给买了这么多东西,阿风过意不去,等把基本的日常所需梳理停当,自己煮饭后便请蒋健过来吃饭。

蒋健有一次说,吃太饱,不想下楼。阿风说,那你就坐会再走。蒋健真就在新买的沙发上坐着了。蒋健问阿风,说我不走了行不行?阿风说,不走你睡哪呀,你是大恩人,总不能叫你睡沙发吧!蒋健说,那我就睡床呗!阿风说,行,你睡床。阿风以为蒋健就是跟她贫嘴,她也嘻嘻哈哈地回。蒋健个高,皮肤有点偏黑,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精神气质看着非常年轻。她猜想过蒋健是不是想泡她,但觉得不实际,蒋健这么年轻说不定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找她这样的女人,他完全可以找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去。像蒋健这样的条件,在酒店里找个十八九岁刚从旅游学校出来实习的学生非常容易。那些女孩可都是珍贵物种,是酒店专门派人去一些学校招的,经理看得很严,不是贵重的客人,经理绝不轻易放手。酒店以培训、培养储备干部的名义在她们来实习前都是签过合约的,要满多长时间才能解除合约,这时她们才自由。自由了也意味着可以随时跟什么人跑了,被人包养了或是一步登天去做什么人的女朋友老婆去了。阿风觉得蒋健想泡她是还在酒店时候的猜想,这时阿风什么也没想。等阿风把饭后的一切家务收拾妥当,蒋健说,我想抱着你到床上睡会。阿风唰一下脸就红了,她已是二十七的年龄,她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阿风就僵在了那里。蒋健把她拉到卧室,解她的衣服扣子,帮她脱掉,然后尝试解她的胸衣钩子。蒋健显然对解胸衣钩子这事不娴熟,半天弄不下来,干脆把阿风直接拉到床上,把胸衣往上掀。

阿风有些惊慌,却也知道他要干什么,小心翼翼地配合他。

阿风后来在娱乐场所上班倒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倒也真真假假地来往过两个男人。但在那个场合认识的男人又有几个是认真的呢?那是一个可以轻浮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平时不敢动坏心思的人到了那个场所都放开了手脚。好像穿着礼服的人到了澡堂子,扭捏不想脱是不对的,脱光了才合时宜。她发觉这个就伤心,就没什么兴趣了。她是过来人了,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但她这次跟蒋健认真了,试探、尴尬,一段时间之后,蒋健理顺了她身体,她用力环着蒋健的身子,脖子后倾着配合着他。

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彼此熟悉之后,两个人都很尽兴。刚开始蒋健会在事前关机,后来就只静音,事后看看手机,觉得重要的就打过去。阿风听到的东西很多,借贷,利息,还款日,固定资产,国土局,招商办,房地产,存款,降息,提成,回扣,坏账,次贷……工作内的,工作外的,很多。

相处的时间越长,阿风听到的内容越多。她觉得她都快成信贷专家了。但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问蒋健,蒋健讲话时她像个空气人,不讲电话时她才有血有肉,跟他上下换着位子。

 

有一次空档,蒋健是接听,阿风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女声,问:“你还是一个人吗?”蒋健没立即回,冲电话里说你等会,起身去了客厅讲电话。阿风听不见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了,但听得见蒋健的说话。蒋健讲话温柔了,低着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回到卧室,没有像之前一样又要折腾,他呼呼地睡着了。

蒋健从来不交待什么,她也不问。两个人真正相处后,少了许多调戏的语言,行动直接而默契,一个人伸手另一个人便知道要什么了,也就省去了许多说话的机会。或许人与人相处的模式都是第一次定下来的,两个人可以讲笑话,可以嬉皮笑脸,可以很配合做一些新的尝试,但谁也不试探谁的过去,好像一切从这里开始。但是,要真是“一切从这里开始”倒还好,俩人后来还是不聊自己,还是聊着可有可无的话。关于帝豪夜总会的事是提也没提。

阿风暗暗地想过跟蒋健聊聊的,又怕提及那些会破坏现在跟蒋健之间愉快的相处。有次阿风咬着蒋健的耳朵,想狠狠地咬下去,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蒋健感觉到了,问:“你想咬我吗?”阿风便泄气了,一时沮丧了,说没有,然后从蒋健的身上滑下来,拉着蒋健上去。蒋健上去,阿风便像盖上了一床被子那样,心里淤结的一块情绪遇着温暖化开了。蒋健拂着她的头发,阿风露出明亮的额头,两只眼睛像夜空的星一样凝视着蒋健。蒋健的脸上也融化了什么,想开口说话,却被阿风的突然动起来给打断了。于是他们又一次陷入彼此的身体里,避开了一场风暴那样,更温柔地款待着彼此。

 

时间过得很快,转即阿风在这边工作到了年底,前几年过年放假她都不回去,这年也是,主动提出留下来值班。阿风把孩子给那边后再也没回过家乡,回去干吗,这么大了难道还让父母为她操心让七大姑八大姨忙着为她再找下家?这些人太热心了,不是他们那么热心,她也不会早早就嫁了人,落得如今这么一个下场。这么多年回想那个乡村,那个乡村的风俗人情、点点滴滴,阿风太清楚她们还能为她再找个什么样的下家。乡村的那一套,无非是瘸子配瘸子,哑巴配哑巴,癞蛤蟆配个睁眼瞎。这些,她光想想就怕,还不如一个人在外打工,落一身清净。有次母亲跟她通电话问她不趁现在再找个人,到老了怎么办?她愣了一下,这事她没想过。

 

7

 

过了年又是春天。一次事后,蒋健说前女朋友想和好,但前提是必须马上谈婚论嫁。只要她从老家过来就要马上买房装修,结婚生子。女方跟蒋健是大学同学,年龄也一样大,上学时谈过恋爱也发生了关系,毕业后女的留了武汉,蒋健奔了深圳。女方父母想留女儿在身边成家,给她找了门当户对的高干子弟,但经了这么多年女方终是不能谈婚论嫁,觉得走不下去。蒋健说,女方大了,再不结婚生子就成老姑娘了。他们显然都过了三十岁。

一年的相处,蒋健也不是天天来,但正常时一周总是要来一次。头天晚上下班来,第二天一早上班走。看蒋健的工作情况,要是喝了酒不论什么时间都可能会来。若是蒋健周末无要事,也可能腻在阿风这里,看电视、看DVD、吃饭、做爱。总之,看蒋健的状况,不管什么时候阿风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蒋健说过前女友想和好的话之后有半个月没来,阿风主动约他,想着两个人应该聊聊。阿风觉出了蒋健的两难,她劝蒋健慎重抉择,要是不娶前女友,还不知道将来能遇上什么人。前女友的条件那么好,关键是他还念着她,她也念着他,再找一个这样分别多年还互相挂念的怕是很难。阿风始终没提自己,她多少明白了自己在蒋健那里的身份。蒋健可能早就有了打算,阿风这么点破也是为他着想,给他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蒋健果然识得时机,跟阿风说他考虑考虑。然后又说,你遇着合适的找一个吧!蒋健这么说阿风心里便确定了,把自己贴上去,连二赶三地跟蒋健说恭喜。可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床上更合适解决男女之间的问题了,阿风一边说着恭喜,一边主动解开蒋健,然后绕过蒋健的脖子吸唆他的耳垂。心里有悲,阿风反倒没想要狠狠地咬下去,而是更温柔了,像孩子临睡前的不安吸吮母亲的奶头一样。蒋健知道阿风心里不适,但他更受用阿风这一刻因悲伤起来的缠绵。他先也是温柔的,后来狠了,从没有过的凶狠把阿风弄得大喊大叫。阿风这是疼了,但她喊叫过后咬着嘴唇不说疼。阿风流泪了,蒋健看着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一种超越经验的心里催促,蒋健越来越用力气,直到最后实在动不了了,才瞅准阿风新涌起的一股眼泪趴下来。蒋健趴下来后又重复一次之前的话说:“你遇着合适的找一个吧。”

