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8期  
      实力
路有拾遗者
符利群

 

秋生躺在被窝里,迷惑地望着眼前一座佝偻的山。陈福寿趴在桌上,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背影放大成了隐隐绰绰的山。床上的帐钩悬着一只毛绒小鸭子,轻轻地一晃一荡,嘴巴扁成一张纸,枯黄的毛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灰扑扑的,像刚从泥水塘里钻出来。秋生觉得小鸭子都快有三百岁了。

八岁的秋生不太明白,陈福寿把所有扛煤气瓶之后的力气,都用来捏着一支粗短的铅笔头,在一本学生练习簿上涂涂抹抹,画一个女人头像,到底有什么用。何况这女人这么老。

陈福寿说,这女人是你娘。

秋生嗤之以鼻,是你的娘吧。他发出的哼声太响,以至于鼻孔打出了一个亮晶晶的泡泡。秋生自然而然地吸回去,继续想明天怎么把双喜抢走的蜘蛛侠再夺回来。

其实这话说出来连陈福寿自己也底气不足。秋生是陈福寿拾来的。三个月前的某个傍晚,陈福寿把最后一瓶煤气扛上六楼。那个倚在门口等着用煤气的中年妇脸色苍白,仿佛行将断气的不是煤气而是她。她搁在灶上的牛骨头炖铁棍山药煮了一半,她的男人在屋子里骂骂咧咧,威胁要是再过两分钟煤气还不送来,他马上去外面跟人喝酒。她一直深信不疑通往男人的心必然经过胃。

如此,陈福寿挨了一顿如泣如诉的臭骂。陈福寿疲惫地走下六楼,骑上三轮车就走。骑了一段,他听到一声咳嗽。他摇摇脑袋。再骑了一段,听到两声吸鼻涕的声音。陈福寿差点从三轮车上跌下。他回头,一个瘦小的男孩蹲坐在三轮车上,两手托着下巴看他,两颗闪亮的眼珠在夜色中贼贼发亮。

秋生从建筑工地跑出来。他说娘在工地做饭,至于他爹,说实话,连他娘都弄不清到底是哪个面目混沌的泥水匠。时间一长,秋生怀疑娘到底是不是亲娘。他开始不愿再回到工棚,朝外面走去。他在工地外捕虫,走过堆满砖瓦钢筋黄砂石子吊车打桩机轧路机的工地,走过荒芜的田地,然后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秋生没有慌张哭泣,他像出笼的兔儿一样欢欣,连着在草地上打了十来个滚,脑门磕出血也浑然不觉。而他烧饭的娘的喊声始终没有响起。

于是陈福寿何其幸运地在知天命之年,拾到了一个像孙子一样的儿子。

之前,在送煤气的路途上,陈福寿拾到过一只村干部式的公文包,两辆被撬走电瓶的电瓶车,三箱毛绒小鸡小鸭小狗熊玩具,以及其他零星物事。基于做人的原则,他犹豫许久之后,呆立原地,诚实地归还失主。由此他获赠了村干部式的公文包,当然包里的钱、票据、印泥、原子笔以及发夹、数只避孕套等都物归原主。电瓶车没什么用,他不会开。还得到了若干玩具,后来因为住的地方搬来搬去,只剩下一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黄的毛绒小鸭子。陈福寿将其悬在床头的帐钩,每晚晃晃荡荡地旋着,伴他入眠。

不过那一回陈福寿没想到将拾来的小孩归还。他隐隐觉得,人一不是公文包,二不是电瓶车,三不是小玩具,在没有确实可信的失主找上门之前,他不能将孩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他只能将孩子留下。要是真的没有失主,那——那是另一回事。他逐渐告诉自己,这样做,也许不会错,或许不会有问题……确实应该这样。陈福寿暂时还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麻烦的事。

秋生倒是无所顾忌,端起海碗,吸着鼻涕,大口扒饭,大声喊爹。秋生喊他爹时,陈福寿羞涩地从喉咙底发出含混的应声。后来也渐渐放开了,应得中气十足。好像秋生真是他丢失多年而归来的儿子。只是秋生没那么喜欢毛绒小鸭子,他鄙夷地说那是小姑娘玩的。这让陈福寿颇是怅然若失。

他骑着三轮车到处送煤气瓶,秋生蹲坐其后,录音大喇叭里响着他脆生生的吆喝,“灌煤气来,煤气好灌来。灌煤气来……”脆生生的童声响在黄昏的楼群之际,雾浊的黄昏仿佛清亮了一些。

陈福寿扛煤气上楼时中气十足地喊,儿子,气瓶你管住。

这营生不好干,六年来偷走了三瓶煤气,令陈福寿痛不欲生。

秋生虽然对他那在建筑工地的烧饭娘有所怀疑,但娘的眉眼还是蛮讨人欢喜的。喜欢娘的泥水匠好多,每一个都说是他的爹。娘朝他们吐口水,脸上却挂着笑。工棚里那些个灯光昏沉、暧昧、潮湿、甜腻的夜晚,许多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半熟的面孔在其间若隐若现,浮浮沉沉,半夜里总会响起令他厌恶的喘息声。

