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1期  
      文学前沿
“我追求与读者的契合和响应”
余一鸣 姜广平

 

关于余一鸣:

余一鸣,男,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一部,中篇短篇小说选三本,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五十多部,三十多次入选选刊和年度选本,并多次进入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年“《人民文学》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2011年“《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人民文学》“2011年度小说奖”等奖项。

 

导语:

余一鸣的小说大部分取材于当下,因而,关注现实问题也就成为余一鸣小说的主要特征。余一鸣开过公司,当过包工头,也讨过债,这些经验不仅丰富着他的阅历,也让现在全心投入文学创作中的他被现场评论家誉为“作品中充满真材实料”。

余一鸣目前正处于写作的高峰期。余一鸣对自己的小说评价是:“汹涌澎湃,挟泥带沙,顺势而下,无忌无顾。”时下,有些评论家也认为余一鸣语言不纯净,不唯美。但有人赞扬其语言气势磅礴,势不可挡。余一鸣目前的作品题材主要涉及长江沙船、商场倾轧和教育现场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恰恰是余一鸣都曾涉足的领域。

正因此,余一鸣的成功,给了我们更多更深刻的启示。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最近读了你很多小说,《不二》、《入流》、《潮起潮落》以及《愤怒的小鸟》、《种桃种李种春风》等等。你知道的,我是个靠读小说来与作家沟通的人,一下子有了很多感觉。

余一鸣(以下简称余):谢谢你读我的小说, 写作的人希望有评论家关注其作品。

姜:我发现,你有两个世界。小说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金钱的,也可以时髦一点说,是讲市场经济或资本的;另一个就是教育。你身处名校,看到了很多非名校的人们所看不到的东西。

余:我只能写自己的思考够得着的人和事,太虚幻的我个子不够、笔力也不够。

姜:这样看来,你在这样的年龄差不多是重新开始写小说,因而也就很容易裹挟着自己厚重的生活进入小说的殿堂了。我深有感慨的是:你的小说接地性特别强。

余:上个世纪末, 我评高级教师职称。面试时, 有位评委看了我的作品目录, 说, 你怎么突然不弄小说了?有五六年你没发表小说了。教师评职称是不看发表的文学作品的,我报上去有投机取巧之嫌,想博个附加分。这位评委也是个非正统的语文特级教师,居然喜欢文学。他反复说,你放弃小说可惜,太可惜了。那时候我感觉到不写小说其实也可以很快乐。这位特级教师溢于言表的痛惜提醒了我,我把写小说这件事丢下了,这本来是我丢不下的一件事。

姜: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中学语文教师,我觉得应该个个会写那么点东西。但现在的气候,不像叶圣陶与朱自清那时候了。你一个语文教师也写起小说来,肯定在旁人看来是不务正业了。对了,我想问的是,你现在重返小说现场,肯定是因为内心有着一种不甘了?

余:为什么五十岁了还在写小说,真没有认真想过。十六岁考大学的时候, 所有志愿都填的是中文系,最终是进了中文系。现在都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时的我没听说这句话。我读中文系不是为了当语文教师,我的父母都是语文教师,我从懂事起就不屑父母的职业,但是我那时觉得当作家读中文系是条近路,而要想读中文系,我的高考成绩只能进师院的中文系。我无奈地进了师院,这对十六岁的狂妄少年是第一个人生打击。我十五岁那年, 高考刚恢复,我所在的苏南小县组织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中学生作文竞赛,我有幸成为三个一等奖之一,不知道为什么,县城的大街上甚至县政府大院都张贴着大红喜报,几乎家喻户晓。成为一个作家的萌芽从此就在少年胸怀中膨胀,并且分蘖抽叶生长在血肉中了。

姜:不过,我觉得,对教师这一职业——不好意思,我也是这个职业圈子里的人,我现在发现,一方面要觉得它神圣,但另一方面,也要通达一点。没有必要不屑,但也没有必要特别看重。这话多少有点离经叛道了。罪过。但是,怎么说呢?哪样事情,都能见出人性与人心。佛说一花一世界哩。

余:读了四年大学,我受了两次处分,打架,带队打群架。动辄出手,其实是缘于内心对越来越近的语文教师这个职业的恐惧和抵抗。那时中文系师范生也未必是做语文教师,我的同学大多进了机关和高校,只有我们几个年幼无知的小同学进了中学。

