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期  
      感觉
转山
鲍贝

 

冈仁波齐神山,海拔将近七千米。几个世纪以来,冈仁波齐不仅是朝圣者们的信仰终级之地,也是探险家们心中神往的地方。然而,那么多敢于冒险的人,他们可以登上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迄今为止,却还没有人能够登得上这座神山之巅,哪怕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那是一座神灵之山,凡俗人不可逾越。释迦牟尼佛就在这座神山上得道成佛。2014年是马年,正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本命年。据说在往常转神山一圈,即可洗尽一生的罪孽,而在马年转神山一圈,相当于往年转十三圈的功德。

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能够去瞻仰冈仁波齐神山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够具备一切转山因缘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十二年一轮回。能在马年去转山的人更是跟神山有缘。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也并不知道转完神山之后,是否真能将我一生罪孽从此消除干净,但我被一种巨大的愿望促使,就如受了蛊惑一般。

我们从拉萨出发,第五天才开车到了塔钦。塔钦是冈仁波齐神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记得十年前我走进阿里,也曾经到过这里,在牧民的帐篷里住过几天。要是早上醒得早,推开帐篷,白雾笼罩、水气如烟的草原上会出现一两头狼。它们看上去并不凶狠,也不对人虎视眈眈,可能它们并不想真的吃人。你只要不去攻击它们,它们会拖着尾巴悄然离去。在这人迹罕见、生命绝迹的地方,生命与生命的相对,原本就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彼此厮杀和消灭。感觉那时候的狼,也是孤独的,甚至孤独到有些失魂落魄。 

塔钦紧挨着神山,也紧挨着圣湖玛旁雍措。记忆里的从前的塔钦,有一条溪流绕过村子,流向不远处的圣湖。曾经在这里,没有商店,也没有旅馆和像样点的茶馆,连日用品也买不到。

然而,如今的塔钦不同了。记忆中的小村落,早已失去昔日的宁静。我住过的人家和帐篷也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铺、药店、水果摊、旅馆、饭店,还有各种娱乐场。俨然一座热闹的小城镇。至少在这个适宜转山的季节里,它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

九月仍是转山旺季,到了十月就会大雪封山。神山复归宁静,只与风雪相伴。因此赶在大雪之前的九月来转山的人依然很多。

和我同行的小雅说,马年来转山的人特别多。山上本来住的地方就少,人一多,根本就没地方住。神山上气候多变。有时候,在炎热的夏天,一阵冷空气起来,山上会突降大雪,或者来一场暴风雨。遇到这样的突发天气,有的人扛不过寒冷,就会冻死在路上。也有体力不支晕倒在山上,病死或饿死的,都有。神山上还有许多野狗,白天它们都比较温顺,或走在你前面,或跟在你后头,从不对人吠叫。但一到天黑,人的体力会变得衰弱,这些野狗会在夜里变回本来的面目,狼性的一面会出现,对着失去力量尤其对气若游丝落单的人,会发动攻击。不过,对于佛教徒来说,死于转山途中,是一件有福之事,意味着灵魂已经升入天堂。而对于徒步冒险的游客来说,便是一场灾难。

摆在眼前的经历,明明是场冒险。然而,小雅却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陈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往事。我把小雅的话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听得很认真。说一点也不怕是假的。但当时的情形下,害怕是没有用的,完全被另外一种力量所控制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哪来的勇气和自信,能够用两天时间转完神山。要是在平时,我在小区里走上半小时就会累得半死。

在塔钦修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背起行囊出发。

冈仁波齐神山地处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遥遥相对,是中国最美、最令人震撼的十大名山之一,也是世界公认的神山,它被人称为“东方的耶路撒冷”。

珠峰的海拔在8000多米高,感觉比冈仁波齐峰要危险好多,但是,冒险家们不断地登上珠峰,却从未有人登上过冈仁波齐峰。你不得不相信这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冈仁波齐和珠峰的不同之处在于,珠峰只是一座高山,而冈仁波齐却是一座神灵居住的山峰,是人类终极的信仰圣地。作为凡夫俗子,永不可能抵达神山顶峰,只能绕山而行。

