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9期  
      新锐



张玲玲,1986年生于江苏,现居杭州。从事财经记者与编剧工作,写作至今。
 
平安里
张玲玲

 

 

陈菊英患病的消息是与平安里要拆迁的消息一起传来的。

平安里说要拆,已经说了十二年。这十二年很多次都是说临近拆迁,但最终都被印证为只是一段模棱两可的传言。

平安里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条护城河环绕着这座城市,它就是护城河珠链上那个生锈的搭扣,一个肮脏的内核,一个虚弱的内在。它是不能触及,不能展露于外人之前的溃疡着的伤口,它是日光下的一块阴翳,是垃圾以及贫弱的代名词,盛世里一片枯萎的黄叶。

老宅子白墙上的石灰已经发黑,而黑色的屋檐却因为漫长的阳光与风发了白。颜色间的禁忌和界限被时间打破,它没有形状,所以笼统且含糊。它没有时代,没有特色,没有风格,只是一段截取出来的记忆。

夏季在平安里穿行是一种极为糟糕的体验。甜而腐烂的西瓜与蔬菜,发臭的贝壳以及鱼骨,布满灰尘的沙发靠垫以及旧衣服,还有破了的蒲扇、开关盒,死去的植物,都被扔在弄堂的过道里面,与垃圾箱永远只隔了半寸。偶尔还有一两只死去的老鼠,由着在日光下腐烂、渗出血水,直到最后成为一小团发干的皮毛。醉酒的男人与小孩夜间便溺的气息,在第二天被无穷放大——变成一个气味的集中营,令人无可容忍。

如果能够站高一些,从城市的上空看,可以发现平安里是一个尖锐的枣核状,枣核尖锐的一边,是电信大楼、百货大厦以及热闹的步行街,枣核尖锐的另一头,则是电影院和文化广场。而枣核狭长的边缘,市政府出于一种对于耻辱的不愿卒睹,用青砖的围墙将它封了起来。这使得它就像是这个漂浮的、被水包围的小城里面,一个被人为禁闭起来的时代孤岛。

对于被禁闭的岛民来说,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迫切地希望尽早拆迁的。

陈菊英便是其中之一。

她住35号。隔壁就是曾经的电影明星居住地。而今看起来,秘闻的痕迹已经全然消失,除了墙面上一个陈旧的金属刻字,谁也不记得这里曾经拥有过谁。

平安里最早并非只有目前的狭长地带。2002年前后被拆走了沿街的一排建筑,后来市政府在这里做了一个绣品纪念馆和一排商业街,商业街沿用了统一的民国青砖仿古建筑。随后又逐渐建起一些服装店以及台式卤肉饭店。如果只是站在那条商业街上看,你很容易忽视掉光鲜店铺的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这些店面就像是舞台之前的一张深重的幕布,悬挂在那边,遮挡一切,后台的嗔怨纷争、那些龙套演员,是无足轻重的,只消台前唱念做打,浓墨重彩,翎子漂亮,就足够。

2001年,城市的兴建只是刚刚开始起来,居住在第一排的居民大多并不明白拆迁意味着什么,所以很快都签了合同,拿着每平方米三千块钱的住房补贴款就此了事。唯独一对牛肉面店的夫妇对于补贴款项不甚满意,于是耗了差不多一年。一整个2001年,牛肉面店孤独的小阁楼就矗立在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顽固地与拆迁队伍对峙,连住在后排的居民都看得不耐烦起来,其中就包括了陈菊英。

那天陈菊英打长牌的时候说,开价就要六十万,也不怕闪了舌头。

陈菊英个子矮,人也胖,面孔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轮廓,也是个薄尖的瓜子,但至今圆得不像样。头发剪得很潦草,也没有仔细打理过,光是堆在那边,显得脖子愈发短。她夏季总是穿着一件乌漆漆的涤纶印染上衣,以及紧身黑中裤,露出一截黄白浮肿的腿,脚上踩了一双超市常见的镂空的塑料水粉色拖鞋。

陆爱华当时摸到一张二条,凑了一个三连张,内心窃喜,注意力全在牌上,含糊道:“那是。还真当以为自己的店面值钱了。”

陆爱华比陈菊英年轻一些。短发,染了一种奇怪的土黄,但已经长出来一些黑色发根,这个黄色不大称陆爱华皮肤。她皮肤黑,加之年轻时便生了一脸雀斑,又特别喜欢穿鲜艳夺目的衣服,所以总显得气色很坏。但她眼睛很美丽,眼梢上扬,年纪大了也没有下垂,还是一副眉眼斜飞的样子,且总是带笑,也不大招人厌。

陈菊英手气不错,心情也好,她打出一张七条,说,他们的阁楼我们又不是不晓得,前两年为了扩店面才私建起来。要真算,还是违建呢。

朱太太是新手,四十岁不到,刚嫁到平安里没有多久。丈夫朱荣棋要年长她近二十岁。因为新婚,要注重仪表,所以鹅蛋长脸总是扑着粉,头发新烫了卷发,衣服也是新的,黑色白圆点的雪纺连衣裙,说不上好看,或者是不好看。和平安里的女人们一对照,总归有些不入流不合时宜的庄重感。她麻将打得看起来不熟练,但已经很分得灵清帮派,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贴近谁远离谁,她接话道:“违建呢。当时造一造,三千块钱有没有?”

陆爱华鄙夷地说:“他们这么小气,一碗牛肉面叫价五块钱,里面牛肉才几片?他说前后花了三万块,我看八百块都没有。”

秦志娟道:“现在人工成本涨起来,难说的呀。”

她想发个善心。这种麻将圈子里面,总归需要她这样的人物的。平安里这里的房子属于她的一个姨婆,姨婆一生未嫁,去世前就把房子留给了侄女辈的秦志娟夫妇。他们搬到这里已经六年,比朱太太资格老一些。

秦先生原先是个村宴厨师,红白喜事的时候给别人办酒席。搬到平安里有些百无聊赖。最开始在一家国营老饭店里面做厨师,但觉得拿到的钱还不如当年做村宴厨师多。所以前两年俩人商量了下,拿出一些积蓄就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是卖给电信大楼的摊主吃。所以秦志娟夫妇身上常年带有厨房煎炸的气味,裤脚也是习惯性挽起来。秦志娟脸看起来比陈菊英要温和,眼睛小,不过嘴巴也小,看起来也很衬,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甜气。

陆爱华冷笑道:“三万块他好意思说得出口。脸皮比他打的墙还厚。你看看那二楼,就是塑料雨篷搭一搭,一点心思也不肯费,就知道讨钱。”

朱太太笑了笑,没说话,打出一张三条,被秦志娟吃了去。陆爱华大惊小怪地叫起:“唉哟,秦志娟,你是要飘胡啊。朱太太你真会出牌,都凑着秦志娟手风打。”

朱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秦志娟最不喜欢提前泄天机,觉得这样很坏运气,她边捉牌边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小陆,你一个对子也不碰,是存心留素吧。”

陆爱华看她打出一张八万,心里估摸了一下她手里的牌,笑道:“我可不敢。你们倒是出牌让我碰嘛,我可一直等着呢。”

陈菊英还在气愤不拆迁的事情,本来这个事情跟她也没有太大的利弊关系,但是她一贯不大瞧得起牛肉店老板娘,觉得她太过市侩精明,如果拆迁办真妥协了,老板娘无疑平白捡了一个大便宜。本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现在她即刻占了上风。六十万块钱在2002年,可以在市区买上两三套很不错的新商品房——她继续道,那房子二十万都不值。你们去看了好了呀,说说有五十个平方,哪里有。

秦志娟因被陆爱华激了几句,手风不那么顺,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堵住陈菊英的话说,“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他们一个。你管那么多,要是价格炒起来了,以后我们也不搬,我们也要狮子大开口,给够七十万才搬。你看他们怎么办。”

陈菊英愣了一下,觉得秦志娟说得颇为有理。平安里她确实住得早就够了。一到晚上,老鼠就开始在屋梁上打架,有时候还会掉在蚊帐上。后来陈菊英受不了,装了一个假的薄塑料天花板,结果老鼠掉是不会掉下来,但是入夜后老鼠走路又沉重又迅捷的咚咚声,不停撞到耳膜里面。虽然谈不上害怕,但是实在叫人心烦。

陈菊英便去赵老太太家要了一只黄底白花的猫,原以为会清净,哪里晓得猫并不吃老鼠,只是抓起来把玩,抓到之后,就扔在屋檐下面,或是花盆里面。有一次直接叼在陈菊英床上,用以邀功。

一天傍晚,陈菊英打完麻将回到家,一直觉得屋子里面有怪味,拿着扫把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晚上临睡前,一躺下,气味愈加浓厚起来,起先疑心猫是不是把什么吃剩的鱼骨头扔在床上,于是狐疑地打开日光灯,灯一开,光雪白,直照在黄绿色的竹编枕头上,她这才看到一只死掉的老鼠侧卧着在枕头与床头的缝间,仿佛躲在里头睡觉一样,真当栩栩如生,随即就一声尖叫,立马抄起自己的塑料拖鞋,打了床下酣睡的猫一顿。

第二天陈菊英就想把猫扔了,但赵老太太家猫多成患,送也送不回。于是她只能一早把猫抱到步行街里面的小弄堂,刻意多兜了几个圈子,放下就走——那边小吃店多,总有人倒泔水嘛——猫是扔掉了,席子连刷了好几次,但陈菊英至今一躺下,始终觉得气味还在。

如果她有钱——她有钱的话,一定早早就搬离了这里。她丈夫几年之前,生了肝腹水,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太多成效,后来就变成肝癌,一年不到就去世,唯剩下陈菊英和大武,伶仃度日。原先陈先生在一家私营纺织厂做采购,日子倒还可以,陈菊英只管打她的麻将。但陈先生一病一走,只留下了十万来块钱,当时大武高中还没有毕业,陈菊英想,大学一读,就等于是坐吃山空了。考量一番之后,陈菊英就把屋子对外的过道拓延了下,利用门面开了一家大码女装店。

陈菊英经营得不算用心,也没有太多经营的天赋,拿到的服装多是暗旧老气的款式,质量也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一些临近居民也会过来照顾下生意。所以生意虽谈不上惨淡,也十分勉强。一年下来,也就是仅仅余下两万来块,这点钱,她打一些麻将,给大武做生活费和学费,够也够,但也攒不下来。

大武高中毕业之后,去了苏北一家厨师学校学烹饪,一则是因为成绩本身就很普通,二则是因为读下去也见不到希望,包括陈菊英,也觉得大武与其花钱上三本的话,还不如直接学一门技能实惠一些。所以大武一个人去了苏北。在平安里这样一个以比较下一辈为荣的地方,大武的学历、大武的未来,都是不足为耀的。

所以陈菊英在陈先生去世后的生活,十分黯淡无光。她很少谈论大武,也很少谈论房子和自己,她只谈论旁人,她本来没有那么刻薄——过得好,谁不宽容?善良是要优越感来帮衬的。陈先生在的时候,陈菊英也善良的呀,但贫穷消磨自尊的同时,也会消磨掉气性与柔软,只余下愤懑。秦志娟的话戳到陈菊英内心最深处,她顿时哑口不语,迟疑着抓了一张牌,一看是二饼,手里还有一只,心事重重地打了出去。

“碰!”

陆爱华喜笑颜开,把牌摊开,二饼朱太太已打出去了一张,只余下两张,一张在秦志娟那边,秦志娟捂得那么牢,是不会出手的,她估摸着陈菊英也有一张,陆爱华原只能指望自摸,但也知道希望渺茫,谁知道陈菊英会打出来孤张。

陈菊英一走神,连累其余三个输了钱。秦志娟很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过多指责陈菊英,一指责反而显得自己牌品有问题。秦志娟自己向来是看不起牌品有问题的人的。而朱太太已经输了不少钱,仔细算算,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尽着输,她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便多言,于是一边洗着牌,一边笑着说:“输就输了,牌有什么玩头,我们也要学着人家店老板,坐着等钱掉下来。”

陈菊英没有说话,但心里是这样想的。有了钱,可以搬离老鼠窝,可以给大武一个房间,可以有一个独立洗手间——大武回家的时候,至今也只能用一张钢丝床搭在她床沿边上睡。而大武已经这样睡了十八年。厕所就在房间里面,即便用了铝合金的玻璃门做了隔挡,但是一到下雨天,下水道的气味就会漫上来,又浑浊又腥气,心口不免难受。

当然还有公用洗手台。平安里是两户居民合用一个浇筑起来的水泥洗手台子,水费自摊,所以对面很多时候会用一把锁把各自水龙头锁起来,以防被偷水用。每天早晨,陈菊英与对面的小顾太太弯腰吐着牙膏白沫子的时候,或者各自冷着脸淘各自米篮子里面的米的时候,或是相互探头看一眼对方今天买了什么肉,再被其施予同情的颜色的时候,她都觉得很是厌烦。

如果陈先生不那么早走,也不至于需要在这里面熬。熬一味苦情的中药。

大约是从那天起,陈菊英就一直盼望着拆迁。她开始明白,自己对于店老板这样的愤懑,是因羡慕又嫉恨。他们耗去了她的时间,增加了她的磨难。

陈菊英试探性地问,我们这儿什么时候拆?