 

蒋健的女朋友来深之后,蒋健再没往阿风这里来,也没和阿风有过联络。过了五月潮湿的天气,他们那边开始买房,装修,结婚。工作之外密不透风的生活突然而至,让蒋健忙得喘不过气时他反倒又跟阿风联系了。人还是没来,只是发信息来,说“我们回去了一趟,见了双方的父母,这事算是定下来了”、“在南山片区买了房,准备装修,晚上要去工地看看”、“这周要去选定一批材料”、“明天要去看橱柜”、“下周房子就装好了,接下来得抽一周的时间回去办手续”、“……”。也仅是发发这样的短信,似乎仅是为了说说这些,并没有其他的言外之意需要传递。阿风起初也回信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了。阿风不再回信,蒋健慢慢地也不发信息了,后来双方无声无息。

 

阿风住的这栋农民房旁边本来是个家族祠堂,非常破旧,逢年过节烟火也不多,平时一个半老的女人看守着。后来听说她的房东买了这块地,要建成出租房。本来这一年房租已经涨了,房东说因为旁边建房吵,给他们每户免一百块钱。

房子建得很快,不分昼夜地抢建,从挖地基搭外架到建成贴瓷块仅用了七个月的时间。阿风每天上下班抬头看,都发现不一样。新房还是以一室一厅为主,因为房东住在顶楼,这栋楼装了电梯。也因为要节省空间,新楼没有楼梯,把这边的墙每层打通共用这边的楼梯。城中村里像这样的违建房很多,谁都知道是违建,但只要房子建出来,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租客找上门来。

上面的房子还没出租,还在等墙泥子干,一楼的门面先租了出去。看装修一楼二楼打通做成了一体的空间,在一盏一人高的水晶吊灯旁边有一个豪华的扶手楼梯可以上去。

是足浴城。不是小打小闹的那种脚底按摩店,是有两层规模的高级足浴按摩城。开业时很隆重,请了两个醒狮队,还有村委的人讲话。花篮特别多,把她住的这一栋都摆了一圈。

 

楼上也很快出租完了,五层以上是住户,五层以下是足浴城的。只是三层四层是独立的,不从足浴城内部上去,从那里出来的客人要出门转个弯坐那边的电梯或走这边的楼梯。阿风很久之后才弄明白为什么她这栋楼一到五楼的楼梯重新装扮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从一楼到五楼,一路上除了扶手换了很好的材料,还从墙底往上贴了两米高的镜子。镜子上面的壁灯也配得好,是微微的黄光,每一面镜子都能把人照得风情万种妩媚动人。

阿风有些不习惯,每天上下班有意无意地照,都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了。已经是二十九的人了,镜子中的自己好像比二十三四岁时还好看些,皮肤也白嫩了,眼睛也大些了。可能因为是单眼皮的缘故,她要是微微笑眼睛会眯成一轮弯月,这就让她有了些女人的小俏皮和妩媚。她想起前夫说她一米六二看着像一米五八腰太长没屁股的话,走到楼梯拐弯处刻意地照照。她觉得那个人真是一派胡言,这镜子与镜子中的折射可是可以让人看到后面的!腰哪里长了?屁股哪里没有了?因为秋天穿着半长的裹裙,从腰到臀到大腿裹得好好的,外套脱下来,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每每这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就会让她想起蒋健来,她想,原来不同的男人看女人也会不一样,蒋健肯定不是那么认为她的。

 

日子熬到2003年春节,她还是没回去。这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二个春节,蒋健给她发了问候短信,这让她很意外,要知道去年他是没有发的。阿风没敢回,她怕一回信就打破了心底的那条堤坝。

春天过完,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蒋健走后,都是阿风自己交房租。一次交三个月的,隔半年就涨一百。她每次要交房租时都犹豫要不要去租床位,一室一厅的房租长期下去她要租不起的。这片地区将来会成为这个城市的新中心区,几乎不用怀疑它以后还会涨,会不停不停地涨。她不能确定她跟蒋健之间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她的心没有着落,仿佛还有所期待,仿佛一切成空。这段时间,阿风心底倒也没有大的烦恼,她只纠结要不要搬离这里。她明确知道,一旦搬离,有些事情就真的可能成空,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它们曾经发生。若留在这里,她上下楼或回到房间,她跟蒋健的生活就会一次次跳跃在眼前,她每一次从镜中看见自己,也同时能看到蒋健从这里的楼梯上走过,以及蒋健的眼睛和他高高的身影。

 

8

 

岗厦原来是个村子,全村都姓文,说是文天祥的后代,村子的始祖文萃正说是文天祥堂兄文天瑞的第五代子孙。经过几百年的繁衍到现在,文氏家族后裔达到九百余人。自建房屋五百多栋,暂住人口达7.8万人。当然是受了时代的恩惠,原村民靠着出租房过上了什么事也不用做依然富贵的生活。对面,隔着彩田路同是属于岗厦村的河园片区听说已在城中村改造计划之内,这边也由村委沿着深南大道划了一片地方建商业大厦和商业街。她住的这条街已明确不会拆,住下去倒不成问题。但那边的河园片区一旦拆迁,这边的房租肯定会翻一番。城中村越缩越小,买不起房子的打工人若还想住在城里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就是眼前,别说一室一厅了,单单床位都要四五百,她这套房这时已涨到一千二百块钱。而她的工资却没怎么涨,办公室二十几个人合计着老板不涨工资就集体罢工,可是一次一次计谋总是不成功,总有人临时改变主意继续上班。一次一次,因此走了好几个人。阿风也想过走,想想自己没有学历也不会英语,就连这个公司的很多工作她都做不了,去了其他公司完全陌生的环境,谁又愿意再给她机会?

 

初夏时节,阿风反复想要不要住远一些,听说地铁要开通了,住远一些也方便,房租肯定会便宜很多。

她闲时坐大巴去看了地铁沿线的几个地方,有的房租能便宜将半,就是上下班路上得花上些时间。

每次想搬走阿风都会收拾一下屋子,清掉一些不要的东西方便搬家。但关于蒋健的东西她总是清理出来了又放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次把蒋健的东西放回原处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她有些蠢蠢欲动,想下楼逛逛或者吃点宵夜。下楼前,她刻意换了件薄纱裙,里面也没加打底,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女人的肉体。夜晚的城中村像一座灵异的城,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不管是理发店洗脚店水果店还是小超市都在放轻浮的情歌,男人光着膀子,女人穿着比阿风更暴露的衣服在狭窄的巷子里游荡。她找了一个烧烤店坐下,菜还没有上来,有人过来搭台。男人跟她搭讪,她一下子想起了以前在娱乐场所那样的场景。她回应着,男人的手就尝试着往她的胳膊上蹭。阿风心里不是味儿,笑得怪怪的,人依旧跟他们一起吃吃喝喝。后来烧烤吃混了,人就越发熟络起来。

可她不能接受眼前的男人把手再往上去放到肩上,她用另一只手把男人的手轻而坚决地推掉。男人警惕了,手退了下去,退到胳膊上阿风又不反抗了。男人说:“住哪?要不等会去你哪里?”

