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8期  
      感觉
海水谣
赖赛飞

 

让我的文字组成一支船队,渡经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始终追随在你身旁。

 

行走在陆地,就看见了海水或想起了海,岛上的人总是这样一心二用。

现在是深夜,回家的路上。无尽的跨海大桥通敞无人,风一直呼啸,我渐渐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算是身在海上还是陆地。车内音乐与窗外的风一路顽强抗衡,英国歌手洛德·史都华(Rod Stewart)的《远航》(Sailing)听上去意外有了现场感:

 

我在远航,我在远航,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穿越海洋,重回故乡。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我在远航,穿越风暴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向你靠近,获得自由。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这是能从年少喜欢到年老的一首歌——少年想象出来的与老年成为经历的流浪、沧桑。成为歌手之前,洛德·史都华曾流浪各国,想必就心境沧桑。因此很容易将他带有丝丝沙哑的嗓音,当作已然经过磨损的材质,上面少去一些什么又多出一些什么。这种质感很契合渔夫水手在风浪中嘶吼过的毛糙嗓音,一样充满通过坎坷岁月之后落下的纹理,带着四处流浪历经沧桑的平静——能够打动人的常常不是流浪感、沧桑感本身,而是后面的终极平静,不管这是出于到达了目的地还是前方根本无路可走。

在歌声中,想象今晚见面的他们,明天就将起航远去。

反过来,地球终归是圆的,随着船越走越远,日历本越撕越薄,离重回陆地重回故乡的日子也将越来越近。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点点路灯照耀我们前方的路。虽则大桥两端搭上了陆地,桥身下面却一直海水奔涌——这可以算是海上的夜晚吧。如果没有人间的灯火,就只有天上的星星照耀人们的勇敢,只有希望照耀他们的内心。

 

很久以来,一场无休无止的追赶在海陆之间发生着,久到已不清楚是谁发起的这场追赶。

我只知道处在海陆之间的岛上人,一直被生活追赶,下饺子一样落到了海面。在那里,他们追赶起鱼群。从港口开始,追出东海,往上追到黄海,往下追到南海。现在,出太平洋、过印度洋,一直追至大西洋。今天,当我拔脚追赶他们翩若风帆的背影,穿过五十公里长桥,经过无数块大小不一的陆地,从象山的石浦港一直追到舟山的沈家门港。

那一夜,是宁波欧亚远洋渔业公司其中两艘远洋鱿钓船起航的前夕,我们坐在沈家门港的海鲜排档,在一系列海阔天空后,约定两年后再次聚首。

沈家门港与石浦港风韵神似,尤其是渔港之夜,潮水在呼吸,渔火闪烁不停,沿港马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在此坐看生活与人生,追赶的紧迫感与动荡感仍未平息:眼前不是潮起就是潮落,不是启航就是归航,聚散之间的宁静相守只在平潮期,注定短促得很。

周围全是人,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一朵声浪激打着另一朵声浪,满大厅浪花滚涌,比身边的海还要喧哗。一桌人陷身其中,如果不想遭受灭顶之灾,必须用尽力气说话,我感到自己的嗓音也开始毛糙了。

小刚、大梁、老贵,大家都是岛上人。岛上人有个明显特点是,越大的事情越往小里说,越重的事情越往轻里说,越长的事情越往短里说,结果所有事情都变得轻描淡写。用书面语总结:世上本无事。

就像今天,他们这一去,两年后归国,中途会在异国港口短暂逗留。算起来,一年上岸一次。

依我的感受,这种长时间的飘浮生活就相当于到了外太空。马上想到脚下这颗坚实的星球,想到它上面最基本的物种——植物,即使在夜色里也升起了满眼绿色,而不是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蓝色。

没有它们的日子!

在此情绪支配下,把店里能有的蔬菜都点了一遍。舟山不愧是在海中央,除了海鲜,竟只有三五种蔬菜摆上台面。

后来看出来,一长溜排档是同样的海鲜,明晃晃地排列,那种架势恨不得全部是海鲜。这几乎是一种预兆,暗示接下去的日子里只有海与鱼,对于坐在我对面的三位而言。

远洋渔轮上生活用品齐备,包括碟片与书籍这类精神食粮,还有海水淡化装置……所有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供应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不过年龄最小的小刚这次又带下去一大堆小零食,手机里下载有无数的音乐、电影和游戏——琐琐碎碎的另一种小零食,像一只面临漫长冬季的小仓鼠,一心从陆地搜罗了种种私房货塞满自己的海上小窝。这两年里,手机的基本功能——通讯会被彻底荒废。闲置通讯功能的通讯工具,有点像守空房的人,将在同样的时长里与它的主人同病相怜。