姜:你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想说,中国式的事情,就是中国式的。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都不想点破而已。都说那时候中文系的本科生少,但我们也没有被捧上天。与你一样,我也“被放在信封里”,派送到了乡村中学。

余:与一帮大哥大姐做同学确实占不了上风。但有一点我很得意,在那个中文系学生人人跟风写小说的年代,我是全年级同学中唯一在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的人。这让我非常狂妄,狂妄到自认为,我是不可能做中学教师的。或者,我不可能永远待在乡村中学一辈子的。虽然当时我已经被分配到了乡下做老师,然而,我没有当一回事。到了正式上班的时候,我还在黄山待着不肯回家哩。

姜:现在不再是乡村教师了,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了。

余:很多年后有一个作家常常这样介绍我,非著名老作家,比我发小说还早六七年。此人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毕飞宇。不过,毕飞宇讲这话时,我内心五味杂陈,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朝他著名的光头翻一个白眼。

姜:呵呵,非著名老作家。这说法挺“不二”的。据我所知,你也下过海。这可能是你的小说接地性强的原因。我看《不二》、《入流》这些小说,那里面的人与事,都让我觉得有点骇人听闻与惊心动魄。这个海,真的是海,藏得很深啊!

余:有一段时间,下海成了风尚,我兼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譬如,我成了县城第一批买商品房的人,我的父母说你一个中学教师怎么能这样?我说那我辞职。我的父母当然不许我丢了铁饭碗,于是只能对不肖儿子睁只眼闭只眼。

姜:我发现这段下海的经历,对你来说,非常有价值。现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从海里爬上来了,但你现在捧出的这些小说,让我发现,这深海里,隐藏着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当然了,事情我们不知道,但人我们是认得的。人性大抵未能逃出你的法眼。

余:做生意,从长远看是做人。但我下海那些年生意场尤其不规范,做生意是猜人,胆大心细观察对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放下尊严,尊重规则,洞察人心。

姜:但我们还是先说教育吧。这是你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关键词,也构成了你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教育,其实大家都想说两句。毕飞宇说教育就够多的。我看他最近一个短篇《大雨如注》,就说得非常透辟。你小说中的教育世界,我后来想了想,不过也是我们世俗生活的一个部分。我只能感叹,未能逃过一个“俗”字。你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最初的看法,也还不是从“俗”字出发觉得它不配你大学中文系的身份吗?说笑了,你别当真。

余:为人师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有很多年的努力是为了摆脱这个身份对我的束缚。贫与酸是那时所有中小学教师的标签,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家教还没普及,另一方面当时教师工资确实很低。摆脱贫与酸我很快就做到了,但是还有别的标签粘在我的后背,比如说要求教师任劳任怨、品德高尚,但我有时真的难以高尚。我做教务主任时有一回,一个考体育的男生把班主任撑在黑板上抽了五六个巴掌,教师在校长室哭诉,校长也无奈,反过来以奉献牺牲劝导。我鄙视这样的“高尚”,放学后我守在校门口,拦住这个男生,一拳接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告诉他,出了校门老子就不是老师,你再犯浑老子在校外见你一回揍一回。我当时想的是大不了我不当这中学教师了。想不到的是,没人告我的状,学生在我面前都老实了,因为这个老师不是别的老师。

姜:看来,你的骨子也还是有一种不羁的野性的。怪不得小说写到那些“入流”的“不二”人物,手一点不软。

余:从读大学桀骜不驯到做教师恶名昭著,从商场赌身家性命到被追债漂泊长江,都经历过了,很多别人在乎的东西在我眼中都可有可无。我不喜欢做语文教师,但从教三十年了我还是一名语文教师,因为我已懒得厌倦,在这个行业内我无偶像,对自己无要求。但是,就小说而言,哪怕自己不写,我也在坚持读那些好的小说。当然,读到别人的好小说我会难受,我自己的隐痛是什么我心里清楚, 那就是凭什么我写不出好小说。

姜:到南京后,应该有了改变吧?坦率地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放弃语文教学的。但,这种放弃与你一样,最终还是要拿起来,而且还要拿得非常漂亮。