陈福寿端端正正举起画像,凝神看了看,自言自语,越来越像了。

画中的女人面目憔悴粗粝苍老,看上去像个呆呆的木头人,这是秋生万不愿接受的。说是陈福寿的娘,那还差不多。

陈福寿又给头像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说,像了真像了。秋生,这个真像你娘了。

秋生懒得理他,把脑袋往被子里埋进去。

陈福寿把被角拉开一点点,对秋生露出被子的耳朵说,明天不送煤气了,你跟爹去松花镇派出所。

秋生一骨碌起身,贼贼发亮的眼神盯着他说,你又要送我走了?

陈福寿摇摇头说,不是,不是送你走。我另外有事。

秋生打量陈福寿的表情,觉得不像撒谎,便点点头。

陈福寿给秋生掖了掖被角说,你要走,我也舍不得。

 

派出所内勤史光明喝了口水,把面包衔在嘴里,一边无滋无味地咬着,一边眼不错珠地盯着电脑,手指头弹琴键一样敲着键盘啪啪响。他才休了三天假,手头就积起了十来个档案待整理。虽说小不过屠户牛大奔家偷走两只母鸡,大不过朝阳杂物铺被撬偷走三条烟四瓶酒,终究是扰民。

史光明绝望而焦灼地想,今年上调县城的报告打了四次,连个回声都没有,难不成他真要在这鸟不生蛋的松花镇待到年华老去?会跳非常优雅的探戈舞的女朋友丁沙沙已日益流露嫌弃之意,说他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把派出所当成家,把她当成插着干花的花瓶。而他学了五年的刑侦专业,已像一片沙漠一般荒芜。

史光明手头正在键入一行文字:徐某某交待说,他盗窃朝阳杂物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学非所用。他学了三年物流专业,毕业后在快递公司当快递员,工作辛苦,收入微薄,还时常因为工作疏忽被女性居民责骂……史光明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警察师傅,警察师傅……有个小声在喊。

史光明看去,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冬日的风咻咻地刮过来,把大人的半边头发吹起,与另半边的头发裹挟,像面旗帜一样竖起来。

史光明沉浸电脑已久,且对方逆光而立,一时看不清对方眉目。史光明说,什么事?进来吧。

两人在门口迟疑片刻,大的蹭了蹭鞋底,小的也跟着蹭了蹭。两人慢吞吞地进来,在门口的长条靠背椅坐下。大的那个只肯把屁股轻轻地沾上椅角。

史光明看清是一老一小,似是祖孙俩。老的拿一只豁口的旧皮革公文包,看起来像一名上世纪的村干部。

史光明拿纸杯在饮水机里倒了杯热水递给老的,又准备给小的也倒一杯。

陈福寿慌忙起身接过纸杯说,不用了,他不用喝水。

陈福寿把杯递给秋生,秋生接过,一口一口喝,好像很渴的样子。史光明把剩下的半个面包也给他。秋生接过,很大口地咬,嘴张得比面包还大,好像他是诚心饿着肚子跑过来吃的。

陈福寿嗫嚅着,警察师傅,我有点小事,要麻烦你……

史光明问有什么事。

陈福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铺在膝盖,用手指头摩挲几下,双手递给史光明。史光明注意到他那只手抖得厉害,以至于那张学生练习簿纸发出细微的窸窣之声。

史光明看到纸上画了一个女人头像。刑侦专业出身的他发现其构图功底并非潦草之笔,似出自匠人之手。

史光明说,你找人?你没有照片吗?

陈福寿点点头,我找人,我没有照片。

史光明指了指办公桌前的小椅子,你坐这里,你仔细说,我记录。

史光明打开案卷,陈福寿在小椅子上犹豫地坐下。秋生喝光杯子里的水,自行到饮水机倒水。史光明想提醒他当心烫着,孩子已倒好水,走出屋子去院子了。

史光明例行公事,要对方出示身份证。陈福寿从公文包里摸出,剥开层层叠叠的塑料包装纸,把身份证给史光明。

史光明记下距松花镇千里之遥的一个偏远省份,把身份证还给陈福寿,问,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失踪的?

陈福寿低下头,没有说话,屁股又朝椅子外端移出一点,好像椅子上垫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随时准备惊慌地逃离。

史光明又问了一遍。

陈福寿还是没说话,两手不停交叠地搓着。史光明能听见粗砂纸打磨铁板的粗糙声音。史光明最怕接待这样说不清听不清的报案人,很累人。

史光明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用标准的普通话问,请问,她是你的什么人?你是什么时候找不到她的?