小刚二十岁出海,已经有了四年远洋经历。当年他一出东海就吐,总算没有一路吐到大西洋。过马六甲海峡的时候,他已经能从舱里走出来徐步观赏异国风情。其实,初出海者翻江倒海的日子里,船上一切都在照常运转。渔船正在赶往渔场的途中,长达五六十天时间,除了一些准备工作要做,场面平静得沉闷,只有波浪起伏,机器轰鸣,无穷无尽。连那些忠告听上去也千篇一律老生常谈:吐归吐,吃归吃;不要躺在难受上,能干活决不休息。

世上能管用的教诲或规则常常冷酷。小刚自被投入到由自然掌控的巨大摇篮里就开始重新生长,逐渐饮食如常健步如飞,目前做到了二管轮的职位。通常守在机舱里,那是船上世界的底部,也是这个世界的动力所在,一个基础性位置。只要船在海面上,不管是航行还是锚泊,安装有主、副机的机舱永远回荡着隆隆声。金属和柴油制造出来的混响,含着所有的重浊,狂灌入耳。小刚表述得出的感受反而是刚摆脱出来那会儿,觉得一切轻若鸿毛,自身脚不沾泥,似在离地飘荡。

同样在机舱里,目光与触手所及,只有金属的硬度。就是在金属包裹之中,仿佛有颗强大的心脏在不断跳动,而他的小心脏是跟它同存在同搏动。照此推理假设,在洋里,船上机器停止带来的冲击感,必定与船上人自己心脏的停止相等。

不过,在搜罗天下零碎打包拖进船舱这件事情上,负有看守心脏责任的小刚终究是流露出了还未褪尽的孩子气。

大梁大了五岁,出洋五年,顺利做到了渔捞长的职位。他的地盘在甲板上,处于中间层,直接面向大海。风浪扑上来时,海水从甲板上倾泻而过。五六十台钓机安装在船舷两侧和尾部,伴有一倍多的水上诱鱼灯,比起陆上的路灯显得又密又亮。钓手在此照管,所有的鱼也从这儿上岸。与小刚的固守相比,他属于船上满世界转悠的那个人。所面对的人与事最多最杂,所以他带下去的私人藏品里啤酒是大宗。

酒是提兴之物,也是消解之物,不仅作用于自身,更重要的是能在人与人之间起化学反应,从而使得他的管辖更为顺风顺水。这就是多五年人生经历的不同。

老贵是大管轮,同小刚都在机舱里主持。与这两个年轻人直接出远洋不同,老贵在此之前已经做了二十年渔民。十六岁出海,今年正好四十岁。对于他来说,除了时间长度悬殊的差异,远洋捕捞比起以往的近海捕捞反倒相对轻松,因为自动化程度高。

出海年头长了,就像出门上班去一样,拎包走人,甚至不用家属来码头送他。显然他除了能照管好机舱重地,也能把自己照顾仔细。这次也没带额外的,只悄悄带了今年加给自己的新任务:两年之内能够把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世界完全摸透,以便在下一个航次承担更重大的责任。我想,他本次坚持留在原职位再待上两年加深历练,无非是缘于踏实。这踏实固然来自于他的天性,还应该来自于他漫长的海上经历:过去的海上二十四年,他经历了多少的风云突变,闭上眼睛也知道海上会有种种状况,就是没有多少惊喜也不见得有多可怕。

闲暇时光,老贵大致在养精蓄锐。饮食如常,按时作息,自始至终留神观察船上的各项运行。少数时候,他也承认拿出手机翻过。随着粗大的手指小心划过屏幕,现出女儿拍摄的照片:她的各种自拍,母女俩的合照。出现在照片里的还有老屋、前后院、整个村子……甚至还有一段漂亮的海岸线,带着令人震撼的厚重感,层次分明——从下到上为浅色砾石滩、褐色土层、葱绿的草木带,都是海上见不着的好东西,恍若母女俩的明眸皓齿和纷纷飘扬开来的青丝。作为属下的小刚说,只有那时候,大管轮一贯平静的脸会出现各种变化。

在船上,生产是绝对的前置,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切围绕着生产转动,他们的作息时间随生产节奏的快慢自行拉长或压缩,鱼情的出现、海况的变化是无声却绝对权威的命令。他们的心情也会随着生产过程的顺利与否而起落。毫无疑问,人们清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捕到鱼,直接,单一,这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过反复的权衡。

一只船当然就是一个世界,很小,也就是一只船的长、宽、高,余外不能有丝毫的开疆拓土。因缺少周旋余地,二选一,在远洋渔业里变成一个虽然重大却日常性的命题。

比如,对于一个渔民,下海,还是上岸,意味着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发生变化,跨度巨大,很难轻易作出决定或改变。对于一个家庭,要一个相对宽裕稳定的收入保证还是要一份长相厮守的团圆,还能简化为要钱还是要人。这种二选一甚至延续到具体操作上。对于一艘船来说,下锚于此于彼,可能意味着鱼虾满舱或两手空空。风暴来临时,船头与波涛是处于正对还是未能正对,可能意味着有惊无险或其他——在海边生活的人,无法假装不知道这个深渊从未停止吞没它看中的猎物。

