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9期  
      感觉
欲望的碎片
李潇树

 

 

清晨。六点半。我总在闹钟的第一个音节之后即刻醒转。晨光高起来,白昼的颜色是百合花瓣与根茎连接处缥色的颈项。没有半睡半醒之间的混沌过程和藕断丝连的头重脚轻,我是那么清醒和精力充沛,就像一直没有睡着过一样。我从被窝里伸出右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小镜子,用同一个弧度微笑,随即,检验自己的笑容,就像一名因为长年在流水线上工作所以显得温和且负责的质检员:眼角、眉头、唇纹、脸颊两旁因为痘痘褪去而留下的淡红色疤痕。我能感觉到它们每天都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变化,那些细微却盛大的表象,就像几千万年前地壳活跃期的那场缓慢而笃定的地壳迁徙,我们总是以超出关心别人数倍的程度关心着自己,无论是具象外表还是混沌灵魂。

有时候我会幻想自己老迈的样子:眼角倏然耷下,呼地生出精确细密的纵横纹路;松弛如布的皮肤绽放出像变色龙那样一颗一颗棕褐色的斑点,由小及大;由于引力而下坠的腮部肌肉与鼻沟处森森如刻的法令纹以120度的钝角交汇,挤压着嘴部,使它不可逆转地变得干瘪下塌。届时我还将早早地醒来,在清晨的微光里直视镜面,抿紧苍老干燥的嘴唇,双目如炬。这些念头像光影一样快速膨胀,切换,闪回。我对时间的恐惧也渐渐升腾,变得像雌鹿一样轻盈。我甚至看到,镜子里那个人向我眨眨眼睛,开始另一次有意识的倒计时。

我喜欢在早晨喝豆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在一个白底青花大瓷碗里泡好第二天要用的食材,一共五种:红豆,黄豆,绿豆,黑豆,紫米。每种食材用一个刻着精确量程的小杯子码到粗略的数量,看着它们五颜六色地横陈在月白色的瓷器里,我就觉得心情美妙,宁静富饶。它们有一个晚上的丰沛时间用来沉淀舒展,在第二天的清晨变得胖乎乎的且混沌了颜色,你挤我挨亲密地不分彼此。这个方子是我在一本流传甚广的中医书里看到的,据说那五色食材对应五脏,心肝脾肺肾,全都顾及;任凭你素体寒热凉燥,都能安抚得丝丝妥帖,泻不伤脾胃,补不增瘀滞,常喝便红颜不老永葆青春。

中医总是如此,每种食物都被描述成一个拥有完整体系的小星球,它们之间互相辩证地影响着,接着层层组合,融进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阴阳补泻、天人合一的大宇宙。而西医眼里,那不过是些蛋白质和纤维素,锌钠铁铜锡,铝硅锂铍硼。食物吗?我们只不过是把化学元素周期表兜兜转转地吃了一圈。

豆浆机对需要上班的主妇们来说是个极好的现代产品,它化繁为简,让那些生硬坚冷的固态食材在一个按钮的动作之下即变为热烈喷香稠浓的液体,时间腾出来,可以让女人们赖床,伸展四肢,轻松地刷牙洗脸晨间性爱。

常常听人反对现代化,说只有重回乡村,点燃原始的薪火大灶,用着木碗竹勺,再加上芭蕉扇风,文火慢炖三两个钟点才能吃到最香的饭食。但,你如何确定那不过是因为我们在繁重的准备工作和数倍的时间成本投入之下,重新获得了对食物的尊重,从而引发的幻觉。

食色本是同源,基底之下满是无底且赤裸欲望的沉渣泛起,那么,同理可证,轻易得逞的便一定不是最好的,就像快餐和一夜情。这与本源无关,有关的只是人心。

反对现代化么?呵,当然不,一个九阳牌最新款的豆浆机就能使我轻易缴械投降。

 

 