岗厦是出了名的红灯区,阿风刚住进来时就听说了。

阿风笑笑,跟男人碰着酒杯。男人似乎什么都懂了,不吭声了。等到一桌子都吃完,男人跟其他几个伙伴分手一路跟着阿风。

明明暗暗拐了几个弯,阿风到了足浴城门口停下来等男人。很突然的想法,她想在足浴城门前等等那个男人,看他是如何看她的。男人看见她停下了,有些犹豫地走上来说,“喔,你是这里的呀。”阿风点头,男人看见她点头,用力照她吐一口唾沫转身走了。

她站在足浴城玻璃墙前看着玻璃里的一切,她看见自己和里面坐成一排的技师重叠在一起。相比,那些技师还更年轻,更漂亮,更开放,更欢乐。而她不年轻了,是一个要三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带着报复的心理走到这里,看上去她一点儿也不快乐。

 

9

 

蒋健调到另一个支行做副行长。打电话跟阿风辞别,阿风没接,后来又发来信息说:“太忙了,以后怕是难见上面,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们一直在一栋楼上班,两年多不见也是在一栋里过来的。蒋健从一楼直下车库,阿风上下使用的高层段电梯在蒋健单位相对的这一边,虽在一栋楼,两个人还是碰不上面。阿风每次看着长长的大堂通道心里都很难过,那一路的通明和遥远总让她觉得她跟蒋健之间怕是再难相遇,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算是告别了吗?两年之后的分别?她不确定。她没回蒋健。不知道怎么回。她很伤心。

到晚上了,阿风加完班从深南大道南侧连接岗厦的地下甬道上来,在一个烤羊肉串的摊档前不自觉地停下。摊主肯定不是新疆人,却装着新疆人的口音问她:“小姐,要羊肉串吗?”阿风说:“不要。”摊主又问她:“那你是等人了?”阿风回说:“我也不等人。”摊主加重了新疆人说普通话的口音说:“那么小姐为什么站在我的摊档前不走了呢?”阿风没回他,却顺着摊主的问话想:是啊,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走了呢?阿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一口,她自我解脱地想,“我不要羊肉串,我也不等人,我不过就是想在这里站一会儿。”不是新疆人的烤羊串的摊主学着新疆人生硬的发音转向问后来从甬道上来的人:“小姐,要羊肉串吗?”

待阿风站够了移动脚步晃悠悠回到东五坊,蒋健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一直看着你的,你从未回头看过我。”阿风看到短信,一下子哭了,不管不顾一直持着的那一点自尊心回了蒋健:“我想看见你!”

蒋健很快回了,说:“好,我等会去看你!”

他们都用的感叹号,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两年多没见,两个人还是以前那么相处,都心知肚明什么又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的场景,几乎是不说什么的。能说什么呢,语言是那样的无用,远不及肉体一个细微的战栗能说明一切。蒋健这次之后又回阿风这里了,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但不管时间多晚,他都是要回去的。

 

真的不能言明什么,只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来了欢天喜地,不来阿风就默默地等待。

 

蒋健隔一两个月不来,阿风就觉得是又要分了。她有一次嘴里像含着蜜饯一样说:“你什么也别说,你什么也别说。你不用为我着想,你要是忙,忙你的就好,你要是想起我什么,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然后她专注地亲吻蒋健。蒋健手上回应着她,嘴里没有言语。

与第一次不同,那时她需要一个告别仪式,这次又再相聚,因为双方的身份变了,两个人的角色都不一样了,他们所面临的也已经是生活的另一种局面。这次若要分,应该是那种什么也不必言明的分手。阿风想,也好,风一下子停了那样也好的。她现在还蛮怕蒋健很正式地说“咱们分手吧”这样的话,她宁愿让自己糊里糊涂地等待下去,好把无趣的生活过下去。

蒋健又来了。

蒋健又走了。

这样的事没一个干脆,像每天过的日子一样,反反复复,每一次都像是忘记了前世,每一次都像是最后的告别,但都不是。

一切没有说明,一切就还有可能。

阿风便在重复的经验中等待着,希望能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看出明亮的启示。这期间她换了一份工作,到了一个家族企业做办公室行政主管。家族企业有几个子公司,她在的是总部,平时并没有实质的业务,不过是围绕着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儿子孙子的私事忙碌,企业与政府部门之间一些手续往来,固定资产维护,车队管理和遣派等等。总之,全是琐碎。

她上面还有一个办公室主任,一个副主任,与她平行的有两个主管,偶有子公司要总部协助的拓展业务也是他们在做,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这个行政主管更像个后勤部,打理着后院供应着前方。这份工作倒让她更有安全感,因为别人不屑做的、嫌没前途的工作才不会与她争。而且到了这里,工资也好些了,她一直不想离开东五坊这个“家”,现在交房租倒自如些了。这里是她从十几岁出来打工以来住得最长久的一个地方,也是最像“家”的地方,家具用品什么也不缺。

 

一年一年,她在岭南这个地方早已学会了分辨春夏秋冬,也知道了冬天最冷有多冷,冷的时间最长有多长。她能挺过去,她想。

她想过许许多多的借口给蒋健发信息,她也不想做什么,也并非完全希望他来看她,她知道来了也不过是那些事,她不过就是想发个信息。

终是没发。

阿风想,不管做什么样的女人,还是要给自己留些底线的。若是相处着,谁将着谁,谁让着谁都没有关系。一旦分开了,就不一样了,你看不到那个人的脸,闻不到他的气息,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已是2008年了,除了过年收到蒋健的拜年信息,又是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再没有任何联系。

 

10

 

又一年,彩田路的那边河园片区已在拆迁,大批量的房客拥来这边租房。租金暴涨是早前预想到的。她想等三个月租期到了就着手搬家。

九年,十个年头,她从二十七岁到了三十六岁,这个年纪让她随着日子眼看着地一天一天变老。月底过了生日她就三十六岁了。

阿风给蒋健发了一条信息,没说第二天过生日,只说要搬家,想再见见他。

信息发出去一天一夜,生日过去了,蒋健还是没来。有些事情不期待没关系,一旦有所期待,就会凭空长出一把刺刀来,任你怎么小心翼翼还是会被伤着。消息发出过后阿风几乎是数着秒针过的,她还蛮怕这一天等不来蒋健的信息。她不知道那结果会让她多么难过。过了十二点,眼看着生日这天过去了,阿风还是不愿意关灯睡去。最后熬睡着了见自己在梦里哭,阿风才醒来起来关灯。关了灯又躺下,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多好。可是她一时再无睡意,辗转反侧也是无用,她干脆起床去客厅找水喝。她下床走到门口伸手去开灯,她的手又缩回来了,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不黑,能模糊看清物体。这是她的“家”,多少年了,她熟悉这里。

阿风开门去了客厅倒水喝水,摸黑去了卫生间小厕。卫生间是百叶窗,她拨动调节杆,让光进来一些,这让她卫生间的墙上出现了像海军服一样的横纹。她就着这些横纹的光用清水洗了脸,往脸上拍些保湿水。

一时并无睡意,她走到客厅,面对墙上的液晶电视坐下来。这个电视是后来蒋健给她换的,刚搬进来那会还是后座很大的那种。阿风盯着液晶电视看,电视屏里映着阳台上晾晒的内衣和连衣裙,她一时想不起昨天穿的是哪条裙子,看不出颜色,她也不想回头看,连衣裙一动不动。

 

隔壁足浴城一次遭突击检查,一二楼足浴城内倒是没查出什么。可是三楼以上的警报响了,是火警信号。阿风听到了开门看情况,男的女的匆忙抱着衣服往这边跑。那边本来可以使用电梯,他们平时不怎么走楼梯,所以多少年了,那边也没怎么骚扰到这边。警报一响,没有人坐电梯,男的女的,客人技师都往这边来。大多往楼下跑,也有乱了方寸的往楼上跑。这里的农民房又叫“握手楼”、“亲嘴楼”,就是楼与楼之间挨得很近,两栋楼里的人伸手就能握着手了。不知道往楼上跑的是不是想从天台上逃走。