即使在具体生产上,招收再普通的船员,要他还是不要,同样面临重大抉择。

这两艘船上都是三十来个人,是它们全部的居民。船上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对应着一种职责,一律责任重大——重大到没有他的职责支撑,这个小世界至少坍塌掉一部分。不用说船长不到船出不了港、不下令下不了钓,就是船上的厨师,如果他没有准备好饭菜,整个世界都饿肚皮;他的手艺糟糕,世界上的人胃口全倒。其他的人直接参与到捕鱼的各个环节,环环相扣,这个浮在洋面上的世界才能一切正常。

在大洋深处,船像从地球上分离出来的部分,带着一些陆地上的特征,包括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这种船上,人员的构成五花八门。地域上看,有来自沿海的,也有来自内陆的;有来自本乡本土的,也有来自异国他乡的。长相、言语、风俗习惯各不同,却要同吃同住同劳动。从经历上,有资深远洋渔民,有普通渔民,有新手,还有的干脆没见过海,却要时刻准备着出手应对突发事件。从素质上说,远洋一块要求最高:心理素质,能适应长期的动荡和寂寞;身体素质,能适应特殊的生存环境和高强度的劳动;技术素质,远洋捕捞的现代化程度越高,对从业人员的技术要求越专业。

不排除有这样的情况,某个人包括某条船仅仅是过高估计了他的其中一方面素质:心理。出海以后才吵闹着非要调转船头回来。这一来一回就是几个月的航程,整条船,一船人。除了经济损失,带来的无奈与沮丧情绪难以形容,能够从船上一路弥漫到陆地,事情过去很久才会慢慢散去。

眼前的三位显然很清楚并适应了自己的选择,尤其是老贵,表达了绝对不可能转行的意思,这跟前段时间遇见的两位船长,连黝黑的肤色和雷打不动的神情都高度雷同。一个人从事海上作业的时间越久,就越离不开海,出于某种说不清楚的缘由。一定要说出来的只有三言两语:只会在海上工作,上岸没我们什么事,而且陆上太复杂,应付不过来。

这样一来,只能用热爱二字来形容。

这倒是实情。远洋渔业里,海有多大,自然就有多大,船与人继续保持渺小。在陆地上,人的周围越拥挤,自然越被无限挤压,最后只剩下人窜来窜去,争来抢去。船上世界不但小,而且简约。生产工具占据主体,生活设置靠边,其他屈指可数。所有人的所有心思,首先集中在捕鱼上,完全是围着同一目标,朝着同一方向努力。然后是休息,这不比劳动次要,只有休息好,吃饱睡足,才能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保持住健康体魄。

劳动和休息占去了船上世界的绝大部分时光,剩下来的才是消闲。这时光不多,但不可或缺,尤为柔软可感。

每次小刚回到舱房里的格子床,还是像仓鼠钻进储备充裕的窝里。扔口小零食,戴上耳机,音乐声传来,属于机舱的巨大噪声终于退后,如同漫长的狂风呼啸后忽然平息。只有船还在摇晃,但他习惯了,就如同习惯了地球旋转的人们,并不跟着晕头转向。海已经在外面,这个小空间里,顶灯照射下,柜子、小凳子、被窝、风扇、书籍、食品。紧凑,又有点男孩的杂乱和生机。大部分时间,他都陷入年轻劳动者深长的睡眠。

一本日历就钉在柜壁上,是老式的,引人注目。一般来说,年轻的日子不用计较,尤其是喜欢追赶时尚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在船上,他肯定不用更不会用这种日历。它的纸张单薄,印刷粗糙,只有标在上面的日子并非偷工减料,有多少天就有多少张,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撕一张,痛快得用不了一秒钟。提前撕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撕得去日历,撕不走日子,它还在后头。不管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人间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走。小刚说,有时候忙到第二天,发觉可以连撕两张,一下子过去两天,好像赚到了一天。当然,开始想——想陆地、想家、想人、想花草蔬菜的时候,那一天就会变得漫长。

偶尔,他会带着手机去拍日落。只要是晴天,洋面上的日落场面在他的相片里和印象里每回都那么宏大壮丽,远非近海船上所见。那里的天空异样低垂、海面无限旷远,海天之际,一切扁平,延展,只有处在交界线的落日特别圆,特别红,也特别孤独。作为唯一的点,它像绝无仅有的眼眸,支撑开了海与天并以其为上下眼帘,正与一双来自洋面某块甲板上的人类之眼对视。然后从无声的辉煌走向暗黑中的寂灭,实在花不了多长时间,就像小刚能用来沐浴它温暖的时光并没有多少。