进入山口,抬头便可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冈仁波齐主峰,就像一顶壮观的大银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顶旗云缥缈飞扬,有着唯我独尊的气派,更似被冥冥间的气息所笼罩,梦幻神圣如大佛,仿如从天外横空飞来。

一条蜿蜒的山泉在山脚下无声地流淌,我们沿溪而上。

开始时,走的是一段沙石路,路况倒也平坦,越野车都能开上来,海拔也在五千米以下。因此,一路自我调息,匀速地行走,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分开。大概走到十公里左右,明显感觉头晕目眩,胸闷乏力,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就想坐下来休息,但又不敢久坐,怕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走。

海拔在逐渐升高。望着前面盘旋无际不知通往何处的沙石路,心里直打颤。有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觉得眼前的这条转山路,比上青天还难。由于体力逐渐跟不上,又缺氧,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高原的日照猛烈地射击在我们身上,仿佛在抽干我们的水分,同时也狠狠地抽走我们身上的所有力气,让我们失去力量,失去信念,失去所有。

又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出现四五个帐篷。酥油浓郁的气味从帐篷里飘扬而出。一个高大的藏族女人看了看我们,不知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懂。她黑亮的脸蛋晒出来两朵高原红,头发用红绳子扎成粗大的辫子拖在后背上,油亮油亮的,发尾部分结成了块。青灰色的旧藏袍,门襟处已磨出好多线头,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粘贴在她胸前。她不会说汉语,也听不懂我们说话。 帐篷里只有酥油茶和康师傅面条,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食物。将物品运上山的成本太高。有这两样食物可容我们饱腹,已是神赐,应心怀感恩。我们点了几壶酥油茶。都不习惯酥油的味道,但你不喝,就什么也没得喝。

帐篷里有人在绝望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实在走不动了,她要回去。全程五十八公里,至少要走整整两天,还没走到十公里,便已崩溃。

转山之前不止一次听人说,转神山是要有因缘的,缘分未到的人,哪怕体力和耐力再好也是没用的。和我们一起走的有一位来自山西的大哥,为了这次转山整整准备了两年,他每天坚持锻炼,跑步、吃素、念经、祈祷……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能够顺利转山圆满。然而,车子一驶进阿里,他便开始高反,越接近神山,身体越是不舒服,终于无缘无故病倒在神山脚下,最后还是被救护车搬回去。同行中大都是佛教徒,他们认为那位大哥身上的业障太重,也可能是前世今生杀生作孽过多,神灵的山暂时拒绝了他的朝圣。

我是个无神论者,在平时我几乎不信这些。但在西藏,尤其是在神山上,我不由得不信。我坚信神的存在。

风呼啦啦吹着,把帐篷吹得不停摇晃,我的双腿沉重酸痛,犹如灌满了铅,只想坐下去,躺下来,从此不动。我咬着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脚,新买的登山鞋已风尘仆仆,沾满了泥土。想起一些往事,忽然两眼一热,鼻子发酸,随之而来的一股倔劲突然就涌上来。我对自己说:“继续走,走不动也走。”

一个藏族女人五体投地叩拜着经过我们,她的额头磕烂了,肿起来一个包,血肉模糊。藏袍上全是灰。她朝我们浅浅一笑,我递给她几块巧克力,她接过去,双手合十,弯腰道谢,然后把巧克力藏于她的袖管内,继续将身体匍匐于大地,双手向前,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立起身,再次跪倒……

我盯住那个藏族女人看,看着她的身体紧贴着砂砾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那一刻的我,突然哽咽出声,直至热泪盈眶。

经过一番默默崩溃,接下来的状态竟然出奇的好。虽然置身神山,却有很长一段路根本看不见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脉挡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每次都会驻足仰望,或者用相机拍下来,仿佛一种意外的收获和馈赠。

能够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当我可以置身山中,又如此近距离仰望神山主峰的时候,心里洋溢着幸福和感恩。

大概又走了四个多小时,看到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板桥,桥两旁的栏杆上飘满绚烂耀眼的经幡,经幡上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止热寺,由此进——”

蔚蓝的苍穹已置换成朦胧的金红色。夕阳的余辉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顶冉冉升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冠,又如一尊开光的大佛腾空而立。