上下午。办公室在十七楼。从楼底下往上看,整幢大楼满是绿油油的玻璃,像一大块竖着的盖着墨绿色塑料布的大菜园子。窗子对面是另一幢满是玻璃窗户的大楼,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窗户上朝我们这里折射着不同强度的阳光。那一幢里的人们由于职业的关系,据说都过着更加纷繁精彩的人生。我常在工作的间隙起身,面对那幢大楼的无数面玻璃,像超市门口那个长长的塑料充气人一样伸展四肢,同时想入非非:如果我具备鹰隼般惊人的目力,而那些玻璃恰巧又被擦拭得光润透明,那么我是否可以透过那些阻隔,同时看着无数个默声的生活频道:娇媚夭夭的嘴唇,严峻肃杀的面孔,险恶用心配着安静天光。我吁气,轻轻坐下,笑着想,或许对面某扇窗户内的办公桌旁,也有人与我有同样动作与观感。毕竟,岁月单薄,大多数人总是艳羡着别人的生活,一直暗藏着偷窥的欲望,从小便知晓要用智性压抑,让那些藏于暗处的情绪用更加温良的方式宣泄。但原罪毕竟浩荡,至今仍有余孽存留,发作时会忍不住从头至尾翻几十篇网页看某一个博客,只为从字里行间捕获那些无意间流传出来的低声细语,继而判定这些细语与我之间暗藏的混沌脉络。好奇别人的人生,是我与生俱来的恶习,还是在经年累月的生存经验里具形的后天关怀?他人亲历的真实事件,抵达我这里时已从言语或文字幻化了形状,变成了一桩细节横生的故事。于我,就像吞食一枚似是而非的浆果,只愿意从重复的咀嚼动作中得到快感,与浆果原本甜美或酸涩的汁水并无多大关联。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热情的人,特别是在工作的场合,我常常与刚刚认识的人呵呵笑着,与不同的人聊着不同的话题,笑酌妍妍,舌巧如簧,情绪和动作幅度也比平时显得热烈而夸张。但,尴尬在于,我并不如表象那么热爱言辞,只是惧怕突如其来的沉默,谈话中出现的空白对我来说意味着下降、阻塞、凝结、不知所措。

太多人对人际交往中的沉默有自己的经验,有些人在这种处境下能力卓绝,他们在不说话的空档看路上的行人,看随处可得的绿色,轻而易举地直视着对方发呆,眼神清亮。而这时,我的脑瓜子往往正以最大功率飞速旋转,目光飘摇,希望能筛出最合适的话题。长期对谈话间沉默的害怕使我练就了可以不停说话的本领,哪怕有时刹将不住,将不应曝露的隐私向并不熟识的人和盘托出。

一刻不停的嘴部翕动能保护我,让我远离那些使我觉得寒冷的情绪。但,无数直接或间接的经验告诉我,此刻,就在此刻,闭嘴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时,我的大脑又蹦出一连串假设,如果此刻突然闭嘴,会不会又带来连锁麻烦:首先,对方可能会想,她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刚刚还如此热络,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冷蔽静默,是否我言辞不妥、得罪了她?也有可能想,她刚才手机里收到的那个短信,是不虞消息?亦或,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或者,想去厕所?而我又不能同她或他解释我沉默的真实理由。于是,谈话应该在哪里不着痕迹地断裂,又如何使它慢慢隐蔽,遁入空气,成了另一个我需要一边说话一边思考的问题。

对与人静默时面面相觑的畏惧,与对讷言敏行的世俗经验的认同,这两者之间的拉扯所产生的张力使我张皇。没有人知道,我一边微笑,点头,喋喋不休,一边在与自己做着最艰苦的斗争。理智与情感的战争,从奥斯汀那里开始就没那么简单。

《后汉书》里讲到“饮鸩止渴”的故事:东汉时,有人于大将军梁商之前,诬告霍谞之舅父宋光私自删改朝廷诏书,宋光为此而入狱。时年仅十五岁的霍谞上书予商,为光辩白。书曰:“光位极州长,素来奉公守法,无纤介之罪,纵于诏书有所存疑,亦不敢冒死而擅改。犹如人在饥时,以毒草来充饥;而于渴时,饮鸩酒以解渴,甫一沾唇,未入腹中,已告命丧,焉可为哉?”商阅书后,甚觉有理,呈于皇上。未几,光免罪获释。