秦志娟道,快了,快了。

朱太太也是这样想的。陆爱华也是。牌桌上骤然快乐起来。

当然,这一等,便足足耗去了十二年的辰光。

 

 

朱太太回去的时候算了一算,发现自己约莫输掉了六十来块钱,钱不多,她输得心甘情愿。朱太太当然并非真只是新手,但是她明白,牌桌才是增进友谊的一个合适的良方。输钱才能让牌局持续下去。许多的话,只有牌桌上才能发生。

朱太太进平安里的第一天,大家还不叫朱太太,叫她戴淑芬。戴姓在这个城市里面很少见,陆爱华一听就听出了出身的区别。

戴淑芬到平安里是看房子。那年她三十九岁,还带有一个半大的女儿,叫芳娣。戴淑芬老家在汝城乡下,年轻时候起,便跟丈夫一起在红星农场看砖窑,一看就看了十年,本想在城里面落下脚,但没等落下,丈夫把烧砖窑的女人睡了,红星农场待不下去,两人也离了婚。

离婚后戴淑芬只能去城市郊区的一家制衣厂做女工,每天从早到晚踩缝纫机。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单间里面。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水泥墙和水泥地砖被陈年的油烟熏发了黑。服装厂女工流动速度快,宿舍也总是一朝人去一朝人来,到了戴淑芬手里面,单余下空落落的一张木板床。

戴淑芬在城里面有个姑婆。一天,姑婆提了水果来看她,戴淑芬把她带到自己宿舍里面。姑婆一见,旧衣服装在塑料箱子里面,鞋架也没有,搭扣布鞋扔得东一只,西一只。戴淑芬烧了菠菜油条汤,她平时也就烧这么一个菜,中午的冷饭留到晚上泡汤吃。

姑婆说,要么给你介绍一个人吧。戴淑芬对男人有些灰心,说,还是算了,找不好的。

姑婆说,你才三十九,怕什么。戴淑芬说,也老了。姑婆说,不为自己,也为芳娣想一想。靠你自己过得来?

戴淑芬说,也是。

姑婆说,我认识一个,之前和我一个厂里面。

戴淑芬说,哦?

姑婆见她有了几分兴趣,便说,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他么一直一个人。

戴淑芬说,怎么不找?

姑婆说,这事情看缘分的。也可能他良心好,不想找。

戴淑芬冷笑,男人有几个有良心的?

姑婆说,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不过人怪老实。

戴淑芬说,都退休了吧。

姑婆说,虽然退休了,但是还是有工资领的。

戴淑芬说,能领多少?

姑婆说,两千总归有的。

戴淑芬没说话。

姑婆说,我们做女人的不就图有个依靠吗。见个面吃不了亏的。

戴淑芬说,也好。

相亲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厅里面。戴淑芬跟工厂请了半天假,她到得早,挑了一个靠窗位置。远远看见一个半老头骑着一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在日光下弓着身子费力踩着脚踏,觉得样子怪滑稽的。

半老头进了门,戴淑芬才估摸着是朱荣棋。朱荣棋抬眼看了一圈,发现餐厅里除了一对中年女人面对面坐着,靠窗位置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介绍人也没说戴淑芬是一个人去,还是带了个小姐妹。朱荣棋站着有些踌躇,戴淑芬见了,便一抬手说,这里,朱荣棋愣了一愣,转身看了一眼没人,猜是叫自己,走了过去,在戴淑芬对面坐了下来。戴淑芬见他谢了顶的头皮上,全是一粒一粒的汗珠子,穿着一件薄涤纶蓝白条纹衫,一条暗底灰格的西装裤,皮带直接扣在肚子上。戴淑芬有些失望。

朱荣棋只给她先倒茶:“吃茶,吃茶。”又问,“菜还没有点吧?”

戴淑芬笑说:“还没有,想不好点什么。”

茶壶烫,朱荣棋倒得有些抖抖索索,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叶,稍微倾一倾,黑色的茶叶屑子也跟着黄茶水一起出来。

朱荣棋说:“等急了吧?”

戴淑芬接过茶,回笑说:“没有,也是刚到。”

朱荣棋又说:“风太大,不好骑。”

戴淑芬说:“慢一点好。“

朱荣棋说:“骑着骑着就一身汗。真是不好意思。”

戴淑芬吹了一口茶沫子,也不喝,单是端着,笑道:“没事。这么热的天——嗳,湿毛巾也没有。”

朱荣棋以为她说饭店不好,解释道:“怕你找不到地方,只能就近挑了一个地方。”

戴淑芬说:“蛮好的。”

菜单是一张粉红塑皮的大开张,朱荣棋抬起眼镜,仔细看着道:“没什么忌口吧?”

戴淑芬道:“没有,都吃,你随便点好了,就是不大吃辣。”

朱荣棋说:“我就猜你应该是不吃辣的。”

服务员拿着纸笔等着他们点菜,朱荣棋点了七八个,戴淑芬连忙止住,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吃不完。

朱荣棋说,不多不多,吃好一点。

朱荣棋很贴心地主动把那消毒碗上面蒙着的塑料皮用筷子戳破了,塑料纸很刺耳的“垮几”一声。朱荣棋又用茶水给她的碗盏烫了烫,连筷子也一并洗了,又把水甩干净。

做了预备,菜却迟迟不来,两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服务员只扔了一碟淡口的瓜子在桌上,戴淑芬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慢慢嗑着。瓜子有些韧,朱荣棋不想嗑,又觉得找不出新的话题和事情做,百无聊赖,于是也只能捡了三四粒,慢慢地嗑着,一嗑又觉得口干,只能徒劳地喝水。

肉末茄子上了之后,上菜速度忽然快马加鞭起来,小店上菜的节奏总是随着性子,忽然菜就上齐了,两个人只能闷头吃。中间俩人同时夹一块松鼠鲈鱼,筷子碰到一起,又一起缩了回去。最后谁都不肯再去夹了。

淋了红彤彤茄汁的鲈鱼没人动,朱荣棋把自己的勺子用茶水冲了冲,舀了一勺鱼肉,放到戴淑芬的碗里。

戴淑芬有些感动:“我姑婆说你烧饭烧得蛮好的。”

朱荣棋自谦了下,说一般一般,想了一想,又说,下次等你什么时候空了,到我家里来玩,我烧给你吃。

戴淑芬一点头,朱荣棋懂了,就是还有下一次。

朱荣棋带着戴淑芬进门那天,陆爱华站在水池边上,正对着傍晚的清光,把碗里面肉馅的生姜择出来。看到戴淑芬进门,陆爱华没有正眼看,单是对着朱荣棋说话:“晚上阿青想吃馄饨,我么就去剁了肉馅,剁肉馅的也是好心,添了生姜说是去腥,他是不晓得她是不吃生姜的——喏,你看,我还得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唉?家里来客人了啊?”

朱荣棋说:“哎,哎,带个亲戚回来吃饭。”

陆爱华说:“面孔有些生,一点都不记得。看我这记性。”

朱荣棋说:“哎,哎。一个亲戚。”

陆爱华说:“挑好了,我要去包了。你们慢慢聊。”

朱荣棋说:“好的,好的,你先忙。”

陆爱华端着碗进了自己门,回头笑道:“这么生分做什么,说到底,自家人了。”

那个“了”字用得古怪,戴淑芬心里除了纳罕还有窘迫。但入眼的房子推得她猝不及防——她知道是旧,但比她预计的还要旧。建筑用的废木条、旧的煤气炉子,全都堆在一肘来宽的过道里面。两侧墙壁生满了青苔,地上的青砖也是。蓝色的塑料雨篷搭在过道上面,积了许多的灰尘,抬眼见不到光。地下有个伸出来的水龙头,像一个昂出来的小马头;大约是用来刷痰盂,一只旧毛刷靠在水龙头杆子上面,铁杆子上面蛀满大大小小的锈斑。戴淑芬相亲时候见到的朱荣棋骑过的那辆旧自行车也停在过道里面,就靠在左手边的墙上,看起来比她记忆里还要踉跄不堪。她知道了他那天骑得费力的原因——链条上面早已经生了锈,一看他就是极少出门的。

朱荣棋的房子只有五十平米,三间小房子并排连一起,就是一筒到底的格局。最左一间是他二哥临时住的,他二哥前年去世之后,这间屋子平日就用来堆杂物,中间的屋子用作餐厅和客厅,正对天井摆了一个长案,供着佛像和财神像,香炉上的三支烟徐徐烧着,进门就是一股檀香的气息。桌子占去了大部分面积,桌上罩着一个苍蝇罩子。也是灰扑扑的。另一间是卧室。卧室墙壁因为常年的雨水浸渍着,起端只是发黄,渐渐就发霉,发黑,石灰像是冬季老人的手,皴裂开来,一层又一层;屋顶还是旧式的椽梁结构,看看高的,但是落满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蛛网,叫人不敢抬头。客厅壁角老式冰箱嗡嗡运转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与天气和时间努力地抗衡,怎么看都是一种徒劳。

进卧室一看,床是老式的雕花床。蚊帐倒是新的,里面悬了一只淡绿色的小风扇。风扇开关是多年磨出来的黯哑黄。衣柜镶着两扇镜子,镜子上的水银花透出来,一看便知跟床是同一个年代。

戴淑芬颇为失望。尽管什么都没说。

朱荣棋瞧见了,说:“你不要看它们旧,都是老古董。收旧货的有眼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我都不舍得卖。”

戴淑芬摸了摸床上木刻的抱仙桃的童子,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朱荣棋知道自己大约很难找到更好一些的了。何况她还年轻,至少比他年轻得多——他相了几次亲,头一回遇见让自己满意的,但又拿不出能够取悦她的东西,他讨好地说:“我有几块金条,都是老金,你要喜欢,回头拿给你打镯子和戒指。”

戴淑芬与前夫结婚十多年,也只有一只五克多的金戒指,她动了心。

朱荣棋看了出来,又说:“房子旧了些,不过快要拆了。这里有五十来个平方,拆迁款也有十五万来块,我手里还有八万块钱,到时候凑一凑,换一个大的商品房。你挑。”

天气不很热,但朱荣棋的额头上又沁出了汗珠,气味浑浊起来。他整个给人一种混沌、绵软、拖沓的印象,第一次看还觉得是温顺和陈旧,但看得多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嫌恶感,好像跟着他自己也有了一种遗老的气息。

戴淑芬掂量了几把自己手里的筹码,知道也是很难找见好的了。她人生地不熟,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姑婆,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在服装厂里面缝纫机从早踩到晚,一个月领800块钱,攒多久也攒不上八万块钱。虽然旧一些,但是他说了,“总归是要拆迁的”。而那时候虽然朱荣棋已经在国营玻璃厂里面退了休,但她听姑婆说他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钱的退休金可领,不算太高,但对于戴淑芬而言着实不低了。

屋里沉闷,戴淑芬走出中厅去天井透气,望见朱家厨房就搭在洗手台边上,几片木板支了个顶,硬纸板草草填充了下旧瓷砖和顶之间的空隙。朱荣棋站在中厅里面不知所措,手里拎着的两只塑料袋还在一下一下地滴血水,看到戴淑芬神色,才记起把袋子放进水池里面。

晚餐朱荣棋炒了青椒鸡丁,剁了一只南京桂花盐水鸭,煎了一碟红烧带鱼,用油炸肉皮、木耳和蛋皮以及小河虾做了一碗三鲜汤,清炒了一碟素茼蒿。菜色虽然简朴,但也是隆重的,隆重到戴淑芬几欲噙泪。朱荣棋殷勤地把一只鸭腿装进她碗里:“你吃,我吃得多。要是喜欢,天天做给你吃。”

戴淑芬晚餐通常是稀饭,自己做饭就是菠菜油条汤。这样丰盛的菜她吃得并不多。结婚十多年,前夫做过的饭屈指可数。朱荣棋的细致体贴,一个男人的曲意承欢,即便年纪大了,也能够让人觉得心动的。

晚上朱荣棋踩着自行车送戴淑芬回去的时候,市区商厦和广场刚刚亮起灯,那么多路灯和商场的灯,像是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绿光红光树影交织着打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看着这座光的城市,叹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是属于这里的。

见了女儿芳娣,戴淑芬便说:“人倒还老实,就是房子旧了一些。”

芳娣没有见过朱荣棋,心里想,再旧能旧到哪里去,总好过你的宿舍吧。

戴淑芬又说,那房子是要拆迁的。

芳娣不说话。

她十四岁,还在读初三,但说话做事都很老成,朱太太总有些莫名怕她,大概因为觉得这么快就重嫁是一件提不上台面的事情,所以跟她说话时都很小心翼翼:“他还有几根金条藏着。家里的柜子看着是旧的,但都值钱得很。那张桌子收旧货的开价三千块钱,都没有卖。”

芳娣不看戴淑芬,只是低头看书。

戴淑芬只能自顾道:“……能值五千呢!”

说说又怕芳娣觉得,自己全是因为钱,于是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样貌还可以,像个知识分子。你是没有见过。年纪大一些,凡事可以让一些。”

芳娣道:“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不要问我。”

戴淑芬说:“也不是说非得他……”她犹豫了下又说,“你知道跟你爸爸分开之后,很难。”

芳娣知道很难,她默不作声。

戴淑芬说:“难得遇见一个好的。对你好一些,也就行。”

芳娣开口道:“你看看可以,不要太心急。”

戴淑芬心里有些惨然,她笑笑道:“我知道。”

第二天正好周末,芳娣学校放了假,戴淑芬于是带她去吃饭,朱荣棋烧了与上次一样的菜,只是这一次又添了一味卤鹅翅和素鸡,还是自己卤的。

芳娣回去后主动说:“他还可以。”

戴淑芬说:“他对人一贯这样。又喜欢看书。你说他像不像一个老师?”芳娣勉强点点头。得了肯定,戴淑芬又难免得寸进尺:“我觉得比你爸爸要好。”即刻觉得自己说得过分,补充说:“菜烧得要好。”

芳娣说:“还可以。”她极不愿意聊这样的话题。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芳娣从书包里面拿出作业本,对着发暗的台灯,开始佯装写字。她快要中考了,戴淑芬不便打扰,于是把自己床头灯掐灭掉,盖上被子,佯作睡觉。

朱太太刚嫁进来的第二个月,前排的平安里就开始拆迁。这让她陡然间多了许多希望。夏季的平安里,蚊蝇多得像排阵的兵。她过来之后,换掉了原先的旧纱窗,又挂了新的窗帘,用来御虫。

床和柜子最终卖掉了,卖了六千块钱。朱荣棋花了两千买了一套家具,样子看看还好,但板材其实是用石膏板填充,单外面涂了一层漆,进门就闻得到刺鼻的甲醛味道。朱太太又买了一只新的30寸长虹电视机和一只皇明太阳能热水器。修葺毕,房子终于有了一些现代的气息。朱太太没有置换真正好的,是想着这些都是临时的。等到以后有新的房子,她计划要重新置一套。现在,不过是将就罢了。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她愿意等。

 

 

戴淑芬走了后,陈菊英叫了朱荣棋的侄女陆爱华以及秦志娟搓麻将。陈菊英说,“你们看到没有?”

