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期  
      实力
桃李梅杏樱
高烈

 

 

中年男人陶朱在迎来又一个春天时,心情几乎是麻木的。只是在他将车泊进泉林寺外的空地时,才突然感到铺天盖地的翠绿。那是一个美妙的、充盈着雨水的湿润的暮春,万物静寂,泉眼汩汩地流动,空气里有不动声色的草木芳香。他闭上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疲累如办公室长年累月的镇纸,看似清明理智,其实沉重呆滞,不再有移动的可能。

也许正是这不再移动的可能,让他真正下决心报了这个静修班,用去他职业生涯中难能可贵的七天年假。这几天原本是给妻子李笙和儿子陶传留的,李笙临时有事,却给陶朱审视自身的一个可能。

他停好车,破天荒地关上手机,在关机的那一刹那,他不舍地瞟了一眼,最后的短信和微信来自于李笙和卢樱。卢樱是他单位里,一名刚来实习的年轻女孩。

 

他这时正面临着生活中的拐点,升迁遇到了职场的天花板。陶朱年纪很轻时,便已经升任规划处的副处长,风华正茂,但之后却就是处于长久的沉寂期中,直到最近,因为年龄和资历升为调研员,离处长仅一步之遥——然而这看似短短的一步,却如人类登月般艰难。在妻子李笙的辉煌职业生涯衬托下更显黯淡。李笙原是陶朱的大学同班同学,很早就从事业单位离开,跻身外企,现在已经是部门经理。无论收入还是职务,都凌驾于陶朱之上。无怪乎连儿子陶传,都偶尔会流露出轻慢的意思。

而李笙有她自己的映照系。在上周,她带着陶朱去参加柯杏组织的朋友聚会。柯杏是李笙的前同事,自从和公司高管结婚后,就淡出职场。李笙借着酒醉,腆颜对陶朱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这样的生活,你说?”

李笙的目光所及处,是一袭高贵黑裙的柯杏。包裹在剪裁得体的黑色曳地长裙中,柯杏愈发显得肤光胜雪,目似点漆。她如每一位殷勤的女主人般,为客人精心挑选营养得当的菜肴,解说每味酒品的优劣,同时,对于宾客们送上的恭维和笑话,适时地发出银铃般轻脆的娇笑。李笙的目光有显而易见的艳羡,尤其是柯杏和她姿色相当,年龄能力相当,却比她多了一点嫁人的运气时,她的这一份妒意更加深了一些怨恨的成分。

陶朱几乎是无言以对。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处长之梦再次迎来肥皂泡的破灭。规划处的处长空缺已久,陶朱本以其为囊中之物,却不料半路从其他单位空降了一名处长过来;更致命的是,新任的俞姓处长年纪比他还小五岁,陶朱似乎已经挺不起腰。

就是在那个宴会上,陶朱空泛的眼光绕过柯杏,绕过满脸掩饰不住愤恨的李笙,忽然注意到窗外,一丝柳絮儿花的颤动。早春的柳叶新绿可人,雪白的柳絮若有若无,似乎在无声地召唤。

天下熙熙攘攘,莫不为名利而来。可有一方空枕供我眠?

当李笙提出,不再和陶朱、陶传一块去澳大利亚游玩,而要去参加提升修养的现代高级礼仪班时,陶朱痛快地答应了。

不久之后,他报名参加了泉林寺的静修班。

 

促使陶朱下决心报名静修班的,还有同事张谈的突然住院。

张谈是陶朱的多年棋友,两人从青葱岁月时就已相识,捉对厮杀多年。两人不仅是爱好年龄相似,黯淡的仕途也交相辉映。陶朱是年少得志之后,就一直处在升迁的预期之中迟迟未能落实,张谈情况却有所不同:他的副处一职就已经是难产而来,等到落实之时,早已丧失了原有的乐趣。而他升迁之所以受到压制,有非常直接的原因:张谈所在的政策处,本来就人丁稀落,偏偏有一位厅领导的“宠臣”、娇媚欲滴的胡嫣在,裙带关系提拔她以后,张谈的升迁也就被搁置在半空。好容易胡嫣随着厅领导的调迁升到处长,张谈的副处才得以落实。就在这时候,张谈在单位体检中查出胰腺癌。