陈福寿低声说,我跟她没有关系,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也不是她的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院子里停着一辆旧警车,一辆警用摩托车。秋生当然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不会去碰这些车。只要陈福寿不把他送走,他才不管他在里面做什么说什么。

秋生蹲在花坛边,掐死了两只蚂蚁,三只臭虫,还竟然从泥里抠出了一枚生锈的警徽,这让他惊喜不已。他想这比被双喜抢走的塑料蜘蛛侠神气多了。他朝左右看看,快速擦掉外面的泥,塞进口袋。他朝刚才的屋子走去,爹差不多该把事说完了。秋生玩着裤兜里的警徽,走到门外想了想,照这样子,泥地里还能抠出一把手枪也说不定。他刚想走回去,听见屋里传出低低的哭声。

秋生想,他肯定做了坏事,被警察骂哭了。他会不会被抓起来坐牢呢?要是他坐牢了,我该去哪里?

陈福寿抽着鼻子说,她好像叫杏花,也许是菊花,说不定叫秀菊。她男人跟我一样,也是送煤气的。我们一起做了三年,可能是四年,也说不定是四年半。她男人脾气大,有事没事总是骂娘骂爹。她烧菜烧得好,从来不回嘴。他们没有小孩。我们总劝他们好好过日子。我们都是光棍汉,就他有老婆,他运气真好。

史光明把陈福寿啰啰嗦嗦颠三倒四的话如实记录。

陈福寿说,半年前,她男人死了。他扛煤气上七楼。警察师傅,你知道松花镇有一幢七楼,在镇北,旁边都是三四层楼,就它像旗杆一样孤零零地矗着。她男人那天一共背了十八瓶煤气,那瓶煤气是最后一瓶。每瓶煤气我们赚一块五角,十八瓶能赚二十七块。她男人最有力气,最能赚钱。他爬到六楼半,还差半楼,就是还差七级楼梯,他的脚打软,摔倒了,煤气瓶砸在他脑袋,把他从六楼半砸到五楼。

陈福寿的喉头哽咽,用袖子擦了下清水鼻涕,吸了两下。

史光明趁陈福寿换气的当口,耐心地说,挑重要的,跟案情无关的尽量少说。还有,你别哭,哭不解决问题。

陈福寿说,好好,我挑重要的说。她男人死了,她就做寡妇了,今天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在那里过一夜,像游魂野鬼一样,不,就是游魂野鬼。那天我送煤气回来,看见她睡在公园的石椅子上,几只野猫在舔她的脚趾头,它们以为那是咸带鱼,舔得啧啧响。我,我就把她拾回来——不,不是,我把她带回来。后来,后来,她给我烧菜,我给她梳头发。再后来,我们一起过了……

史光明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们都住在一起了,你连她名字也不知道?

陈福寿犹豫着,她是从老家逃出来的,身份证是买的,我也不好追问。

史光明摇摇头,整个案件记录下来,也无非跟牛大奔家被偷走两只母鸡差不多。史光明说,现在请你如实告诉我,她失踪的大致时间。

陈福寿用指甲掐着太阳穴,掐出一道道黝黑的褶痕。他想让脑袋清醒点。他想了想说,是六月里。失踪前她煮了锅茶叶蛋,说端午节快到了,要吃茶叶蛋,挂菖蒲。对,是六月里,一点也没错。后来她还从河边割了一把菖蒲回来,挂在门框上。那把菖蒲现在还挂着。

秋生趴在窗口,暗想,怪不得门框上挂着一把灰蒙蒙软塌塌的烂草,他都不肯丢掉,说挂了这个,驱鬼驱邪气。

陈福寿又讲了若干细节,比如这个叫杏花或菊花或秀菊的女人,经常穿的是桃红色的外衣,黄跑鞋,短头发,一颗门牙稍微有一点点龅,眼睛细细的,笑起来像新月一样弯弯的,左嘴角有一只酒涡,等等。

陈福寿又抖了抖手里的画像,喏,就是这个样子。

秋生想,你再说下去,她真变成仙女了。一个又老又丑的仙女。

史光明问他怎么都隔了半年,才想到来报案。

陈福寿说她拿的是假身份证,要是查出,就算找到,她也得被遣送回老家。他不敢报。他总是想她会推开门进来,不声不响地挨着他睡下。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梦的。所以他迟迟没有报案。

史光明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陈福寿想了想说没有了。史光明让他在记录本上摁手印。陈福寿用手指头沾了沾印泥,瞧了瞧手指头,在记录本上用力摁下去。陈福寿举起手指头,看见一只像红眼睛一样干瞪的手指头印。

陈福寿不放心地把桌上的画像朝史光明移过去一点,说,这是她的样子。

史光明把画像夹进记录本,要他放心,他们会查的。

史光明又问了句你以前有没有干过木匠或漆匠。陈福寿愣了愣说,我做过两年半漆匠,警察师傅,你这也能查出来?