有一个女的出来得稍晚,显然乱了方寸,往楼下跑一层又跑上来,一头撞在阿风的身上。这让她好像突然生出了机灵,一下子冲到阿风的屋里。

阿风叫她出去,她便求阿风,说躲过了就出去,不然被抓到就麻烦了。阿风硬起心肠,觉得麻不麻烦都是女人个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板着脸让她走。女人神经兮兮地想抓住阿风的手,阿风自是不想让她抓,女人便自己两只手握在一起,唠叨着说要是被抓了孩子就没人赚钱养了,她老公只知道赌,什么也不干。

阿风听到这里有些为难,她怕是这女人扯谎话骗她,又怕她说的都是真实。但女人已跪地上了,求她把门关上。

阿风知道不是火警,是那边使的幌子,放心地关上了门,又把自己卧室的门也关上了。然后把客厅的大灯打开,拉出餐桌前的木椅子坐下来。女人溜着墙根蹲着,弓着腰,自我怜惜地哭作一团。

阿风看她年纪不大,只是妆化得太浓,睫毛拉得太卷太长,看不清长相。她有些心软了,从桌子下拉出一个矮塑料凳给她,叫她坐着。女人坐着。阿风问:“你什么时候走?”

女人还颤抖着,说:“等下面的车走了,我再走好吗?”

“下面的车要是一直在呢?”阿风问。

“不会的,等一会,老板出面了就会走的。”

阿风暂且信了她,拿出餐桌上的东西玩弄着。

两个人干坐着等。

阿风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快一点了我困了,明天还得上班。但这时楼下的警车还没有走,从卫生间的窗户探头出去看,能看到警灯还在闪着。车还没有走,偶有一两声女人的尖叫声。

阿风问尖叫声是怎么回事,女人说,“在抓人,这次肯定是真抓了,他们会堵着几栋楼挨着抓,谁也别想逃掉。”阿风想,她倒明白得很,不像是第一次经历了,便硬起心肠来问她:“那你怎么办?”

女人回:“你好人做到底,让我在你这待一夜行吗?我天亮就走。”

“那怎么行,我明天还要上班,你在这我没法休息。”

“大姐。不对。小姐,你好人做到底,帮帮我吧。我真有一个孩子的,你看。”说着女人把智能手机拿给阿风看她孩子的照片。在树下拍的,同一组照片里还有老人抱着孩子的合影。

阿风看过照片迅速想到这个孩子跟她的孩子一点也不像。

阿风得了这个结论心里很惊讶,并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下这个结论,她跟眼前的女人谁都不需要这个结论。阿风要转开自己的这个想法,转向女人问:“你多大?”

“二十一岁。”阿风心里咯噔一响,想,才二十一岁啊!转即一想,这个年纪是还任人摆布的,什么事自己拿不定主意的。

阿风为她倒了水,进卧室拿了一套不是很旧还说得过去的正派衣服和一条新毛巾给她,叫她去洗个澡。并叮嘱她,里面的东西除了洗浴用品不能碰。

年轻的女人去洗澡了,还洗了头,把之前蓬松的头发放了下来,坐在客厅原来的位置上擦头发。她没有去坐沙发。这让阿风对她多少生出了一点好感,好像她也懂得一些礼节,觉得还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阿风给年轻女人拿毛巾的时候本来想拿一条旧的,一想到那是蒋健的毛巾,又舍不得了。她一直保存着。她宁愿给她一条新的使用。待阿风过来客厅又看年轻女人,好像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长发披肩,贴的双眼皮撕掉了,内双的眼睛有些肿,可能洗澡时哭了。

阿风说,我送你下楼吧。年轻女人不再说什么了,听着阿风的安排。

两个人一下楼就被拦着了,要查身份证。阿风说,这是我同事。公安说,同事也得查,你也得查。阿风说,那我得上楼拿。公安跟着阿风上了五楼,站门口看着她拿出身份证出来。年轻女人跟着阿风,躲进门里哽咽着问阿风,“我怎么办,我怎么办?”阿风贴着她的耳朵说:“这个时候只能硬撑着,你这样会被他们看出来的。”

阿风出示身份证,故意责备公安说:“你看你们都吓着小孩子了。”

公安倒也讲礼貌,说:“对不起,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阿风再次陪着年轻女人下楼,走了两个巷子,出了城中村到了彩田路上帮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她要帮女人付钱,女人说有。她没问女人去哪里。

 

11

 

阿风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心搬走。

蒋健终于跟她联系了,让她帮忙找一个文件袋,里面涉及他任主任时的一些经手业务的票据,因为原单位有两笔坏账现在翻出来调查了,若不能证明与他无关,他将受连带责任,严重的可能影响他现在的岗位。他现在已经是支行行长了。

阿风很快翻出蒋健说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用白棉线缠在一个扣子上。阿风也没有打开看,去阳台上拍打干净了等着蒋健来取。

蒋健进门,阿风没敢往他的脸上看,等他换上拖鞋,阿风轻轻地把门关上。她有些难掩的激动,不是兴奋的激动,是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她一时手足无措。最近一次见蒋健是2007年底,那时蒋健已经胖起来了,肚腩明显鼓了起来的那种。脸上也胖,泛着虚弱的潮红。再看眼前的蒋健又瘦了,虽然没有瘦回他未结婚前的样子,但肚腩不见了,脸上的潮红退却,明显的腮肉也下去了,多了两条眼袋。

蒋健坐在沙发上打开文件袋,她拉了餐桌旁边的木椅子坐着。他坐下,阿风才看到他头顶的头发稀疏,掺杂着隐隐约约的几根白头发。

蒋健只是把文件抽出来大致看了看,转身跟阿风说:“是这些。幸亏当时丢你这了,不然早弄没了。”他说着站起来。

待走出沙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喝口水再走。阿风随着蒋健站起已站了起来,听到蒋健这么说忙给蒋健倒水。她是真忘了倒水这事了。

蒋健走过来拉出另一个木椅,两个人在桌子一个90度角的两边坐下来。因为空间小,餐桌另两个边一直是靠着墙的。他们像以前吃晚饭一样的位置坐着。蒋健腿长,转个身把腿伸出来。阿风看见了,想说,你就坐沙发上吧,嘴动了动没说,只是捧着水杯偶尔喝上一口。她用的还是以前的杯子,当时买了两个一样花纹的,一个瘦一个胖。自然,瘦的那个是阿风的,胖的那个是蒋健的。但这次阿风没给蒋健用那个胖的,用的是一个有手柄的玻璃杯。而那个胖一点的杯子就在托盘里,一眼就能看见。阿风担心蒋健会看见那只杯子,不想蒋健眼光都没往托盘里看,看上去也没有留意她用的这只杯子。阿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两种性别之间性情到底会有多大差别,她觉得她很简单的一些心理活动,蒋健怎么就是感觉不到呢。

蒋健往后靠着墙坐,伸了个懒腰,说:“唉,累坏了。”蒋健可能没料到他的这一声喊叫声音有些大,好像分别这么久后的拘谨一下子消失了,他放开了。

阿风从蒋健的这一声喊叫中感受到了他无意间放松下来的状态,也因为他这一句话觉得终于有了话题,说:“你坐沙发吧,沙发软些。”

只有一个长沙发,还是原来的那个,蒋健站起来看看那边,犹豫着要不要依阿风的再次坐过去。阿风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坐会吧。”蒋健有了台阶,走过去坐回原来的位置。阿风搬来矮塑料凳过来坐在壁柜的一边。

阿风接到蒋健发来“若方便,等会过去取”的短信后,忙去洗了脸贴了面膜涂了保湿水和底霜,又淡淡地勾了眼线,看上去人很精神,脸上水水的,黑与白的对比既柔和也分明。她基本上没怎么变,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样子,仔细看只是眼角出现了鱼尾纹。蒋健盯着她的脸看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它们。但她并不后悔没有遮掩好,她想,她就是这个年纪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了维护这个样子日常生活中花了多少心思。

阿风问:“喝茶吗?”