现在,陶朱每次路过,看到张谈空空的办公室,都不免心中空落难安的感觉。他了解张谈,也深知那种压抑在心的怨恨感,因为,自己的胸中也充溢着这样的感受。也就是这样日积月累的负面情绪,如毒汁浸透了张谈的健康。陶朱打一个寒噤,他仿佛看到,张谈桌上那张笑容可掬的家庭合照,变成一张黑白分明的遗照。

同事之间轻微的谑笑也点滴不漏地传入陶朱的耳中:“又空出一个副处位置,麻将好再搓一轮了。”干部的任用,有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位置空缺出来,会盘活一大批人。好比麻将。这种道理,连在报社实习的陶传都深谙此道。前些天,他所在的报社一名记者,下班途中被一辆黄沙车闯红灯撞死,陶传听了很是高兴:“这次对外招人又多了一个名额了。”社会丛林法则已经让年轻人的心都百毒不侵了。

陶朱的情绪开始出现失控,还是偶然前来会晤他的老朋友季然发现的。季然其实是陶朱的初恋情人,当年陶朱和季然分手后,才和李笙相恋的。十多年过去,季然年轻时清灵瘦削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身材发胖得厉害,一双大眼睛下是厚厚的沧桑眼袋。不过季然嫁得好,早年和丈夫开连锁店发了大财,丈夫心脏病突发去世后,季然成了单身富婆。只是不再有令人遐想的容貌和身材,让陶朱和季然的这次见面毫无暧昧可言。这次她路过H市,和陶朱匆匆会晤。陶朱听得更多的却是她的发家史,包括她丈夫早年贫困,请不起人工,两人合力抬冻鸡爪,太累的丈夫睡倒在冷库中,被冻掉了右手小指。而丈夫又是如何念旧,始终把早年买的银对戒戴在手上。

在那次碰面中,陶朱也不明白,当时情绪怎么就如火般喷发出来。仅仅因为服务员错送了一杯饮料,他当众斥责了她近半个小时。陶朱年轻时口才就好,辩证法学得滚瓜烂熟,人家说他说话是景德镇卖瓷器,一套一套的,工作后更是油腔滑调。他旁征博引,不带脏字地骂了服务员足足一刻多钟,弄得那薄眼皮瓜子脸的服务员一脸窘相,差点要遁地而逃。季然当时并不劝阻,临到最后,看看陶朱仍然没有收手的意思,轻叹一声:“你又是何必!”

陶朱猛然间醒悟过来,紫涨了脸,羞愧得抬不起头。

季然拉开小坤包,推过来一张名片。和一般的名片不同,这张名片狭长精致,呈淡淡的青色,像一层山林的雾气笼罩在上面。

“有时间,你可以去听听看。我先生去世那两年,我差点走不出来。倒是这个静修班帮了我。”

    

现在,他就站在泉林寺前。寺院看上去并不豪奢,一块长长的铜路牌,和季然当时递过的名片一样,不动声色,闪烁着深长绵远、静幽如水的光芒。暮春时节,寺前的琼花正盛,一团团雪白花簇,满沾着晶莹的雨水,沉重地擎在路边。有黄衣的僧人路过,袍子边沾着水渍,步子却从容不迫,望向陶朱的眼神也淡然不惊。陶朱反而暗暗心惊。他泊好车后四周环顾,很容易就看到一溜好车,其中不乏超豪华型的诸如阿斯顿马丁、莲花之类的车。

他为自己七天之中能否安心感到怀疑。

 

 

陶朱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老朋友范登。

在这之前,他还是做了一点准备的。毕竟,这不同于一般的培训班,需要将自己在丛林社会中已淬炼为百炼钢的钢铁面具摘下,袒露出如牡蛎般脆弱无防备的内心,才能再行修复。他打算,一旦在这碰到熟人,就立即撤退,称自己是过来考察的云云。

头两天却非同寻常的平静。不同于其他以建立关系、资源共享为附带目标的学习培训,这些静修班的学员多半缄默,既不愿过多地聊起自己,也不愿过多打听别人。静修班有统一的衣服,是淡灰色的僧衣,袍袖宽宽,穿上去看不见身材,连目测身高都会发生失误。陶朱仅凭谈吐容貌判断,其中有几个学员是企业界人士,相对来讲面容丰满,气度雍容。也有一部分是和他类似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多半双眉紧锁、面容憔悴。

