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期  
      感觉
走出大山的路
夏克祖

 

 

曾祖父为了开荒耕种,从村里搬到山底居住。山底是大山里的一个小村落,三座房子五户人家十来口人。到了大哥当家,想着改变山底孤寂的生活环境,又从山底搬回村里。一个来回历经了四代人的努力。

从山底搬回村里居住,只是从这个山坳搬到另一个山坳,在大哥的心里,没有滋生要离开大山的念头。

村子四面环山,民房零星错落在东面、北面和西面的山脚下,村前有一片平坦的水稻田。西山高耸,山坡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次生阔叶林,山顶以分水为界,背面山坡是邻村的林地。泉水在山沟里汇成小溪沿山脚一直向南,穿过西山与南山夹合而成的峡谷,汇入飞云江。

南山较为低矮,山势平缓,梯田依山而建;山顶有一片平地,秋收时节就成了村民们的天然晒场。南山东坡是一片悬崖,南坡山坳里散落着一些祖先们开垦的田地。南山东段向北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延伸不到百米,戛然而止,像一只手轻轻把小山村搂在怀里。从远处看,悬崖顶上一片低矮树林,看不到耕种的田地,也找不到进山的小路,丝毫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痕迹。北山到村口处极速下滑伸向谷底,北山背面的一道山岚远远地绕过北山,在村口东面不远处南拐延伸,像另一只手拥在南山外侧。

村子名叫“尖大垟”。“垟”字很有意思,周边带“垟”字的地名也特别多。凡是叫“垟”的地方,都有一片狭长平坦的水稻田,地形像浓缩版的河西走廊。方言里“尖”与“箭”同音,“大”与“头”谐音,老人常说尖大垟原来叫“箭头垟”,因杨文广在“金鸡寨”射杀金鸡,箭头落在这里而得名。传说中金鸡是一种专吃粮食的飞禽,且神通广大,常年损害金鸡寨周边地里,后来杨文广奉命为民除害,连射九箭终于把金鸡射杀。金鸡寨的地名至今沿用,山上山下住着十几户畲族村民,祖祖辈辈以耕种为生。

尖大垟村尾,有一个几百平米的场子叫祠堂坪,小溪沿祠堂坪东端缓缓往东流。坪上有苦珠树(方言谐音)一棵,松树一棵,枫树五棵,耸立在祠堂坪的南端、东端和北山脚下。北坡上零星散落着一些菜地,菜地周边都是茂密的毛竹林。夏氏宗祠坐落在菜地和毛竹林之间。

祠堂不大,四周是近三米高鹅卵石砌成的围墙,正南面小门楼上挂着“夏氏宗祠”的牌匾。单层木结构房子,加上屋前的天井,能容纳百十号人,算得上是村里的一个适合聚会的场所。祖先的牌位早在“破四旧”时毁坏殆尽,数十具空棺材暂厝在祠堂里。

石板路从垟头开始,沿着屋前的小溪一直往东。祠堂坪上没石板路,谁也不愿在一个难得的场子中央铺上石板而破坏整体美感。这条石板路在祠堂坪的东南角重新伸出地面,沿着北山脚下缓缓向东。坡道南侧被开荒的祖先挖土填平:一亩多良田,由夏姓子孙轮流耕种,耕种者负责祠堂一年大小节日的祭祀支出,于是有了“祠堂田”这专属的名字。东西向的一条田埂把祠堂田一分为二,形成一个巨大的“日”字;在“日”字的空格里,收割完水稻很快又种上了各色蔬菜。

祠堂田东沿北端长着两棵巨大的檀树,树干高耸入云。沿檀树南边的土路下行十余米,有一个小小的岩石平台,平台向东倾斜不到两米就笔直向下。光秃秃的岩石有水时很滑,孩提时我们喜欢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行走,显示胆量和能耐。虽然大人们见一次骂一次,但我们从未因此停止。平台靠祠堂田的一侧,一个简易的石龛里供着土地公公,逢年过节,香火还算旺盛。平日里潺潺的小溪沿悬崖下泄,星星点点的水花跳跃,温柔可人。一旦下雨,小小的溪流就暴长为奔腾的巨龙,在悬崖上呼啸而下,咆哮击打两侧的岩石。