史光明点点头,他想这画像到底也是有来由的。

史光明看着一老一少走出门口,那个叫陈福寿的头发像面旗帜一样孤零零地竖起。

 

史光明下班在食堂吃过饭。他觉得那条红烧鲫鱼没有洗净,泥腥味又太重。这使他有反胃的感觉。史光明踱向松花镇,他想买瓶可乐,这或许能冲淡嘴里的腥味以及胃部的恶心感。

史光明在松花河边的一家小卖部买了瓶可乐,拧开瓶盖,手机短信这时响起。史光明放下拧了一半的可乐瓶,打开手机。会跳探戈舞的女朋友丁沙沙发来的短信是这样的:分手吧。你好,他好,我也好。

他想到一个低俗的营养品广告,女人依偎着男人,娇羞地说,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这时听到空气里发出嗤嗤的声响,他转动脖子四下看。他看见拧了一半的可乐从瓶盖缝隙冒出褐色的细沫。史光明拿起可乐瓶,看着瓶底的可乐像被煮沸似地不停翻涌褐色的细沫,嗤嗤地涌出来,涌出来。他猛地把可乐瓶砸向路边的电线杆,可乐四下迸裂,溅了他一脸一身。好在他此时穿的是便服,没人注意到松花镇这名刚刚失恋的小警察的一腔悲怆。

他终于反胃了,跑向松花河边,蹲在岸边哇哇地呕吐。几只潜伏于河面水草间的绿虫惊惶地跳蹿而去。

 

秋生喝完碗里的面汤,又贪馋地从陈福寿碗里挟了一筷面。陈福寿要拨给他,秋生坚决拒绝了。

秋生说,那个警察会帮你找人吗?

陈福寿点点头,他会找的。

秋生说,像米掉进米堆,沙子掉进沙子堆,这么多人,哪里去找?

陈福寿说,警察师傅有办法的。

秋生说,人家不叫警察师傅,叫警察同志。

陈福寿说,好好,警察师傅同志,就是专门找人的。

秋生说,警察专门破案的。人杀掉了,警察就要查凶手。她会不会被杀掉了?

陈福寿的手一抖,一大筷面条滑到桌面上,软弱无力地湿漉漉地趴着。

陈福寿看了他一会,说,闭嘴!你给我闭嘴!

秋生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听过陈福寿用这样的腔调对他,嗓门又粗又响,眼珠像两颗核桃一样弹出,额头的青筋像被戳伤的虫子一样扭来扭去。

面条摊主过来问老陈发啥火。陈福寿挥挥手说没事。

面条摊主说,那你哇啦哇啦弹着眼珠作啥,客人都被你吓走了。

陈福寿付了账,拉起秋生就走。秋生甩开他的手,走在前头。他觉得他简直像个惹人笑话的傻子。

陈福寿又买了两个小笼包,塞给秋生。秋生甩了两次手,第三次才接过,一口一个,吃得嘴角淌油。陈福寿摸摸他的后脑勺,秋生的头发真硬,像他。他现在差不多已认定秋生真是他的亲生儿子了。杏花或菊花或秀菊失踪的时候,他已经丢了半条命,要是天上掉下来的秋生再离开,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陈福寿说,很晚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一车煤气要送。天这么冷,你不要再跟我跑来跑去。家里暖。

父子俩在松花街口分了手。陈福寿往街西走,秋生往街东走。

秋生没有走向松花街东的那间小平屋,他拐了个弯,走向松花河边。他准备把裤兜里的警徽洗干净,要是别在那顶捡来的旧军帽上,一定比蜘蛛侠更神气。

秋生一边走向河埠头一边想,要是被双喜看到的话,他一定会动脑筋再弄走帽子,看来这真是一个麻烦事。要想个办法,保住这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既能显摆,又不被抢走。要想个办法,想办法。

秋生仔细地洗警徽,然后举在手里,对着岸边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了照,洗净后的警徽虽呈斑驳之色,仍不失威仪。秋生的心怦怦地跳,他竟然有一样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是有警徽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多么与众不同。

秋生从冬日的河埠头起身,一阵欣喜的晕眩。过分的喜悦一般都会让人头晕目眩,忘了现实的清醒。这晕眩让秋生的脚一滑,跌向了松花河。

一般而言,很少有人会在冬日傍晚的河岸边散步,何况这个小镇子眉目平庸,景色乏善可陈,更谈不上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过对失恋的人来说,愈是如诗如画,愈是触景生情;倒是平常光景,还能让人心平气和一些。

刚刚失恋的小警察史光明倚着松花桥冷冰冰的桥墩子,回忆了一段段温暖如春的旖旎往事,无声地问候了一番丁沙沙的薄情寡义,淌了两行泪水,直到觉得脸颊有细细的刺痛,摸了把,发现泪水结成了冰。史光明离开石墩子走下桥,这时听到一个沉闷的落水声。

史光明迅速由失恋青年恢复成敏锐的警察,他那双曾经报考飞行员获得初试通过的眼睛使他在投向昏黄幽暗的松花河时,分辨出那是个孩子的身影。史光明没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连衣服也没脱就跳河救人,他极其冷静,训练有素,迅速脱下外套和长裤,脱掉鞋子,以标准的跳水动作刺向水面。