秦志娟说:“哦,她。”

陆爱华说:“模样还可以,但气质不好,太乡。”

秦志娟说:“哎呦,这样讲,你以后要叫小舅妈的。”

陈菊英说:“难说。”

秦志娟笑而不语,看着陆爱华倚在墙壁上,不停打着毛线,语速比手里毛线针还要快,虽然是说话,但是听过去眼花缭乱,松针叶子一片片扎过来。她们还没有见过朱太太,但没见面就已经生了恶感,这是对于新来者天然的恶感。但她们又不想没见面就交恶。大家聊得各有心事,陆爱华顿时觉得有些无趣。

陈菊英说的当然不是真的。丈夫去世第二年,陈菊英意识到一个人实在太艰难,所以也去见过几个人,但都不甚满意——自然是对方。陈菊英中年之后就有些痴肥,人一矮,胖得更加无法收拾。吃了几天素菜和稀饭,肉没怎么少,气色蜡黄,更加难看。男人相亲都是观脸观面,样貌过得去是第一位,陈菊英几乎一过去坐在那边,男宾的面色就十分勉强,所以陈菊英没有见第二次的机会。再凑合找,便是年纪特别大的。她也曾考虑过朱荣棋,但是邻居多年,都知根知底,不仅不好意思,也觉得乏味,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所以也就这样拖下去了。想到自己还不如一个人过,更加无拘束,索性敞开了吃,所以整个人就有些一塌糊涂的感觉,是发面的馒头,风一吹就起来,坐在那边虚虚地蒸着,打麻将的时候,肚皮上坟起一个山丘。现在听说朱荣棋找好了,而且年轻漂亮,陈菊英除了愤然,还有羞辱和心酸。

陆爱华说:“我舅舅是找人给他养老。”末了,又像是对自己说似地:“话说回来,我舅舅这样的,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

陆爱华的怨念不会没理由。陆爱华与朱荣棋做对门,做了十几年,从嫁过来那天起就这样。那时候朱荣棋前妻已经死了,只有女儿美芙在。后来美芙一结婚,就搬到另一个区,与市区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不远,但俨然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因为过度的寂寞,朱荣棋后来养了一只黄鹂,常年关在铁笼子里面,笼子里面只一碟鸟食一碟清水,天清光的时候黄鹂就开始叫,啾啾不停,吵得陆爱华头疼,不得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上会遗下蓝绿色的鸟粪,时间久了颜色发白,粘在地上痦子大的一块,偶尔还会掉在陆爱华天井晾晒的被褥上。

朱荣棋是个邋遢的人,鸟粪极少清理,所以屋檐下的水泥地上总是白黑圆点,硬币大小,点连成片。他也不嫌弃,就坐在鸟笼下面,看梁羽生或是古龙的武侠小说。他整个的人就是这样,跟那些旧书一样,压在箱底下,持久了就弥散出樟脑与木头的陈腐味。朱荣棋又自诩文艺腔,所以院子里面种满了兰花、铁树、月季盆栽,别人种花都是怡情,他种的花便是给人一种破败杂乱的印象,像是久未有人打理,胡乱地开着,还不如养杂草。

——朱荣棋的屋子,连带他的人,他的黄鹂,他的花草,都是恨不得让人撕开,狠狠撕,就怕沾染上一分一毫。

如果能够搬离平安里,陆爱华当然是巴不得;不搬,说到底,还是没钱。别人都觉得不会,看去陆爱华一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李卫国在市电力局上班,一个月四千多块钱。他自己也接一些零活,所以算算一个月五千多一些。去掉李青读书,养家也很够。但李卫国一家吃上不节省,从不亏待自己的嘴,有钱下馆子,没钱自己做饭也很看得开,东西新出来就会买,旧了就扔,所以也没有攒下什么钱。

从前商品房刚有的时候,陆爱华住在这样市区的弄堂里面多年,觉得这里才是市区,对边缘一些的商品房看也不看。

等她意识到周围人都换了商品房的时候,房子每平方米已近四千,一个一百平米的房子要卖到四十万,拿出来就棘手得很。父母指望不上。因为穷。李卫国的父母住在市郊,也穷,而且有个很坏的习惯,就是不舍得吃,但年纪大起来又容易馋。结果就是翻垃圾箱,被人瞧见了几次,就传到平安里。

秦志娟跟旁人道:“多出来的菜一盆盆往外倒,西瓜吃了一口,说不甜,半只扔了去!隔夜就不肯吃,我们吃吃,没见得会死。这不作孽,作孽的是,子女扔都来不及,老的们还得捡垃圾吃。我们没他们过得好,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来的。”

陈菊英转述给陆爱华听,陆爱华自然觉得很委屈:“哪里不舍得给他们吃!每个月的钱一分也没少过他们!老头子一个月退休金都有一千块钱,看病又全靠医保——花得了什么钱!谁要他们捡垃圾。我缺这几个钱?吃了拉肚子看病都不够。说话要凭良心!”又觉得秦志娟爱管闲事:“再说了,我倒自家的菜关她什么事情。眼睛都盯着旁人身上,自己也不多看自己!”

语气都是重重的感叹号,情绪免不了一泄而光,陈菊英顶喜欢这样的场面,这样可显得她敦厚良善。当然下次见面秦志娟和陆爱华还是要打麻将,双方仍是笑眯眯的,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陆爱华鄙薄很多人,但李卫国最鄙薄的偏是陆爱华和自己——自己居然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所以回家也故意很迟,在办公室里面磨磨蹭蹭,把时间拉得无限长,像是黄昏时分太阳照进房间的影。

李卫国脸白,身上更白,连汗毛也没有,脸椭圆,棱角不分明,脸颊又粉,看起来有些女气。但早早又谢了顶,虽不是完全的谢顶,头顶的头发眼见着显著的稀疏,让人不免担心他剩下的那些头发。眉毛淡,眼睛水汪汪的,但近看总觉得和人哪里脱节了一样。陆爱华找他说话,李卫国便总是懒得搭理。好在陆爱华也不以为然。

即便再是鄙薄陆爱华,李卫国也没有想过去外面找另一个女人。他自己觉得,是因为自己鄙薄的非但是陆爱华,秦志娟陈菊英也同样鄙薄,简言之,他鄙薄的是女人,觉得下等、粗俗、市井,再找一个还不是那么回事情。因为看陆爱华看得特别多,所以才觉得更为憎恶一些。女儿李青那年十二岁,皮肤很白,是遗传了她父亲的肤色,但又遗传了母亲的雀斑,所以白里面,又有一些污秽感,像没有洗干净的白瓷杯。细软发黄的头发,统统地扎成一束,露出饱满的额头,单薄的蒙古式的眼皮向上——又是她母亲的影子,因为有些近视,所以不情愿地戴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陆爱华说隐形眼镜不好,“戴着就要瞎掉”,只能这样戴着,她不戴的时候又因为不想别人觉得她近视,所以看什么努力睁了眼,都要看得极深,头总微微前倾,半是骄傲半不屑。她不算聪明,但已经早早晓得美丽比聪明重要,用镊子对着镜子贴假睫毛对来家里作客的女同学说:“我其实不算单,是内双,一贴就明显了,喏——”

虽然年龄小,李青依然很有了那些妇人的感觉,说话声音像是朱荣棋养的那只黄鹂,清脆又聒噪,跟人转述同桌的话时候生动得很:“她说自己睫毛长,‘雨掉下来的时候睫毛垂下一滴水珠,就是不会掉下来’,那一丁点的睫毛——我是不想说的,我要是刷了睫毛膏,也不会掉下来。最多花掉。”

又装作很羡慕地照顾听者的情绪:“不过你的倒是很长,刷一刷假的一样,比我的同桌长很多。”

她应该顶不喜欢同桌,因为同桌确实比她要漂亮又受欢迎,跟这个女同学之间因为缺乏竞争,所以能够聊得开:“她说别人讲她混血,笑死人,你想,难不成混的是越南和柬埔寨哦?”说着说着揶揄气息愈发浓厚,“都不晓得怎么混,混血是很漂亮的呀。”

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不戴眼镜的时候李青有一种媚态,虽然缺乏恋爱的经验,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似乎了解得十分透彻,分析起感情跟布上的黑白格纹一样清爽,“他们不喜欢你是不会惹你的呀,惹你就是喜欢你。男生总是这样蠢的。也不是蠢,是幼稚,你说是不是?”听起来像是征询意见,其实已经下了判断。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已经像妇人。让李卫国更加对女人失了望。

平安里53号有一个男孩子叫丰礼,也在读初二,跟李青是同班同学,他很喜欢李青,但李青总是对他懒洋洋的。丰礼只能每天等她上学,但又怕大人看穿嘲笑,于是骑着自行车,在门口叫:“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喔。”等等不见出来,“好没有好呀,我真的要走了——”推了车龙头走了几步,当然,又还是退回来,一脸焦躁,坐在后座上,球鞋底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蹭着,直到李青慢悠悠地出来。

秦志娟他们总是喜欢拿这样的两小无猜来开玩笑:“你们李青在恋爱。”陆爱华心想,李青怎么会喜欢丰礼这样胖乎乎、天资家境又很普通的男孩子。她以后是要找才俊的,她站在那边斜看一眼,笑道:“丰礼喜欢阿青是真的,阿青喜不喜欢他我就不晓得了。”秦志娟估计到陆爱华瞧不上,但又不喜欢她这样口气,于是又道:“小孩子都在过家家,哪能当真。现在看看一般,以后还说不定谁追谁呢。”

这话给了陆爱华一个刺激鲜辣的惊醒——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待着,指不定谁追谁。李青的成绩上好的大学没有指望,这样一来,连换一个好的交际圈子都没有了可能。她可不要李青跟她一样,嫁给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在老弄堂里面狗苟蝇营地活着。

不管陆爱华他们怎么看,戴淑芬还是进了门。陆爱华又多了一个邻居。因为新人的年纪都已经很大,所以只是去照相馆里面例行公事式地照了张照片,照片上朱太太还是穿了相亲时候的那件旗袍,朱荣棋多戴了一顶假发遮掩谢顶,因假发已经很旧,所以看起来很不自然。在秦志娟的饭店里面,两人随便地摆了几桌,宾客大部分都是平安里的邻居。两个人都是穿着结婚照上一样的衣服迎宾,像是从照片上走下来的平板人一样,没有生气。

朱荣棋年轻的时候就十分擅长饮酒,年纪大了就有一些贪杯。难得遇到一个机会,就有些擒杯不放。朱荣棋喝多了酒,顶着旧假发红光满面,像是戴了一顶黑色的灰扑扑的圆帽子的滑稽戏演员,不断讲着话。朱太太不便说,但脸上起了不悦,粉涂得很厚,面容看起来十分僵硬。朱荣棋开始还以为是朱太太羞怯,拉了她的手想又一轮敬过去,被朱太太甩了一下,才讪讪地冷了下来。

朱太太的泼辣习性在婚礼上是能够推敲出一些的,但骨子里的泼辣是到后来才慢慢显出来的。她在城市里面很多年,已经深谙城市女性的一些法则,这个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有八卦,就有友谊。没有共同的朋友,只有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算是莫须有的、变动的也不要紧。女人一定要寻一个集体攻伐的对象。第一次见到陆爱华一众的时候,朱太太心里已经有了十分明确的判断,她当时以为这是一段不长久的脆弱的友谊,但显然低估了拆迁的长度。朱太太那时候勉强凭借打麻将挤进平安里的圈子,并目睹了牛肉面店拆迁的整个过程。

那是2003年的9月,一直碍眼的蓝色顶棚终于在挖掘机的机械运作中除去了,变成了一摊砖瓦石砾,连一点轰轰烈烈的声响也没有。她涂着肉粉色指甲油的手打出了一张红彤彤的九万,被陆爱华兴高采烈地碰了去,大家都在关注着牌局,平安里的一个边角便在这个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揩去了,碍眼的牛肉面店终于坍塌而后消失不见——在2003年难耐的夏季尾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秦家饭店最开始只有秦志娟和她老公两个人。生意好起来之后,便雇了几个厨师。其中一个叫小刘。小刘二十六七岁左右,个子很小,大概也就165左右,人极瘦,头发有些营养不良的黄,皮肤白净,看起来就更显小,二十六七岁的人长得跟二十岁出头一样。

小刘来自贵州,话很少,说句话似乎半天反应不过来,人却勤快麻利,菜烧得虽然谈不上特别好吃,但清爽干净,从学徒开始,就拿着八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做得尽心尽力,一年到头一个假也没有。别的厨师,休息下来的时候会聚在一起吃香烟聊聊天解解郁,烟多数是十来块的南京、利群,或者是红双喜,但小刘连香烟也不吃,闲下来还会搭手洗碗,让秦志娟很是喜欢。

但是这么一个师傅,那天忽然主动找起秦志娟,说:“阿姐,我想辞职回家去了。”

秦志娟以为是他转着弯要加薪,于是说:“阿姐舍不得的,要是钱的问题,我加给你。”

小刘说:“不是钱的事情。”

秦志娟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刘没作声。

秦志娟拍拍椅子,示意小刘坐下来:“跟阿姐讲讲无妨的,阿姐又不会讲出去的。”

小刘说:“不好讲。”

秦志娟嗅到秘闻的气息,语气狎昵了起来:“你从学徒的时候就在这边做,没什么不好讲。”

小刘沉吟了下,说:“我有个妹妹你知道的哦?

秦志娟说:“好像听你提起过。印象不深。”

小刘说:“比我小五岁,但结婚很早的。我们那边女人结婚都早。嫁了我们当地的一个人。”

秦志娟说:“这样。”

小刘说:“是的。不过他们关系比较一般,结婚没多久,我妹夫就去珠海打工了。平时在家时间也不多,一年也就见个两三次。连电话也不怎么打的。平时我妹妹和她公公住在一起。”

秦志娟说:“怎么,你妹夫要闹离婚?”