终于走到止热寺入口,全身累瘫,意志力已撑不下去。当意志力开始崩塌,身体一下子便失去了支撑,双腿一软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让自己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照在我身上的光,仿佛是从神山上直接泼洒下来的。

佛光普照。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身体直挺挺倒在地上,像一具只有呼吸的尸体。我尽力地调整着自己失衡的心肺。

夕阳把天空变成绛红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变得模糊起来,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在天上,又似乎在遥远的汪洋深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小粒灰尘。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像看见海市蜃楼。神山就如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里面住着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在我眼前。

我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那头豹子来的,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写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没到过乞力马扎罗山。它被称为“非洲屋脊”,海拔也在五千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冈仁波齐一样,终年积雪不化,被非洲人称为“上帝的庙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开头这样写那头豹子: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从来就没想明白,那头豹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它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去觅食。在这么高寒的山巅,没有任何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的,豹子不会那么笨。

那它为什么要跑这么高的雪山上去?

此刻的我,躺在五千多米高的神山上,忽然便想明白了。这种内在的被召唤的精神力量,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上,你才能够豁然领悟,才能够去真正懂得。

 

那晚,投宿于止热寺。房间很小,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间房都是三张单人床,除了床,一无所有。寺庙还在修建中,依傍着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对着神山主峰。

小雅说,在这里修行一天的功德,相当于在别处修行一年。虽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虚无和玄幻,但我完全同意。我也无意于谈论宗教,但我深信不疑。在这里,神绝不是虚无的,它就在此地,在我们身边。只要你抵达这里,就会强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这座如庙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登上庙殿的台阶很陡,大概有二十来级,每往上爬一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喘气时不能仰面朝天,只能低头看地,不然更会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很奇特,犹如腾空在天,在登天梯。

终于进入殿内,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喘息。我们向着释迦牟尼佛五体投地跪拜。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五千多米高的庙宇里磕这么多个长头,三十个?还是五十个?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的我心里空空,毫无杂念。以为自己仅剩的体力会在不断的磕长头中消耗殆尽。然而,竟然不觉得累,心清神明。起身时,点起供养的酥油灯。

在庙宇顶部,有一岩洞,仅可容一人猫腰进入。据说,好多高德大僧都曾在这个洞穴里修道成佛。只要有缘进入洞穴参拜过的人,都可免去七世轮回之苦。

洞口窄小,我折腰而入,几乎是爬进去的。仅有的一点点光线,是从洞外打进来的。刚进入的瞬间,根本看不清内部,只是黑乎乎一片。我跪下身,用双手摸着地往前爬行。大概爬摸两三步,双手忽然触到一团物体。分明是人的气息,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也不知是谁正跪在那里喃喃祈祷。

走出神殿,天色渐渐暗下来,呈现在眼前的冈仁波齐峰,已是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默然往回走。猛抬头,满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尘。忍不住惊呼出声。居然那么多星星,就像满天雪花在空中飞扬,感觉就要落下来,下一场漫天大雪。

在这静谧的星空下,我忽然想到“空花道场”四个字。我仰着脖子,站在夜里。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迹般的美,是另一种窒息。这种神迹般的美丽星空,在都市里住上一百年都不会遇到一次。而在这里,我却一览无余地看到了。感觉心里再无遗憾。然而,山中的夜,奇冷无比,站不了多久,便得急急回屋去。

屋里没有灯。开水只有一壶。十块钱一暖壶。一个房间只允许买一壶。我和来自广东的娘俩睡在一起,那女孩受了风寒,平时有天天泡脚的习惯,她妈妈找到烧开水的那个藏族小伙子,想再买几壶开水,被拒绝了,给多少钱他也不卖。在这缺电缺水缺食物的神山上,要烧一壶开水实在不容易。那妈妈空手回到房间,但也是理解的。望着那壶开水,那晚的我们谁也舍不得喝,第二天转山时带着,那是要用来救命的开水。饿了随便咬几个饼干,吃上几块巧克力,便脱了外套上床睡觉。但实在是冷,又把外套全都穿回去,再钻进被窝里,还是冷。