余:在我落脚南京后,身边的朋友圈里不乏文人,我的重心转向了写小说,真的是宿命。从我的性格来说,在当前教育体制下,我做学生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做老师不是一个守规则的老师,写小说倒适合我。这些年来小说界潮流变幻,编辑和评论家喜新厌旧,不按套路出牌倒能创造惊喜。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做作家的,谦虚地说,年近半百蓦然回首,我是个没有远大目标追求的人,也就只有写小说这件事能不让我厌倦。在我写完《不二》、《入流》、《放下》等淘金题材小说后,有作家和评论家朋友都担心我下面该怎么走,似乎我的独特的生活积累挖光了,重复题材重复自己是必然的下坡路。

 

 

姜: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理论家们不懂这事。我们不扯了。

余:其实,生活的源泉无穷无尽,这句老话真不过时。我写那批小说,正是盛行打工题材小说的时段,很多写底层农民工的小说走红。我不喜欢跟在后面走,写小说是关注灵魂的事,社会转型期心理最敏感的人群是先富起来的人,做一个暴发户得有精神准备,否则钱多反而破坏人生。我选择了这批人做我小说的主角。

姜:但你的小说中,这些人物的背后,还是有着很多深刻得惊人的东西的。我看过你在写这些人时,有一个人物特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佛堂。

余:是啊,我这些小说后面都各有一个佛教故事,甚至小说题目本身都源于禅语。只是它们在历史长河中已融入大众生活,大家麻木了,我用来做小说题目其实是一种提醒和揭发。生活积累与经验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发现,是摸到生活的敏感部位。

姜:所以我说你的小说的接地性强。写长江上的生意,视界非常独特,但是,恐怕当代作家中少有人有这样的生活经历。

余:应该说我没有让朋友和读者失望,后来我也写出了《愤怒的小鸟》、《种桃种李种春风》这样的小说。

姜:写教育,也应该是我们这些人的看家本领。不过,浮泛的教育题材小说,现在还真不少。

余:是啊,教育题材的小说很多,怎样写才能与众不同是我努力的方向,讲实话,《人民文学》陆续发表这两个小说后,我有点紧张。大家都熟悉的地表,只有打深井才能避免肤浅雷同。必须触及深处才能有惊喜。都说生活比小说精彩,但生活还是撇不下小说。小说贴近生活,又承担着比生活更广阔的期待。

姜:教育是一个深井。当下的教育,更有很多可以言说的地方。我们都相信,很多年后,我们回顾我们现在的这一段教育时,会有很多感喟与感伤。

余:读一部小说,读者是不会满足于一个作家只对生活临摹的。生活可以如河流任意流淌,小说必须曲里拐弯,把握深浅缓急,水下必须藏有鱼龙。这是小说家的使命。写《种桃种李种春风》时,我一方面要将生活本色的一面呈现,一方面又要经营人物的复杂情感,从深处挖掘制度的丑恶。我在修改时要求小说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写现实的丑恶不是为了引发泪水,而是为了激发思考和革新。人性沦丧的荒原上依然有人性美的芽尖。说到底,艺术就是把生活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变低下为高尚,变痛苦为愉悦。

姜:对啊!一方面,我们要直面现实,一方面我们还要对现实有所期待。

余:常常有人告诫我,你的小说都是揭示阴暗面,不讨人喜欢。确实如此,我这个年龄的人,同学和朋友在官场和职场,大小都已混出个名堂了,尤其回家乡,他们都是在“父母官”的位置上。有老同学说,上级领导看了你的小说,对我的政绩加的是负分,你帮帮忙好不好。我苦笑,我并非有嗜痂之癖,只是现实如痂,不撕掉它不能长出新肤。作家要做社会的良心,这话放在我头上是托大,但是至少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如果我的小说能刺痛一些人,能警醒一些人,激发人性,也算为民请命。

姜:你这里倒是提醒我想到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的问题。现在,多数作家的写作仍然是关在书斋里的自娱自乐。或者,就是泛化了对生活的判断与认知。就譬如我们的教育,其实大声疾呼者未尝没有,但是,喊出来的,又过于宏大叙事了。