海面上出现的大鱼已经引不起他的惊讶,那些奋力跃出海面的身躯,喷向天空的水柱。作为一种正常现象,就好像在岸上行走穿过了摇曳在两旁的树木。与鱼相比,那些长着巨大翅膀的海鸟比较能带动他的想象:飞越,天空、陆地、原野、山川……

他也养蔬菜玩。蒜头、葱头,都是好品种,即使没有水,它们也会生长。绿色冒上来,不是蓝色的银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是绿叶蔬菜。等到观赏够了割下来成为新鲜配菜,增色、提香,让人开胃。

 

每当太阳这古老炽热的灯盏被人提走,海面暗了下来,一百多盏水上诱鱼灯发出强烈光芒。后来,谁又提进月亮这盏夜灯,又提进更多的星灯,布满头顶,但都比不过它们的亮度。

即使是浩淼的洋面上,还是存在着鱼眼,有着精确的经纬度。捕的年头久了,也就熟悉这一个个眼子,像河里的鱼窠。一般情况下,船一天换一个地方,但如果找到好的鱼眼,可以下锚一个星期不挪窝。

每台钓机都有二三十枚钓钩组成一串。钓绳能延伸到水下几十米。被灯光吸引的鱿鱼围拢,忘情地吞钩,看上去更像是抱住,钓上无饵却有细小倒刺,以匀速往上提。仅仅因为特性或者是弱点,就义无反顾,连绵不断。出水、上船,一个翻身掉下,空钓又无声滑入水中……一切处在自动状态,局外人思之不免荒诞,船上人才有源源不断的充实。背井离乡,长途奔袭,不明等待,千辛万苦,眼看结果出来了,既成事实。

接下去,事情也源源不断。鱿鱼一头栽入输鱼槽,顺着倾斜的槽面进入落鱼口,分别到达几个落鱼点,等待人工分类,装箱,冻结、冷藏。在岸上看见它们,已是肢体笔直,规格统一,整齐排列。由于理鱼并非自动化,比下钓、起钓还要忙碌。

船长指定在何处下锚,通常就是找到了鱼眼。这是一种权威,同时是一种责任,指明方向,决定行止,一切准确无误。大部分时间,大功率水下诱鱼灯先放下,它的亮度惊人,达到几千瓦,尽可能穿透深黑的水体。下到水下两百米的地方,承受的水压越来越大。有时候鱼还在更深的地方,怎样让它们跟随着灯光上浮,这又是做鱿钓船长的基本功。观照鱼探仪上的映像,他不仅决定在何处放灯,还要判断应放的深度,几时往上带起,上提的节奏快慢。要既把鱼集合起来,又让鱼跟得上,还不让它们不耐烦起来。一直提到八十米以上,才准备下钓。此时,船周围的两排水上诱鱼灯发挥作用,广大幽暗的洋面上下,形成一个青天白日般的光域,恍若梦境,所有人屏息等待,魔幻镜头即将出现。

不过,也有意外失手的时候。比如将鱼群从深海往上带起,来了一群揩油的大鱼,像鲨鱼、海豚之类。这帮家伙揩油也罢了,必定是将整个鱼群惊走,弄得船上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卖弄了半天风情全都白费功夫。在海上,船长如酋长再有威仪,也权不及鲨鱼们,徒叹奈何。有时候起钓,长翅膀的家伙们也来凑热闹大捡便宜。

碰到鱿鱼大群,除去钩子损坏、钓线纠缠等意外需要插手处理,每台钓机所挂的连串钩子都在不停地上鱼、下鱼,看上去,仿佛鱿鱼正缘着钓绳自动爬上来。这已非钓鱼可以形容,完全是战略转移,将一个庞大群体从海水深层转移到船舱里。

传送带上送过来的鱼太多,所有人,包括轮到休息的人都起来帮忙,相当于全国总动员。

真是又忙碌又亢奋,一场鱼钓下来,就像打了一场大战役。

恰在这种时候,他们开始比赛,看谁在一天内钓上的最多。因为总体产量高,输掉的人高高兴兴地认罚,打扫卫生去了。

也有这样的时候,没找到鱼群,或者它们坚决不肯上当。直到最后,所有耐心都磨光了,诱鱼灯在深海里上下,提得像直升飞机,完全是颐指气使。

钓小鱿鱼因为数量多,连篇累牍,丰收的感觉很明显。钓大鱿鱼相对更累,也令人更振奋,因为上来一条是一条。重的有百多斤,有时候一次上来俩。长那么大的个子也没多长心眼,同样奋力抱着刺钩,像抱着明晃晃的痛苦,途中一直不肯放手。有时候,就是很难想象一种生物在另一种生物眼里的愚不可及。拉动大鱿鱼相当于拉动一头头肥猪。出水的时候特别费劲,人赶来帮忙。七脚八手也抵不过它粗大的腕足向四面八方挥舞,密密麻麻的吸盘搭上任何东西,立刻吸住,如果是裸露的手臂、小腿,就留下一片血痕,像刚受过针刑。船上人会特别小心地躲开它可怕的嘴,像巨喙,那切割的利器。看着它咬合,仿佛会听见咔嚓一声骨头断开的声响。