史光明觉得整个营救过程艰辛难熬如一个世纪那么长,可岸上围观的人群说他只花了两三分钟。他简直像个英雄,不,他就是英雄,新时代的警察英雄。

史光明把人救上来后,又赶紧做人工呼吸,终于把落水的孩子救活过来。孩子吐出一嘴泥沙水,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死不肯放。人群外挤进一个人,抱着孩子就哭。史光明这时认出,白天他们来过派出所,找一个不知名字的失踪女人。史光明回过神来,全身的肌肤割裂一样又冷又痛。人们帮他找衣裤鞋子,找不到。有人拿来棉大衣给他披上,史光明裹上棉大衣急匆匆地走了。有人认出他,说到底是人民警察。

接下来,史光明忍着未愈的重感冒,断断续续接受了松花镇广播站、县报社、县电台的采访。史光明说那晚他只是在河边随意走走,反正他家离得远,就住派出所,下班后也没什么事好做,就顺便把人救了,这没什么。后来新闻说他爱所如家,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住在派出所,值班,加班,巡逻,明察暗访民情社意。

史光明面对既成的事实,无以言词。

再后来,县局隐隐透露似乎想把他调上去的意思,史光明却感觉有点可有可无了。

 

史光明第二天就把那名失踪妇女的案件移交给分管警察曹风。曹风翻了翻记录,看了看画像,说看着有点眼熟,因急着出门办另一起案件,就把档案夹了起来。那起案件有点麻烦,曹风出了五天远门。

其间,史光明接受采访,接待群众报案,处理斗殴纠纷,购置办公用品,包括买了一把电水壶,两把扫帚,三个洗脸盆。一名镇派出所内勤还能指望抓捕跨国通缉犯吗?此外,陈福寿父子来了两趟。

史光明看着陈福寿竖着旗帜一样的头发进来,又竖着旗帜一样的头发回去。陈福寿对史光明说了十来个谢谢,他把一盒汇仁肾宝塞到史光明的手里,像偷东西一样慌慌张张地硬塞过去。

史光明看见包装盒上的女人依偎着男人,娇羞的表情在说,他好我也好。

史光明忍住胃部的恶心感,让陈福寿带回去。如果他收了,就是犯错误,会丢掉饭碗。陈福寿被吓住,赶紧收回,拉着秋生快步走出派出所。

秋生回过头,扬了扬手。史光明发现他手拿的是一枚警徽。

隔了一天陈福寿又来了,这回是一个人。他低着头问人找到了没有。

史光明说如果有消息一定会通知他,派出所的职责就是为民解忧。

陈福寿抹了一把眼角说,我不忧我不忧,我一点也不忧。

他似乎还不想马上走,语无伦次地说到她。他说她给他缝过三颗钮扣,补过两双袜子,洗过一床被子,买过一件两用衫一件短袖衫,此外还帮他挖掉了长在大脚趾上经年未愈的一只鸡眼。她会烧好吃的酸汤鱼,烧杂烩。她还会唱歌。

陈福寿说到这里,眼睛闪闪发亮。他轻声哼着,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半夜听得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

她把他的小屋当成家,他也是多么希望她把他当成她的男人。

陈福寿抹了把眼角。史光明看见他的眼角红红肿肿,溃烂似的。

曹风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出史光明做的那份记录档案,核对无误后,他把史光明叫到办公室。他比史光明大半级。曹风从脚下的旅行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给他。史光明觉得这个褐红色的木盒子的做工真是精巧。

 

秋生看见史光明和曹风向陈福寿要失踪女人留的物品。这个屋子里其实已没有她的什么东西。陈福寿保留了她的一把梳子,还有梳子上的一绺头发。它们被小心地包在一块白手绢里。他想她的时候,会拿出来看看,想想。

陈福寿不明白他们要这个干什么,这个久未近男女情事的男人因被迫开启一桩隐秘的情事而羞涩而惶恐。

秋生想起他娘也会经常保留男人留在她床上的短裤,袜子,剃须刀,香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总是把他们的东西搞错弄混,下回那些人来的时候,随便拿起一样就用,好像也没人因此而生气。

史光明没去看陈福寿红肿溃烂的眼角,以及那面像旗帜一样竖起来的头发。

史光明让陈福寿一星期后到派出所听消息,他强调说,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

陈福寿使劲地点头,一星期,七天后,十八日,星期四。我知道了。

史光明走出屋子前,抬眼看到床上的帐钩悬着一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黄的毛绒小鸭子。史光明不免嘴角微微一斜,笑了笑。这让他想到幼儿园时代,为了争夺这样的小鸭子,他与小朋友打了结结实实的一架,下场是他和小朋友被罚少吃了一顿下午三点的小饼干。