还有几位女性,估计是为家庭婚姻所困。其中一位方梅,是少数和陶朱有交谈过的学员,也肯袒露自己的过去。她因婚姻失败,患有子宫肌瘤,皈依佛门。陶朱曾看到她有一次,怔怔地驻足寺前的琼花树下,雨水抖落的琼花花瓣沾在她长发上,她却浑然不觉,面容隐有悲戚。陶朱慌忙疾身走过。

来这的人,并无意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悲苦。陶朱住宿的小屋隔壁,每到夜晚,就有人悲嚎不已,声音凄切。第一天陶朱从暗夜里惊醒,听到这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怆的哭声,一方面惊惧,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悲哀起来。各人的藩篱,都在人生的际遇中筑就,除了自救,并无他法可想。他始终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谁。

他的窗前也有一株琼花。在空闲之时,他也喜欢对着琼花细看,平时烦杂不堪的心绪,似乎凭借这样的观照,抚顺了起来。就在这时,范登发现了他。范登当时正在另一株琼花下,手持烟卷却不能抽,一双手也变得神经质。

范登是陶朱大学时的学长。作为哲学系的高材生,加之巧舌如簧,范登毕业后顺利地进入政府部门政研室之类的机构。在工作之后,陶朱几次会议上和他还有交集。

“真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范登把手里的烟一掐为二,远远地扔到垃圾桶去。“你估计也想不到,我会来这做老师。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说不定让你对这个班都有所怀疑。”

陶朱笑了笑:“我是做一个逃兵来了。”

范登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这样的班,也有存在的必要。只是良莠混杂,弄得不好,就有乱灌心灵鸡汤之嫌。而我现在,也是著书只为稻粱谋。真惭愧,居然赚钱赚到老弟头上。”

范登的话题一转:“陶朱,你的问题应该是出在上司这一块的人际关系那里。调节身心,恐怕对整件事的转变没什么作用。”

“这样的静修班,只适合两种人,一种是万念俱灰,一种是踌躇满志。这两种人获益最大。可惜,这两种人你都不是。”

陶朱何尝不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次俞姓处长的空降,传说就是上司迟厅长的力荐。只是如今,寡妇睡觉——上头没人,并不是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化解的事情。范登的出现让他提早把未修炼好的肉身袒露在外界了。

他现在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叫嚷着“关系也是靠经营出来的”。人至中年,所有的局限已一一暴露,也不再有重新选择的可能。

范登是在火锅店里跟他说这一番话的。在雾气缭绕之中,范登戴着眼镜的脸显得高深莫测。经过两天只有豆腐青菜清汤寡水的日子,猛然回到火辣肥腻的人间烟火,陶朱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贪馋地呼吸着烟火气,又由衷地厌恶这烟熏火燎的一切。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板结固化:他对别人的印象,别人对他的印象,不再有惊奇和改变。或许,只有在比他更低、更年轻的下属那里,他才是一个变化的可能性,一个可以主宰别人的人,比如卢樱。

他的心温柔地牵动了一下。

 

“其实,机会不是没有。”范登把头朝陶朱这边凑,双眼炯炯发亮。“既然看到你已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调节,作为兄弟的我,也不能不帮你指条路。”

“我这两年,在这个行业里干得多,见得也多了。但凡是人,都有阴暗面。关键是你要知道,他的阴暗面在哪里。”

“比如说,你的上司,迟厅长,你可以注意着他点。”

范登留下这吞吞吐吐的半截话,就匆匆离去。留下陶朱咀嚼其中深意,却不得要领。

    

次日,陶朱起身晨练。纠缠多日的雨水终于散去,在蓝天白云下,琼花青翠的枝茎和雪白的花朵有一种鲜明如洗的美感。一旁的黄衣僧人在默默扫除残枝败叶。陶朱一时兴起,便问他,为什么泉林寺不种寻常的桃李樱花,却种琼花。

僧人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声说:“桃李梅杏樱,均无差别。”

剩陶朱呆呆立在一边,他无法断定,僧人的这一句话,是信口敷衍,还是另有禅意。一旁的方梅正好散步回来,听到这话,微微颔首。

“从植物学的角度来看,这几种花是差不多。有细微的差别,桃花柄较短,樱的柄托长,李花早开,梅的季节更早,但都属樱科;开花时,外行看来,常易混淆。”

陶朱奇道:“你对植物很了解,这是你的专业吗?”