由于寒冷和缺氧,我们都没有睡着。那女孩整晚咳嗽。我和她妈妈都担心她第二天走不了。虽然大家还没完全入睡,但实在是疲惫至极,神志和身体都处于迷糊和涣散状态。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动。就这么各自静伏在床上。偶尔有人一个转身,或一声叹息,便都知道对方还醒着。

天亮之前就要出发。想起来就会有深深的恐惧。只能紧闭双眼,拒绝去想。夜越深,氧气越稀薄,呼吸困难,头痛胸闷到窒息。

那一夜,每一分钟都是折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突然会出现幻觉。突然会崩溃。突然会没有了方向。突然会想哭。突然会问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但已经来到这里,就跟那头死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的豹子那样,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为什么。

凌晨五点, 我们整装出发。小雅再次叮嘱我们,离开止热寺,就是又陡又险的乱石坡,被称为“地狱坡”。大约有十公里这样的路,要尽量坚持一口气往上爬,不要过多停留,直冲顶到5700米的卓玛拉山的垭口,就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气冲不上卓玛拉山垭口便崩溃,可能就会永远过不去。因为那段被称为“地狱坡”的路,事实上并没有路,全都是乱石。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急救车到不了,飞机也飞不上来,手机仍然没信号。所以,要保证自己安全下山,全靠自己。

人是这样的,处于安全温暖的家中,想着外面的世界可能会发生的那些危险的事,会心生恐惧,会越想越怕。然而,当你果真到达那个险境回不了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便无所畏惧了。只听凭一股力量,牵引着你往前走,带你去发现、去经历、去冒险、去到你想象不到的另外的那个境上,直至生命结束。

走出止热寺,冷风呼啸着往身体里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满天的星星都躲了起来。地上积了一层薄冰。我们的额头上都戴着一盏头灯,在黑夜里闪烁晃动,照不清前方,也照不见来路。只觉得一路打滑,如履薄冰。

开始时,我们几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走上乱石坡,根本就没法相互照顾。差不多七十度的陡坡,我们要在巨大的乱石之间绕行,好多时候,都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弯下腰去、或者趴下身体攀着岩石往上爬。手摸在结冰的岩石上,冷气隔着厚厚的手套往里钻,刺骨般寒冷。

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出现半点差错,要是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完全有可能会人仰马翻滚下山去。只能靠着自身力量,一点一点往前挪移。不敢扭头朝身后看。若是一不小心滚下去,谁都不会知道你滚向何处。

爬行了一段坡路之后,我们几个人都已各自分散,在黎明前的漆黑里,我们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里,谁都管不了谁,也不指望谁会来照顾自己。每个人只能靠自己。

好在是个大晴天。除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一阵又一阵凄冷的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终于迎来了白天。在有光的山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想哭。

身体渐渐热起来,手脚也灵活了。只是喘不过气来,浑身冒着烟。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不敢坐,怕一坐下去,真的就起不来。

走过一段陡峭的坡路,前面出现了一条曲曲绕绕的羊肠小道,拐过几个弯,忽然便撞见日出。日出时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驰。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打动。真想高声欢呼,却没有欢呼的力气,感恩之情只在心底暗自奔涌。

身边不时有转山的圣徒,口中念着六字真言。他们经过时,会投来疑惑的一瞥,便匆匆超越我,走向前方。他们个个身穿拖地藏袍,却走得快而轻松,就像我们平时穿着布鞋在小区或大街上闲庭信步。

海拔越来越高。卓玛拉山口一抬头就可看见。它就在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远走不到,永远就差那么一大截。坡道又开始变得窄小陡峭起来。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来,头晕,胸闷闷的像绑着块石头。要是身边有块空地,可以让我躺下去,我永远都不想再起来。但咬咬牙,还是要坚持爬上去,死也要爬过卓玛拉山口去。

很多个瞬间,有个念头突然就会蹦出来:不走了,坐下来,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动了。每当出现这个念头,身体就开始摇晃,就只想倒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但又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坚持,再坚持,你一定可以的,你要一口气爬上卓玛拉山口,不然你就得永远留在这里,你要好好的,活着回去。