余:基础教育问题,我不相信那么多教育官员和教育专家弄了几十年真的弄不好,他们没那么笨,他们想的不是搞好教育,而是我怎样才能从教育中获取最多利益。我目睹的种种腐烂,在笔下实在开不出花朵。我只能从人性角度呼吁,我只能敦促良心复苏,讲政治,讲民族未来。我也渴望有一天,我的文字是锦上添花,有功德可歌,无伤痛可泣。

姜:这就是一个教育者的良心与良知啊!其实,不是我们看不到,是我们说不出,也不肯说而已。放在心里,也宁愿烂在肚子里。这一点,我与你不同。我相信,很多腐烂的东西,将会开出花来。教育,不再是那些教育官员和教育专家的教育了,它是人民的教育,是老百姓的教育,是普通教师的教育,甚至是孩子们自己的教育。听说过那些拒绝高考的孩子们的事吗?我相信,有一天,会有像你这样的作家再一次写出像《班主任》那样振聋发聩的故事来。启蒙与开智,仍然将从教育开始。

余:我不知道那一天有多远。因为在外国语学校任教,我的学生大半都是出国留学。我女儿初中去欧洲交流读书,高中去美国交流读书,回来后告诉我们别想让她读国内的大学。后来去读了多伦多大学,人家不愿回来工作。我就这一个孩子,我让她读了一流的重点小学和中学,还有一流的重点大学可以保送,但我留不住她。我是一个教师,我觉得很悲哀,很失败,套用方方的小说题目,这不是一个家长的悲伤。留学潮就是对高考的拒绝,我的小说在写这个题材。

姜:对了,我想说说你的语言。可能很多人都关注到你的语言了。我发现,语言这东西,其实与内容大为相关。我发现你在写很多小说时,譬如,写剌蛄的那一篇,《放下》,那个谢无名,还有他的女学生刘清水。一个是放下了,一个没有放下。极有意味。我看出来了,你似乎还有一种想保留生活原汁原味的东西在作品里的想法,哪怕这些东西在作品里旁逸斜出。坦率说啊,现在大多数作家的作品过于精致,少了些旁逸斜出的东西。

余:是这样的。不晓得你还记得否,大概六七年前,我,你,毕飞宇,还有那个江苏教育出版社的朋友,我们去了我老家一个叫“迎湖桃园”的度假村,晚上喝了点小酒。天热,我们先是在车上,后来到了度假村,在池塘边上。这一路下来,我们一直在唱歌,大声地歌唱。从“文革”歌曲唱起,一路唱到当时的流行歌曲,有独唱,有混唱,乐此不疲,四个人把T恤都脱了,光膀子吼。酣畅淋漓呵,比在歌厅过瘾多了,不要灯光修饰,不要伴奏,不要小屋子,连陪唱的小姑娘也不要了。这就是我后来写小说《入流》的感觉,汹涌澎湃,挟泥带沙,顺势而下,无忌无顾。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状态。有人批评我的语言不纯净,不唯美。也有人赞扬我的语言气势磅礴,势不可挡。我都听取,只有我明白我只能这样写。我在长江沙船上的日日夜夜,在寂寞的航行中,我常常复述场景,揣测第二天可能的遭遇,那其实就是为以后的写作作准备。我不相信那些快手能写出好小说,除非是多年经营后的倾泄。写那样的生活,你如果斯文就是假斯文。

姜:那一天的事,怎么会忘呢?那时候,你还真是一个非著名作家的状态,你送了我两本书,范小青作序的那本也给了我。那时候,状态确实没有出来啊!不过,已经有了一个著名作家的底色了。好,打住,话说回来,鲜活的语言,应该是小说最起码的语言标尺。我的看法是,哪怕泥沙俱下,总比无泥无沙胜过千倍。何况,只有真正的泥沙,才是真正接地气的。

余:小说语言要讲究趣味,这是我的自我要求。情节悬念上的引力,那是构架上必须要有的榫眼,但是语言的生动,那是鱼身上的鳞片,全身都要鳞光闪闪。重口味的情节再重也超过不了生活的荒诞,但是语言的心领神会是作者与读者的默契,那就是心心相印了。