史光明走到院子,看见陈福寿带的那个孩子在往一顶旧军帽上缝警徽。他的姿势极为老练。史光明想自己都会把被套套成一条直愣愣的带鱼。

史光明当然没有告诉孩子,那是一枚仿制的警徽。

 

秋生有点意外,陈福寿让他穿上那件蓝色的茄克衫,跟他去派出所。这件茄克衫是他们在松花镇著名的卡秋莎时尚服装店买的,当时打特价,原因是后背有条明显的泛白折褶。陈福寿认为这不影响穿着,秋生也觉得没什么。于是他们被店主高兴地称为镇上最好说话的顾客。

秋生发现陈福寿把自己也弄得崭新整齐。他穿上过年才穿的灰西装,皮鞋擦得锃锃亮。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对着镜子打上紫红色的领带。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打领带的。

秋生看着他说,你像个新郎倌。

陈福寿羞涩地笑了,小孩子不要瞎说。

秋生歪头看他片刻,跑到外面,又跑进来,挥手让他蹲下点。陈福寿不明所以地蹲下身。秋生把水洒在他头发上,用梳子一下一下梳,说,这样好看多了。

陈福寿笑着,丑人多作怪,不要把我弄得这么难看。

秋生戴上缝着警徽的旧军帽,一挥手,走!

 

史光明怎么也没想到,牛大奔两口子的吵架斗殴会从两只被偷走的母鸡上升到五百万财产的纠纷。这个眉目平庸的松花镇,最有钱的不会超出十万块财产,而牛大奔夫妻俩斗殴的焦点是五百万,这确实惊世骇俗匪夷所思。

牛大奔的老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口口声声指责牛大奔的忘恩负义,当年他倒插门的辰光,只是一副光板身架,一把屠猪刀。现在家大业大,愈来愈财大气粗,五百万到手,他竟然只想着分给父母一百万,兄弟一百万,姐妹一百万,还有个远房表妹一百万,他自己留一百万,说从此不再杀猪,周游四方吃喝玩乐,他连给她留千儿八百都没想到。上回偷走的两只母鸡,说不定是他自己拿给远房表妹的,她早就看他们两个勾勾搭搭不顺眼。

史光明转着笔杆,没有作声。

牛大奔的老婆愤怒地骂,你的良心塞到屁眼里去了。

牛大奔辩解,我们两个用用一百万也差不多了,人心要平的。

牛大奔的老婆骂,平你娘个屁!

牛大奔说,你再骂一声我娘试试!

牛大奔的老婆说,平你娘个……

史光明说,这是派出所!五百万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牛大奔说,你问她!

牛大奔的老婆说,你问他!

陈福寿拉着秋生走进办公室,在门口听了会,走进去说,警察师傅,我来了。

史光明说,你们再不说清楚,先回去,我还有事。

史光明指指长椅,让陈福寿父子俩先坐。陈福寿挨着椅角坐下。秋生又走到院子,东张张西望望。他隐隐觉得院子里还埋着一把手枪。

牛大奔终于说,我昨夜做梦中了五百万。

史光明严厉地说,牛大奔同志,请你把家庭纠纷化解在家庭内部。作为男人,你首先要把家庭和妻子儿女放在第一位,再考虑其他亲属。这个事现在处理到这里为止。你签个字,走吧。

牛大奔签好字,走出派出所。牛大奔的老婆跟在后面,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

陈福寿对史光明笑了又笑,他等了这么久,终于有消息了。不管这消息是好是坏,总归有着落。哪怕,她又跟了另一个男人,也好过什么消息也没有。

陈福寿说,警察师傅,现在轮到我了吧。

史光明这时多想牛大奔两口子再跑回来,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又或者,此刻撞进来别的什么事件,也比陈福寿看着他虔诚地傻笑要好。

平生第一回,警察史光明竟然盼着无事生非。

史光明从档案柜里拿出褐红色的木盒子,放在桌上。

陈福寿眼不错珠地盯着木盒子上的图案。

史光明拿出档案袋,声音呆板地简述了一起命案。警察曹风与邻县公, 安局联合侦查一起命案时,意外地查到了发生在半年前的另一起命案。据嫌犯交待,此命案的被害者就是画像里的女人,案起是出于嫖资纠纷……因天气炎热,一直无法联系到受害者家属,邻县民政局将其火化。也就是说,画像里的女人,现在已成了木盒子里的骨灰。

史光明说,经过DNA检测和相关线索,我们联系上受害者家乡的公安部门,确定受害者就是朱杏菊,也就是你提供的画像里的女性。朱杏菊,女,五十一岁……

陈福寿的嘴唇哆嗦了很久,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木盒子。她给他缝过三颗钮扣,补过两双袜子,洗过一床被子,买过一件两用衫一件短袖衫,还帮他挖掉了长在大脚趾上经年未愈的一只鸡眼。她会烧好吃的酸汤鱼,烧杂烩。她会唱歌,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半夜听得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她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堆灰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陈福寿说,不会的,警察师傅,你们肯定弄错了,杏菊,她不会的……陈福寿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后来变成了呜咽声。

