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7期  
      双重观察
关于莉莉陈的一切
朱个

 

对呀,只是挪用了电影的名字当题目,其实我只能说出关于莉莉陈的一部分。

莉莉陈就是陈莉莉。

是先听见“莉莉”这个喜闻乐见又女性气质十足的名字,然后才听说她的一个叫作《我们在等警察》的小说。小说在《西湖》发表的时候改成《幸福链》,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我们在等警察”有意思。这句话本身太好了,简直和我们在等戈多一样好。戈多不晓得在哪里,警察倒是处处有。尤其是“警察”这个词,引人对秩序、权力还有破坏性想入非非。即使还没有看过小说,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里头有种荒芜的诗性了。

《我们在等警察》写了一段很正常的三角关系,野鸟似的男人,鸟巢一般安稳的女人,标本一样的小三,以及最后一场有意无意的车祸,引发出脱缰的三角关系走向。其实小说里的警察一直都没有等来,倒是让人渐渐发现莉莉似乎特别喜爱“警察”的意象。后来她发在《山花》上的小说《病理》,里面也有写到警察,与前一篇不同的是,这里面的警察大尺度地出镜。“两个笑嘻嘻的警察把我从号里提出来,让我在行政楼与一栋平房间的小径上来回奔跑,每走到其中一个身边,他就在我的屁股上踹一脚,我陀螺般转个身,再向另一个警察跑去,即我像一只轻便、自动的皮球由他俩来回地踢动。”这是人民警察与民同乐呢,直到主人公在人工滚动中憋不住的一波热尿滚滚而下,让某个美丽女警掩面而过时,一个被巧妙修饰的非常态的刑讯逼供终于现出原形。

警察的行为掌控着一切,进而改变了所有角色的命运。莉莉之于她的语言如同警察之于主人公,同样有种天赋的节制性和掌控力,就像她在前年的创作谈里所说“我难以容忍粗糙或过于晦涩的表达,即便想表达一种深刻的东西,用浅白的话语说出来不更好吗”,我很赞同,简单明了地展现事实的诗意,是多么高级而困难重重。她能用那些客观、跳跃、直白的短句,呈现出某种清晰的语言肌理,里面写的爱与做爱、恨与毁灭,都罩着冷静的外壳。

接着又去看了莉莉其他的小说,我很喜欢的一篇叫《冰雕》,写了一对夫妻把猝死的儿子冷冻在冰柜里,然后精雕细琢一堆蔬菜,用几个萝卜雕了一个假体用于出殡的故事。“何大武用了许多竹签,把儿子的头像与一段段身体形状的食雕连接起来,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用蔬果构成的儿子,平躺在席面上,看上去圆融、安祥。穿鞋子时颇费了一番手脚,右脚的那只鞋经常掉下来,吴月英索性拿针线把鞋子与运动裤缝合了起来。”两夫妻选择食雕去火化,把儿子尸体塞在冷柜冻成了一座冰雕。结尾处,莉莉描绘一只打开的冷柜,“透过玻璃四壁镶的一圈白霜,可以看见蜷坐在冰柜里的何小文,他的两只手抱在膝盖上,背靠着柜壁,身上还穿着体育课时穿的那套藏青运动服,像是跑累了靠在路边休息。他的脑袋微微低着,眉额与低垂的眼睫毛上结了一排霜花。他的嘴角依然有些稚气地往上翘着,那种忧郁、安静的神情,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不合常理的逻辑和画面感,细思恐极,甚至有几分霍桑或爱伦坡的哥特式画风。莉莉写丧子之痛,写得出人意料地简洁利落,明朗干净,毫不情满为患,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几次让我想起科恩兄弟冷若冰霜的电影风格,好像《老无所依》里哈维尔·巴登扮演的杀手,面无表情举起一罐普普通通的氧气瓶,对准脑袋砰一声钝响,高压气体就把人干掉了,死者除了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份叙述的克制隐忍,细节处的内在张力,最终达到的黑色效果,令人佩服。那一刻,我发现莉莉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女性作家,她成功地在小说里隐藏了性别。