平坦的石板路在祠堂田的东北角和山势一体迅速下滑,形成走出大山的第一道陡坡。一片青翠挺拔的毛竹林在石板路的外侧绵延到谷底,枝条随风摇曳。晨曦透过竹枝散落在石阶上,仿佛“月照花林皆是霰”。走完陡坡,跨过一道小溪,穿过一片竹林,拐个弯,下二十一步台阶,就到了“荠麻田”:三丘水稻田点缀在石板路的右侧和高耸的峭壁之间,是祖先利用悬崖下仅有的一小片平地修筑而成。石板路一拐,就到了田埂下面。高过头顶的田埂是沿着小溪一侧用鹅卵石砌上去的,鹅卵石上长满薄薄一层黑色苔藓,间隙被各种不知名的野草挤满。往年春耕时,村民们会用长满胼胝的老手一一清理掉这些杂草;时过境迁,“荠麻田”不再有人耕种了。

石板路到此,再也不能往前延伸了。站在端头,能看见脚底下是一块巨大的鹅卵石,溪水从鹅卵石一侧倾泻而下,冲击到底下的一个小石潭里,看不见浪花,却能听见击水的声音。潭水不深,清澈见底。没有游鱼,没有小虾,也看不见生活在那里的小螃蟹。转身九十度,跨过五级矴步,迎面是肩并肩、头挨头的两块巨石。巨石像一双手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挡雨的空间,有点像洞穴,又不完全像。洞穴两侧堆满了村民们没来得及背回家的柴火。目光随柴火间的空隙一直往上,透过巨石相倚处一个不规则的圆洞,可以看到一根根排列整齐的毛竹杆子。清明之后,谷雨前夕,一棵棵参差不齐的竹笋挤在青竹之间,笋壳叶尖上凝聚的露珠渐渐长大,大到一定程度,随着微风洒落在笋壳的绒毛上,转眼变成许多更细小的水珠,消失不见;笋壳的叶尖轻微地颤抖着。

此处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香狸窟”。香狸是一种吃竹笋的大老鼠,个头比一般老鼠要大,据说肉味非常鲜美细腻。遗憾的是从小到大,我都没机会见到它们。

石板路在巨石的鼻子底下划过,与小溪调换了左右位置。小溪两侧的坡上都是青翠的毛竹。紧挨着溪滩两侧,两丘小小的水稻田也长满了杂草。许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村头的族姐挺着大肚子回娘家走到这里时,肚子一阵剧痛,敢情是肚子里的孩子耐不住寂寞,要提前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族姐在干涸的稻田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拉了几把晒干的稻草铺在地上,很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孩。她咬断孩子的脐带,脱下件衣服包着,独自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回到了娘家。族姐给孩子取名“路生”,记录了孩子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出生经历。当年的孩子如今也快四十了,每次遇到,都会亲切地喊我一声“舅舅”。

难得平缓的一段山路已经走完,石板路与水平线形成的夹角再一次渐渐变大。路旁的小溪时而平缓,时而从巨大的鹅卵石上泻落,陪伴着这条古老的石板路在两座大山的夹缝中,坚强地向山下延伸。再一次越过小溪,堵在面前的是高耸的峭壁,顺势跑下来,需要到岩壁跟前用双手抵住,才能消除奔跑的惯性。

岩壁很高,把头仰得再高,也无法看到尽头。岩壁的表面与地面形成约90度夹角,岩面上星状分布的坑坑洼洼里有一点泥土,东一撮西一撮地长着卷柏、席草还有岩茅。

卷柏是一味常见中药材,生命力旺盛。缺水时叶子慢慢干枯卷缩成拳头似的一坨,但是不管干枯多久,只要给它浇点水,不用多久就能从一坨毫无生命迹象的枯草变回一棵生机盎然的卷柏。于是,她就有了“铁拳头”、“见水还阳草”这两个形象的俗名。而席草因能用来织凉席而得名。它细长的外形很像传说中龙的胡须,因此又叫“龙须草”。采草织席,早成了历史的故事;而今,席草唯一的用途就是端午节用来扎粽子。

岩茅是长在岩石上的茅草。和普通茅草不同的是,岩茅长满细细的绒毛,手感很柔软,叶子边缘没有锯齿状的倒钩,不会割手,也不能用来喂牲口。岩茅耐腐蚀、韧性大,是打缆绳的绝好材料,可偏偏就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眼见的、耳听的,好几位村里的长辈为了割岩茅卖钱,摔死或者摔残了。