小鱿鱼一条一条理顺即可,大鱿鱼还需要分解,接下去更是个脏累活儿。如果内心无支撑,行为不自觉,相信丰收也将恶化为负担。

 

船上是个互通有无,物物交换,特别讲究情意对等的世界。有心搬酒下船的大梁,一通狼奔豕突之后,犒劳自己的方法是稳稳坐定与人小酌一番。鸡蛋壳里的社交活动,就像豆子国家的外交,也是像模像样。陆上的人们休假就想着往外走,船上人的休假方式是往里钻:舱房和餐厅。那是船上世界离海最远之处。一样听得见涛声,但只有此处允许人放松,如常睡眠、饮食,回归陆地正常的人生,带来切近实在的安慰。

与休息舱里的格子铺一样,厨房的烟火味复原家的气息。跟相投者对饮,在四壁之内,恍惚是在岸上与朋友小酌。大梁称得上海量,有时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喝过的父亲的酒。是在买酒回来的路上,风吹来周围庄稼的清香气息,现在还会萦绕着他。对着浅下去的酒瓶子,习惯喝酒的父亲心知肚明,却笑笑,并不说。多年以来,他只有母亲,而父亲留下了关于酒的回忆,五味杂陈。到船上后,他喝酒变得很慢,就好像一个飙车的人松开了油门,车速降下来后,开始领略途中的风景,思考方向和目的地,找寻加油维护的地方。事实是,他变得能够承受。海上生活的无形压力像水压一样,将他身上嚣张的部分均匀挤压,使他质地致密起来,能够很好地担负时间带来的一切:责任,种种难题。担负一个家族的现在与未来,扛起一条船上的整个甲板部分。

远洋生活对于大梁的挤压,换到小刚身上,却变成了一剂澄清,显然剂量超大,以汪洋来计。巨大水体隔离了人世间的芜杂,简约生活迫使内心宁静。漫长的海上生活中,从前沸腾的日子和心景,重浊的成分以看得见的速度沉淀下去。人一旦开始头脑清净,很多东西就明晰起来。现在,当他心境基本平伏,只剩下头发还是刺猬似地竖起。

有时候运气好,他会从送给养的来船上得到一张报纸,一瞬间有点心猿意马。其实这还是过期货,一个多月前的,包装其他物品来到这艘船,无意中成为此处最新鲜的文字,像吹进一阵清新的风,带来亲切又久违的陆地体味。

小半年一次的给养船所带来的新鲜,是被延后的新鲜。就像他们等待上岸的感情,被延后整整两年的新鲜。期间,每一念转动,都产生一粒种子,在单调重复的捕捞过程中发芽长大蔓延,要不干脆发霉。所幸前者是正常性的,因此日子里的绝大部分不是被摊薄而是厚积。

两年,船上原有的每样东西都像冷冻食品和脱水蔬菜。就连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互相说着的那些话。新鲜的水,新鲜的食品……对于小刚这样正在生长旺期的人生,外界新鲜的信息也一样被需要。每次回去,他总要补课,陆地上的世界更新太快,要跑步跟上。在这方面,年轻如他,还不肯完全放手,只能像起步慢了一拍的人,永远处在追赶的状态。

老贵的样子很敦实,用他自己的话说,比近海的时候还要壮实。我上次与他见面,看见其一个人,但在回去的轮渡上,发现身后多了妻子。看来跟我见面的时候,他是将她带出来的,不知道雪藏在哪里。现在,他跨上一辆桃红色小摩托车,妻子环抱着他的腰,在我前面似一对比目鱼摆尾远去。就在熙熙攘攘的陆地上,这对不习惯抛头露面的中年夫妻,此刻并不避嫌地拥抱在一起行进。一个多月前的远隔重洋终于变得严丝合缝,风浪不能从中穿过,显得牢不可破。

他们的分离,向来是陆地板块的分裂。他守着船,打好鱼;她守着家,照顾好父母孩子。在约定的日子里,两个板块再次漂移合拢。

小刚微信上的标志性语言是:一直劳累的人。底下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唯有劳累才能治愈寂寞。在船上,劳动既是必需,也是拯救,是目的也是过程。