小刘说:“不是不是,这次事情跟我妹夫关系不大。跟我侄女关系大。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四岁了。前两天忽然死了。”

秦志娟说:“要死,小孩子出事情很难过的。”

小刘说:“这是一个方面,但主要村里说,小孩子是我妹妹弄死的。”

秦志娟说:“哪会,天底下哪个娘下得了这样的手。”

小刘说:“我们那边重男轻女,我妹妹生了女娃娃之后,家里一直让她再生一个儿子。但我妹妹这人,是很执拗的。”

秦志娟说:“是不肯生?”

小刘说:“也不全是,我妹妹觉得跟我妹夫过不好,不想一起过了。”

秦志娟说:“那跟你侄女有什么关系?担心带着孩子不好嫁出去?”

小刘说:“那天我妹妹公公回到家里面,看到我妹妹坐在门槛上面,一句话也不说,叫了几声小孩也没反应,进屋一看,侄女躺在衣橱边上,已经死了,农药中毒。”

秦志娟说:“造孽。”

小刘说:“按照我们那边规矩,小孩子不能火化的,所以她公公就拿了锄头埋到石榴树下面了。跟外面说生了急病,不过忽然没了一个小孩子,大家都不信。”

秦志娟说:“也是,农药气味那么大,又不是糖水,大人都喝不下去,小孩子会随便乱喝?”

小刘:“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警察就来查了,说我妹妹嫌疑最大,就把她带走了。搞不好要打官司。”

秦志娟说:“唉。”

小刘说:“所以说没办法。”

秦志娟说:“事情办好了总归要回来吧?”

小刘说:“估计回不来了,这种事情很麻烦的。家里面就我父母两个人,年纪也大了,我妹妹真有什么事情,我肯定要照应下。”

小刘走的第二天,秦志娟忘记自己说过“阿姐不会讲出去”,转身就跟陈菊英她们转述了一遍。

陈菊英说:“自己喝不大可能吧?”

秦志娟说:“难不成灌下去?”

陆爱华说:“难讲,那边人都心狠手辣。”

听起来好像是指着朱太太那一拨的,“那边”分出了一个高下等级,好像“那边”,就是一个劣等的代名词。朱太太说回乡下,都是说回“那边”,陆爱华问,也是问的“那边”,好像耻于吐出地名一样,只愿意用一个含糊的方位代词去替代。而这样又是哪样?朱太太有些不悦,但她悄声悄气惯了,也不会露出不悦,只转移话题,“唉?听说市政府拆迁文件也要批下来了。”

陈菊英说:“咦,小陆,你不是跟小刘师傅关系蛮好的,他没和你说过?”

陆爱华说:“话是这么说,从前他拿雪糕我都不要他什么钱,但这回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招呼也没打。”

秦志娟忽然想起来:“他叫我也就叫阿姐,怎么叫你干妈?”

陈菊英说:“你不是有个侄子在派出所,让他帮忙问问到底什么时候拆迁。我听对门顾太太说市政府拆迁文件已经下来的,到底真不真?”

朱太太说:“是的,你问问。”

秦志娟说:“我没有听他说嘛。要是真拆他一定跟我讲。”

陆爱华说:“最近你家饭店生意不要太好。”

秦志娟说:“什么意思?”

陆爱华说:“哪有什么意思,说你生意好。”

秦志娟颇不痛快。

秦家饭店的生意好起来之后,秦太太对于拆迁态度就显得有些暧昧起来。一个理由就是她再也找不到这么廉价又市区的地段了。新的商业区建立起来,到处都是港式茶餐厅、名品服装店、连锁火锅店的天下,哪里容得下她的苍蝇铺子。

大家在牌桌上也商讨不出结果,秦志娟平白损失了一个心仪得力还便宜的厨师,除了惋惜还是惋惜。朱太太的话只起了个头,谁都没有接下去。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小刘走后的第二天晚上,秦志娟回去做账的时候,发现家里保险柜被撬开了,放在柜子里面的两万块钱已然不见,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家遭贼了!”

遭贼的当然不止秦家饭店,整个平安里两排都被光顾了遍。陆爱华放在床下面的小檀木箱子也被翻了出来,一盘点,丢了一只金镯子两只金戒指,包镯子和戒指的布和存折都还在里面,因为镯子戒指不大,所以损失倒还过得去。

损失最大的是陈菊英,她因为有服装店的缘故,平时现金留得多,又喜欢塞在衣橱里面,毛估估也丢了三万,陈菊英本身储蓄就不多,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开始大家怀疑是外面哪里流窜过来的惯偷,但渐渐地大家又开始怀疑身边的邻居,或是新搬进来的租户。连陈菊英对面新搬来的哑巴夫妇也成了怀疑的对象。流言蜚语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不断蒸腾发酵,除了秦家饭店有空调之外,装着空调的人家仍然寥寥可数,大家还是习惯在弄堂里面摇着蒲扇拍打着蚊子消暑,让私语随着人造的气流飘来飘去。冰镇啤酒变得意外地好卖,往往冰柜里面还没有冻好就被客人们拿走了,一碰上外面的热气,深绿色的玻璃啤酒瓶身上便挂满了水珠,看起来像是热到不断出汗一样。爽身粉撒上去就被汗结成块,小孩子们的脖子和后背上因此生满了痱子,涂上花露水就痛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叫骂声交错在一起,让这个夏季变得更加嘈杂和凌乱不堪。

后来警察来排查的时候,他们自然都知道了,小偷就是小刘。

朱太太在这场小偷事故中,被偷了两只翠玉镯子和一只玉坠——不过都不是真的,是她一次跟着朱先生去上海城隍庙对面的玉器小商铺里面买来,总共也就花了一百来块钱,唬人还可以,不能细看。不过玉器本身就水深难测,大家也瞧不出个中端倪。小刘大概不识货,见朱太太平时戴得多,就以为值钱。

但是朱太太什么也没说。她和秦志娟、陆爱华她们一起抱怨了自己的损失,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她胆战心惊地对玉器的价值撒了个谎,又嘱咐了朱荣棋对好口供,心想反正也找不回来了,真或假又有什么当紧?

大家纷纷记起小刘平时的为人,实在是很难与小偷联想到一起。说到底,虽然贼是秦志娟招来的,还养了一年多,但是她们也是看着小刘从学徒做起来的,谁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从一桩谋杀案到日常的窃案,大家反而觉得更加合理,愤懑比痛心还要多,回忆一反诘就觉得经不起质询:“就晓得没有那么好,一个男人连烟都不吃!”

不过秦志娟觉得古怪的一点是,倘若小刘真是惯偷,何必住一年之久?大概极端的困境就是会让一个好人变成一个恶人,善恶之间的界限大概就是一脚的距离,穷困能够翻出人的里子,这是她被折磨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果。

失窃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都意识到钱找不回来了,陈菊英在派出所哭天抢地,也没有什么用。它只给了陆爱华更多抱怨平安里的余地,“别的小区会不声不响地丢那么多东西?连个看门的保安也没有。不要说保安,外面连铁帘子也没有装一个,等于敞开了等小偷上门。”

然后陆爱华就觉得李卫国没出息:“李青马上上高中了,连个房子都没能换出来。”

李卫国想,还不是被你吃掉买掉的,花钱时候大手大脚,现在又叫没钱。但他又实在很懒得搭理陆爱华的抱怨,于是蹲在门口,面容漠然地无声鼓捣一只坏掉的音箱,把零件一个一个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塑料布上,在客厅正中央占了一个偌大的地方,也不管别人能不能走路,就饶有兴致地修着音箱。

陆爱华越看越生气——连换音箱的钱都没有!就晓得修修修,粗鲁一点说,李卫国这样的人,就是“三扁担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李青在房间里面做作业,但做得不是很专心,她一直在偷偷跟同学发消息,诺基亚黑白手机调了震动模式,信息一来便在玻璃台板上嗡一声响起来,陆爱华听到了只觉得怨气更重,“发发发!干脆不要读书了!在这里老死算了!”

李青觉得陆爱华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当时买手机也是她同意的,现在口不择言的人也是她,李青觉得陆爱华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人。她跟她父亲一样,对陆爱华有一种惧怕且厌烦的感觉,尤其是这样低档小市民的嘴脸,出事了就找家里人发脾气。所以也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缄默,她把手机放到了左手边的衣兜里面,一只手捂牢手机,以防再度震起来。

陆爱华看见了,又想起丰礼的事情,觉得更加昏天暗地没有指望,于是大步流星跨过了音箱零件摊子,好像真要走到哪里、真能走到哪里一样。

 

秦志娟饭店失窃之前,朱太太和陆爱华的小店刚刚开业不到四个月。

朱太太的精明随着时间显山露水。秦家饭店与朱陆二家只隔了一层墙壁。吃饭的人多起来之后,朱太太看了几趟,对陆爱华说,她们可以一起出钱,开一个小店,饭店里面啤酒贵又不卖烟,他们价格低一点,“总归有人要吃的”。

陆爱华起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好像是跟秦志娟抢生意一样。

脸皮虽薄,钱还是得赚。

两个人开起来的遐迩烟酒店,除了卖各种烟草,还卖酒,洋河、绵竹大曲、泸州老窖、水井坊,夏季还兼卖冷饮雪糕,后来连邻居订卫岗牛奶也一并承包。托秦家饭店的福,生意不能算坏,每个月两户人家分到手,也有两千来块钱一个月。陆爱华和朱太太轮着看店,退休的朱荣棋也会偶尔看一下。

朱荣棋属于算账很慢的人,出错频率极高,朱太太便义不容辞担起这一任务——她算起账来又快又利落,仿佛天生会计的料,连陆爱华也自叹弗如。

凑在一起开店之后,有了利益上的牵葛,陆爱华与朱太太关系便有了质的飞跃。心情好的时候,虽然年纪相仿,陆爱华还是叫她一句小舅妈,再不客气,也叫“淑芬”,也会提醒朱太太,说一些体己话:“我舅舅那样的人,是很孬的,以后万一拆迁了,跟那边争起房子争起钱,指不定帮谁呢。凡事多留心眼。”

朱太太正在煤炉上用小圆铁勺做蛋饺,一勺蛋液舀进勺子里面,火炙烤着勺底,蛋液快要凝固的时候再填进一勺肉糜,再用筷子把蛋皮盖上,直到变成一个饱满的元宝状,再倒出来,放在一张青花瓷碟上,青花瓷碟上便建起了一座金黄色的桥梁。她听到陆爱华的话之后,只是笑了一笑,便继续慢火煎着蛋饺。

陆爱华想,才几年呢,朱太太都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了。

 

 

芳娣跟着母亲的脚步进了平安里。

进去的第一天,鹅肠一样的弄堂拐得芳娣正头晕,却看到一个旧蚊帐支在弄堂过道里,蚊帐里面铺着席子,席子上堆着五颜六色的污秽的被褥,蚊帐上面都是补丁,明明已经11月的天气了,被褥和席子却叫人猜不出住的人所经历的季节。

但那蚊帐像是常年有人住着。芳娣忍不住问,这是干吗呢。

朱太太望了一眼,道:是怕死在屋里太久也没人发现吧。

芳娣心里有些难受,问说,谁住呀。

朱太太看了看,说,李老太太,驼背得厉害的那一个。

芳娣被母亲戳开的平安里一角世事吓了一跳。她自小在农村长大,也很少目睹这样穷困的景象,她更没想到的,尘世这一张帷幕,帷幕之后的才可称之为惊人,到了后来,劫难嚣嚣,一定会落在她身上。

住进平安里的第二年,芳娣刚刚考进城市的重点高中。她平时都在封闭的学校里面读书,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家。朱太太买的热水器三人洗澡不够用,于是芳娣回来之后,难免朱荣棋要用煤气炉烧热水。芳娣洗澡时候就用一个蓝色的透明塑料皮纸悬在木澡盆上面,搭出一个密闭的尖顶帐篷,澡盆下面垫一个长条门闩,形成一个三十度左右的斜角,人就坐在里面。

有一天朱太太忽然说,芳娣,你让大伯替你搓背。

芳娣那年十五岁,带着朱太太年轻时候的影子,尖下巴,鼻梁俊挺,额头饱满,一张寡淡年轻的脸。

朱太太话说完之后,就继续去看店。这时候芳娣就看到朱荣棋赤身裸体地拿着一块舒肤佳香皂进了自己的帐篷。那是芳娣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体,而且是迟暮的男人,这叫她有些惊恐失措,但出于一种矜持和天真的幻想,芳娣什么也没有说,任由朱荣棋用手拿着肥皂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

朱荣棋的手带着一种狎气经过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芳娣沉默不语,抱住自己的胸。朱荣棋开始絮絮地说,自己有多喜爱芳娣,“真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你不要嫌弃大伯”。

有了第一次搓澡的经历之后,芳娣回家,大凡要洗澡,朱荣棋就顺理成章地进来开始帮她搓背。

高二之后,因为开了烟酒店,所以到了洗澡时间,朱太太便会去看店铺,只有芳娣和朱荣棋在家里。芳娣那时开始初晓人事,但芳娣从来未曾向朋友们或其他任何人提及。大约觉得也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事情。

高二放暑假前夕,芳娣跑去打电话给父亲,说放假的时候想住在父亲那边。她父亲当时已经再婚,与后来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芳娣打电话说,想去父亲那边住的时候,电话响了很久,才被迟疑地接起来,父亲支支吾吾地说,成年女儿与自己住在一起不很方便,芳娣听到那头响起婴儿尖锐的哭声,电话便被匆匆挂断了。

父亲指望不上,芳娣鼓足勇气跟朱太太说,自己不想被搓澡了,她可以自己洗。朱太太不置可否。当时家里已经换了一只大容量的煤气热水器,三人洗澡也绰绰有余,浴室小得一个人都难以转身,朱荣棋也没有进去的理由——不过他忽然生了一种古怪的病。

一天芳娣洗完澡出来之后,看见朱荣棋赤身裸体地坐在卧室床边上,手里拿着一管药膏,哀哀地说,能不能帮他涂“那里”,他够不着。

芳娣没作声。

朱荣棋又问,“是不是嫌弃你大伯?”