沿悬崖底部前行,没多久就看见一块巨大的船形巨石堵在路上,船头直指村子的方向,石板路从翘起的船尾底下穿过。站在石船底下,左右都被岩石包围,仰起头还是一望无际的悬崖,看不到天空。穿过石船,一颗大枫树在石板路内侧,挨着悬崖向上挣扎,想刺破云霄。

树干笔直的枫树加上船形的巨石,构成了又一个神话传说:上古时期,大地一片汪洋,祖先们撑船来到了山脚下,看到陆地,欣喜若狂,弃船登岸逃进山里繁衍生息。沧海桑田,弃船慢慢变成石船,永远守望着村子。祖先们随手插进地里的木篙生根发芽,长成了一颗巨大的枫树……

再往前走,很快就踏上了邻村的土地,走到这里每次都有离家的那种感觉。回首,只见巨大的石船与高耸的峭壁形成一座三尺宽的门洞;被脚板磨光的石阶闪着白光,像一条长长的巨蟒穿过门洞,仰头向山里游去。这天然形成的三尺门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岩门”。

岩门,通往大山外面的第一道大门。

 

 

溪流在岩门右下方被祖先截取少许,沿着山腰的水渠送到西面山坡上的水稻田。沿着水渠边沿,石板路在山坡上蜿蜒着伸向山谷,再经过一段陡坡,与西面的百丈口到司前镇的“官道”连接。

百丈口是周边最古老的集镇,因飞云江的水运而繁华。司前镇地处百丈口西北方向,同样建镇在飞云江上游。只是从百丈口到司前镇的这段水路,已经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险,船运无法通行,只有在丰水期才有人从上游的司前往百丈口放木排、竹排。

“官道”也就是三尺宽的石板路。开山凿岩、逢涧搭桥,是司前镇陶姓财主出资,耗费几代人的心血修建而成。路沿两侧,一棵棵巨大的古树经过祖祖辈辈的精心养护,繁茂的枝叶为一代代路人遮风挡雨。官道虽窄,却连接着码头和山里:数百年来,从百丈口码头沿官道挑往山里的物资不计其数,山里的粮食、土特产也源源不断从这里流向码头。

官道上每隔五里就有一座供路人休息的凉亭。凉亭三面夯土墙,朝路的一面敞开,其他三面各有一块厚木板用石块垫着,成了最简易的长凳。躺在木板凳上,能看到横梁上写着一排字,字谈不上好,但写得还算工整:“××年××月××人建,××年××月××人重修。”先民们用最简朴的方法记载了行善者的功绩。

凉亭边上都有泉水,有的直接从岩缝里流出来,有的是由破开的毛竹刳去竹节引来,配上小小的石质水槽,方便路人饮用。石水槽经常有人清洗,引水的毛竹旧了也有人更换。祖祖辈辈的人都一样,谁先看到了就会主动把这些小事做好。

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唐诗宋词里,长亭往往意味着离别羁旅。有长亭就会有商铺吧,“十里铺”会不会是为长亭送别配套的商业设施?

在方言里有一个长度单位就叫“铺”,“一铺”路指的是十里,我之前想当然地认为这个“铺”,是从“十里铺”引申来的。

村里到百丈口“一铺”路,到司前镇还是“一铺”路。去百丈口要翻一座大山,去时七里下坡三里上坡,回来则反之。去司前的山路相对平缓,但大家都习惯去百丈口,很少去司前。很多先辈一辈子去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百丈口和司前:到更远的县城有“六铺”路,要走半天多,又没什么事,谁愿意遭罪走那么多山路?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每周走这山路一个来回。上学、回家、再上学、再回家,不停地在这条石板路上往复,风雨无阻整整七个年头。哪里的泉水甘甜,哪里的坡道较陡,哪里有个拐弯,哪里有几级砑步,哪里的路荫树最大、最直,到哪里该歇一歇脚……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不会在石板路的任何地方迷路。

哪怕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山路上的每一个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一家人的理想,就是从山底搬到尖大垟居住,谁都没想过要走出大山去寻找另外一种生活。