“喔,不喝了。我坐会就走。”蒋健说这话的语气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阿风能感觉到他这话是要表明立场的,但是为了说明什么立场阿风并不能肯定。分开得久了,两个人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阿风说:“喔。”

沉默坐了一会,蒋健坐过去伸手摸阿风的头,眼睛也看着她的头上,并不言语。

阿风忍着什么没动,两手抱着水杯坐着。因为她没有明显感到蒋健把她往怀里引的意思,所以她不能动。

这时阳台上传来隔壁家的男人唱歌的声音。

他们终于有可以说说话的话题了,蒋健说:“听这声音,还是那一家人吧。”

阿风说:“是,还是那一家,上月又添了个儿子,一家人很高兴。就前天周日,有人来他们家看孩子吧,男的喝高了,很大声地喊叫‘我是香港人的爹啦,我是香港人的爹啦’。看来老二是在香港生的。”

“这些人生命就是旺盛,这么能折腾。饭都吃不饱还跑到香港去生二胎。”蒋健像一个过了气的红星那样,言语里不自觉地带着幽怨。他点上烟,先是咽下一口,又故作悠然地吐出来才说。

但不管蒋健现在怎样,点上烟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显得轻松了,蒋健也伸出腿到面前的茶几桌底下。

“你们呢?”阿风不经意地问。

“啊?我们?”蒋健马上明白了,说,“我们不要,一个养起来都难。两个罚款不说,真养不起。”

阿风没接话,她知道以蒋健的收入养一个家不可能“养起来都难”。或者是话赶话吧。但她确实也感觉到了蒋健有些精神萎靡身心疲惫,仿佛自顾不暇。因为阿风管着老板老板娘琐碎的家事,与他们交接的人多有接触,像老板说的,曾经是他像孙子一样地求着银行借贷,现在世道颠倒了,轮到他做大爷了,银行在维护客户方面所作所为更像孙子。阿风想到这抬眼看看蒋健,觉得蒋健不如前些年健壮了,不知道他因着什么,是家事还是工作,看上去阴郁不欢。

两个人不能往前也不能退后这么干处着真是尴尬,好在阿风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卧室接电话。蒋健坐在沙发上没动。

阿风的卧室门没关。很平常的一个电话,几句就说完了,但阿风希望这电话更长久一些,对方挂了,她还在听着,不时说,“好,好的,我知道了……”

蒋健可能坐着无趣了,终于站起来走动走动。阿风看见他看她的鞋架,她想,可能他已经看过卫生间和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了吧。

阿风挂了电话,坐在床沿上,她一时陷入不知所措的忧郁中。蒋健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了,走到了卧室来,上来抱着阿风的头。就那么抱着,等阿风的反应。阿风是很想伸手抱着他的腰的,像以前每次见着了一样,强烈地紧紧地抱着。可她这次手却没动,没有抱上去。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把头尝试着贴在蒋健的胸前。蒋健也是尝试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待还要往耳朵上吻,蒋健突然刹住了,把阿风往外推,一边推还一边说:“我们这样下去没个尽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虽有推开阿风的意思,并没有用力,轻轻一推还没把人推开力量就消失了。阿风没料到他说这话,一时泄气手上也就无力了,但她还是希望能像以前那样抱一会儿蒋健的身体。蒋健虽嘴上那么说着,推又不推开,阿风感觉到这样,心里一较劲举起手尝试着往蒋健的腰上走。蒋健并没有抗拒,待阿风的手一找到位置,便忘了初衷,不管不顾地疯狂起来。

难说蒋健是被阿风带动的,他后来比阿风还疯狂。可是等要上床的一刻,蒋健又不想了,还是把阿风往外推。阿风不让他推,用一股疯了的劲把嘴唇贴了上去。

两张唇吻起来,若还是有情的,就再也管不住什么了,很快两个人赤裸地躺在床上。阿风要比蒋健激进一些,把蒋健往里送。可又是在关键时候蒋健停了下来。阿风不明所以,这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都到这个点上了,蒋健还能停得下来。她在蒋健停下的这一瞬间流了眼泪。即使这样,她仍不想放开蒋健,她倔强地一手紧紧地拉着蒋健,一手解决身体。

阿风停下来,蒋健拉着衣服盖好她后俯下身来抱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风难过一会儿,主动离开了蒋健的怀抱,她没有穿衣,光着身子走向了卫生间。到卫生间的时候,她没有伸手开灯,她知道脸上有眼泪滑落。

 

12

 

她住501502住着一个家庭。起初是一对情侣,从楼顶上加建的单间里搬到一室一厅来。后来他们结了婚,有了第一个孩子。女的从此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带孩子煮饭。女的一直留长发,青春正当的时候腰身很好看,喜欢穿牛仔短裤和背心。后来怀孩子时胖了,生了孩子之后也一直没再瘦回去。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长得也好看,很小的时候见着阿风会主动叫她阿姨,大了上学了见着反而不叫了。一次妈妈不在家她坐在楼梯上等妈妈才跟阿风说了话,说:“阿姨好,你今天看见我妈妈了吗?”阿风开门看着坐在楼梯上的小女孩的瞬间,心里埋藏许久的一样东西被撕开了,她不出去了,把包放回门后,拉着小女孩把她邀请到屋里的沙发上等。她几乎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这次之后,小女孩跟阿风熟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六日只要阿风在家小女孩都要往阿风的屋里来。而阿风也像小女孩的妈妈一样给小女孩梳头,端好吃的,耐心而好奇地看她画画。突然有一个周末小女孩不来了,阿风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在楼梯口见着要出去帮妈妈买青菜的小女孩,阿风正要叫她,小女孩却折回头飞快地往楼上跑。阿风很纳闷,追上去两步。小女孩见阿风追上来慌忙喊叫:“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阿风停下来,看楼梯道里的镜子中的自己,心里问:“你怎么是坏人了?”

小女孩站在二楼的拐弯处看着没有追上来的阿风,看阿风顾着照镜子,想侧着身子从她身边下来。

小女孩往下走,阿风突然转身问:“我怎么是坏人了?我不是坏人,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小女孩又转身往上,说:“你是坏人,你是坏人。你是小三。”

阿风听明白了,小女孩不知道被怎么灌输地说她是小三。阿风想想自己的过往沮丧地靠在镜子上看着小女孩,一时无语。

小女孩一手摩擦着楼梯扶手一手紧紧地握着一卷钱,脚下也蹭着楼梯,像是急着要下楼。小女孩虽然浑身透着一股力量,但她开口说话却是虚弱的腔调,僵一会儿后她说:“阿姨,你能让我下楼去买菜吗?”