姜:你用新闻发言人“你懂的”来说事儿了。

余:中国语言的诡秘和生机是小说家的丰盛大餐啊!一个南方作家,不能耽于小桥流水,清水芙蓉,更要捕捉天地众生间的约定密码,插白于明与暗的规则,笑不露齿,笑不捂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这是我向往的小说语言效果。它追求的不是唯美,而是与读者的契合和响应。沈从文、废名的语言当然好,但那是那个时代的好,文学史上的好,放在今天这样写小说,恐怕就不是那回事了。现在的作家作秀和摆谱的人少了;时代变了,作家褪去了光环,实在要做秀场,往往是出于书商的压迫,行内人都理解和同情。

姜:出于书商的压迫,出于市场的考虑,都可以成为一种作家。只不过,这是那一类作家,不是这一种作家。

余:我不鼓励学生去做作家,有一次一个高中就出过小说集的学生高考选考美术专业,我为他惋惜。家长笑言,一个三流的画家也会比一流的作家富有,这是实话,我没有生气。如果想凭写作发财,概率小于捡垃圾。我还有一种想法,学生不想做作家,我尊重他的意愿。但作家很多不是出于自己的主观选择,是人生经历铺了路,是天赋文禀,使得作家不得不写了。在我们的青年时代,把当作家作为理想,那是神圣。但今天若有学生这样想,家长要急疯掉。当今时代,人人皆可在网络上做作家,作家不是梦。以前县一级文联设文学协会,现在都改为作家协会了。作家普及化,就像当年小靳庄的农民人人做诗人,是好事,是文明进步的标志。我于是也发现,写作并不会显得你特别牛了,你想写就安安静静地写,就像吃饭穿衣一样人人都会,你讲究你就把小说写得好一点,写得好你可以偷着乐,但不要炫耀,有可能张三棋下得入了段,李四打麻将赢了楼;术有专攻,你那行未必比别行高出一筹。我年轻时写小说不是这个心态,想成名,想写出经典,撞得头破血流。后来自己写得少了,心里还是不服气别人。再后来潜心写小说,出发点是跟哥们儿较劲,写出几篇能拿出手的,压力也来了,怕人家说底气不足,憋足了劲写到现在。这样的心态我自己很享受,我不指望小说能给我带来名利,写小说就是写小说,跟在健身房里与伙伴较劲一样纯粹简单。

姜:是啊,写作出乎自然,归于水到渠成。写小说,就得尊重这个行当的门道。这是天道。所以,我看你的泥沙俱下,倒成全了你。譬如,丰富的感觉与细节,让你的小说有了一种活力与霸气。甚至,我说过的,有一种蛮劲。而这种蛮劲表现在文本上,那就是虎虎生气,是一种非常有质感的文学感觉,是一种可以拿在手里把玩的小说的有机性。不好意思,我又在卖我的“文学有机本体论”了。

余:我比较注重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写人物最有表现力的是动作,其次是语言,然后才是其他描写方法。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姿势的某个状态,在我们这个隐喻时代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我在人生的各阶段经历中,喜欢观察和发现别人的细微动作。观察对象有时是大街上的陌生人,有时是我的谈判对手,有时是道貌岸然的上级领导;在紧张甚至危险的时候,瞅个空子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写作者,是自我放松的妙法。把别人当成你笔下的人物,你无厘头地凌驾于事件之上,觉得自己真有一种洞察人心掌控事件发展的能力。现在想起年轻时的无知无畏,还饶有风趣。

姜:这就是写作中的异己感了。我记得毕飞宇刚出道时,就说过这种异己感非常体面。

余:我知道你做过多年的语文教师,而我今年已从教三十年了。现在的语文,已经与文学很遥远了。我做过追踪,1957年中学语文课本曾经单列一本《文学》,阅读量大覆盖面广,可惜没能长久。现在语文课本也有小说散文分册,要么不教,要么用非文学的手段去教,比不教还让人担忧。语文教师写小说,写出的小说肯定带着八股味,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姜:你的尽脱八股了。我表扬一下我自己,也是一个语文教师的异数。上次在《中国教育报》上,我点名表扬了教育圈子里真正的教师作家。教师只不过是其谋生的职业,作家才是他真正自然的身份。其中提到了你。你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不管你在哪个行当工作。我觉得,对一个作家而言,人们没有必要太关心一个人的工作场所,就像兄弟我现在也是一个生意人了一样。