 

那时我还没有亲眼见到过莉莉。有时候,看过一个人的文字后会迫切想要见真人,有时候又是先见到真人才会好奇其文字。对莉莉,是属于前一种情况。就很好奇,很想看看具有这样中性化风格的女作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有一年,我们一起在省委党校读鲁院浙江作家高研班。莉莉的座位就在我后面。第一天她走过我身边,我正低头看手机。可是眼角余光瞟到了一个曼妙的身段,真的,我没有撒谎(认真脸),扁平身材的女性相较男性更易注意到同性鲜明的性别特征(再次认真脸)。下课的时候,莉莉走在我前面。作为另一个爱打扮的女人,此刻我控制不住要回忆她当时的衣着。她穿一条弹力恰到好处的针织连衣裙,勃艮第红,大象灰的潘多拉信使包,六厘米细高跟。酒红配高级灰,确实很高级,而且她整个人都那么软,所谓的妩媚温柔不可能再有其他注脚了吧。不敢追上去相认,我就偷偷拍下了她的背影。

莉莉看上去难以接近,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要看她一说话颊上时常泛起的两朵红晕就知道了。跟她混熟了之后,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像女人的女人。我发誓我是直的,但认识莉莉以后,我在好多私人场合说莉莉是我唯一想跟她睡觉的姑娘。她很美,她是那种从来就知道自己美的姑娘。她不是那种在公众场合不时要照镜子梳头发的姑娘,在出现于众人面前之前,她已经把每个细节都打理得无懈可击了。保养得很好的无瑕肌,还有无痕底妆,精致到发指,一切都井井有条,绝没有半途而废、捉襟见肘之处。你没办法把这样的莉莉和她小说里经常写到的“警察”啊“刑讯逼供”啊之类暗黑世界联系起来,甚至是不是可以说,莉莉本人与其小说气质几乎是背离的?

我们一起吃过几顿饭(真抱歉人跟人的交往总是夹在酒肉间)。饭桌上的陈莉莉话不多,很少主动介入,说几句也是点到为止,别人说着说着她大概就会低头看手机,好像没她什么事了。那次小伙伴们兴高采烈谈论诗和远方,我听到莉莉盯着手机嘀咕,这么多人给我步数点赞啊……这人怎么发这种图到朋友圈!一副“诗和远方不如眼前苟且”的样子,多么坦率,似乎那本来就不关她什么事。我想到她在《有多远,走多远》里写“我”拾掇父亲骨灰的一个场面,对“我”而言,被“我”仇恨了一辈子的父亲,即便死了也无非是某个毫无关系的人。当“我”发现“有一块骨头太长,横搁竖摆都不能放进盒子”,“我”充其量以为那不过是根骨头,可以是任何人的任何一根骨头,于是“我”就像折一段甘蔗似的,甚至还搁在大腿上借个力,干干脆脆就妥妥的了——“它比想象中酥脆,几乎没用多大力气”。有时候,莉莉小说里冷到后背发凉的气质,偶尔会浮现在她身上,让她变身成一个自我的人。对我而言,这恰恰是一种相处时令对方轻松的东西。即使不说话,那就不说话好了。何必拼命说话,把场面搞成高潮,似乎就很亲昵。人际交往,尤需审慎的距离,不卑不亢地接近。但那种微妙的变化也只是一霎,她很快就会放下手机,然后在你谈兴正浓没注意的时候,往你碗里夹满了再不吃就要涮老的嫩鱼片。那刻,她看着大家,眼神清澈。

 