史光明准备给他倒杯水。秋生这时已倒好递给陈福寿。陈福寿大口喝水,泪水像落雨一样掉进水杯。史光明看着热气腾腾的水杯,有点吃惊他能这样喝下去,可陈福寿像喝凉白开一样痛快。

史光明忽然无来由地想到那天他跳进松花河。那样的大冬天,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到冷。他想,也许当一个人半生半死的时候,那些冷冷热热已不算什么了。

陈福寿捧着木盒子仔细地看。他喜欢上了这个做工精巧的木盒子。他想,有钱的,没钱的,做官的,讨饭的,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这小小的一盒。真好。

陈福寿捧着木盒子走出派出所的院子,他捧得很牢,步子跨得很小,看上去像捧着一个定时炸弹踩着地雷走。史光明又看到了他像旗帜一样竖起来的头发。他突然瘦了许多,像一个衣架子在风中慢慢地移动。

秋生跟在陈福寿后面,回头看了看史光明。

史光明心里想着要送他一枚像样的警徽。

 

秋生已经弄清楚陈福寿带来的木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让他很害怕。更可怕的是,陈福寿每天晚上要抱着木盒子睡。他担心木盒子会打翻,让他沾上一身的灰。

秋生拒绝跟陈福寿睡在一起。他宁愿睡在捡来的旧沙发上。

陈福寿半夜醒来会把睡沙发的秋生抱过来。木盒子在一侧,秋生在另一侧,毛绒小鸭子悬挂在帐钩一晃一荡。陈福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比幸福地在沉沉的鼾声里入睡。秋生醒来,一眼看见陈福寿怀里的木盒子,连滚带爬跳下床。他蜷缩在沙发,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只瑟瑟发抖的粽子。

他开始怀念建筑工地的工棚,那些个灯光昏沉,暧昧,潮湿,甜腻的夜晚,许多或陌生或熟悉或半生半熟的面孔在其间若隐若现,浮浮沉沉,怀念那些令他厌恶的喘息声。

 

松花镇的人们发现街上忽然来了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女人。这个女人头发凌乱,面孔苍白,举着一张照片,到处问人们有没有见过照片中的小男孩。人们摇摇头,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女人曲曲折折的胸前,当然这限于男人们的目光。

有个拉煤饼的男人在女人的面孔和衣领间流连许久,恍然大悟说,这不是陈福寿的儿子吗?

女人扑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拉煤饼的男人明显感觉到女人焦灼的热气扑鼻而来,这让他有点头晕目眩。

快带我去见他,快,快!女人歇斯底里地喊。

秋生和双喜像两匹小兽,红着眼睛,抵着犄角,仇恨地瞪视对方。那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果然被双喜看中了,他提出用蜘蛛侠换。秋生当然不肯,他表示这回再也不会任由双喜欺侮了。双喜揪住秋生的耳朵,秋生揪住双喜的头发,他们谁也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嘴里发出威胁对方的嘶吼声。

秋生忽然两手一松,看到双喜一屁股跌倒在地,接着双喜脸上挨了两大巴掌,脸蛋上出现两块红云。双喜咧嘴放声大哭。

秋生看着突然出手助阵的女人愣住。

女人一把拉过秋生,将他狠狠地按进胸口,死命地抱着,儿子儿子儿子……她呼天抢地地嚎叫。这叫声之响,惊得也是张嘴大哭的双喜闭住了嘴,他觉得一点也哭不过这女人了。

秋生快要被女人柔软火烫的胸口闷晕了,他挣扎,推搡,还是推不开女人的胸口。女人哭着,儿子,你忘记娘了。儿子。

秋生喘了口气,娘,你好烦啊。

陈福寿回家时闻到屋子里飘出久未有过的菜香。他疑惑地走进屋子,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在烧菜,秋生嘴巴一鼓一鼓在嚼豆子。

陈福寿呆了呆,走到床边打开木盒子看了看,发现一切如原状。他再看了看放在抽屉里的画像,还是没变化。他弄不明白这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过来对他一鞠躬,谢谢你收留我儿子。

陈福寿也对她一鞠躬,不要紧,秋生也是我儿子。

女人说,你是个好人。

陈福寿说,你也是好人。

女人说,吃饭了。

陈福寿说,好。

 

松花镇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光棍陈福寿又拾到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漂亮女人。一夜之间,他成了镇子上运气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

他不用花力气费精力,先是拾到了一个八岁小男孩,做了现成的爹;接着不用花钱花心思,又拾到了一个温顺贤惠的中年女人,虽然那女人像泡沫一样很快消失,后来成了木盒子里的一堆灰,但她毕竟让陈福寿第一回享受到了做男人的滋味;眼下,他连弯弯腰吹吹灰的力气都不用花,就拾到了一个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女人——不,这一回是女人送上门的,他连拾都不用拾。