阿风说:“好,好,你下楼。”阿风为了表明什么,把双手背在后面,扁着身子给小女孩让路。其实楼梯拐角处的空间足够大的,阿风不用扁着身子小女孩也能顺利过去。

小女孩飞快地从阿风身边经过,几乎是一跃而下到了一楼,然后手用力拍一下门禁夺门而出。

阿风在小女孩走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上楼。她在开自己的门以前,看了看小女孩家的大门。大门半开着,能看到客厅的电视机周边堆满了杂物。转个方向再看还能看到电视对面一张高低床,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同样堆满了衣物。那样的满满当当,很难想象床是用来睡人的,好像摆在那里就是为了专门来堆放杂物的。但是阿风知道小女孩睡在上铺,姥姥睡在下铺。阿风在开自己的房门时听到小女孩的家里有人在大声地对话,她知道那是小女孩的妈妈和姥姥在争执人生的道理。她不知女孩的妈妈几时又怀上了老二,阿风留意到女孩的妈妈时,妈妈就快要生了,然后女孩的姥姥才出现,过来帮手。

他们就是在香港生二胎的那户人家。

 

阿风回到屋里,从一个淘汰的拉杆箱里翻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一个像笔记本一样大小的影集和一个影集二分之一大小的像框。她不想碰那个影集,她知道那里放着哪些照片。她只拿起像框看,上面的照片是她那一年出来前抱孩子在照相馆照的照片。孩子两岁多,她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抱着一只木头做的母鸭子。乡里集市上的照相馆,那个照相馆里那时还没有毛绒公仔那样的玩具。

即使她不能想起孩子,她每年还是在心里计算着他的年龄、身高、长相甚至随着潮流可能掌握的兴趣爱好。她看到街上的孩子,能从一群孩子中寻找到那个孩子的。对,也是那样的动作,那样走路,那样跟同学嬉闹耍腿脚。他快要成人了,除了肤色像她,他的相貌肯定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身材魁梧,头发浓密,眉毛又黑又粗。不像郭富城,有点像唱“花谢花会开”的那个歌星。

 

503挨着那边一栋,换了很多次人,好像经常在换。住得最久的一个房客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喜欢摄影,经常可以看见他扛着摄像机和三角架出入。不知道他在什么单位上班。有大约半年的时间,她见男人把摄像机扎在村口牌坊那里录制东西。有一次她有意地走到后面看他镜头里的东西,他在拍人流,上下班高峰期,打工出入的人流。她想她也可能闯入过那样熙熙攘攘的镜头的。

男人走后来了一对姐妹,是一对亲姐妹,年纪相差无几,经常能听到她们吵架。但吵过马上又好了,常常是出门还在吵,回来就高高兴兴了。有时很亲密,楼梯很窄还是要挎着胳膊走。姐姐显然是让着妹妹的,就听她说,我告诉你哈,我烦死你了,你别理我。妹妹哪里不理呢,姐姐刚下一个台阶,她呼地跑过去扑她背上了,于是两个人一阵喧闹跑到楼下。打闹的声音,尖叫的声音下去两层楼了还能听到。

姐妹搬走后来了一个男的,很瘦弱,但很精明。他在一室一厅里安了几个上下铺床,出租起床位。他的工作好像蛮轻松,阿风上班时没见过他出门,阿风下班回来总见他从屋里出来收外卖。后来房东得知了他出租床位就把他赶走了,说他那样自己不用分担房费,一个月还能赚千把块钱的。

再后来,来了一个留胡须的男人,跟人说话慢而温雅,喜欢穿中式服装,是一家培训机构的书法老师。听房东讲他老伴去世了刚从内地来投靠儿子,又跟儿子不合,自己出来租房住。他刚退休,自己有不错的退休金,不在乎房租多少。再后来留胡须的男人带回来一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在什么公司做保洁员。他们在公园跳舞时认识,女的是四川人,说话很快,经常能听到他们一个快一个慢地对话。女人的女儿是成人了,有一次吵闹着把母亲带走了。从此,留胡须的男人又是一个人过日子,好像也不伤心,跟人说话时还是慢而温雅的样子。

 

城中村的每栋房子墙上都拉着许许多多的网线,有人专门做网络的生意,一条线一个月五十块钱。六楼的601换了租客,住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着年龄小,阿风其实也拿不准他是不是三十多岁。从北京来,好像并没有打算在深圳长住,所以住在城中村里。男人的网线要跟阿风的网线走相同的线路,需要在她的墙外固定一下,所以男人下来敲她的门,请她行个方便从她的卧室窗户外固定线路。

周日,阿风在做面膜,敷着面膜给男人开了门,任男人走进她的卧室,身子从窗户探出去把一条网线固定在本来就有的一个旧线槽里。

很简单的事情,男人一下子就弄好了,过来客厅感谢阿风行了方便。阿风刚好撕下面膜,很自然地用手指拍面膜留在脸上的液体让其吸收。像接待了一个多年的老友或邻居那样,准备送男人到门口跟他说再见。或者也不用说再见,送到门口就自然结束了。

男人说完感谢并不转身走,停下来看着阿风,眼睛眨了眨,好像之前见过阿风惊讶她突然长得不一样了。阿风本来坐着,跟男人说话时站了起来,男人站着不动,她也不好做出送人的样子,两个人一时面对面僵在那里。

阿风停止了轻轻拍脸的动作,吸足水分的脸上粉粉嫩嫩的,泛着红晕。

男人反应过来,问:“怎么称呼你?”

“喔,大家都叫我阿风,叫我阿风就好。”阿风突然又把留在手上的面膜液体往手背上拍,手上有动作了人就没那么尴尬了,她冲男人笑笑。

男人环顾了一下阿风的客厅,赞叹道:“你这真好,什么都有。”

阿风笑,说:“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不停把东西往回搬,地方都不够用了。”

男人说:“我叫李锋。金字旁的锋,叫我大锋李锋都行。”

阿风说:“李锋。两个字的名字叫全名也好叫。”

李锋也笑,说:“是的,是的,这名字好叫。”

阿风觉得两个人这样对话怪别扭的,又不是很熟。于是她转了个话题,装得轻松地问:“你刚搬进来的?”

李锋说:“是,昨天刚搬进来,可能要住大半年。也说不定,看工作完成的情况,也可能要住一年。”李锋停顿一下又说,“喔,我在北京工作,来深圳合作一个项目,做完还得回去北京上班。那什么,你以后去北京玩可以找我……”李锋接下来不知道怎么说了,好像意识到这么说下去把两个人的关系进展得太快了,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

李锋不好意思了阿风倒大方了,说:“好啊,我以后去北京了找你。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啊,你没去过北京啊!北京首都啊,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你旅游什么的总去过吧!”不知怎么的,李锋好像没想过要顾忌什么,不管不顾地把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直在深圳工作,还真没去过北京。”阿风倒没介意李锋说话毫无顾忌。

“那就去一回,北京挺好的。喔,我山东人,做IT的,我们公司帮这边的一个公司搭建一个内部数据管理系统,什么都要新建,所以项目需要的时间长。公司是我兄弟开的,给他省钱叫中介找了这周边最便宜的房子。”

阿风笑,想这人怎么什么都说。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便岔开话题问他:“你公司在这附近的吧?”

“过了深南大道就是,前面一排高楼,从东数第二栋。”李锋把什么都要说得很真切一样。

“喔,我也在那边上过班。”阿风手上脸上的面膜液体全吸收干了,打着手势说,“我得去涂个脸……”

“喔,好,你去忙。我走了……”

阿风送李锋到门口。出了门口就是楼梯,李锋人高腿长,从门口两步就跨上了楼梯。腿跨上楼梯了还不忘回头看阿风。

李锋周一下班又来了,敲阿风的门。阿风倒不反感李锋,觉得像公司里新来的同事,看上去人蛮真诚的,便开了门把他让了进来。

李锋吃过晚饭了,阿风也刚吃完,刚准备收拾餐桌,还没洗碗。李锋进来后她仍然忙她的,李锋便跟着她站在厨房门口看阿风洗碗。

阿风做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锋聊着天。李锋说话很实在的那种,阿风有时不接他的话,也不觉得气氛尴尬。

阿风说到准备搬走了。李锋说,啊,怎么要搬走了啊,我才刚搬进来。说话的口气有些着急。

阿风没回他。

李锋说:“你真要搬啊,马上就搬吗?离这里远吗?”