如果你去莉莉居住的城市诸暨,在驶下高速、快进城的路口边,会看到一座雕塑,是著名的马踏飞燕。第一次看到马踏飞燕是在甘肃,后来才知道这成了国家旅游标志,诸暨的马踏飞燕显然代表的是五泄风景区。沉重的青铜马,离地而起,似有似无地踩于飞燕之上,很难说是燕子飞得太低还是马跃起太高。偶尔牵强附会地以为这代表了某种姿态,现实主义离地三公分的起飞,即便只是一瞬间,也总有一只柔软的燕子穿过泥泞的足尖。这一抹温暖,是《冰雕》里的何大武一刀刀在南瓜上刻出儿子的眉眼,是《江葬》里的林妙云和老麦头顶电灯泡嘴里啃着四分之一只板鸭,是《我们在等警察》的结尾在幻觉中出现在车祸现场的婴儿,是《有多远,走多远》里的一句“母子平安”……在阴暗的底色上,闪烁其辞的火彩或许已然湮灭,但一颗色度很高的钻石,离了外界的光,仍旧可以自顾自白得耀眼。

残忍与温柔,冷酷与仙境,假如背道而驰的特质确如这般存在于她身上,那反而又是最合情合理的。莉莉对待自我的认真态度如实反映在她的语言洁癖里,我相信她一定是推敲拿捏文字的高手,每一个成篇的小说呈现到读者面前时,都经过了她强迫症般的精心打理。我一直以为一个作家的文学主张可能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主张,作家的个人化视角大抵是体现在个人的生活方式中的,真诚地对待生活,才有可能真诚地对待写作。作为生性疏懒的写作者,我非常理解莉莉的作品产量。她写得少,已经那么少的几个了,还有严苛的自我审查,嫌弃写得不满意,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示人。什么圈子都是势利的,名利场中一代挤一代,出名要早要痛快,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猜想莉莉的写作,并没有汲汲以求的目标,可能更多一些玩票的性质。我是个有偏见的人,我可以相信“写作是安身立命之本”那类说法,但很怀疑抛开尘世一切的写作是否有办法让人安身立命。写作要是被安身立命了,成为毕生奋斗事业的话,很难相信这种写作有多自由和独立。写作态度或许就是生活态度,不能在世俗里从容转圜,凭什么就可以靠写作安身立命?

于是我喜欢莉莉这样的人。她对自我很负责,因为她对穿着一丝不苟,也对世俗生活很热爱,因为淘宝买买买乐在其中。如此衷心诚挚无比正常地在世俗生活里游走自如,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即使写得少又如何,反正她能写得好。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提陈莉莉的另一个身份了。这样一个看似柔弱,写着小说的女人,谁又能想到她还是一个幼教集团的负责人呢?说起她的学校,她眉间便透出几分自豪,集团不但规模不小,下属三个园所,还有着八十多年的校史,在谈话中能感觉到她对教育的那份情怀,或许,这才是莉莉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也是那回在作家班,可能出门久了,下属有事要她定夺,听她在电话这头三言两语干脆利索就把事儿吩咐了,这个这样,那个那样,就这些我挂了——口气坚定,再不是温言软语的模样,风范叫人仰视。但凡有点成就的漂亮女人,身边总得笼罩些似是而非的闲言碎语,否则那过的就不叫日子了。有一回我俩聊天,莉莉说耳朵里又刮进来不公正的污蔑,全是子虚乌有的捏造。她说所有人都叫她算了,说这些事是很正常的。可莉莉越说越激动,她说要不是家属拦着,我真会拿把刀找上门去,跟那个人对质,叫他当面讲讲清楚!莉莉说这话时音调依然不高,双目炯炯有神。

“提刀江湖见”——假如你相信星座,莉莉是典型的射手座。绍兴作家马炜有一篇流传颇广的文章叫《越人五环》,解读了绍兴辖下各地域的人情风貌。其中说到诸暨,说诸暨人外号木卵,有“不论合不合适,直直地就往前杵”的意思,我深以为然。“木卵”这个词看似不雅,实则无关贬损,这里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硬气,就像说杭州人是“杭铁头”一样,有点愣头青的冲动,在成年人身上这是多么纯真难得的品格。因此不免又想到莉莉的另一位诸暨老乡西施,大美人身上同样有大义凛然,谁还敢说那只是一介弱女子。

也是那回去诸暨,第一次见到西施浣纱的地方。哪里是条小溪,分明是一条大江。没错,浣江滚滚,穿城而过。像我朋友陈莉莉一样,风光旖旎,柔韧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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