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8期  
      实力
灯火如萤
徐畅

 

等待何玲的二十分钟里,我盘算着如何迎接她。拥抱她,或在她额头上轻贴一下嘴唇?如果她不愿意,握握手也能了事。至少我该微笑,这样即使没话聊也不至于尴尬。我准备好开场的话,“火车上很累吧,你能来真好。”望向窗外,我练习了两遍,厚玻璃上落了一层浮影,好似有人在隔窗眺望。他和我一样,戴副眼镜,领口紧紧的,严肃的神情让人想起保险销售员或是一名教师。他二十五岁了,先前谈过一次索然寡味的恋爱。这一次,他理应小心翼翼地有所期待,但他始终觉得,还有太多的不确定。

何玲进来时,咖啡馆里正响起奥芬巴哈的《船歌》。她化了淡妆,穿了一身牛仔。她微笑着,把头发拨到耳后。这几年,她大变了模样。她的美丽足以让人产生一点压力。我起身迎接她,顺手扯平衬衫袖口上的褶子。她放下包,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一阵心慌,刚才准备好的神情僵住了。她在我脸上寻找什么?她会不会失望?啊,我的下巴,出门时竟忘了刮脸,早先捻断几根也好,可现在来不及了。她在对面坐下。我们七八年没见了,我脑子里跑起火车来:西北读大学的四年,在上海待的三年。“火车上很累吧,你能来真好。”我没有说出口。还是不说为好,这句话有些违心,太过刻意。一阵不自在,我胡乱抓起菜单,假装寻找合胃口的饮料。

我们问了彼此的近况,话语里保持着陌生人间的客气,她一句,我一句,四五个来回,两人就得刻意找话题。谈起她服装公司的趣事,我故意笑出声来,笑完后,眼睛又回到菜单上。她迈出了关键的一步。站起身,坐到我身边。她衣服上有股火车厢里的气味,烟草夹着少许的汗腥。分开种种气味后,我闻到她的体香,气息若即若离,想要辨别时又消失了。我想到那个下午的体育场,全年级都在跑步,我绊了一跤扑到何玲背脊上。那一阵乳香和汗津的混合味至今仍不陌生。

“晚上回家吃个饭吧,”我说,“我妈说的,如果不急着走的话。”

“好啊。”她想了一会儿说。她不介意第一次见面就去人家里。

走出门,我拦了一辆的士。后排幽闭的座位上,她的手搁在我的手心里。高中递试卷时,我有意触碰过这只手。只有肉肉的指边,我也会心满意足。我想起中学时,每到周五晚上,我和同学们骑自行车站在十字路口。等到一辆卡车,我们猛踩脚蹬子追上去。抓住车尾的把手后,跟着卡车跑去邻县滑旱冰。有一天撞上了三轮车,我爬起来,又哭又笑,对身后的人大声喊:我还活着。有个人来扶我,回去路上,他一手推一辆车,我的那辆是弯的。深夜,我们站在路中央学马叫,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时我住在舅舅家。平日里,吃饭、说话都很小心。有天晚上,我踢翻了表妹的玩具马,她跟我吵起来,她只有十岁。“回家去吧,不要待我家。”她说。过了一会,她用那句话编了一首儿歌。她扎了长辫子,蹦跳着,一边唱歌一边拍我后背。把我送到了门口,她才满意。那晚,我去教室过了一夜。大概就在那时,学校分了文理班。有个女孩坐在我前排。物理课上,我叫了她的名字,“王红,我借支铅笔。”她递给我,“王红是我同桌,我叫何玲。”她冲我笑。我看倒了座位表。两周以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夹在她的语文书里,第二天,她给我一张纸条:我不会给你回信。

我望向身边的何玲,商场的霓虹灯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映出五彩的光。我感到眼前的她并不真实。我轻轻搂住她。她扭了扭身体,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她闭上眼睛,有些疲倦。谈起过去的经历,她总能用一句话带过,“年纪小,不懂事,没什么大不了。”电话里她这样说。