“不是,爱好而已。”方梅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遇到了些事,觉得人这个物种真是丑陋可怖,还是植物清新可喜。”

陶朱听出她的话里有话。方梅却把话岔了开来,指着寺院后方以各种怪异姿式锻炼的人们——有的以背蹭石,作种种扭曲状;有的荷荷作声,如熊罴摆动胸腚——在外人看来奇特的方式,他们各人却做得坦然不惊。人过中年,已各自找到了与身体适应协调的相处方式。

“你看看,我们中的大部分,各各有伤心困窘,都以为自己的处境经历奇特新鲜,有人世间不可替代的部分。其实,就像桃李梅杏樱一样,区别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剩下的日子,陶朱细心咀嚼方梅的话,越觉得别有深意。当夜深人静,隔壁以头抢地的悲呼又起时,陶朱心里弥漫起的,是一种夹杂了同情和悲哀的情绪。洗去了原先惊骇的部分,他似乎觉得,这声音是为他而喊,喊出求而不可得的生命悲凉。

方梅身世坎坷,早年被知青父亲抛弃,在乡下的母亲一力抚养其成人。她努力升学就业,觅得能干夫婿,婚后却因子宫肌瘤至不孕,处于事业上升期的丈夫以冷暴力处理,最终以不堪忍受的她离婚收场。不过半年,前夫已与娇妻生下麟儿。经历人生重创的她言语变得宽厚温良,说的许多话,让陶朱也有“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

 

 

在泉林寺的那两天,夜深难以入眠时,除了升迁,陶朱的婚姻也是他反复深思的事件之一。

“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这样的生活,你说?”

李笙在柯杏的庆祝派对上说过的话,那尖利而讥诮的语气,似乎还回旋在泉林寺澄澈的夜空之上。

陶朱和李笙在家庭中的地位,这些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早些年陶朱意气风发,妙语如珠,家中常常高朋满座,听他对时事、官场安排挥斥方遒。近些年来,陶朱的事业停滞不前,倒是李笙,从小小财务做起,渐渐羽翼丰满,颇受重用。“出入有洋人,往来无穷鬼”的生活,让李笙的眼界也渐渐高了起来,对丈夫的牢骚不满也随之升级。

更让陶朱尴尬的是随之而来他房事的不举。李笙正是壮年,她本来生得就是骨格粗壮,一米七出头的高个子,高大丰满,做了外企财务经理后,整个人更如喷火般的凌厉。黑色套裙包裹下的丰满身材,衬一双锥子般尖利的高跟鞋,粗眉大眼,生命力饱满得随时要流溢出来。她在外企工作,这方面的观念也开放,几次出游,兴致勃勃,在阳台上就向陶朱挑逗求欢。陶朱却是相反,多年的文字工作之后,他多思多虑的性格影响到身体,也是瘦弱疲惫,有几次甚至败下阵来,扫兴得很。

陶朱生性好色,碰到有几分姿色的女性,总要搭讪取乐,当年这一招也吸引了李笙。如今,他的这一点也遭到李笙的取笑,她倒并不担心陶朱的出轨,深知他有贼心没贼胆,有时还要笑他,有了机会只怕也上不了喽,没权没势,身体也走了下坡路!

她有时候当着儿子陶传的面讥笑陶朱。陶传专心练着他的俯卧撑,眯缝着眼,并不吱声。陶朱和李笙结婚早,陶传现在已经是二十郎当岁的大个子,个头和相貌都随李笙,浓眉大口,一身健壮的肌肉,肱二头肌下似乎有小老鼠窜动。陶传大部分的时间都站在李笙这边,毕竟家里的经济大头在李笙这里,他又和母亲从小感情就深。有时,他看不过去,也会劝:

“妈,你这样贬低爸有什么好处!只能证明你的眼光差!再说,我们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嘛!”

李笙那时正在收拾出国的行李,在交待她出国期间的家用。她把皮箱盖重重一甩,扎煞着手。

“我倒是很想不说他!他那点工资,连我的车供都付不起,要不是我撑着这家……我愿意吗,一个女人来顶天立地!”