余: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能用教学思维置换小说思维,好的小说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我出身于教师家庭,我做了三十年语文教师;身在名校也堪称名师的我,深深知道,目前高考指挥棒下的语文教学是反文学的,每个语文教师总有一天会醒悟,为师者难辞其咎。我能坚持的是三十年来我没参编任何教辅,我拒绝了每次编高考复习题的邀请。我常年坚持开一门选修课,《创意阅读与个性写作》,为所欲为地讲小说与指导写小说,我想会有学生将来记住我。将来倘若我有什么能留给后人,那就请允许我留下小说。为此,我该把小说写好。

姜:不能不说一说你笔下的女性。《不二》里,有些“不二”的女性,才造成了男人们不二的人性。不知道你是否认同我这种说法?

余:女人造就男人,反过来也被男人造就。看一个女人,可以看出她身边男人的状况。作家比别人想得多一点远一点,男女联系起来才有深有浅。《不二》的孙霞看起来是男人造就的,但归根结底是资本环境造就了她。男人抵抗不了凶猛资本,女性更不易,因为还要加上凶猛男人。

姜:当然,你笔下的女性,有一些非常可爱,可爱到令人心疼。《入流》里不“入流”的大大和小小,确实就是令人非常怜爱的。

余:乡下长大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美好女性,如莫言村上老石匠的女儿之于莫言。时代地域不同,这个女性的审美标准也会有差异。大大和小小是我小时候心仪的姑娘,我生长在固城湖畔,我的外公曾经是湖管委的主任。由于我父母是教师,外公外婆是乡村官员,我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我上大学前都是住在外公家。我应该是霸道的,村里的小年轻到我家蹭电视看,我往往只批准姑娘们进来,除非跟邻村的小子打群架,我才允许男小子来看电视。我读完大学回来教书,姑娘们早不是村姑的模样,也不是村姑的身手。靠近她们,善良和美丽不变,那就好,就是我喜欢的女人。

姜:你瞧瞧你!看来,你还真的对女性有着一种深切之爱。对了,刘清水应该是与你刚刚说及的村姑们不同质的女人了。她有着为官的背景。说她的行为是无奈之举吧,她确实有着一份善良与美感,但若从女性的柔情看,她对谢无名——她的老师,她的情人——又未免下手重了点。

余:在生活中我讨厌女人做官,这跟女人上战场没有区别,而且更加危险。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但是男上司是长了眼睛的,小说真实源于生活真实,女官员确实更难独善其身。男人写女人的坏总欠临门一脚,我觉得我写刘清水相较于写男性还是笔下留情了。女人为啥坏?男人所逼。女人不狠从不了政,女人过狠不像女人。 

姜:谢无名这个人物有你的影子吧?这是你所有作品中难得一见的好人,是一个清醒的具有一种良知的人物。你给出这个人物,显然是有着深意的。

余:还真没有我的影子。我觉得土豪们要想升格为贵族,有希望的是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富人。谢无名应该是首批良心发现的富人之一,是拯救社会可能的亮点。

 

 

姜:对了,你的小说题目,也可圈可点。而且,每一个题目都那么直接有力。你刚刚也提到了,小说的题目都用的是佛家用语。而佛教是与中国人最近的一种宗教。这也是非常有意味的。不二啊,入流啊,放下啊,确实有警世的清醒。你怎么会想到用佛教来入题的呢?

余:我近几年偶尔出国,并不觉得华人在物质上与西人差距有多大。老外的精神昂扬是我所羡慕的,宗教的支撑力确实巨大。我们其实也有过,佛教曾经与我们的生活血肉相依。我不寄希望能一下子众生成佛,但唤醒美好品质是社会向上的动力。