年轻时的我,很渴望离开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仅仅是想看看、想挣点钱,挣了钱以后仍然回大山居住,在那里娶妻生子,终老于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的年轻人陆续离开家,做学徒的、打工的、做小生意的、搬到交通相对发达的地方继续种田的都有,各尽所能地开始寻找生活梦想。1989年初,我怀揣着致富的梦想,走出大山,加入寻梦的大军。

从学徒工开始,跟着师傅学养蜜蜂,然后与朋友合伙养蜜蜂,到后来自己独自养蜜蜂……生命中最善于做梦的五个年头,我一直与蜜蜂相依为命,以至于二十多年过去了,梦中最多的,依然是养蜜蜂的场景。

五年时间里,我回家三次,都没能在家里过年。母亲与大哥相依为命,守着山底的几亩薄田,守着我们的家。

1993年夏天,追赶山花椒的花期,我来到了晋北长城外的内蒙清水河县。两个月后,去赶托克托县的小茴香(孜然)花期,又两个月后,再次回到清水河的山坡上停产。被“白垩病”折腾了一年多的蜂群,依然顽强地繁衍着,不算强大但也不弱。我计划着十一月底让它们到云南繁殖,来年赶上个好年成,挣点钱再多养点蜜蜂。

大师兄阿明首先把蜜蜂卖了,接着阿满也把几十箱蜜蜂卖给了我,都说“白垩病”治不好,没信心再坚守下去了。原来拼好的一节火车皮五车蜜蜂,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南方人在养,其余四车的主人都是内蒙本地的蜂农。我左右不了他们,去云南繁殖蜜蜂的计划改成去四川,南迁的时间也后延了一个多月。

一个人赶紧趁天还不太冷的时候给蜂群喂糖,补充饲料。等下了第二场雪,当地人杀好羊,我们才开始搬家。蜜蜂搬到山西省朔州市火车站货场的铁轨两侧时,天上飘着雪,蜂群饲料不足,而车皮计划尚未最终落实,我心里比飘落的雪花还凉。

祁老三的家在长城北侧的山沟里,他早年跟我师傅的一位朋友学养蜂,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自己的一车蜜蜂。这几年,我们有时整年在一起,有时早春的蜜蜂繁殖期在一起。几个月,大家相处得很开心,走内蒙这条线路,就是祁老三提议的。其他几位拼车的蜂友,我和阿明都不认识,全都是他联系的。

祁老三的蜜蜂还在山坡上,到了朔州,我就急着赶到口外帮他搬家。客车开到了老平鲁,由于下雪天路面结冰,停开了。没有办法联系上祁福,我担心他等我等得着急,算算还有几十里路,也不算很远,雪下得也不是很大,于是决定步行过去。

北方气候干冷,雪花落在身上不会融化,摇摇身子就能抖落,呵出来的气,却在围脖、胡子、眉毛上结成细小的冰凌。公路在黄土高坡上蜿蜒着,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越过长城,眼看远处熟悉的山岗,心里吁了口气,想着胜利在望了。谁知公路渐渐下坠,花了很长时间,我才走到沟底。

(黄土高坡上到处都是被大水冲刷而成的沟壑,看着眼前的一马平川,你永远无法料到什么时候会被沟壑阻断去路。)我一个人在沟底盘旋,雪越下越大,听不到风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脚步声陪着自己。看不到太阳,但感觉天已经在渐渐变暗,早餐早被无情的风雪消耗殆尽,随手抓了把雪填进空空的肚子里。不敢停下来休息,怕天暗下来就会在这没有任何特征可循的沟壑里迷路。

公路终于开始慢慢往上升,心情也就慢慢放松下来。雪地不再松软,脚下延伸的分明是那条魂牵梦萦的石板路。我看到了石板路两旁古老的路荫树、石船、潺潺的溪水、青翠的毛竹还有那条扭曲着游向山里的“巨蟒”……

我敲开祁老二家窑洞大门的时候,着实把祁老三吓了一跳。祁家唐嫂子惊叫着从炕上下来,又尖又高的四川话把睡在隔壁的祁老二夫妻惊醒,赶了过来。

我把祁老三一对熟睡儿女往边上挪了挪,径自上了炕头。

这一晚和祁老三两人都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

 

 

天转晴后,祁老三把蜜蜂搬到朔州,没几天也卖了蜜蜂回口外去了。

眼看着身边最后一个一起奋斗多年的朋友也放弃了深爱的蜜蜂,我心里最后的支柱倒塌了,经过一整夜思想搏斗,最终把自己花了四年心血培养起来的一加长车(250箱)蜜蜂,以2200元的贱价抛售。