李笙说的是她那辆奥迪车,家里原本配的是辆别克军越,李笙嫌这车没档次,咬咬牙按揭买了奥迪A6,这一时的虚荣换来的负担并不小。好车,好房,出境游,儿女国外上学……几乎是李笙这个圈子的标配。她旺盛的欲望在无欲则刚的陶朱面前,变成了无名的怒火。

有一阵两人闹得几乎离婚。同事张谈的事情出了以后,李笙似乎受了点教训。她和陶朱的感情还是在的,只是周围的环境扭曲了她的眼光,她并不想把陶朱逼没。幸福而稳妥的婚姻,也是标配之一。她甚至容忍了陶朱和女下属的勾勾搭搭,因为理解到陶朱受憋屈之后,在年轻的下级身上寻找尊严和价值的需要。

两人形成了可以意会却不可言传的默契,各自有各自的自由,不越界,谁也别管谁。

底线就在看似相安无事的七天里出现了侵凌。

 

儿子陶传来找陶朱时,陶朱正在静修。

虽说是静心打坐,陶朱却发现自己的头脑已经很难像前两天一样,完全清空安静下来。在短暂的喧嚣被屏蔽之后,心灵的确在腾空后得到清寂和反省。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与外界的讯息完全隔绝之后,产生的感觉不是如期而至的安宁,而是悬空感,对未知的难以判断产生的担忧。“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陶朱一边默念着妙玉的这句判词,一边悲哀地返照自己。

在方梅说出“桃李梅杏樱”这句近似偈语的话时,他俩仰望天空,一时陷入静默。方梅穿过琼花累累的树枝,准备回寺,正巧她的发夹被树枝卡住,越是着急挣脱,卡得越紧,连一绺头发都被绕住。陶朱身形较高,顺手帮她取下发夹,重新别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黑色发夹,嵌有玫红的水钻粒,晶莹闪耀,是一件小小的美好之物。陶朱帮她别上时,正好看到方梅的半边面颊。她属于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五官虽不出众,却秀气自然,额头一个小小的美人尖,额上细细毛发,还像是少女模样。方梅微微一退,脸颊晕红上来,头却微微地扬起。

那一瞬间回忆起来很短,当时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两人都能体会到空气里弥漫的暧昧味道,只要陶朱俯下身去,或是顺手一揽,他和方梅之间,就必定会发生点什么。

陶朱犹豫了一下,方梅迅速走了过去。

    

他并不想惹麻烦。陶朱并不拒绝女性对他的青睐;相反,在单位里,他顺水推舟地接受过几个女同事的示好。就在最近,来单位里实习的女大学生卢樱,和陶朱也正处在胶着期。卢樱很想留在陶朱下属的事业单位,而身为上司的陶朱,正不大不小有这样的权力和关系。但是,尽管这样,当青春媚人的卢樱和其他,一起被屏蔽在泉林寺之外时,陶朱并没有犹豫。

他拒绝拖泥带水的关系。尤其是像方梅这样,由心灵挚友更进一步的关系,一旦点燃,他将会惹火烧身。当这种关系处于一种交换的局面时,比如卢樱,她付出,他回报,可以两清;但是方梅,她将用她未遂的全部深情来投入,来燃烧。陶朱在预见这种可能性之前就要掐灭这火。

    

陶传正笨拙地抽着烟,他并不熟练,被缭绕的烟雾弄得狼狈不堪,还是坚持呛着嗓子在抽。

“妈妈出事了。”陶传说。

陶传大三了,在报社实习,跑的公安线。前两天,带他的记者说有大新闻,贱兮兮的样子。是一直被外界猜测却未抓到实据的,外企白领聚众淫乱。他跟过去,猝不及防地看到李笙。

很多细节,在陶朱处理之后,才慢慢得知。得到儿子信息的陶朱,再也顾不上所谓的静修,迅速联系上相关部门。所幸公安和新闻部门,都有他的老朋友,最终把李笙捞了出来,把新闻稿中有可能涉及她的那部分抹去。感谢现代媒体和政府部门的处理速度,一天之后,关于李笙的这件事,仿佛并未在这个空间发生。

陶朱在一天之后重新回到了泉林寺。当暮色四合,驱车前来的陶朱看到掩映在绿树之间,高高翘起的寺院尖檐,突然有一种异常安宁的感觉袭了过来,同时包裹他的,还有浓浓的睡意。他还未想好,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李笙和李笙出的这件事,或许待在另一个陌生空间里,更有助于这桩事的解决。

深夜醒来时,他的太阳穴仍突突作响,头痛欲裂。媒体的老朋友因为和他关系较铁,把抓捕之后,涉及李笙的访问录音也给他看了。

“为什么参加这样的活动?”