继父的语气带着一种乞怜。芳娣只能摇摇头,接过药膏。

这是芳娣第一次近距离看男人濒临死亡的性器,她飞快涂完药膏之后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扔下继父便跑了出去。她看到母亲就一个人坐在店铺里面,看着门外,人浴在苍白的日光灯下。

这是个露水浓重夜色无穷尽的晚上,城市的拆迁与兴建已经告一段落,朱太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边,像一个苍白的剪影或者一个静止的游魂,与门外的青墙几乎融到一处,难舍难分。

朱太太见芳娣跑来,其实她本可以不说话,但还是叫住了她,顿了一顿:“你大伯,是喜欢你的。”

芳娣忽然意识到,她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亲手把自己推给朱荣棋,维持她那可悲虚假的婚姻,为了她梦寐以求的城市和落脚之地——

她跑出广告装饰牌,跑过围墙,跑出斗室与街巷,跑出一个又一个迷迷瞪瞪的光晕下的街道,直到在一个橘黄色的IC电话机边上才停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给谁打电话,而她身上也没有一分钱。她清醒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她的父母拿她做了一切的交换。她只是一个举重若轻又不名一文的筹码。

 

从第一排拆迁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第二排的拆迁工作显然陷入了一种政府意愿与现实情况之间的僵持。

最消磨人的是等待,时间无涯无尽,不止歇地往前走,镜子里的脸都旧了,从前的断笔却没有再续上。

秦志娟有一个侄子在区派出所里面做民警,姓彭,虽然辈分和年龄都小,但是因为多了职务的备注,所以大家连带着秦志娟都叫他彭警官。彭警官小时候偏胖,一直到高中,还是一个胖墩墩的小男生,长大了却往上赶,经过了一个警校一个军训,人像挤进去了一个窄门,好像服用了小说里面的豹胎易筋丸,连面孔也变得狭长生动。朱荣棋也认识,便取笑说,你是瘦头陀切成了胖头陀。

彭警官经常会带几个同僚到秦家饭店吃饭,秦志娟也会放几块虎皮蛋红烧肉、葱烧大排在保鲜盒里面给住宿舍的他打打牙祭,小道消息就成了彭警官的回礼。

六月的时候,彭警官去市里开了一个动员会,回来时候途经秦家饭店。已经过了饭点,一个伙计正在俯身铺白色薄塑料圆桌布,另外几个则躲在角落的桌子上打扑克;一个老阿姨在用一只脏拖把拖地,拖得地上滑腻一片。秦先生倒看不见,估计在屋子里面补觉,他有午睡的习惯。

彭警官便问老阿姨:“老板娘呢?去哪儿了?”老阿姨一抬头,看到是他,指着里面道:“在后厨呢。”

秦志娟没看到彭警官进来,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彭警官站在那边冲自己笑:“还没休息啊?吃饭没有?”

秦志娟笑道:“没呢。你呢?刚刚忙完?”

彭警官答:“是啊。”他看到秦志娟拿着一只盐袋,在往水池边上撒盐,便问:“这是做什么?”秦志娟道:“下了几场雨,鼻涕虫满地爬。”彭警官便看到几只肥圆的蛞蝓在水池台边慢慢爬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几片水发香菇。因受了盐的刺激,虫子骤然蜷缩起来,开始不断往外渗水,最后变成一摊黏液。彭警官看着觉得很稀奇。

秦志娟道:“不是我不讲卫生——这里实在太潮了。虫子生个没完。好在快拆了。”

彭警官放低声音道:“没那么快,最少也得三年。”

秦志娟大讶:“不是说快要拆了吗?”

彭警官解释道,市政府里面正在换届,没有明确的意见下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彭警官说完嘱咐婶婶,“不要讲出去,心里有数就好。”

秦志娟一听,失望之余又宽了心。这三年,平安里陆续开出来三家饭店,仁和、老荣昌、红太阳,与秦家饭店相去不远,有专做口味偏甜的本帮菜,也有主营麻辣的川湘菜,但都走实惠家常路线。因为毗邻商业街,逛街的人渐渐也会摸到平安里第二排来吃饭,整个弄堂便都是油烟气息。

生意最好的还是秦家饭店。秦志娟换了几拨厨师,她很有识见,玉米烙、一品香酥芋、胡椒花蟹、白汁    鱼,大饭店时兴的菜品秦家饭店一样也没拉下。淮扬菜系、本帮菜、川菜都做,自己解决不贵,亲友聚餐也足够登样,何况酸菜鱼一铜盆,只有二十来块钱。

她自己嗅够了油烟味,吃东西倒十分简单,后厨里面有什么吃什么,而且吃得比伙计还要晚,她自己倒也不在意。说完话,彭警官想走,秦志娟连道:“等下,等下。”去了厨房,很快又折了回来,一只手端着一碗白米饭,白米饭上面放几棵青菜和腌渍萝卜,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一次性的塑料饭盒,里面是一大块焖酥蹄,还有几块赤红色的油炸熏鱼和糖醋小排,递给彭警官:“拿去吃。中午烧好的,糖重,你爱吃甜嘛。”

彭警官接过饭盒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秦志娟这两年赚得不少,但也多不到哪里,开饭店都是辛苦钱。因为没有儿子,其实侄子也当儿子对待。他看到她低头时候,几根白头发便跳了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伤感,于是顺手把婶婶肩头上的一根白头发拈去了,又拍了拍她身上落下的灰:“你自己也吃好一点。”

秦志娟对这一拍的温情十分受用。

彭警官走了后,秦志娟下定决心把几个包厢重新装修了下,门面也重新收拾。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从前店铺丁点大的地方显然不够用,食客也总是很等不及。

秦志娟装修的早上,陆爱华正站在小店外面,挎着一个装满毛线的编织布袋,给弟弟织婴儿穿的毛衣。她弟弟国雄已经四十岁了,前段时间才刚刚生了第一个女儿,家里皆大欢喜,陆爱华特意选了温柔的米黄色牛奶棉线织小衣服,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和弟媳,顺便把成品带过去的时候,就看到秦家饭店正在给桌子蒙上塑料纸,几个工人在用石灰膏刷着墙面,免不了有些吃惊。

秦志娟站在门框里面,穿着一件粗纺布的灰色工装裤,给工人扶桌子,头发和裤腿上落了一层白星子,连脸上也是。

陆爱华说:“怎么忽然想起装修来了?装得再好,拆起来还不是烂砖烂石灰。政府又不会看在装修好的分上多给你几个钱。”

秦志娟怕给小彭惹麻烦,不想讲太明,便说:“包厢里面墙面太破,电线头都露了出来,不安全,要出事情的。”

陆爱华换了根针开始收袖口:“那是,要当心安全。”

秦志娟道:“给国雄女儿织衣服?”

陆爱华道:“是啊。他老来得子,金贵得很。”忽然想起来秦志娟一直没有小孩,现在生也来不及了,平日大家都是很忌讳谈到这个话题,这样一说,好像免不了刺激了她似的。

秦志娟笑笑,继续转头开始给工人递涂料。陆爱华觉得有些尴尬,毛线也不好意思打了,收好到布袋里面,回到店铺,等着生意光顾。

晚上的时候,秦志娟与秦先生并排躺着睡觉,想起陆爱华的话。再听声音,秦先生一点齁声也无,估计他也没有睡着。于是侧过来,伸手去摸他下面。秦先生把她手撇开:“算了。太累。”

秦志娟道:“国雄不也四十了么。”

秦先生背过身去,喃喃道:“算了。算了。”

秦志娟自嘲道:“也是。他老婆几岁?我几岁?”

国雄离异后找了个1983年的年轻姑娘。老来得子有老来得子的原因。

秦先生装作没听见。秦志娟等了一会儿,身边却鼾声已起。她借着月光,费力地抠着自己指甲里面的黑色油垢,发现怎么也抠不干净,把指头撕破了一层皮又一层皮,也没有用。

秦家饭店一日红于一日,小店却没有什么变化。芳娣去了上海读书之后,回来得很少,李青读高中又住校居多。42号看起来更加萧条了一些,只剩下陆爱华和朱太太。

陆爱华不信秦志娟真只是为了电线安全的事情,“找个绝缘胶布包一包好了呀,哪用得着花这么大的力气,她那么精刮刮的人”,她对朱太太道,“要么就是为了拆迁多偷几个平方,多要几个钱。”

朱太太问:“几时才拆呀?”

陆爱华说:“快了快了, ,不是说就今年嘛。”

朱太太想,这句话年年讲,年年失效。

 

 

护城河边上新建了几个楼盘,售楼处每平方米价格挂出来,都在一万块以上,而且都没有小户型,而且很不愁卖。作为最后的市区中心,平安里的地皮估价又上了一个档次。李卫国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吃政府饭,跟拆迁办也比较熟悉。那天跟李卫国喝茶的时候说,现在平安里如果要拆迁,除了现金补助,还有新商品房作为搬迁补助。

大家的期望值水涨船高,老同学跟李卫国传达了跟彭警官同样的消息:“政府说没钱,拆不动,至少得三年。”

陆爱华便对朱太太道:“他们拆得早的有什么好处,现在商品房多少钱?那点补偿款买郊区房子都不够。晚点拆也无妨。”

听起来也没错,但朱太太没说话,心里郁郁不乐。

当年嫁给朱先生的时候,她原以为拆迁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谁知道三年又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当时用劣质材料做的天花板、塑料地板都不牢靠,牢靠的只是衣橱的甲醛味,至今挥散不去。以为只是过渡,哪晓得就是大半生了。平安里过了一个阴冷缠绵的梅雨季节后,朱太太想把衣橱里面的冬季衣服拿到日头底下晒,一打开最右边的衣橱,先闻到一股霉味冲过来,稍稍一翻,几件值钱点的衣服全都生了绿黑色的霉斑,再一拿起来看,一只黄色樟脑丸滚了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几颗黑色老鼠屎,衣服已经烂了个遍,变成了一个软红万丈的锦灰堆,卧室里面都是衣物织品窸窸窣窣的尘埃,在夏季的光束里面缓慢飘浮旋转,一个巨大的戏谑。

朱太太怒不可遏,仔细清点自己的旧衫,与朱荣棋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的枣红色天鹅绒旗袍已经不成形,灰褐格纹的麦尔登毛呢大衣,是她未离婚之前咬牙买来的,冬季也舍不得穿几次,就这样烂在了衣橱里面,早知道还不如穿穿烂,也比雨水泡烂、老鼠咬烂要好。朱太太抱着一堆衣服往天井扔,扔在朱荣棋的蔷薇、月季上面,斩钉截铁地折杀了一大片花枝。

平安里2005年的夏季就在这一片乱红飞花零落成泥中重新开了场。

这一年李青正好中考,发挥得不错,考上了汝城排名第五的高中,远超陆爱华预期,连赞助费都省了。

不过好坏事就像连体婴。李青考上没多久,一天早上九点不到,一个社区老阿姨打电话到李卫国办公室,李卫国见到座机上的陌生号码,还以为谁拨错了,任由响了半分钟才接起来。电话里,一个苍老的女声,听口音就是老阿姨。

老阿姨说,你是李卫国?

李卫国觉得有些莫名,说,是,你是谁。

老阿姨讲,我是长庆桥居委会的徐阿姨。

李卫国一听,哦,父母住的那个小区。只是居委会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他心底隐隐觉得不是好事,于是闷声道:“徐阿姨好。”

徐阿姨道:“你父母煤气中毒,送到医院来不及,已经没了。”

那时候李卫国已经很久没回郊区,与父母关系远之又远。但是听到这么一个显著的过去时态的消息,一下没反应过来。

徐阿姨又说:“你抓紧回来一趟。”

李卫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阿姨道:“尸体就刚刚被发现的。你父母早上都要去散步,早上没见到,去敲家门,没有声息,自己扒窗户看,死估计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李卫国没说话。老阿姨以为他难过得说不出话,于是劝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他们年纪也大了。”

李卫国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怎么打到我办公室来了?”

徐阿姨道:“你父母就写了两三个号码。家里电话没人接,就打到工作单位来了。”

李卫国道:“哦,谢谢。”

徐阿姨又说了一句,不要难过,便挂断了电话。

小城市里面有一类新闻掮客,出点风吹草动的事情就变成了地方报纸上的豆腐块社会新闻,写出来就是骇人的“独居老年夫妇煤气中毒死,尸体发臭无人关心”。这样去头去尾的夸张描述,总觉得背后藏了个忤逆子和令人心寒的伦理故事。

李青同学知道了这个事情,问她:“你爷爷奶奶是自杀吗?”

李青答道:“怎么可能?”

但李青回去对李卫国说:“人家说爷爷奶奶自杀的。”

李卫国怒道:“谁在瞎嚼舌头?”

李青没好气道:“我同学问的,她怎么知道,我怎么晓得?”

李青又跑去问她姆妈:“爷爷奶奶是不是自杀的?”

陆爱华道:“哪个说自杀?”

李青道:“我同学问我的。”

陆爱华心想,八成是同学父母讲的。李卫国父母死得不清不楚,之前捡垃圾吃的事情已经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恶人,现在更加讲不清楚。再说下去,传自己杀人都有可能。

李青看陆爱华没作声,以为她生气,补充道:“人家讲的,不是我讲的。”

陆爱华喝道:“爷爷奶奶自杀做什么?你没长脑子?不会骂回去?光听人家讲什么就是什么?”

李青吐舌头,也没争辩,跑去里屋拿了只Hello Kitty小钱包打算出门,她和同学约了晚上去逛夜市。走到天井里面,看到陆爱华用力抖着晒好的床单,声音刺耳,好像拿着被子出气一样,于是嘟囔道:“谁知道真假,你们有什么事情反正也不跟我说。”

第二天,陈菊英到烟酒店里面买榨菜,提起来:“听报纸说,老头老太太死得不清爽?”