我不想永远留在这里。我还不想死。那么,只有往前走。坚持。坚持。再坚持。

身体就在崩溃边缘,仿佛随时就可消融。唯有坚持。

终于,抵达一大片舞动的经幡,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传说中的卓玛拉山口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激动是在所难免的。可是,我强忍住没有哭。哭是需要力气的。在5700米高的山口,我只是安静地让自己坐下来。仰望。带着感恩的心。

抵达这座山口,于我真是奇迹。在这以前,我从未想到过我会走到这里,但今天的我却真的就走到了这里。我自己也成了奇迹。满山的经幡呼啦啦飘扬着。经幡的尽头是一个天葬台。一些灵魂从这里去向天堂。

我恍惚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翻过卓玛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我只知道,下山的路要比上山路更长,没想到居然会更难走,也许是体力透支了的缘故,每往下迈出一步,双腿沉重如铅,总是找不到着力点,仿佛一不小心,人就会向前滚落下去。原来这段路,才是传说中的“地狱坡”。

此时此刻,我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一心一意往前走。我不断地提醒并告诫自己,在这里,你只能靠自己。

我回转身,再次望向庙宇般的神山之巅,那里白雪皑皑、威严肃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绕着它转啊转啊,至今从未有人攀登过它的顶峰。那么多人历尽千难万阻抵达此地,只为转山祈愿,洗涤业障。而有些人,却只愿在转山途中,升入天堂,从此超脱重生。

来这里的人们,在他们心里装着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变得意味无穷,甚至丰富多彩,而不再是我们世俗的理解为单调乏味,或者是痛苦,是灾难,是不可面对的一件事。

如果说,那段陡峭的“地狱坡”,是对体力的一种挑战,让人走到几乎绝望崩溃,但咬咬牙,还是硬拼着走下来了。以为这趟苦行就快结束。然而,从陡坡下来的那段绕山路,却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绝望,人称“绝情弯”,直接就是对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种摧垮。

原来走貌似平坦无险的“绝情弯”,要比走“地狱坡”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战胜遥远和漫长,从来都比战胜凶险更艰难。

每次都以为,走过这道弯,就会看到塔钦了,就可以走回塔钦去休息了。可是,绕过一道弯,还有一道弯,再有一道弯,无数道弯弯,走不完的盘山路,绕过一弯又一弯,让人崩溃无望到想哭。然而,实在没有力气哭。只能命令自己走。一直走。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双腿打颤,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浑身冒烟,走到眼冒金星,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直走到,生不如死。

这一路,漫长如人生。

走过这一路,才知道什么叫挑战,什么叫克服,什么叫极限。直至傍晚时分,才两眼昏花地走回塔钦。

这一天,整整走了14个小时。加上第一天走的时间,总共走了23个小时。

终于,走完全程。圆满下山。

当我站在塔钦,回首神山之巅,再也没能忍住,转身之际已泪流满面。这刻骨铭心的转山路,生命中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两天一夜。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见神山上出现令人震憾的夜空,繁星似雪,背景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苍穹。大美无言。任何词语都难以表达那晚的夜空之美。我唯有带着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着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神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地球?呈现于眼前的景象,它仍属于地球吗?

分明是满天星星璀璨,却无端端地想起雪花纷纷:“漫天干雨纷纷暗,到地空花片片明。” 犹如仙境。犹如梦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一路走来,所有的勇气、堕落、痛苦、追求、情爱、希望、怨恨、抗争,与种种放不下的情结,皆在刹那间破灭消散。一切所执的事物,都不过“唯是梦幻”的力量。

茫茫然走来,与我相遇的,竟是一场幻化般的“缘觉”。所有的转山转水,最终抵达的皆是幻觉般的“菩萨地”。

在幻境般的神迹面前,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头死去的豹子——那头海明威笔下的非洲豹子。他让它爬到五千多米高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去送死。在那个故事里,他又安排小说里的主人公哈里死于一个梦境:“他乘着飞机,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飞去。”

在转山途中,我重新认识了生命和死亡的另外面目。此刻的我,只想把我的这段经历记述下来,告诉人们,在我们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些人,正在生活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生活,经历着我们永远想象不到的经历,以及,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比活着更丰富、也更深刻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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