再一次踏上魂牵梦萦的石板路,再一次穿过岩门,再一次回到大山里的小山村。

村里没发生什么变化,家里也一样。老娘多了几根白发而身板依然硬朗,大哥显得更加消瘦了,夜里的咳嗽声比以前多了许多,酗酒也比之前更厉害了。

老娘经常为大哥酗酒的事和他吵架,我想躲但怎么也躲不开。这季节田里也没有农活,离过年还有点早,我找了个理由,再次沿着石板路走出大山,来到县城。此时的心里,最迫切的想法就是远离大山,去城里寻找不一样的生活。

其实也不用找任何理由,从小到大,老娘说的话我心里从不当回事,大哥向来都护着我,不干涉我的自由。

此后的几年里,我凭着养蜜蜂做蜂箱练就的一点点木工技艺,开始和朋友一起搞起了家庭装修。边干装修边学室内设计、预决算和项目管理等相关知识,几年下来略有积累,与朋友合伙开了个室内设计工作室。随着资金、人脉、经验的慢慢积累,业务也逐渐扩大,最后接手了一家装饰工程公司,从包工头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企业家”,户籍也从大山里迁到省城杭州。

 

回山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唯一坚持没变的是每年过年,哪怕是到大年三十晚上,我都会顺着石板路回家过年。

大哥终于成家了,老娘也更老了。经过无数次恳求,做了无数次思想工作,我终于把老娘连拉带骗地骗到城里和我一起居住。此时的大山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简易公路通到了村里,大哥搬到司前镇居住,村里许多老房子都空置了。

2011年春节,大哥六十大寿,我提前把老房子修好,约了二哥还有三位姐姐,让他们都带着孩子回尖大垟一起过一个年。

 

大哥早年得过肺结核,肺功能一直很差。鳏居多年,他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常年生活在酒精的世界,把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弄得更加不堪一击。我心里明白,大哥能活到六十岁已经是大幸了。

大哥平时生病不情愿去医院,还瞒着不让我知道,大哥怕我知道他生病会担心,还会逼他去医院。在医院无论如何弄不到酒喝,这道理他也明白。他被抢救过三次,一次在县中医院,一次温州医学院附二医院,一次在浙江省人民医院,都是我知道后连夜赶回家才硬逼着送进医院的。

在县中医院那次,住院二十多天,他刚好一点就偷偷跑出去买酒喝。医生悄悄地把这事告诉我,我心里准备好好说大哥一顿,想着老娘这么多年来为了大哥酗酒而吵架的一幕幕,我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说。

在温州医学院附二医院那次,大哥昏迷了三天,血小板降低到只有五千多。匆匆从杭州赶回的呼吸科主任对我说:“你哥肺部感染相当厉害,血小板那么低,但愿不要内出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经过一个多月精心治疗,总算控制住他肺部的感染。出院时,他体重只有三十九公斤。

在浙江省人民医院住院时,大哥已经不想喝酒,也不想吃任何东西,每天喝点粥维持生命。住院56天,出院后在我家调养了两个月,身体恢复了一些,他想回家又不敢告诉我,只能不停地和我三姐说放心不下家里的一些事,想回去看看。看着大哥苍白的脸,我能理解他想家的心情,明知道他回去免不了又要喝酒,还是把他送回司前。没到一个月,二姐打电话告诉我,说大哥又喝上了。

 

腊月二十七,我开车带着全家回尖大垟过年。车子开到岩门下面的公路时,看到通往村里的石板路没有毁坏,我把车子交给三姐夫,独自踏上了古老的石板路。走走停停,一里多山路我走了近半个小时。路边的景色没有太多改变,只是杂草更多更高了,石阶也有零星的坍塌。

走到村口,被自己满身的肥肉弄得气喘吁吁,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有车不坐,为什么反而要爬山路找罪受。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太多时候都无法明白,为什么要去做一些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事。

……

半辈子过去,心里装得最多的始终是山村里的点点滴滴,每次走入梦境都必须通过那条古老的石板路。

山路依然在大山里蜿蜒着,山路上的石阶因为时间的打磨,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闪亮。走了这么多年弯路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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