阿风说:“是准备搬,大致有个方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托中介找了,找到合适的就搬。”

“喔,还好,还好,不是明天搬走就好。”

阿风洗完碗俩人回到客厅。阿风让李锋坐长沙发,自己坐在靠着壁柜一边的塑料凳上。

阿风冲了一杯茶给李锋,自己倒了一杯白水。给李锋用的杯子是个带手柄的玻璃杯。李锋端在手上阿风才想起这个杯子是蒋健用过的。

阿风的心里悸动一下,她在心里说,“喔,蒋健。”

阿风很快调整了一下心情,她相信李锋并没有观察到她心里悸动时脸上的表情。

俩人聊着各种杂趣,可有可无的话题。阿风有些意外李锋这么健谈,什么都聊,NBA,股票,新闻,旅游……

两个人很快熟了。

李锋来阿风家吃晚饭,吃完晚饭很自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李锋在的时候,电视基本上就是他选台。阿风随和着,她不爱看情情爱爱的电视剧,除此之外看什么她都无所谓,电视不过就是她这么多年来打发时间的一种工具。倒是李锋一个大老爷们除了玩手游还喜欢看电视剧,古装剧,韩剧,美剧,打打杀杀,情情爱爱什么都看。

李锋一次临走前很自然地抱了一下阿风,说:“晚安,明天见。”还没等阿风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手了。

李锋第二天再来,还是昨天那样看电视,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锋自顾自地在阿风这里消耗着下班后的时光,似乎不太顾阿风的感受,阿风想,也好,要是太顾她的感受了,他可能早就不来了。阿风示意过李锋,得给她留点空间自己待一待,李锋当时也答应了,下了班先回楼上,经阿风同意了才下来。但不过几天他就把这事忘了,下了班又直接来阿风这里,他甚至在阿风这里打开电脑处理一些临时的工作。

要过年放假时,阿风想借回家过年跟李锋分开些时间。她想,李锋也要回去的吧。

阿风年初八上班,李锋要过了十六才返深圳。阿风申请了十天的年假,提前李锋十天回去了。这样一算,两个人至少要分开一个月,阿风想,这个时间足够两个人冷静下来把他们之间的这种暧昧关系想清楚想明确一些。阿风没把自己住处的房门钥匙留给李锋,阿风走后,李锋总发信息感叹自己的住处什么也没有。

 

13

 

阿风终于回了老家。十几年了,村里村外大不一样。她们家的房子也重盖了,中间有两次匆匆回匆匆走,她没上心分别,这次带着长住的心情回来,才发现到处变化很大。太奶奶依然健在,过一百岁了,身体好得没得说,饭量也好,只是很糊涂了,认不出人。阿风回来,太奶奶叫她华娴(音),把藏在什么地方的一块木块送她,也没说是什么。黑黑的一块木,除了一个串线的眼什么也没有。阿风要帮着母亲做事,太奶奶不让她做,把她从厨房往外拉,她也不为了跟阿风玩,把阿风拉开了自己也走开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三番五次这样。阿风的母亲只好劝阿风别做了,说在深圳坐办公室的人,农村人的粗活不用她干。太奶奶见阿风的母亲在做事阿风站一旁闲着时便拍手叫好,突然地,没头没脑地,看到了就说,好,好,好。太奶奶本来干瘦,现在好像又缩小了很多。她的脚是三寸金莲,本来走不快,头重脚轻的,却总是要使着力气往前冲。家人怕她摔着,只要她一睡醒出门总是有个人跟着她,看她像要摔着了赶快扶着。太奶奶却不喜欢人扶她,谁扶冲谁嚷嚷,也不知道她嚷嚷的是什么。这么能折腾,家人很是疲惫,平时五岁以上的孩子都得轮番跟着她。好在太奶奶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乱跑,像个孩子一样很爱睡觉,白天黑夜,一天的时间里睡无数次。

除夕上午,按乡村风俗嫁出去的姑娘回门,妹妹带着孩子早几天前就来了。二姑、表姑及大伯家的两个堂姐的家人在这天陆陆续续到来。除了妹妹,其他人都去大伯家。表姑做了奶奶,带着孙子来的,早前盛气凌人的气势小了。年轻时多把自己看得尊贵,年老了也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孙子,什么尊贵也没有了。或者这人就是这样,一顾不上形象,什么气势也留不住,像雨水沤过的玉米秆子,灰溜溜地挺立不起来。二姑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儿子在北京做了上门女婿,孙子不用她带。女儿也就是从小跟阿风要好的表姐,中专毕业工作两年后又考了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努力工作,嫁得晚,三十多岁才嫁人。嫁得也好,生完两个孩子后随做医生的丈夫去了美国,丈夫公费留学她陪读,这时还在美国没回来。表姐的孩子在奶奶那边带着,二姑这边落得清闲,精神气质比年轻时还好,论事讲道理、说话语气间要比表姑当年的气势还强大。但她毕竟是这个家的亲闺女,做什么事还是很出力,到来之后很勤快地帮着大伯母备年货杀鸡做饭。家里来了亲戚本来应该大堂哥堂嫂忙碌,但是他们有两年没回来了,这年回来堂哥堂嫂一起去了堂嫂娘家。阿风家跟大伯母家前后院,阿风的母亲在前院带阿风弟弟的小儿子,帮不了后院,便使唤阿风到后院帮忙。阿风回来些日子了,母亲听说她还是一个人就不把她当外人了,又像使唤未出阁的女儿一样使唤她,作她的主,要替她张罗些事情。

因为太奶奶还在爷爷又去世得早的关系吧,阿风的大伯大伯母一直没有外出打工,担起了一个大家庭的责任,照顾太奶奶、奶奶。也因为大伯大伯母一直没有外出,他们这条巷子平时也还有些生气。现在要过年了,另有两家人也回来了,整条巷子就真是热闹起来了,很是有些阿风记忆里童年的光景。回来的人多年不见阿风,过来串门时也不忘跟阿风寒暄几句。有人知道阿风早早离了婚的,便偷偷向她母亲打听她又嫁了哪里。母亲撇撇嘴,说回来几天问了几次都说没有再找,只在一个公司里做白领,当主管。阿风对乡村的这种旧俗劣性心知肚明,见到母亲跟人对着耳根子说话便主动离远一点,本来要出院子也不出了,又回到房间里去。也就在妹妹到来的第二天吧,她还听到母亲叫妹妹趁过年回来的人多打听一下周边有没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一个。说她又没有在深圳买房,又没有在深圳嫁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指望在那边安家落户不容易的;末了又说她没有当大官,一个小主管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妹妹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在大队小学里教书,算起年纪来应该跟阿风差不多,早前几年妻子带着女儿跟人走了,剩了个儿子他在带着。儿子也不小了吧,听说也十多岁了。

妹妹和母亲议论这个,阿风若是听见了,就避开。她可不想这个时候出现在她们面前,她若出现等于是允许她们公开谈论这个事了,允许她们再为自己作一次主。没必要,她如今不是十八九岁。她的心她知道,她现在没这个心思。

二姑在后院的院子里烫鸡,杀了两只鸡,叫阿风帮忙倒水。阿风一边帮忙倒水,一边跟二姑聊天。二姑说到阿风的前夫,说他现在很有钱了,每年开车回来,车很光亮,很好看。阿风听着这些话,也不接话,只等二姑说完了问她见过那个孩子没有。二姑说,“见过呢,去年你表姑还把那个孩子带到咱们家来。那孩子怪懂事,但知道得不多,把咱们都当亲戚。说他从小就来过咱们家,还在咱们家住过。”