其实陈福寿自己也不相信,他觉得他是灵魂出窍了,他走路像踩在铺天盖地的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脚下会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头栽进去。尤其是女人捏着他的手探向她柔软火烫的胸口时,他害怕得差点要哭出来,惊慌失措地一把推开她,跑出屋外,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他把床让给女人和秋生,自己睡在旧沙发。这样才稍稍踏实一些。

吃晚饭的时候,女人附在陈福寿耳边低语,让他半夜过来,不然她第二天就带秋生走了,他会连他们的影子都找不到。当时陈福寿在吃一块鱼肉,女人的话像鱼刺一样鲠在他喉咙里。他拼命地咳嗽,吞饭团,喝醋,咳了好长时间,果然咳出了一枚长长的鱼刺。

陈福寿一直没有合眼,他怕自己睡过去,这样第二天女人真的带秋生走了。可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勇敢地走向女人。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双手揪着他。

陈福寿终于还是抖抖索索地在黑夜起床,他想就去一次吧,就一次,一次。

他挪动脚,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从旧沙发到床铺,就隔四五步,可像四五里一般漫长。他总觉得有人扯着脚,每朝前一步,就后退两步,他始终无法接近那张散发着浓烈的女人气味的床。

悬挂在帐钩的毛绒小鸭子在黑暗中慢悠悠地一晃一荡,灰扑扑的,像刚从泥水塘里爬上来。那是他的床,他的小鸭子,都是他的,他的。

来吧。床上的女人轻声喊。

不要去。身后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喊。

来吧来吧。

不要去不要去。

来吧来吧来吧……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陈福寿的额头渗出汗,咬着牙狠着劲喘着气步履艰难地朝前迈动。

陈福寿终于挪到床边。秋生像个小团子,背对着他,滚向床的另一侧。床上女人的眼睛在夜色里贼贼发亮。陈福寿想母子俩的眼睛可真像。

女人牢牢攥住陈福寿的手,准确而狠劲地一把按在柔软火烫的胸口。陈福寿一下子跪倒在床边,鼻子一酸,无比害怕,无比羞愧。陈福寿的手慢慢地伸向女人的腿间,一点一点触及他生疏许久之处。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黑暗还是明亮,遥远还是咫尺,冰山还是火焰,猛虎还是温顺的猫……

突然他的后脑勺如挨了一记重重的闷棍,重重跌倒在地。

女人惊叫,你怎么了?

陈福寿像被一根绳子牵着,连滚带爬扑向沙发,从枕头边找到木盒子,抱在怀里,浑身抖个不停。

女人走向他,问他到底怎么了。

陈福寿抱着木盒子,哆哆嗦嗦说没什么。

女人全身赤裸,像刚出笼的热豆腐一样冒着温热的潮气,只要轻轻摸一把,就会软软地融化开。女人说,你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

陈福寿说,没什么。

女人说,给我看看。

陈福寿说,不好看的。

女人不再说什么,飞快地夺过木盒子,陈福寿夺过去。女人再夺过来,陈福寿再夺过去。如是反复数次。后来不知是双双放了手,还是木盒子弄破了,陈福寿的眼前突然飘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雾,烟雾呛入他的鼻腔,弥散四周,飘飘袅袅。陈福寿拼命地咳嗽,觉得喉咙里又像被鱼刺鲠住。他几乎要咳出血,却什么也咳不出。

他们同时听到一个遥远而近在耳边的声音,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史光明再一次来到陈福寿家,他身后跟着那个自称是秋生娘的女人。她状告陈福寿的理由是,陈福寿拐骗少年儿童。这个年轻而荒唐的母亲,从迷乱破败的爱情中醒来后,才发现儿子弄丢了,不过她现在又找到了。

史光明远远地看见陈福寿在院子里给秋生掏耳朵,那顶别着警徽的军帽扣在陈福寿的脑袋。秋生像一只乖顺的小兽,歪着头,安静地伏在陈福寿的膝盖上,手里把玩着那只嘴巴扁扁、毛色枯黄的毛绒小鸭子。秋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只嘴巴扁得像一张纸的小鸭子是如此可爱,那么多日子,他没把它放在眼里。

晨光打在陈福寿压在帽沿边的头发上,点点银光折进史光明的眼眶,让他的眼略感刺痛。

史光明穿的是便衣,他的一只口袋装了一枚旧警徽,另一只装了一份寻亲资料。他在秋生与丢子母亲之间寻找到了某些可信的依据,接下来要做的是带秋生回去进一步调查取证。

史光明没有进院子。他轻声告诉女人,等一等,别急。

他想跟陈福寿谈一谈,路不拾遗是中国人的传统,拾到东西应该物归原主。一个人如果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那些从来就不是他的。

史光明还知道掏耳朵是一桩细致活,惊动是不太好的。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想抽支烟以消磨时间。此时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他只能静静地等着,等着时间拉长一些,等着他们看见他,等着自己可以走向他们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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