大学宽松的环境解放了她的天性。她报名了十多个社团,她经常搞不清去哪间教室开会,她去文学社报到,会议结束了,她才明白,这是志愿者协会。主修半年服装设计后,她有过一阵去巴黎看服装展的冲动。为此,她看了十多部法语电影,还去外语学院旁听法语课。她换了几个男朋友,她的恋爱跟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样,步骤简单,却切中要害。见面、看电影到同居只要半个月。平时,她只做三件事:上课、逛街、做爱。到了假期,便只剩两件事可做。毕业后,她把爱情抛到一边,独自去南京做起了服装生意。

春节同学会上,我听人谈起,她工作后又谈了一个,谈了几年,是最长久的一次。传言男方得了肝病,家里劝她分手,她当场跟父母断绝了关系。有一年时间,没有人能找到她,网上也没有她的动静。后来,有人说她回苏北县城相亲了,见了三五个家境殷实的男人,可能快要结婚了。

两个月前,她突然联系了我。一开始,她只是作为老同学来忆旧闲聊,后来她模仿普鲁斯特问卷,提出各种古怪的问题,这些提问逃不出男人和女人。我回答的每个问题,她都会提出反驳,好似她对什么都充满怀疑。最后谈到婚姻,她说她不愿再相信一个人。

那些问题之后,她每天给我录一段声音。有时她在浇花,有时在跟猫聊天,她还模仿《玛丽与马克思》里的大段独白。最后一次,她录了两分钟自慰的声音。她让我给出客观评价,我拿下耳机,全身燥热。那时我就知道,她很快会来找我。

 

我们进屋时,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她新剪了短发,穿一双带熊头的拖鞋。她在学校教书,跟孩子在一块,她也跟着小了。她欢迎何玲进屋,一面问我发型怎样,我摇摇头,她白我一眼,掐我的胳膊。小熊跑来,它嗅嗅何玲,又嗅嗅妈妈,似乎她们身上有共同的气息。妈妈从鞋柜里掏出两双拖鞋,问何玲喜欢哪一双。她今天新买的,还一次买了两双。平日里,她喜欢剪纸或是看动物世界,现在她倒热情起来。屋里茶几上准备了热茶和干果,地板光亮照人,柜子上的吊兰刚喷了水。安顿好何玲,她拍我肩膀,邀功似地小声问我是否满意。她从没对人这么热情过,爸爸的朋友来家里,她只是做好饭,冲他们敬杯酒便躲进卧室。看到我连连点头,她挥舞着锅铲进了厨房,看着她的后背,我想到考上大学的酒席上,主持人让我说几句。我握住话筒,“那十年……”我忘记后面的话。说完,主持人偷偷拍我肩膀,指向台下,她正趴在桌上。

我打开电视,一家卫视正在播留守儿童的访谈节目,我瞥了眼厨房,她没有听到,我慌忙调去纪实频道。屏幕上站满了企鹅,何玲喜欢看。我拿着遥控器去了厨房。

“他呢?”我问。

“喝酒去了,”她说,“你打电话看看。”

“算了,不打了。”我说。她不作声,埋头炒菜。

大约到了八点一刻,她端出一盘烧鹅,客厅里溢满香味。她擅长老鹅烧土豆。中午吃饭早,我肚子早就饿了。“真香啊,”何玲去厨房帮忙,出来时,两人说笑着成了朋友。“电视别看了,去倒点可乐。”妈妈嘱咐我。我找来纸杯子,斟满后,拉椅子坐下。菜上齐了,妈妈提议先干一杯,这时烤箱响了,她抽出蒸蛋摆到桌上。她酝酿着要说什么话,脸先红了,开口前,她又打开冰箱,捧出冰块格。“加冰,先加点冰。”她用筷头捣开冰块,推到何玲面前。她在家里没停过手。我敲筷子,“快说,快说。”她憋足劲,面颊通红,“没什么要说的,以后经常来玩。就当是自己家一样。”说着一挥手,“别的,年轻人的事,我就不说了。”我们一道举杯。妈妈给何玲夹了块鹅腿,讲起我小时候。顽皮,黑成炭。她说我打小没人管,自己长成了野孩子。