“教官说要解放我们的心,首先要解放我们的身体。我们被囚锢得太厉害,需要一个原始的回归,身体是一个最好的媒介。我平时太压抑,是的,许多压力,丈夫和孩子都无法帮你担当。我的工作又需要我追逐物质。慢慢地,我心里已经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是,收不住。”

“刚开始让我们围在一圈,像狗一样,边叫边走。要全部脱掉衣服,想象自己在无拘无束的大丛林里,释放自己的全部,自由自在地奉献。刚开始的确放不开,后来,异性接触自己时,觉得很新奇,回到了动物的本能,在游戏里渐渐忘了自己……我感到很饥渴,这种饥渴,在常态的生活中没有人理解,没有人沟通……”

“这是所谓的潮吹俱乐部,披着现代高级礼仪班的外衣出现,鼓吹性解放,实际上是挑战人伦底限的聚众淫乱。”最后,出来一个一本正经的小四眼总结道。

 

 

陶朱在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之后,决定深夜出外散步。他仍然很难决定,今后和李笙该如何相处。对于李笙生出的外心,陶朱并不是不能理解:中年夫妇的审美疲劳,藉由青春肉体的自我肯定,释放压力的若干渠道……都可以解释李笙这样的行为。他自己何尝又是完人,不过是偷吃后擦嘴比较干净而已。他很难接受的是,她以这样极端的惊世骇俗的方式,向他袒露自己的问题,也以这种把他逼到墙角的姿态,让他必得做出非此即彼的决绝答案。

陶朱就在这样反复折腾自己的冥想中,猛然发现深夜的泉林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是陶朱的顶头上司,迟厅长。

陶朱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想把自己藏起来。迟厅长一身黑色衣服,戴着帽子,正取下口罩,显而易见,他也不愿意别人发现他的行踪。迟厅长左右看看,疾步走去。陶朱四处张望,跟了过去。

他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既有好奇心,也有窥探隐私的心理在起作用。他跟随着迟厅长,走进泉林寺。迟厅长看起来对这里的地形异常熟悉,走过前方的大殿,往左手边的一溜厢房走去,寻到一条向下的地梯,再左拐,右转。陶朱机械地跟了过去。却听到嗒的一声,铁门关上的声音。

无穷无尽的黑暗向陶朱袭来。

    

机器咔咔作响,心脏如擂鼓般狂跳。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陶朱突然明白自己轻易地身处险境,真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而在这时,他的脑中仍在高速运转着一个问题:迟厅长来做什么?

他想起前两天和范登的谈话。在意味深长地暗示迟厅长有软肋之后,范登却不肯再深谈下去,只饶有兴味地透过烟雾缭绕,观察陶朱的反应。

迟厅长生性沉默,威严内敛,早年知青返乡,从基层做起,很快升迁;以他的趋势,还有上升的可能。如果陶朱能攀上这根高枝,成为他的人,也许仕途上将有更大发展也未定。问题是范登吉光片羽,云遮雾罩却并不点明,让陶朱空疑猜。

求财?求色?求官?难道他和寺中住持,共有巨额珍宝,有秘密协议?或者静修班上,藏有他的心头好,小情人?或者深夜拜求,以示诚心,希望菩萨帮他遮掩某些秘密之事?或者只是巨大压力下的深夜梦游?都有可能,都不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陶朱突然把几个关键点联系了起来。

迟厅长升迁的重要一环,是知青返乡之后,被时任区委书记的岳父看中,后来岳父升为省领导,迟厅长的官运也随之亨通。他知青履历的最后一栏,是某省鹤壁市照坎乡。

那正是方梅的家乡,她母女被知青返城的父亲抛弃,从此一生孤苦命运。

迟厅长是方梅的父亲。

 

 