陆爱华冷道:“小报小刊都这样,捕风捉影,乱写一气,也不怕折了阴骘。”

陈菊英听了觉得不痛快,觉得她在指桑骂槐,于是慨然表态道:“反正我不信。”

陆爱华道:“人年纪大了,出什么意外不正常?说得这样难听。”

陈菊英道:“别人要说你就由他们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陆爱华道:“他们买过人寿险,人没了,保险公司要调查的,无妄的黑锅我不会背。他们不调查我出钱调查。”

城市里办丧事最多的还是手续问题,开死亡证明、等火化、置办骨灰盒、买墓地,一连串的事情因为没有预备,所以波折丛生。因保险公司最后证明确实不过是一起意外,于是赔偿了一笔不大不小的保险金。

忽然账上多了一笔钱,陆爱华觉得,日光下面无新事,塞翁失马的故事总是这样重复性上演,实在不知道是好事情坏事情。

对李卫国来说,当然怎样都是坏事情。

陆爱华于是想着把钱存起来给李青上大学用,李卫国却忽然说,要不然去换个房子算了。

陆爱华有些犹豫,忍不住想,说不定公婆真是自杀的,毕竟这世间的一切叫人厌倦而绝望,且如果买了房子,公婆的尸骸仿佛变成了一具寄居壳,亡灵顽固地攀附在上面。

陆爱华便说,平安里既然马上要拆迁了,现在买房有点多此一举。李卫国一改之前的绵软作风,坚持说,李青现在才高一,读书还有两年,不急。买了租出去也好。以后房价还会涨的,可以卖了换新居。

陆爱华将信将疑,不过也没有再反对。于是李卫国就开始了独自闷声看房的道路。

几经辗转,李卫国最终看中的房子在城东的工农路上,距离平安里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建的一个老小区,墙壁呈水泥灰色,每户人家都用各式各样的不锈钢栅栏做了封闭窗台,远远看去,跟无数个监狱盒子一样。但因建得早,所以配套还齐全,菜市场、幼儿园、车站、超市、水果店鳞次栉比,山东馒头铺就在小区楼下的店铺里面,垒着尺高的蒸笼,腾腾冒着热气,早晨推开窗就是喧嚣市声人声,虽比不上平安里出门就是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但有市井的热闹气。

房子七十多个平方,标准的两室一厅。原先的业主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因买了新屋在市区大桥边上的春江花园,急着转手,价格也算实惠。房子本身的装修虽然不新,但也文雅耐看,因此家具也都留了下来,几乎不需要再动,添一点日用品和电器就能直接入住。陆爱华看了之后,觉得颇为满意,于是就拍了板。

已至2005年底。说好的三年已经雁过无痕地过去,平安里第二排的拆迁工作依然毫无动静。谁都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在房管所办完全部手续,陆爱华请众人在秦家饭店吃了一顿晚饭,饭食都点得不铺张也不小气,火腿鹌鹑蛋蒸甲鱼有,清炒苋菜也有,因为刚过渔汛期,海产丰饶,所以梭子蟹、对虾也没有拉下,宾客吃得酣畅尽兴。李卫国酒量不佳,几乎只是在喝果粒橙和椰奶,秦先生在后厨帮忙,桌上又大多是女宾,所以桌上没人劝酒,只有朱荣棋自斟自饮,喝完一壶热过的绍兴花雕,又几乎一个人喝完了半塑料箱啤酒。

桌上朱太太脸色挂霜,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陆爱华以为是舅舅喝多了让她不高兴,侧过头去悄悄说,“小舅妈,你不要管舅舅,他这人就是这样死相。”

朱太太道:“还是卫国好。平时不声不响,这么快就买了新房。你舅舅光晓得喝酒。”

陆爱华不作声。

朱太太又说,“你们搬出去了,我就少一个麻将搭子。这边拆迁没定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地方呢。”

陆爱华道:“快了,都那么多年等下来,一年半载等不及?”

朱荣棋没听见女人的交谈,酒却越喝越多,有点停不下来,而且一喝多就开始高谈阔论,从菲律宾谈到四川,从新闻联播谈到古龙梁羽生,从时政到历史,观点幼稚又荒诞不经,谁都没有认真在听,饭桌上像多了一个聒噪的八哥。

朱太太忍不住勉强笑说,“够了   ,再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朱荣棋未觉察到这中间的威胁,于是死皮赖脸地凑在朱太太脸上:“怎么收拾?跪搓衣板吗?还不如跪床板。”

这句话大家陡然都听见了,于是桌上哄堂大笑,陆爱华觉得舅舅实在太过轻佻油滑,年龄积累起来的丁点颜面也在后辈面前丢个精光,简直不成体统。平日里不喝酒倒还过得去,一喝酒就不像样,几乎搅坏了自己的饭局。

朱太太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朱荣棋心里得意,更加人来疯,顺势抓住了朱太太贴着自己的左手,唱起一段昆曲:“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娘子啊——”

戏文含含糊糊的谁都没听清。朱太太手里的一盅茶水没握住,水就泼在了朱荣棋裤子上,朱荣棋被冷水一激,顿时有些清醒,但是也没彻底醒过来,只笑嘻嘻地抖着裤子的裆部。

朱太太泼完水就走了,饭局已经临近结束,陆爱华打了个圆场,大家又继续喝了一轮,饭毕秦先生和李卫国两个人扶着脚底打滑的朱荣棋回了家。

朱荣棋到家的时候,朱太太已经睡了。酒喝多了容易渴,朱荣棋摸黑一口气灌了中厅桌子上的半茶缸冷茶,刚想爬上床,不留神却溜下来,人乏力至极,实在爬不上床,于是在床下面的塑料皮上坐睡了一夜。朱太太半夜上厕所,下床时候踢到一只脚,差点没叫起来,借着月色,朱太太看到朱荣棋半倚靠在床边,居然也睡得十分沉,屋子冬日腐败的暖热和男人污秽的酒气一起吹到人脸上,朱太太忽然对他非常失望。

酒桌事情之后,朱太太把买房作为第一要义,青春易逝,岁月无情,她熬了上半生,下半生不想再熬。前夫是第一块跳板,朱先生是第二块跳板,而她很快就跳不动了。

但现在靠不上朱荣棋,只能靠自己。朱太太决定找份工作。2006年,汝城第一家好又多超市新开业,她应聘做了导购。这一类的大型超市还算新鲜,做导购除了基本工资还有售卖提成。朱太太容颜还新鲜着,一应聘就成了功。

上班第一天,朱太太穿着黄红相间的导购马甲站在二楼床品区,把被客人坐皱的沙发布掸平,看到陆爱华推着一个购物车从三楼下来,购物车里面都是拖把、水盆、洗衣液、消毒水、毛巾、洗碗布、套装肥皂等一些物品,闪身想躲,但来不及了。

陆爱华见到一个熟悉身影,再一看果然是朱太太,便远远地打招呼:“小舅妈!”

朱太太只能应了一声:“哎!来买东西啊?”

陆爱华道:“哎,新屋子添置起来没完没了,买了又买,还是欠了一些,就过来补补。”

朱太太道:“那你慢慢买。”

陆爱华努嘴向购物车:“刚买好,又是一堆钞票没有了。”

朱太太配合道:“钱不经花。过手就没有。”

陆爱华又道:“你来这边做事情,我都不晓得。就小舅舅在看店?”

朱太太笑着说:“是呀。两个人吃闲饭,迟早吃不起。只能自己出来打打工。”

陆爱华道:“话说的。哪个女人不是吃闲饭。”

朱太太笑道:“这没错,不过有人有资本吃,有人没有。”

陆爱华道:“看怎么吃了,吃素吃荤还不都是一样。不过小舅妈你是女强人,跟我们不一样的。”

朱太太道:“穷导购有什么强的?一点稀饭钱,什么时候才能熬到跟你一样买套房子?”

陆爱华道:“小房子不值钱。时辰不早了,小舅妈你慢慢忙。我去结账了。”

朱太太便目送着陆爱华婷婷走到收银台那边。

按照超市柜台规定,朱太太必须穿黑色中跟鞋。虽然也带了替换的软底布鞋,但一天站十多小时,人劳损得很快,脚后跟便莫名生了一根骨刺,走路时候一瘸一拐。开始的时候贴膏药,让朱荣棋天天替她揉脚跟,偶尔去平安里前门的盲人诊所按摩。但渐渐加重起来,按摩也不管用,只能去医院打了一针封闭,才好了一点。

朱太太经济一独立起来,两人就不再无话不谈了。

朱荣棋替她揉脚,半带埋怨半心疼地说:“你啊你,赚的钱还不够看病。”

朱太太心想:“你又晓得我攒下多少了?”

果然如李卫国所预计的,房价开始扶摇直上。没等到朱太太反应过来,身边的房价几乎都翻了一番,而且一天一个价格。她曾以为自己薪水和房价之间是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只要努力就能追上,但遇到一只不睡觉的兔子也没有办法,龟速增长的薪水怎么也追不上房价的速度。这样一算,朱太太就有些懈怠与绝望。

不过陆爱华虽然在城东买了房子,住了不到两个月还是租了出去,人依旧住在平安里。一是小店没人看,全部给朱荣棋她也不放心;第二是李青读书主要在市区,往来不方便。

就这样,朱太太和陆爱华还是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差距在这重复淡漠的点头低头之间,似乎也渐渐抹平了。

 

 

2007年夏初,大武赶在燠热到来之前,从苏北回了汝城。

他在厨师学校成绩普通,而当时电视广告里面承诺的,“做厨师,不愁没有好工作”并未能够实现。毕业之后,大武只是在盐城一家小饭店里面做了两年厨师学徒,收入低得可怜。陈菊英便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回家。她原想托关系给大武在星级酒店里面找一个工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升个主厨或是领班,但托了一圈关系,也未能成行。

秦志娟正愁找不到厨师,知道后,说,要是不嫌弃,就去她饭店作过渡,“钱不会少一分”。

当然,钱也不会多到哪里。

在苏北的几年,大武几乎没有回过家,他睡的钢丝床被陈菊英用来堆大码衣服。大武说要回来,前一天,陈菊英急赶慢赶才把钢丝床收拾了下,把衣服堆到床底和纸箱子里去。大武从前用过的被单被褥洗晒了下,但站在门口看,房间还是局促不堪。她站在门口发愣,心想不知道大武看了会怎么想呢。

大武回来那天,陈菊英站在火车站出口等,听到一个人在前面喊,“妈”,“妈”,一抬眼,就看到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人穿着件黑色人造革夹克衫,宽大直筒牛仔裤,提着一个红白格子塑料包,背上一只黑帆布双肩包,从人群里面朝自己跑来。

陈菊英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武与读书时期相比,可算是更头换面,看起来足足有三十岁,跟她记忆里面那个小男孩一点也对不上。陈菊英和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以为自己的小孩子是不会变的。一旦见着了这变化,还是处在错愕里面回不过神。

大武胖了一圈,看起来跟陈菊英愈发相似,一样的矮且胖,脸上又生了青春痘,发际线又低,看起来十分不清爽,闻起来更加不清爽。陈菊英并没有发现大武生得不好看。不过她也记得小时候大武虽然胖,但憨头憨脑的小老虎样,也讨人喜欢;但现在小时的灵气被时光都带走了,就留下了一个迟钝的年轻人,她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大武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陈菊英顺势接过包,心想,家里的钢丝床这次约莫是睡不下了,只能她睡钢丝床,把大床让给大武。

大武问她:“现在还是坐4路车到家吗?”

陈菊英说:“对。不过现在76路车也能到。”

大武问:“票价涨了没?”

陈菊英道:“差不多,开空调两块钱,不开空调一块钱。”

她又补充,“但是打车现在起步价涨了,涨了两块钱。要八块钱了。”

大武又说:“徐州那边房子都涨到三千。”

陈菊英道:“这里也是。涨个没完。”

两个人一时无话,句子落在半空,谁都不好意思跳起去摘下。

等车的人多。母子两个提着包裹,小跑着挤进4路公交车里面,车里一个多余位置也没有,大部分人都只能站着,扶着吊杆,身子随着汽车的前行摇晃。大武拖着陈菊英的手费力塞进车厢中段,身上的红白格子塑料提包不断地蹭到周围人,陈菊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大武恍若不觉,只是一味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去的人群树影建筑。天气已经很热,热气让树影和楼宇都变了形,轻微地震颤着。车厢极闷,大武不停出着汗,陈菊英嗅着他身上混杂着汗水、油脂的熟悉又复杂的气息,心想,大武终于回来了。

大武在秦志娟那边帮了几天厨,陈菊英免不了去看一看,看完了就不甚满意。于是趁其不在,打麻将的时候跟陆爱华抱怨秦志娟嘴甜心硬:“门精门精,伙计们吃的都是剩菜剩饭,猪羊下水。”陆爱华心想,原先不也是吃得差不多么,难不成大武来了就得开个小灶?

朱太太说:“年轻人吃点苦也好。苦尽甘来嘛。”

道理也对。什么道理都有它的道理,但到了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道理,积压的怨怼就变成了陈年风垢,一触即发。陈菊英只能晚上烧硬菜给大武,红烧肉、红烧大排、红烧鱼,浓油赤酱,给得一点也不吝啬。大武回来不到半个月,天天吃宵夜,又胖了一圈。

那年大武二十四岁,也已经到了要找女朋友的年纪。但困宥于咫尺大的地方,个人品相又十分一般,恋爱机会十分渺茫。时间久了,陈菊英便觉得有些焦急起来。但相亲了几次,女方都不甚满意。大武心情不好,觉得问题出在陈菊英身上,对陈菊英就有些不耐烦:“相什么亲?连房子也没有,娶回来让她睡钢丝床?”

陈菊英气短起来:“说不定有女的……”

大武截住她的话:“有什么?有房子再说。”

陈菊英道:“房子要拆迁了,快了呀。”

大武道:“都说了几年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做人也不现实一点。以前便宜的时候不买,现在贵成这样,怎么买?”