现在有了安定的住处,她能把那些事当故事讲了。前几年,她跟着爸爸四处搬家,说起过去总是很谨慎。我快上高中时,他们住在火车铁轨附近,经常闻到化工厂里的硫磺味。之前,他们在河边的渡船上还住过。暑假里,我在看《三国演义》,用粉笔画吴蜀魏的地图。闲下来时,我看到妈妈在望着远处的火车,她会说“今天车厢最多的有十六节”,她也会说“往北的比往南的多”。

“我应该见过你。”何玲说,“家长会上,你来过吧。”

“不会的,”妈妈说,“不是我,那是他舅妈。”

饭桌上沉默了。一阵粗鲁的砸门声,我以为是收物业费的本地人。开门后,爸爸站在走廊里。他脸色惨白,衬衫衣扣散了。他举起拳头,向屋里郑重宣布,“我没醉。”看到何玲,他愣住了。酒精让他的反应变慢。妈妈扶他去卧室,他推开她的手。他晃悠悠走过来,整个身体倚到桌子上。桌子有力地晃了一下,菜汁漫出来。我望着何玲,她没有看他,她把碗里的鸭肉撕成一条一条。爸爸拿来妈妈的杯子,伸到桌子中间。他站不稳,可乐洒进菜碟里。

“我有三件事要强调,”他把客厅当成了学校会议室。“第一件事……”他说,他竖起三根手指,“错了,错了。”妈妈摁下其余两根,“第一件事。”他又弹起那两根手指。“热烈欢迎,热烈……”他停顿了,凑到妈妈耳边问,“她叫什么来着?”他轻声问,自己先笑了。“姓何,叫何玲。”他抬起头,“热烈欢迎何玲。”他欠着身子,要跟她碰杯。何玲规矩地端起可乐,“谢谢叔叔。”她说。爸爸碰一下,没有碰到杯子,他弯下腰,努力碰了两下才听到声音。喝完可乐,他愣愣地看着杯子,“我还以为是酒呢。”

“还有两件事呢?”妈妈笑着问。他坐下去,支住脑袋,身子摇晃,他想不起剩下的事。

我双脚蹭着地板,在裤腿上小心地划着“烦”字,划了两遍后,我又划其他的字。我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这些话,只是手指在不停地写。何玲推我的手腕,“我给你加点可乐?”我点点头。

爸爸放下胳膊,趴在桌子上。他小声说话,没有人听得清。我去接了温水,推醒他。小熊跟过来,他喝了口水去摸小熊。“小熊啊,小熊,你是第几条小熊啊?”他掰着手指,“一条,两条,你是第三条。”小熊似乎听懂了,舔他的手腕,“老了,我们就让小熊陪着。我们不指望你。”他摸小熊的头。我望向何玲,何玲正看着妈妈。

“又说醉话了,一会还要唱歌呢。”妈妈说,她架起他,用筷子敲他的头。走到卧室,她背手关上门,声音响亮。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她会永远离开我们。她大概还没有走出从前的阴影。我想到读大学的第二年,爸爸坐火车来看我,住在宾馆里,他说起妈妈。“站在河边怎么也不肯走。”我觉得他是想说那件事才来看我的。

“我爸也经常醉酒。”何玲说。我握住她的手。卧室里传出争吵声。

 妈妈回来时,桌上的菜还热着。她坐到何玲身边,给她舀了一勺蒸蛋,嬉笑着说,不用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坐下后,她抱怨爸爸醉酒,数落他的各种缺点,不做饭、不会换灯泡,刷牙声音很响。“他一刷牙,一栋楼的人都知道我们刚起床。”大家笑起来,饭桌上恢复了原来的气氛。妈妈去厨房盛饭,我跟了进去。她的眼神暗下去。

“不去管他,又不是没醉过酒。”我说。她深吸鼻子,饭铲捅到锅底,她挖着米饭,在锅沿上碰出梆梆声。

“一醉酒,他就乱说话。”我说。她把碗递给我。沉甸甸的。

“把鹅吃完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她说。

 