姜:最后,我们谈一些规定性的项目:像我们这样接受过大学中文系教育的人,在你步入文坛时,应该有很多作家给了你影响。

余:在乡下教书时,我差不多啃完了所能看到的全部西方哲学,也差不多啃完了历史本科专业的书。那时候,对哲学有一种狂热啊。

姜:那时候,中国的很多青年做两个梦,一个是文学梦,一个是哲学梦。

余:我还有一段特殊的经历。整个高中时代,我住在高尔泰先生的姐姐高硕莲家里。她也是老师。她儿子与我同学。那时候,高尔泰的女儿高林也生活在我们高淳。“已见微绿生高林”,高林的名字就源自这里。她是高尔泰与第一任夫人的孩子。我最近写了篇散文《想念一个叫高林的妹妹》,就是写高林的。高中时代,我替高尔泰抄过很多文稿。高尔泰是与李泽厚、王朝闻那些人同时代的美学大家。那时候,他在兰州大学做教授。高尔泰曾经要送我一张钟馗的人物画,我走的时候悄悄留下了。我不太喜欢这个面目狰狞的捉鬼者。高林死在她爸爸流亡异国后不久,她亲自送她爸爸和爸爸的第三任妻子踏上了远去的旅程,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候在那个清冷的城市,等不到她爸爸的音讯,她选择了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世界。她死的时候病已痊愈,只有二十五岁。若干年之后我读到了高林爸爸在大洋彼岸写给她的文章,题目是《没有地址的信》,我读完后趴在书桌上泪流满面,让我的女儿十分惊悸。我怕吓着女儿,擦干泪,从书架的顶格取下一本牛皮纸包着的书,书名是用钢笔写在牛皮纸上的,叫做《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书名下面是八个字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是一本永远无法归还给高林的书了。

姜:这一段经历,看来给了你非常大的影响。

余:从做父亲和做男人的立场看,高尔泰失败太多。但从社会的奉献价值考量,这种”失败” 是不足道的。我站在高林的角度,真希望她有一个守护她的即使平庸的父亲。现在我年龄大了,心肠更软,渐渐明白了高尔泰的不易和不忍。启蒙者总要有牺牲。

姜:我与很多作家都聊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文学的事。我们差不多也是同龄人,应该也受过先锋文学的影响。

余:说来惭愧了,我迟了一拍。那时候,我们在乡下,哪里会看到这些书呢?我们接触不到最新的文学潮流与哲学思潮。每次去城里,看到一些新书,便觉得城头变幻大王旗,觉得非常陌生了。

姜:是啊,我曾经说过,那时候,文学的春秋战国时期到了。我们却一直在乡下,闭目塞听了。

余:那时候,我非常灰心,觉得肯定搞不过人家。很迷茫。觉得写小说肯定是死路一条,跟我们无缘了。

姜:其实你还是一直在写小说的。

余:是啊,写是一直都在写。一年总会写上几万字。不过,没有发到主流刊物上,也一直处在文学的边缘。偶尔会有一两篇发到像《青年文学》这样的刊物上。但知道,知道文学,关注着文学的走向与脉络。然而,心里却非常苦闷。后来,我就下海了,做建材生意。这时候便又觉得赚钱还是必须的。所谓物质保障还是要有,衣食无忧,生存无虑,写小说的心态才能从容自在,求精求美。

姜:还是回到我们要说的话题上吧:世界范围内的哪些作家与作品给了你决定性的或最大的影响?

余:这个太多了,各个时期都有。要排序的话,中国小说当数《水浒》, 西方小说家当数纳博科夫。我基本保持每个月读两本书的习惯,上大学逃课,其实是读小说,读文学史中的经典,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左拉,后来跟风读现代流派,我们这拨人都差不多。我现在不挑作家读,读得下去读,读不下去丢。都说好的我只粗读,自己感觉好的精读。当代影响我的作家有几位,刘震云的小说语言值得学,毕飞宇的精致有藏品,莫言的大格局有气场。

姜:好,还有一点,我们必须要谈一谈。虽然我们刚刚也说了,不必太关心一个作家的工作状态,但是,身处教师这样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又身处高中语文教师这样特殊的人群,其实,是没有时间写小说的。我自己就有这方面的切身感受。要么放弃这份职业,要么放弃写作这一爱好。两难的事,在这里显得非常残酷。你是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难以调和的状况的呢?

余:教书时我自认是作家,写作时我自认是教师。教不好、写不好,似乎都应该是可以的,我可以比别人更自由点。

姜:今后在写作上还会有哪些打算?还沿着现在的两个世界写下去吗?

余:忽然就五十岁了,讲实话,写作挺累,因为你老想着下一个最好。我觉得最好的状态是不做计划,想写就想足了再写。我骨子里是个偷懒的人,反正我不是专业作家。写不写,都随自己的意愿。真要写了,也由不得自己——倘若你的手摸到了生活的敏感部位,你有理由推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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