陈菊英有些迟疑:“……也不是不想买。但这两年也着实没赚到什么钱。上次又遭了贼。”

大武抢白道:“哪能三万块钱现金放外头的?被偷不是正常?没遭贼就买得起吗?你又不会赚钱。”

陈菊英语结,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因为钱是留着备货用,放在卡上太麻烦,她这么多年也没遇过贼;她想说如果自己一丁点钱也不会赚,不开店,大武这几年读书生活到底怎么来的?她想说,没有房子她也不想的,她已经努力了又努力,可是钱不是说来就来的。说到底她也不过一介女流罢了。

但是后来她明白了,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是她自己手造的,宠溺出来的一个泥娃娃,他的错与骄横,他的愚蠢与自私,也都是自己给的,自己造的。

陈菊英想起她这样对大武,全因为他父亲死了,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她把自己人生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谁又吃得消这么重的重量呢?

她张口欲辩,最终无话可说。

大武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不到几秒,就发出鼾声来。陈菊英被钢丝床硌得生疼,又觉得外面货车声音隆隆,工人在遥远地击打着墙石,干脆一晚上也没睡着。

早上起来,陈菊英挂了一个“特价处理”的牌子,把大码女装店的衣服廉价处理掉了,回收来一些货款。粗粗一算,这几年赚的钱大多填进了大武学费生活费,全部清光也就留下了五万来块钱。

大武在秦志娟饭店做得不甚高兴,回来跟陈菊英说还是想自己做老板,让陈菊英在电信大楼租了一个店铺,开始做起手机生意,专门贩卖山寨机给民工。大武做生意比做厨师做得好,讲话也算得体,加之自由,开门关门自己说了算,很快就赚了一点钱。

赚到一点钱之后,大武就不再回家住了。他在青年新村租了一间屋子,很少回来一趟。

对面顾太太买了新屋子,很早就搬走了,留在平安里的房子就租给了一对在城里打工的小夫妻。男的在市水泥公司上班,女的是个哑巴,在市民中心大楼里面做清洁工。两个人动静很小,在家也跟不在家一样。对陈菊英比顾太太要客气,见面了,光笑不语。但这样也是叫人很寂寞的,因为没人可以说话。陈菊英反倒怀念起当时跟顾太太横眉冷对的时光。

而陈菊英从关店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断给市政办公室写信,要求拆迁,必须拆迁。她笃定了心,要给大武新房子,给大武娶媳妇。这成了她一块心病。捂在心里面,熊熊燃烧,把她烧灼得身体枯焦,嘴唇起泡,一日比一日干瘦。

大概病因是那一刻起来的,但谁也不知道。而陈菊英徒劳地写着,在那间一个人的斗室里面沉默地写着,却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一封回音。

 

 

朱太太做了导购一年多,业绩不错,升了业务经理,偶尔出差。见的东西多了,虽然人比较疲累,但是打扮显著好看起来。她这几年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因为少见阳光,皮肤变得白皙起来,吃得少做得多,所以身材清减了许多。加上她本身就比较高,穿上高跟鞋,身姿就出来了。隆重的盘发再也不出现,而是酒红色的微卷中发,穿衣也不是从前的廉价镶满碎水钻雪纺涤纶,陆爱华从前说的“乡气”,在城市里随大流蒸煮几年,也就慢慢消失了。

倒是朱荣棋这几年老得很快。行动迟缓,但人却更啰嗦。朱太太愈发有些看不上。原先是她巴结着朱荣棋,现在变成朱荣棋巴结她。朱荣棋用煤气炉子炖了一上午的鸡汤,朱太太嫌油腻,一口也不吃,朱荣棋也只能一人喝精光。朱太太最不喜欢一道菜吃几天,朱荣棋偏又图便宜买得多。一天朱太太出差回来,发现冰箱里一堆剩菜,气味扑过来像是化工厂,一碗米饭已经发了黏,怒不可遏,想直接倒进垃圾桶,朱荣棋冲过来拦住她:“没有坏,没有坏,不要倒。”

朱太太喝道:“饭都发了黏,你没看到?”

朱荣棋道:“没有,没有坏。”仿佛为了佐证,他夺过米饭,一口一口用手抓着吃下去,“没有坏,没有坏,你看,还能吃。”

朱太太瞠目结舌。她甩下包,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大门。

陆爱华站在天井里面,看着朱荣棋没有拦住朱太太,而是仍然卑微讨好地、执拗闹剧式地吃着米饭,觉得舅舅实在是自我作践。朱太太今日不同往日,她撇不下颜面撕破脸,也觉得为了朱荣棋犯不着如此。何况只是倒馊掉的米饭罢了。朱太太做法好像也无可厚非。

 

老杨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是朱太太在超市的同事,比朱太太年轻一两岁,也低她一级,个子不高,但面孔有几分漂亮,脸颊瘦削,鼻梁立体,桃花眼,夏季标配是涤纶灰蓝色POLO衫和西装裤。老杨叫朱太太从不叫淑芬,淑芬好像过于亲昵,但也不叫朱太太,叫朱太太又陌生,所以老杨通常都叫小戴。

朱太太于是嗔怪:“哎哟,比你大。”老杨于是笑道,“大了也叫小戴。你比我显年轻。”

朱太太心里很欢愉。两个人中午通常一起吃饭,开始老杨总是把他饭盒里面好一点的菜拨出来一些给她——椒盐带鱼,面拖小黄鱼,盐酥鸡,“小戴,你不要嫌弃脏,我都没有吃过的。”

朱太太是容易感动的人——当年朱荣棋也就这样俘获了她。她又总是抗拒不了男人的慈悲。

超市员工吃饭在超市底下货仓那边,各自带来的饭盒放在微波炉里面热一下便是一餐。因为没有座位,两个人只能头挤头凑在一起,坐在纸盒上面,同事看到了,于是揶揄说,哎哟,老杨你真是会挑饭搭。

老杨便正气凛然地说:“你过来好了呀,一起吃。”同事便说:“那多不好意思,搞得我像电灯泡一样。”老杨道:“瞎说。我跟小戴就是朋友。”转过头去劝慰朱太太:“你不要多想,他们就是这样嘴碎。”

到了后来,朱太太便很习惯性地去老杨饭盒里面捡菜吃。也没什么忌讳。一天老杨说,要是周末空的话,他请她吃咖啡。

朱太太在城市几年,确实很少去咖啡店,一个是忙,二是也没去的心情和机会,朱荣棋是很实惠的人,向来不会带她去一些花里胡哨的地方。不过她早上有喝速溶咖啡的习惯,用热牛奶泡速溶咖啡,把饼干放进去,冲得又甜又腻,当甜食吃,她倒是很喜欢。老杨说吃咖啡,她思忖了下,就同意了。

尽管城市里面刚开出第一家星巴克,但老杨还是喜欢传统的咖啡店铺。两个人约在上岛,朱太太看了看餐单,点了一杯中价位的曼特宁。老杨要了一杯冰拿铁,又点了一只中号果盘。坐在咖啡店里面,朱太太有些不安,一直看服务员和店里弹钢琴的小姑娘。老杨倒是显得颇为自如。咖啡端上来,朱太太把小包装的糖和奶倒进去,用勺子搅拌着褐色的乳白色的液体,慢慢啜着咖啡——跟她惯常喝的还是不大一样,又苦又酸。她疑心自己糖给得太少了。

于是老杨看着她的表情说,曼特宁就是带果酸的。黄金曼特宁喝过    ?喝起来酸味适宜。晓得   ,他加重了语气,“咖啡不是都是苦的呀。”

朱太太穿着一件黑色掐腰外套,剪裁很修身。她的风韵这两年就像是写在纸上的柠檬汁,烘一烘就显了影。

老杨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呀,这么凉。”

朱太太的手没能躲开,只能挣扎着抽出来:“不好。”

不好也就是不算坏。老杨于是大胆起来,再度抓紧了她的手,朱太太没再说什么,而是低下了头。老杨不胜欢喜。仿佛千钧终于落了地。

老杨喜欢自己吗?朱太太不知道。不过在洞悉人性方面,她有些无师自通,知道欲擒故纵,知道偷腥比日常烟火有意思,平白多一个人关照,她是不厌烦的。

老杨妻子在轻纺城开了一家小衣服店,所以平日里面总是有一些衣服清理出来。老杨偶尔会拿一些衣服给朱太太,“不值钱,你拿去随便穿穿。”

老杨妻子便忍不住问,那些衣服到底给了谁。老杨有些不耐:“能有谁?”

听起来有答案,其实没有什么答案。

她对他疑心一贯很少,大概也是不敢深究的缘故。二十年的婚姻被时间不断抻平,脆薄如纸,一戳即破。她怕连这层纸也没有了。老杨大概可以没有她,但她不能没有老杨。

朱荣棋也是这样想的。朱太太可以没有他,但他不能没有朱太太。

在开始有惧怕的时候,朱荣棋知道自己老了。年轻时候朱荣棋因为个子高,所以在玻璃厂里面打, 篮球中锋。厂里面女工谈起他也会窃窃私语。后来他追到的其中一个圆脸女工,贤淑温婉,也就是他的前妻。

妻子是生肝癌死的,他服侍了两年,也算尽心尽力,不过人走灯灭,活人还是得过下去。他熬了几年,千辛万苦带大女儿,但女儿却一直不领情,好不容易才遇到朱太太。

他知道她出身农村,却心高气傲。朱太太年纪比他小,他习惯性地让着她。她越来越绰约而他却越来越老。在娶她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风险了,但是他还是抱着博一把的侥幸心理。老夫少妻的故事他见得多了,不见得桩桩都是悲剧,“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很风雅的事情。朱荣棋以为天底下就应该是这样的配搭。

他对芳娣有过亏欠吗。没有。他是真心爱着芳娣,当女儿一样养的。父女之间能够有什么忌讳?他没有抱憾的地方。

如果不是房子让戴淑芬失了望,他也不必苦苦巴结着——毕竟,从前他应诺过的,他耗了她的青春,这是他亏欠了她——是他的错。

就像一口一口吃着发馊的米饭,他一口一口咽下苦果。

秦志娟忙于饭店,陈菊英忙于写信,两个人打麻将次数越来越不固定,闲下来朱太太与陆爱华手痒难耐,老杨顺理成章地被朱太太引进到平安里,成了固定麻友。朱太太打得不高兴,一把瓜子壳扔在老杨身上:“瞎出牌。不出八条,出九饼。”

老杨便赔笑道:“你要什么牌跟我说嘛。我怎么算得出你要什么。”

陆爱华便道:“哪能这样台下通气的,打牌不讲人情。老杨你这样出牌,我以后不理你。”

老杨偷看一眼朱太太:“我是怕了她了。”

陆爱华道:“哎哟,你怕她,那就连累我输啰。”

老杨道:“我一个人输总行了吧,你们赢。”

陆爱华笑得很开心。

打麻将打到饭点,朱太太便总招呼老杨吃饭:“留下来吃饭!反正菜多了吃不完。”

老杨便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算了算了。我自己随便外面买点吃吃好了。”

朱太太便道:“又没有什么好菜——哪里不是随便吃吃?”

老杨道:“老在这里吃饭,不好意思的。”

朱太太道:“不好意思什么?刚才赢了你的钱,算搭伙钱了。”

老杨哈哈一笑:“一码归一码。”

朱太太便十分自然地拉住老杨的手往屋里走:“荣棋饭菜都烧好了。多一双筷子而已。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桌子上菜已经备齐,吃得不坏,但也谈不上好,朱荣棋做饭很雷同,夏季到了基本上都是糟鸡糟毛豆,清炒一个鸡毛菜,烧一只鸡汤或鱼头汤。

朱太太对朱荣棋道:“老杨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平时照应我很多。”

朱荣棋说:“那么我也得说声谢谢。”

老杨笑道:“不客气。小戴人单纯,又不熟悉情况,照应一点应该的。”

朱太太便夹起鸡腿往老杨碗里塞:“你吃,当自己家好了呀。”

老杨应诺。饭桌上便笼罩着一股很奇异的氛围。朱荣棋独自饮黄酒,朱太太过分殷勤,老杨唯唯诺诺。陆爱华正在天井里面收衣服,探头看了看这饭桌,觉得真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陆爱华看出来一些端倪,电视剧里,偷情男女喜欢牌桌下面翻江倒海。她也趁着麻将掉在地上,捡的时候偷看一眼。发现两个人的腿规规矩矩地并拢着,一点越界的意思也没有,比面粉还要清白。但她又直觉他们之间没有表面那么冠冕堂皇。眼神总是泄密的关键。

忍不住找秦志娟聊:“你说他们到哪一步了?”

秦志娟装糊涂:“谁啊?”

陆爱华有些看不起秦志娟:“装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志娟笑得十分含蓄:“还能到哪一步。”

陆爱华没作声。

秦志娟道:“又落不到实处。你总不能直接问吧?人家朱荣棋不管,我们瞎操什么心?”

陆爱华想想也是。但是她对于所有秘密一直充满着掘探的好奇。但老杨和朱太太之间的故事就像是一尾泥鳅,临近抓到,又被它狡黠溜走了。想到这里她就有些不甘。

次数多了,老杨觉得尴尬。他总觉得陆爱华话里有话,而朱荣棋也带着敌意。于是问朱太太:“他不会不舒服吧?”

朱太太淡道:“谁不舒服?老朱?不舒服什么?请朋友吃个饭而已。”

老杨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朱太太捏了一把他鼻子,道:“你这人,有贼心,没贼胆。”

老杨道:“怎么?”

朱太太道:“越磊落越敞亮,别人才不起疑心。遮遮掩掩的,没什么也变得有什么了。你不是笨,是真笨。”

老杨不作声。觉得朱太太真深不可测。朱太太果然变化大,跟他记忆里面大相径庭。

一觉得女人深不可测,老杨兴趣就减弱了不少。男人向来喜欢简单事物。超市新来了一个导购,是四川人,说话拖一个绵长尾音,笑起来让人看了如饮糖水,脑子也十分简单,听什么笑话都会笑,一口贝齿。他没事喜欢说几句玩笑话,逗她开心。有了新人,对朱太太就有些不甚上心。

一天三个人吃完饭,导购刚走,朱太太把老杨叫到仓库电梯边上,道:“你昏了头?”