陶朱又一次站在窗前,泉林寺的琼花已经开始凋谢。草木最能感受到飞逝时光的变化,不过是短短数日,已经由盛开时的洁白如雪转为枯萎,却枝头依旧高悬,青翠更胜往昔。这短短的一周,在陶朱的记忆中却如数年般漫长。他意欲逃避和梳理的一切,在这里以更加鲜明和狰狞的意象出现,无所遁形。

边上发出键盘的敲打声,才让陶朱意识到,这次,他并不是一人独处。卢樱是年轻人中难得的乖巧识事的人,看得出陶朱的情绪不对,但在淡淡问了两声没有回应之后,她也不多嘴,只是独自在一边上网消遣。她心里其实疑虑很多,为什么陶朱失踪数日,又突然急急一个电话把她叫来这里。

就在陶朱接卢樱到泉林寺的途中,碰到了一个熟人。让陶朱意外的是,她是李笙的同事柯杏。柯杏出现在这里,也委实是件怪事。她穿一袭浅白色套装,颈上、耳边均是珠光璀璨,睫毛刷得浓密微翘,是一副盛装待发的样子。陶朱见到她以后,心下一沉。他不清楚柯杏对李笙的事了解多少,甚至柯杏本人,是否也可能是潮吹俱乐部中的一员;一时之间,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她。

柯杏远远地看到陶朱手挽着卢樱的手,心下就形成了个印象,以为是陶朱背着李笙偷偷约会小情人,没顾得留意陶朱阴晴未定的脸,抿着嘴浅笑道:“陶处长,你挑的好地方!”

“那你……”

“我啊,是因为先生在这里有投资项目。很有意思,是一个高级静修班,你别看放在这山长水远的地方,都市里的白领可愿意来!收费越高、地点越偏,越趋之若鹜。”

“你如果有朋友需要,记得告诉我,我给你折扣哦。”

柯杏的身影袅袅婷婷地飘入泉林寺。陶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这才发现,他无意之中紧搂着卢樱的腰,像是一种武装,一种姿态——看,我对深入性灵的探索毫无兴趣,我爱恋美色,且有青春伴侣,魅力不减。我是凡俗之中最正常不过的男人,婚姻,外遇,事业,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陶朱的手机已如常开机,原先被静修班摒弃在外的各类纷杂信息,全都一一涌入。

“儿子一个人去澳大利亚旅行了,我知道你恨我。但请回电。”

来自李笙的消息。在那天,陶朱和陶传一同接她回来时,李笙头发散乱,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腐臭的隔夜气味。她的脸色愕愕的,看不出什么表情,经历了这件事情后,原本活泼多话的她似乎封锁起自己来,有一层透明而坚硬的膜横在两人之间。看着判若两人的母亲,陶传焦急道:

“我就搞不明白,你们做父母的怎么会——”

他没再说下去。陶朱惊异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你们”。陶传摔门而出,陶朱跟了出去,发现儿子又在抽烟。父子在夜空下,在朦胧的人声中默不作声地抽了两根烟。陶传突然开口:

“爸,其实我都知道。我上小学五年级,有次回家,你跟一个女人……”

那是陶朱诸多艳事中的一桩。那次是某个直属单位的女科长,路过他家,一时情热,两人就捉对厮杀。他也还记得完事之后,猛然见儿子的书包已在客厅,人却不见了。再寻时,发现儿子正好模好样地和邻居伙伴打篮球。他并未留意。

而他所不知的,是小时候的儿子,惊觉自己的父亲出轨,他站在客厅里,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夜色如墨般包围过来,没有人觉察少年疑惧不安的心。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看伙伴们打球,忽然明白自己父母的不一样。

他们的各怀鬼胎在儿子心中早如明镜一般,洇染过他原本清明葱绿的少年时光,他猝不及防地成熟,那对父母迟钝的恨意却保留了下来。

来自张谈的消息:“我已住院,盼一见。”同时叽喳涌入的,还有下属王科长的消息:“陶处长,迟厅长准备抽空带下属同去医院看望张谈,可否,请联系。”

他刚刚见过方梅,她背对着陶朱站在湖边,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却奋力仰着头,一副勉力支撑却难以为继的样子。陶朱成了同样背负黑暗秘密的人,却难以开口说出劝勉的话。劝谁?什么动机?怎么利用这个秘密?倒不如像张谈,万念俱灰地躺在医院里,打垮了,就不再蓄势待发,作出调整像是重新进取的奋发模样。