船出海两个多月以来,我发现他的微信一直没有更新。试着发了一条,毫无疑问没有回音。想象他是否仍在发,只是出不来。

只有在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何谓人在天涯。大概现代世界,互相之间无法收到和发出信息,才是最遥远的距离。现在,在我这一边,有想象中的动荡、劳累、寂寞,却没有想象中的坚强和满足感。所以我这个岸上人一时惶惶不可终日。

听他们说过,有如此渴望陆地的人,归航时,远远地看见地平线,迫不及待地要跳下游着回去。幸好被人死死拉住不放,因为看得见的岸,实际上还很远。

老贵和那些船长——应该看得出来,做到船长的人,已确认一辈子与海为伍了。如果让他们长待在陆地,必起远航之心。说到底,如果他们还不算是一条船,肯定算得上半个海洋生物,更适合海洋上的生活,简单、明确、紧凑。那里运行着的独特规则,除去劳动是基本的生存保障,勤劳是公认的美德,还有安全和健康是最低同时是最高的要求。

有个现成的范例,本岛有个远洋渔民,觉得自己在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越漂越远,不禁自怜起来。去年下决心将船上股份卖掉以断后路,以为从此在陆上安享人生终老。半年没到,他就开始后悔。经常转悠来转悠去就转到了码头区,找人叨叨海上那些事。

老贵是朝深水区发展的人,他的“密度”远超过陆上人。长期加压以后,从灵魂到身体已经形成稳固的抗压系统。这种高密度,当然适合在水上世界沉浮,而不是行走在实笃笃的地面上,那使他笨拙,转身慢半拍,专注的优点,也会变成木讷的缺点。同时,二十多年的澄清功夫做下来,几乎让他做到了某种纯粹,这种纯粹与陆上的复杂也不再匹配。

前面说过,距离将一切往后延。因而海上生涯里,打电话这种事也变成值得一提。这不仅是听到亲人语音的机会,也是能听到船上以外人类原声的机会,这里少数的高消费。就个人消费而言,上船以后,人们似乎成为一种只产出不消耗的人种。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随便打电话的,尤其是家里打往船上,容易引起误会,还以为出什么紧急状况,还有就是并不知道对方是处在作业状态或睡眠状态。正常的频率,是一个月打上一次,多数是船上打往家里,挑周日,便宜一些。由于存在各种因素影响,有时候声音传来会变得飘忽,站在大西洋上向着中国大陆叫喊。据说声音从船上到达家里,上天入地几番折腾下来,会有所延迟。

很想帮到那些信号,将它从一端亲手带到另一端,中途不损失,不变形,不拖沓。

与靠岸前暴涨的幸福指数相比,离岸前夕的幸福指数显然是负的。于小刚而言,今年更加如此。未成家的年轻远洋渔民,上岸的时光通常用来处理人生大事。本次离岸,小刚的私人物品里还夹带着失恋一项。他本想与等了好几年的女友约定,再两年后回来,有了相对厚实的经济基础和更过硬的海上资历,再谈婚论嫁。但女孩如花,一等多年,再等又两年,只怕等成明日黄花,所以希望先结婚要孩子。小刚却没松口,一旦举行婚礼、房子装修,接下去,生孩子,哪一样都是重大支出。想到自身目前的状况,就没了底气。

大梁则带上了爱情,姑娘这几天来看他,今天刚送走。同样在两个月时间内,小刚决定结束一段存在多年的感情,他却决定开始一段希望延续到老的感情。两个月内,大梁与刚认识的女友干脆利落地确认了恋爱关系,约定:两年后,当他归航,如果她仍在岛上等他,跨省区的两家就结为秦晋之好。

假如为了满足戏剧性,在此可以借用一些画蛇添足的场景。比方说,归航之日,约定在港口挂满小彩旗,就表明姑娘在等他可以上岸举行婚礼;挂满汽球的话,他最好还是在船上留守直接开始下一个航次。然后,忙中出错……

老贵带上的私房货里有女儿的牵挂和体贴。她希望父亲能不再出海,在岸上赚少一点的钱,多留一些相聚的时光。但老贵没有答应。他知道当他老得不能出海,所有的经历就像露出水面的水下推进器,再庞大,也无用武之地。他用着一只老款智能手机,并不像两个年轻人都换上了最新款的,然后嚷着,辛苦铜钿快活花。反正下次上岸时又成老款了。其实,这次也买了一只最新款的,给了女儿。渔民出手豪爽,远洋渔民尤甚,是对空白时光的弥补或回馈。