晚饭后,何玲跟我走进卧室。她打开挎包,掏出一沓信封。我随口跟她说的,她当真带来了。她回老家相亲时翻出来的。我深信,何玲是看完信才想起了我。

“以后闲了翻翻。”我说。我把信放进写字台的抽屉。

她从身后抱住我。她抚摸我的后背,轻轻把我推到床边,她脖子上出了微汗。我并不心急,只要按部就班就行。可何玲打乱我的节奏,她亲吻我,脱掉我的外套,拧开皮带扣。我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融化。多少次,在彼此交缠的幻想中,我揣测她身体的起伏,我以为内心囚禁多年的小鹿就此撒起野来,但它只是隔着肋骨远远注视而已。可以想见何玲摸到软绵绵的那里时该有多么失望,她会给我一些鼓励吧?但她期待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自己的毫无反应而羞愧。我回忆电影里一些画面,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我使不上力气。为了集中注意力,我搂住她的腰。她没有了动作,翻身背对着我。怎么了?我问。她的耳垂柔软,我捧起她的脸,她的鼻翼支棱着,眼睛里溢满泪水。

“对不起。”她说。我亲吻她脸上的泪,她安静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真可怜。”她吸了吸鼻子,“以前都是别人主动的,现在我都得求着别人。”

“都过去了,不是吗?” 我说。

“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法再爱一个人了。”她搂紧我的脖子,“我不爱你,不爱你。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痛哭起来。何玲曾在电话里问我是否介意她的过去,我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她说起了王铭,她工作后谈的那个男友。她说她都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记得床上朝墙睡去的背影。她以为自己会死守着他,可她无法忍受伺候人的生活。不能接吻、连一只杯子都不能共用。

她躺在我怀里,哭了一会。她擦干眼泪,摸进我的裤腰,“我不想做了,对不起,我给你做,给你做好不好?”我亲吻她的额头,抽出她的手,摁在胸口。

“我们看个电影吧?”我说。她点点头,“看吧,我陪你看。只要不是爱情电影就行。”

我挑了部动画片,何玲缩进被窝深处,影片播放到一半,一群猴子在空中架起大炮,对着追兵发射香蕉,楼顶上落满香蕉片。何玲睡熟了,鼻息里的热气熨着我的脖颈。她的脸陷进枕头里,我想去吻她,身子却转不过去。

我下了床,站在写字台边。我擦擦桌面,翻了两页书,停顿一下,终于拉开了抽屉。信封发黄,有几处细小的霉斑。一阵强烈的幽闭感将我包围。我想到有一年夏天,在深海潜水。水压不断上升,胸口快要窒息了,海面变得格外遥远,只剩一块亮斑。黑暗围成四面墙壁,把人困在逼仄的空间。

毕业后,我再没走进那座公园。多年前,一名高中生久久地站在那里,对岸的路灯,像一团团萤火。有一年春节回舅舅家,我从大巴上看到公园里有好几辆警车,挖掘机停在人工湖边,机械手臂展开着,正在河里打捞什么。

 

我深呼一口气,去外面接水。客厅里昏暗,妈妈躺在沙发里,不知醒着还是熟睡了。我常看她躺在沙发里,有时带着小熊,有时裹一条毯子。她的睡眠很轻,楼下说话声或一声狗吠都能惊醒。我不想打扰她。就着窗外的路灯,我端起茶几上的瓷杯。沙发轻微地咯吱一声,她睁开眼,唤我一声“儿子”。我想起爸爸也这么叫过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跟着他去乡里小学读书,他在那里当班主任。上写字课,他来班里点名,点到最后一个,喊道:儿子。我躲到桌子底下。同学们笑成一片。他跟几个本家亲戚吵架或是醉酒了,也会喊,儿子、儿子。后来没过几年,他们就来了南方。妈妈从没这样叫过我,她只会叫我小名。

“没有好节目吗?也不看电视。”我说。

“不想看,怕吵到你们。”她顿了顿,“我正好想点事。”

“什么事?”我问。

“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

我坐进沙发,没有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待在黑暗里,我感到片刻的放松。妈妈握住我的手,我一紧张,缩了回来。她的手在空中搁了一会,放回了原位。

“还好吗?处得。”她问。

“可能要住两天。”我说。

“随便你们。”妈妈说。

“我想让她住两天。”我补充说。

妈妈不说话,呼吸声重了。客厅里吹进冷风,我去关严窗子。空中没有月亮,不多的星星在夜云里,汇成一条浑浊的河。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