阿风听着二姑这么说,起初以为谈起这个话题她不会有太大的不适,但这时她明显感到脖子后面的颈椎和两边的肩胛慢慢发硬,喉咙里也有东西慢慢往上爬。

人多,用的土灶炒菜蒸饭,一个懂事些的女孩子过来帮忙烧火。

饭煮好,每个人一碗饭一碗杂烩,不是做了几样菜大家都搛着吃。天冷吧,分盘装怕凉得快。

阿风给大家盛杂烩。

阿风吹着锅里的热气,挑着东西给大家分碗,争取每人每样都分到一些。阿风看到一块鸡肉的皮上还有鸡毛,她本想用手拔掉的,转即一想,把这块带着鸡毛的鸡肉盛到了二姑的碗里,然后又装了一些其他的菜盖着那块鸡肉。阿风没想把这块肉给表姑,相对表姑,她更恨二姑一些,她以前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活明白了,她觉得表姑虽然自小是在她们家长大的,毕竟还是跟她隔了一层,而二姑可是她的亲二姑的,爷爷奶奶的亲闺女,父亲的亲姐姐。

吃完饭洗碗,人多,碗也多,农村的灶台小,在那里洗不下这么多碗。阿风学着母亲那样,在院子里放了一个大盆,拉了水管朝大盆里放水。水是地下水,从三十米深的地下抽上来的,只要稍抽一会儿,等温暖一些的水出来了,水盆上面就会冒着轻微的热气。她把水管放在盆里注水,水很快满了,但温热的地下水还没有上来,阿风便任水那么一直流着。她知道水这么流着也不浪费的,流下去就流到菜地里了。菜地里种着菠菜,这年冬天雨雪少,人工浇水只湿上面一层,下面还是非常干渴,菠菜没覆盖的地表可以看到干裂的缝隙。那些水会流到那些缝隙里去,灌满一条又会流向另一条。今年的土地实在是太干了,水流过一遍也不能把裂缝愈合好,要水一遍一遍地流,把深一点的泥土块都融化了,土地的裂缝才会慢慢变小,慢慢消失。阿风看了一会儿流水,回屋里去拿板凳;碗多,她要坐下来慢慢洗,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洗。她现在知道人生到头,日子不过就是如此,谁也不比谁的生活更精彩,最终都得耐住性子过一些无聊时光。太奶奶是这样过来的,奶奶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的大伯母、母亲现在正在过这样的生活,而她不管最后在哪里终老也逃不过这样的岁月。

太奶奶、奶奶、大伯、大伯母、大伯母的孙子孙女、表姑、表姑的孙子、二姑、两个堂姐来给娘家送年货的家人,还有阿风,一大家人的碗筷可真不少,阿风饭前过来帮忙时就准备好了要洗这么一大盆。奶奶满八十岁的人了,跟太奶奶看着像姐妹俩,平时也不太做事。但比起太奶奶,她头脑眼目清明得多,什么事情在她那里还是井井有条。奶奶打阿风收拾碗筷就劝她不要动手,告诉她大伯母会做这些。阿风知道奶奶的心思,媳妇和孙女,奶奶自然更疼惜她这个孙女。奶奶不管家之后,大伯母是一家之主,她是很精通世故的,见奶奶出来劝了,也来劝阿风不要做,说等会她忙完了就来洗。二姑和表姑这时都不见了,表姑丢下碗就带孙子出去找大公鸡了。二姑呢,也陪太奶奶晒太阳打盹去了。太奶奶真是太老了,像个孩子一样,吃饱了就去屋山头她的专属躺椅上睡,睡一会又醒,醒过来就要出门玩。阿风不想逃,也没什么好逃的,她知道这人间的事情你逃一样就要面对另一样。

阿风认真地洗着碗,水也没有关,任着从地下抽上来的温暖的水一直流着。太奶奶嘴里嚷嚷着从外面回来,腿脚还没到枣木拐杖先敲到了。表姑的孙子学阿风的太奶奶手里拄了一根树枝当拐杖,也是人还没到,“拐杖”先敲到了。太奶奶嚷嚷一声他也嚷嚷一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嚷嚷的是什么。二姑和表姑随后也到了,笑着追着,阻止一老一小过来阿风的旁边玩水。一老一小看上去做的事情一样,细分辨又不一样:太奶奶做什么是不顾别人的,高兴了也是自顾自的高兴;表姑的孙子不同,他是模仿着太奶奶的,做一样什么事看一看周边的人,看别人的反应,然后才做下去。

吃过午饭,大伯跟一个大些的男孩子贴门对子,所有的门窗都要贴,几个小些的孩子跟着忙碌。有认字的孩子读门对子上的字,阿风听到都是“发财进宝,富贵迎门”之类的话。阿风他们这个大家,上数过三辈的事她不知道;她上面两辈,她这一辈,还有下面正在成长的一辈,是真没有几个把书读好的,这样的一家人贴对联也就没有什么讲究了。

贴了对联,院门那边放了一挂鞭炮,算是向祖宗向老天爷报吉祥,接下来就准备过除夕迎接新年了。阿风想,这是又要过去一年了,新的一年来到了。

 

阿风这边,锅盖蒸笼、碗碗筷筷、盆盆罐罐都洗好了,放在另一个大盆里浸泡,她离开到前院去拿东西。前后院两家人虽是独立的院子,却也有一道单门大小的过道可以通行,不必走出这院再入那院。

阿风应该是刚到前院就折回来了,她一边走回来一边把刚放下来的袖子又往上挽,她这是要把浸泡的东西往上捞,沥水,往屋里收。等她做完这些再回前院,父亲给母亲的娘家送年货已经回来了。父亲、二姑、表姑和母亲、妹妹都在,大家在堂屋里坐一圈聊天。表姑因为要照顾到处乱跑的小孙子坐在门口,见阿风回来了忙亮起嗓门说:“小凤回来了。”表姑话音刚落,阿风已经拐到门口了,阿风看见一屋的人脸上都惊慌着,好像一时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阿风。阿风心里本来是有准备的,但见这状,也是一愣。她正想说一句妥当的话把这种局面打哈哈过去,到底还是不及她的母亲机敏,被母亲抢先了说话。她的母亲处理惯了家庭中的大事,胸有成竹地迎着阿风,跟阿风说,“大家正聊你的事呢。”

阿风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妹妹之前提到的那个教书的,二姑说去年娶了人。他们打消了这个教书人的念头又想到了其他两位,一个是弟妹村上的什么人,但这个人现在又娶了没有还不能确定,要等到十点后弟弟弟妹下火车到家了才知道。比较靠谱的一位是邻村里的二瘸子,从小瘸,一直没有结婚,过继了哥哥家的一个孩子养着。也因为要养这个孩子,三十多岁了才想到出去打工。起初是开电动三轮车在天津的城里收报纸,后来不知怎么地到了浦东开了破烂回收站,发了。发了之后先是把继子送去了县城上学,然后又在村子里新起了房子。听说他发誓这个继子他是要好好养的,养到大学毕业。要是学习好再供他读研究生也不在话下。另外呢,就是想正儿八经地娶个老婆,明媒正娶、吹吹打打那样的。媳妇要坐轿坐轿,要坐宝马坐宝马。租十辆,风风光光的。媳妇呢,他得挑挑,得是传说中的那种又贤惠又漂亮,又出得厅堂又入得厨房的那种。最最好呢,还能有点文化。

阿风装出大方的样子,掏出手机来在门口站住了看短信。李锋的短信,说他回到北京了。阿风前天就收到过李锋说要回去的短信,当时不想回,现在还是不想,她只装着回短信的样子按了许多不相干的文字转存在草稿箱里。

母亲说:“人瘸是瘸了点,心地不坏的,再说现在有钱了,能过日子。”

屋里一时没有人接她母亲的话。阿风笑了笑,走到母亲旁边坐下,想着怎么应付她两句。大过年的,不然她早转身走了。她知道聊下去话也不长,二姑表姑还有妹妹是时候回去婆家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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