在这个事件的叙述里,“饮鸩止渴”与世理相悖,被视作不可能施行的动作的坚定论据。十五岁的霍谞在某个迷蒙清晨执笔为舅父脱罪。宣纸落墨,他的联想丰沛鲜亮,逻辑紧密清晰,两句对仗类比即刻伸张了舅父的冤屈。而我,却在两千年后,将这个彼时即被视作荒诞行径的诡异动作置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鸩水甘甜,今天你喝了没有?

 

 

夏夜。气压很低,我陷入了用嘴呼吸的困境。

一个月前开始,每日晚饭后我需要吞食一粒药片,粉红色,小手指的第一节那么大,是叶酸和其他维生素的合成体。现代医学观要求女子在怀孕前三个月就开始服食这种以叶酸为主的综合维生素。百度上这么说:“因为它有助于神经系统预防神经管缺陷(简称NTD,也叫作“神经管畸形”),包括脊柱裂和无脑儿等非常严重的出生缺陷。”畸形、脊柱裂、无脑儿、严重缺陷,这些词汇给我带来极其可怕的想象,我甚至梦见过一个脑壳巨大、内里中空的婴儿,我用食指轻叩他的额头,软嫩的皮肤之下发出魔鬼低语般空洞的回响。结果是,这些有关病症的直观称谓如同给我下了一剂魔咒:这么说吧,我是个健忘的人,常常因为忘记带钥匙钱包或者手机这三大件中的某一样而急得跳脚,但一个多月来,我竟然从来没有忘记在晚饭后吞食那粒粉色药片。

上帝已死,似乎原先由他创造的女体也正在丧失某些生育所必需的素质。我很想作个文字调查,无论是身体还是其他原由,有多少女人能留下自己怀有的第一个孩子?一根肋骨制成的人体,密度和质地相对较轻和容易损坏,似乎也很容易让人谅解。

科学昌明,但我们对人类肉身的认识盲区仍如黑洞一般深阔。据说人类潜能无限,智慧如爱因斯坦,对大脑的使用率也不过百分之十,而庸常众生则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五。顶级天才与庸众的差距只有区区五个百分点,而占据绝大部分体积的另外百分之九十几则沉睡如钟:尼采的超人理论大概并不是没有肉身依据的疯狂臆想。

海平面之下的冰山,八分之七的雄峭寒彻,弗洛伊德和海明威都是它虔诚的拥趸。理应维持现状,还是让它如庞然巨兽般浮出水面?破坏适当的浮力所能抵达的平衡是否会奏响世界毁灭的序曲?但,假使我们执意选择了前者,又如何处理人类血液里自带的致命基因:永不消渴的欲望?这些穷极我们一生都无法得出结论的思考,没准只不过使上帝又欣赏了一幕笑料充沛的情景喜剧。

主料:……辅料:淀粉,抗氧剂,粘稠剂,防腐剂,包衣膜,表面活性剂。这是一枚药片的基本组成部分。在众神没有发给人类《身体正确使用手册》之前,我们必将无法完全信任我们的身体,我们对待它就像对待一个善变诡诈的政客:它假意许诺,我们将信将疑。表象之下真实之上的空白亟待实体物质做扎实的填补。从化学制剂到草本良方,从胶囊针剂到糖衣裹挟——治愈疾病,满足欲望,国色天香,万寿无疆——药品,它们才是莫测上帝的无数分身,比如,那颗上了《时代周刊》封面的著名蓝色小药丸,男人们完全有足够理由为此合什默念:一药一世界,一粒一菩提。

在这个缺乏经验的世界上,我们所能做的,也只剩下用欲望给那件被蚤子啃过的华服打上几块带着药味的补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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