在相对短促的单位时间内,他们人生里的很多东西也可以认定为一边被扩展一边被压缩。

比如那些飞快长大的孩子,也像整个世界一样,两年累积出巨大的变化。

比如巨大的空间和漫长时间里,一声“好吗”,需要进出大气层,到达的时候才如此飘忽。

比如在狭小的空间里,从船头到船尾,从底舱到桅灯,船什么样子,世界什么样子。船摇晃,世界摇晃;船稳固,世界结实。但总体上,命运的动荡已经具体直观为船的动荡,抗衡动荡的办法有:于物体,是将它们全部牢牢地固定住。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人不能被固定,就让他们自由灵活地穿梭在所有固化的设施中间,与船一样迎接波涛,终日不宁。唯一能拯救他们使之牢靠的总是体内的锚——强大的内心,以此维持着上面奇特的平衡。

船里的每一处早就被摸透,被走遍,像自己的身体。几十个人,每天见面,共同使力,风一样吹黑他们的脸,鱼群使他们坚持了下来。海是白天黑夜的面对,总是海,只有海,必须出海。之前,在岸上的有限时间里,与生活快速讲条件,不断作出二选一的选择:老渔民,是再次出海,还是不再出海;新渔民,是决定下海,还是就在陆地。与妻子,是同舟共济,还是各奔东西;与女友,是结婚,还是分手;与陌生的姑娘,是结识,还是继续陌生……

每年九月份前后,会有船回到母港里休整,这些船就是在南田岛上名叫博大船业的船场里造出来的。当时一尘不染地出门,后来风尘仆仆地回来,像所有打拼天下的孩子。船身布着黄色锈迹,船员们里外打理,包括船长,都穿着深海蓝的工作服,戴着手套。除锈、补漆、清扫,修理钓钩,保养机器。比人类对付大地球要认真细心得多,同时爱惜得多。乾坤日夜浮,那是由他们一手驱动和维持的世界。

舟山回来的第二天,在岛上遇见另一位渔嫂,带着双胞胎儿子,六岁大,活泼如正在飞的子弹头。脸上犹带着落寞神色的勇敢小母亲说,儿子生出才四个月,远不会说话,父亲出的洋。等他回来,又会走又会叫爸,乐坏他了。再一趟回来,从幼儿园学得能唱会画,使他自叹不如。这次回家,想要跟儿子亲密,捉都捉不住,急了威胁说要撒张大网来罩住他。等下次回来,就是背着书包上学堂的读书郞。小时候难带,只要给他吃饱穿暖也就是了,大了只怕更难带……她的眼圈瞬间红了,我不能再追问。何况天已经黑下来,我决定当晚就住岛上。

海岛乡村的夜晚如此沉默,狗都很少叫,安静得像大草原。比草原更大的大海,是这样安静还是相反,我和她真的不知道。资讯发达天地贯通的今天,这场长达两年甚至更多年、横跨几大洋的集体离别,一直寂然无声,足够在距离之间长出汪洋一般的思念。从女性的相同视角看过去,那些时光的豁口,很多人生很多东西从中汹涌过去,像船尾不断甩出的滚滚白浪,一去不回头。年华消逝的痕迹,一路惊心动魄,却总是转瞬即逝,寂然无声,不曾被留意与记录。多少年来,船与人一起离去,船与爱一起抵达,距离有多长;被抻长的爱,不得不被拉扯的牵挂,不得不作出的选择。最后总是,船与人一起老去无遗,船与家一起坚固努力。

思念、寂寞一向都像外来植物,分离是它们最好的养分。它们每次疯长,从陆地一直长往水里,沿着船的航迹,整整长满地球大半圈。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无人刈割的它们,始于起航,终于归航,荣枯只以航次为季节。

一旦成为海上人,就成为一群被神秘力量追赶或驱逐的人。很难让人留意到的远洋渔民,除去浪迹汪洋的离群索居,剩下的少量时间里,他们最常出现在异乡和故乡的码头区,那里本不适合人驻留,只有进进出出。他们的船泊在港口,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点。他们走上码头,混入人流,马上像一滴咸水混入淡水,并不改变什么;当他们出海,又像一滴淡水混入咸水,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咸水区,他们依然是那滴淡水,在淡水区,又成了一滴咸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渗透侵袭的企图与压力。这让他们在岸上的时候想海上,在海上的时候想岸上,仿佛人生主要过的就是一个想字。

大众眼里,他们在岸上也缺少舞台和价值,只会比一般人沉寂。真正显示其巨大能量,引发很大改观的是在各自的家庭,这个最小的社会单元里。现在的小家庭,少一个人,少了几分之一;如果这是一块蛋糕,便被切走了很大一块。两年时间,自圆其说努力形成一块小蛋糕;被切走的那个大块重新加入,蛋糕再次被做大:多一个人,一个分量最重的人,完全改变了家庭的氛围。家里开始比平时热闹,这是肯定的。各种开支增加,这是应该的。除去迎来送往,吃喝玩乐,一家人,用比平常人家更充裕的时间在一起——是更用心地在一起。他们一天的含金量,远远超过普通人家的日子。因为有下一个航期等着,日子从第一天起就被计算,因此飞快地过去,也超过了平常日子。