他本是应该一家三口快乐出游,在蔚蓝海岸拍照撒尿作海外人所厌恶的中国游客状,无知无觉地游弋生活,对可能的谜底永不揭开。

在一侧身从方梅身边走过时,陶朱的眼角正瞥过隔壁房间。就在那一瞬间,一个身形高大的灰衣人闪入其中,戴着黑帽口罩,只留一双眼睛。他迅速地把门带上,那间房又陷入永恒的沉寂。到深夜里,无名的嘶吼又将响起。

陶朱注意到,带门的那只右手,缺了一根小指。

    

深夜里他在零乱的思绪纠缠中,沉默不语。卢樱在他的身边,不知所措。

在没跟陶朱联系上时,卢樱的状态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周围的同学就业协议都已签下,只有她的工作单位,看似触手可及,却总没有落地。

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里,卢樱却感到从未如此的委屈。她来自偏远小镇,父母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她要想在这座繁华省城里立下足来毫无帮助。这个实习机会,还是同学的师兄介绍给她的。她记得师兄送她过来时,意味深长的话:“樱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下一步,你要自己为自己好好打算了!”

她很努力,给自己的定位是俏皮可爱却勤快肯学的新人。她很快从周围同事的穿衣打扮中,学会丢掉学校里那些波西米亚风格、卡哇伊风的五彩服饰,穿得干练整洁,却在小处体现她的青春美好。她的嘴很甜,帮助同事买奶茶、送焦糖布丁蛋糕和时新的水果,得到了老阿姨和年轻同事的好评。而最让她振奋的是,处长陶朱对她的另眼相看。

她了解过陶朱,知道他有一个看似幸福的家庭。但那又怎样?陶朱瞥向她的眼神,话里行间的意思,无不透露出他对她的格外喜爱。卢樱甚至在想,或许她还可以鼓舌相劝,陶朱或许会离婚再娶她也不一定。

在陶朱的幽默谈吐和殷实家底衬托下,男朋友于小放就显得黯淡无光。这个系篮球队的中锋,帅气壮实的外表是卢樱当初选择他的重要原因。然而工作以后,她无时不意识到,自己必须走出学生时期的粉红浪漫,越早成熟起来,越有鲜花灿烂的明天。

所以,当她信心满满地等着工作的落地,却突然听到陶朱休假的消息,她着实吓得不轻。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编织的幻彩美梦,原来是有这么大的漏洞。环顾四周,除了陶朱,却没有实实在在可以帮助她的核心人物。

在接到陶朱的电话后,卢樱几乎是立刻踏上了去程。去往泉林寺的路要倒三趟公交车。卢樱在收拾好换洗衣服后,细心地往包底放了一片安全套。望着公交车外变幻的暮春景色,卢樱恍惚中觉得,自己是抱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去的。不成功则成仁。

一种视死如归的奇妙感觉。

公交车快行驶到泉林寺时,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正好嬉戏着穿过马路。男生身形瘦高,和于小放有点相似,卢樱不禁多看了两眼。还好只是身形上有些相似。年轻的女孩扎一条马尾,两人穿着蓝白横条有大嘴猴图案的情侣衫,咧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那汪洋肆虐的青春,就像自然界的花花草草一样,有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清香,感染着四周。就像她和于小放从前那样,像任何一对大学恋人一样。

然而,我是不一样的。卢樱伏在公交车的车窗边,哀哀地想。

 

他们在各自的心思里,沉默相对。这时远远地,似乎从寺院那里,传来浊重的响声。

“是寺院的钟声吗?这时候怎么会响?”卢樱问道。陶朱没有回答。这钟声似乎让他的头脑变得清明了些。仿佛是很久以前,远郊春游中也听到过钟声;少年时钟声似乎是声声启发,而今如何变成了中年的闷浊?春天的百花,烂若云霞。既然已经回不去单纯明晰、可掌控的昨天,不如在混沌中适应黑暗,获得危险的平衡。没什么不一样的,你,我,升不升迁都一样;彷徨惶恐,还是冷面冷心,这过的一天天都一样;在终将到来的死亡之前,用力蹦跶的,早早就被蚀去健康的,丢盔弃甲的,都一样……他们在黑暗中彼此握紧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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