如果被诅咒的生活肯定不是正常的生活,被赞颂的生活也不该是正常的生活。因此从第一天起,他们就知道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仅此而已。一艘船,一群人,一种早已上岸的物种,重新选择了远离陆地的远洋生活。

面对不可企及的距离,不能回应的此刻,生活的无尽海洋,音乐再一次充当了某根稻草。

在舟山告别的那日,摇摇摆摆走近我的小刚,握在手上的手机里正响着我耳熟的旋律,现在静心回想,仿佛是《乌兰巴托的夜》。那首歌的开头应该是:你走了那么多年,你还在我的身边……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如果此时代入欧亚远洋七号和八号渔船,歌词中途可以变成:一个三百六十日再一个三百六十日以后,你与船,穿过风,穿过云,穿过一切回来。

在此之前,他们的相思中有人与人的相思,人与物的相思,一块对另一块的相思。

参与想他们的日子里,我把所有的漂泊都想了个遍。这座岛在东海中漂泊,我们在人海中漂泊,整颗蓝色星球在浩瀚银河系中漂泊。相同的漂泊感能把人拉近,也能使人最终平静下来,远航,不过也是一种漂泊。

即使在纸面上,而不是海面上,我如此不愿说出另一些东西。因此明知纸上并不会兴风作浪,下笔依然万分踌躇。

我知道在黑夜里想海,黑暗也会荡漾起来。在黑夜里想海上的人,荡漾的黑暗就掀起了惊涛骇浪,打翻一切平静,包括基本的婚姻关系。

婚姻太重要和复杂,是锚、船、港口、陆地本身。在远洋渔民家里,婚姻这件慎重和沉重的事情,从一开始,它与别离就联袂而至,甚至作为一种前置和预设。它们结合得那么紧密,好比婚礼当天它们同时举行了婚礼。

恋爱时期,花前月下的时日先天不足;婚后头两年,才是他们一生中最奢华的时光。由于婚前作的长足准备,这段时间,他们享受所有充裕:甜蜜感情、时间、财富,像一段来到陆地的行旅,看着陆地上的人在奔忙,显得闲适与奢侈。直到孩子出生,好日子从此被断成一截截过。因此孩子长大这件事,中间不得不有大段的空白或者黑屏。反过来,孩子眼中的父亲,是多年老一回。夫妻之间,更比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相逢,间隔时间长一倍。

他们的生活样式,统一把好东西都放在一个时段,把坏东西放在另一个时段。把苦涩放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把甜蜜放在一家子相聚的时候。呈现在对方眼里、世人面前的都是相见欢。

强调一遍,无非是什么都要亲手放上生活的砧板,一刀一刀斩开来,尤其是爱。

如果爱情的力量是将不同的人从远方拉近,近到肌肤相亲。后来,仿佛是用力过猛,婚姻又再次显示它巨大的力量,将一家人推向海陆两端,相隔十万八千里。

阔大的距离有足够的动能让平稳的情感涌起巨澜。

不容回避,就有人在海上与风浪为伍久之、安然无恙地靠岸,才发现自己的家早已在陆上颠覆,连同人与全部辛苦所得沉没于人海不见。

生活的驱赶与自我选择的倾向性,当它们合流的时候,一切不但发生而且持续发生。

 

我尽量慢慢写,现在,文章还是写到结尾,而离约定的时间依然很远。早就说过,地球不会为他们的相见欢转动得快一分一秒。

有迹象显示,这个时代努力远离有血有肉的生活,但很多人特别是他们的日子一直有血有肉、有条不紊,保持充分的质感。他们迟疑过后决然投入劳动与思念,投入生活与远方。他们承载着生活的血肉之躯,包含在当中的紧固灵魂。当所有的分离痛苦、重逢喜悦,一丝不苟地落下来,落到他们头上,全部被接纳,自始至终如洋流循环在体内,一生裹挟着激荡浮沉、冷暖苦涩。

为了在不知去向的日子里找到他们,找寻更多的安心,我打开过世界地图,在大片蓝颜色构成的深邃与广漠里搜寻他们的踪迹。

后来,我再次来到舟山,在这家远洋渔业公司的一个不起眼房间里,在一个负责紧盯的人指点下,在经纬度与船号与小红旗的旁边,终于捕捉到他们的生动身影。此时,在我面前,他们的世界只有比指甲盖小。两条七十多米长十多米宽的船,船上六十余条汉子,包括精干的小刚,高大的大梁,敦实的老贵,都被成功纳入这粒东西中。按时间换算,洋上正是上半夜,大部分人在里面劳动,也有人在里面安睡,有人在里面吃饭;还有人在里面尽可能长地思念,试图与陆上的某一根思念实现接头。

现实再次施展魔法,将整个活生生的世界概括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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