老杨道:“昏什么头?”

朱太太道:“跟那个女的搞不灵清是   ?”

老杨辩白道:“我哪有。”心里却依稀想起吃饭时有这么一桩事情。他开了略带荤腥的玩笑,惹得那个新来的导购嗤笑不停,还被打了一下肩膀。他也觉得十分得意,没有察觉到边上一束怨毒的光。

老杨仍然指责朱太太无理取闹:“我跟她哪有什么?不要瞎讲。”态度渐渐不耐烦起来,他一贯觉得在一起可以,不在一起无妨。偷情和做生意一样,基础是各取所需;没有基础,一切免谈。他并不想离婚,朱太太再有风韵也是一个半老徐娘,家中虽然看厌,但是终究是一种习惯。伤筋动骨、抛家弃子地跟朱太太在一起,他做不到,也觉得犯不着。

想到这里,老杨道:“下午还要上班。我去眯一下。”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都是新来了那个导购的缘故。老杨一转身,朱太太手里的茶杯被狠狠掼在了地上。茶杯玻璃裂了,淡金黄的液体蔓延了一地,泡过的白菊和枸杞浸在地上的茶汤和玻璃碴里面,只可用狼狈来形容,而老杨走得头也没有回,甚至看也没有看。

朱太太从车库光亮的金属板上照见了自己的脸,苍白,头发蓬乱,眼睛下面有了深重的阴影。

已经周五,芳娣正好从学校放假回家,大概刚洗过澡,人在门厅里面做作业,换过的内裤就扔在洗衣机上。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理,朱太太狐疑地拿起来嗅了嗅,觉得气味像某一种海鱼。而她对于这种气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她发了疯一样将内裤扔在芳娣面前:“你在学校和男人睡过了?”

她母亲居然郑重其事地翻出了她的内裤。虽然是下午,虽然是晴天,但芳娣还是觉得,丝丝寒意爬上了她的脚,一直沁入她心里。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辩解。那一刻她知道了,平安里就是一个潮湿、阴森的囚笼。它将这里所有人都囚禁变形。

尤其是她的母亲。

芳娣的处境艰难从这其中可见一斑。每次放假都是她最为艰难的时刻。

平安里42号上有一座阁楼,顺着天井的木楼梯往上爬,可以直爬上阁楼。白天光从天窗照进来,便见得到木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几乎没有人上去,都是用来堆积杂货。陈年的杂物都堆在上面,包括朱荣棋前妻的一些衣物、用了一半的软皮本子都堆在上面,对于芳娣而言,这里就跟金银岛上的金窟一样,母亲上次发了疯之后,芳娣就总是一个人在阁楼上读书。

那里没有灯,芳娣只能借着天光读着书到黄昏降临,直到头顶上方窗从发白到发暗。城市的灯光让天空变得发红,黑也不再是纯黑。她被这光所诱,从天窗望出去,只见得到整齐的发黑的屋顶。

——她的处境只要抬高一点点,平安里的喜哀也就消失不见了。那么对于上帝而言,他见到的世界一定尽善尽美。

这一丁点的人间的不公正与挣扎又算得了什么呢。尘埃的挣扎难道不是可笑可悲的吗。芳娣懂得了上帝的残酷之处——不是他不慈悲,而是他看不见。

她祈祷着他给予万能的搭救,在神迹没有显现之前,她只能作自己的主,咬牙切齿活着。她拼命读书,等着那一天——填志愿的时候,芳娣干脆利落地填了上海的学校,她想,自己就算在外面穷死,饿死,也不会跟母亲要一分钱,并且,不再回来了。

 

 

李青读高二的时候,陷入了恋爱。小姑娘都喜欢皮相白净又吊儿郎当、身材高健、会打球的男生,李青也不例外。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就坐在她后面位置,上课时候总把脏球鞋翘在李青凳子上:“喂,李青,替我擦鞋。”

李青便做出嗔怪的样子:“擦什么!给你纸就好了,自己擦。不长手么?”男生便嘻皮笑脸地说:“手短,够不着。”

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什么都好,连足球鞋上的污泥也变得可爱起来。于是李青满脸不情愿但又心甘情愿地擦着他球鞋:“脏死了!”

这种对白在李青的高中时期总是持续进行。后来李青给唐宁写了个纸条。两个人顺理成章地拉了手,轧马路的时候被陈菊英看到了。陈菊英提醒陆爱华说,李青好像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不会是早恋吧。

陆爱华打听了一下唐宁的事情,觉得样貌很好,是很带得出手的那一类,虽然成绩普通,但是脑子很活络。而且家境好,父亲是教育局的一个小科长,于是很开明地没有反对。

小姑娘时期谈恋爱当然算不得一回事情。陆爱华晓得这个道理。不过她觉得小姑娘的时候养好挑男人的眼光,长大了也亏不到哪里。李青不甚聪明,读书这块没什么指望,高中里面谈不谈恋爱都一回事情。何况李青有她的现实之处,陆爱华希望自己的小姑娘现实一些。现实的人不会太开心,但至少不会伤心。什么能比不伤心重要呢?

这是她自觉优于朱太太的地方——人人都不是傻瓜,芳娣的事情,她不知道吗。不说罢了。

 

一周一周过着,时间飞快,但生活却波澜不惊,无所事事,好像活在一个巨大空洞一样。这几年大家各自有事,陆爱华的麻将打得越来越索然无味。

李卫国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对陆爱华说,工农路的房子空了几年,是时候搬过去了。再不住,年纪大了,买了房有什么意义?

陆爱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李青快上大学了,小店铺现在生意不温不火,而且有朱荣棋照看着,他这人虽然鲁钝,但心肠不坏,不会贪她那点钱。工农路一带跟她当年买房子的时候,完全不是一个样子。钱柜这样的KTV和大型商场一直在兴建,跟平安里一带区别也不大。

如果只是等拆迁,在哪里等不是等?城市一天一个变化,她现在去了生僻一些的地方也会迷路。去年新政府搬到了新城区,新的商品房也建在了新城区,原先的荒芜之地变成了璀璨新城。只有平安里十年如一日,没有进步。

陆爱华问李卫国:“你同学说了没有?什么时候拆迁?”

李卫国道:“没什么准数的。他们政府做事情都这样。”

陆爱华道:“真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李卫国道:“好在现在也不缺住。亏得当时买了。”

陆爱华道:“也对。不过你也就聪明了这一回。”

虽然不情不愿,但李卫国听起来觉得陆爱华难得说了一句赞美自己的话,心里仍然觉得有几分高兴。

 

夏季一过,冬天好像也就是转瞬间的事情。南方城市其实没有春季与秋季。夏衫刚刚脱下不久,毛衣就不禁穿了。不罩件厚外套,风便无孔不入。彭警官的警服也换成了厚款,他推开厚的塑料皮条帘子,看到婶婶端着一碟家常豆腐在给客人上菜。冬天饭店里面不用打暖气,一样热烘烘的。等她把菜放下了,彭警官把她拉到一边道,“婶婶,晓得   ,房子这回真要拆迁了。”

秦志娟惊了下,道:“真的?”

彭警官道:“真的。据说有个老板看中了这块地。”

秦志娟问:“哪个老板?”彭警官道:“就是一个做房地产的。城东建材城也是他建的。”

秦志娟道:“你怎么知道?”

彭警官说:“上次我跟我们所长坐车出去,他说的。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拿拆迁合同给你们了。”

秦志娟的装修早就收回本,再不像从前那样,巴望这一点的地方;既然坐实的消息,不如卖一个人情,于是告诉了陆爱华,陆爱华又告诉了朱太太。

朱太太不知道告诉谁,便给芳娣打了一个电话,道:“这次是真的要拆迁了。”

芳娣道:“哪次不是真的?”

朱太太说:“这次最真。通知书都已经发下来了。等着我们签字。除了补五十万,还有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远是远了一些,以后卖掉也无妨。”

芳娣“哦”了一声,大概觉得跟自己其实也并没什么关系。说到底,只是母亲的一个梦境罢了。不过她也觉得,自己关于平安里的噩梦仿若要消失了一样。母亲从来没提起过从前的事情,朱荣棋也没有。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难以释怀,但是其他的亲历者却集体失忆。好像只有她自己抱着一根朽木在河流上漂浮,不知所终,不知所以。

去了上海读书之后,芳娣和母亲的联系就剩下一点电话。内裤的事情两个人都没有再提,都像捂着一块种坏的烂芋头,但愿不要挖出来。

这段时间朱太太心情如枯叶萧萧,与老杨负气之后,谁也没再找谁。成年人恋爱像云聚云散,去留无意,分手也不会伤筋动骨。不像年轻人,生生死死,悲欢无度。但朱太太因为工作辛苦,加之感情不顺,渐渐身体也有了毛病。开始只是觉得吃不下饭,多吃一点就堵得慌,忍不住吐到黄水都出来,再后来就是腰腹那边疼,疼到直不起腰。去医院检查,又做了一个B超,发现是胆结石。医生说,得开刀。

朱太太没怎么生过病。动完手术之后气力大不如从前,瘫在手术台上就是砧板上的鱼,任由处置。人生病了就没有太多精力收拾自己。何况女人好看也就好看一季,过后即败,花期短暂。

老杨来了两趟,但是态度不咸不淡,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走了。两个人都觉得情事到头,食之无味。只剩朱荣棋不离不弃,天天在家熬了一保温瓶白粥带给朱太太。

朱太太仰面躺在病床上,看着朱荣棋进来,提着保温壶和食品袋,坐在自己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把米粥倒到乳白色宽口保温盖里面,又把食品袋里的猪肉松拌在粥里,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送到朱太太嘴边。

朱太太小鸟啄食般吃了一口,问道:“你看我脸色是不是特别难看?”

朱荣棋道:“哪有的事情。粥烫不烫口?”

朱太太道:“不烫,正好。”

朱荣棋道:“那就好。也没有太冷吧?”

朱太太摇摇头,又道:“上次老杨来看我,说我长了白头发。”

朱荣棋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朱太太这才看清楚,他一定是知道的。但他面容很快缓和了下来,道:“长几根白头发么,很正常的。你看我,头发都没几根了。”

朱太太道:“要么,你帮我拔拔掉。”

朱荣棋道:“拔掉长起来很快。下次我带个剪刀给你剪了,打个结,以后就不长了。”

朱太太笑道:“从前在乡下都这么说,原来城里也一样。”

朱荣棋道:“说是迷信,总有它的道理。好过什么都不信。”他看到朱太太胃口不佳的样子,于是把粥放下来,问:“还要不要吃?”

朱太太摇摇头:“胃口不好,吃不下。”

朱荣棋把手伸到被褥里面按摩她的小腿:“你躺久了,腿麻不麻?”

朱太太道:“还好,也没有觉得很难过。”

朱荣棋道:“帮你按一按,舒服一点。”

朱太太笑笑,没说话,闭上眼睛。朱荣棋年纪大了,但手却十分柔软。他按起来不舍力气,也总是不在点上。以前朱太太肩颈痛,朱荣棋捏起来第二天往往脖子就乌青一片。她也是千锤百炼的人了。不过眼下她身下就压着自己的尿袋,黄色的尿液袋半悬在床边,就贴着朱荣棋一侧。他也不嫌弃。她一点没有收拾过,身上全是病人不洁净的气味,面容也很憔悴,但朱荣棋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朱太太心想,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少年夫妻老来伴。不过他们年轻时候没在一起,年纪大了才相遇。古人说,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差不多是女人最大的梦魇。但她已经熬过了那个阶段。他也绝非不知情,但她也曾经牺牲了最金贵的东西,他们有过猜忌、不安、鄙夷和较量,不过到了这一刻,也算尘埃落定。这样一想,病了也非全然都是坏事。

朱太太住了一周多的院,回了平安里继续卧床休息。都说好坏事是连体婴,彭警官的话被印证出来果然是真的,大概朱太太开刀一个月之后,拆迁通知书就送到了平安里第二排居民的手里面。

朱荣棋拿着拆迁通知书去献宝,对朱太太说:“你看,我没有诳你。这次是真的了。”

朱太太身体疲乏,但心情好了起来,还有闲情逸致戏弄他:“你是没有诳,不过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朱荣棋道:“怎么骗你?”

朱太太道:“你说最多三年,现在都十年了。我那时才多大?现在多大?”

朱荣棋道:“你还年轻得很。我是真老了。一年比一年老。大不如从前。”

朱太太道:“我又哪里年轻,老太婆了。都是熬的。”听起来像是埋怨。其实也并非如此。

等到芳娣以为母亲朝夕念着的事情终于开始往前推进,自己人生终于翻了一个新篇章时,朱太太却又打电话来说,平安里拆不了了。一帮老太太去了北京上访,阻挡拆迁。

人老多作怪。朱太太跟陆爱华说。说时咬牙切齿。陆爱华有了房子,对拆迁急迫程度有所下降。但她也觉得,平安里这样的旧房子,早拆早好,占着市中心地带,比狗皮膏药还面目可憎。

老太太们都不是为了多图一点钱。年纪大的人,是很不愿意变动的。陆爱华想。她对于朱太太的反应深表理解,对于老太太的行为也觉得情有可原,不过从好处一想,陆爱华觉得,说不定经她们一闹,拆迁款会有所提升。从前牛肉面店的事情她记忆犹新。她一定不做第一个拆迁的人,但她又不想同政府对抗着干。她会选一个恰恰好的时间点。这跟打麻将有时也差不多——手里的一张大幺牌,出早了说不定错过凑对子的机会,出晚了被别人和了去。

陆爱华已经平安里和工农路两头住,秦志娟也在新城区买了房子,众人已然纷纷抛弃了那里,只有朱太太还困在老房子里面,过着蚊蝇缠绕的生活——旁人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放大镜,一管窥,自己的愤怒就像晒透的木屑一样,放大聚焦,一点即燃。

小城市就是大城市的低劣仿制品,大城市犯的错,小城市的人必然还得经历一遍。2009年,房价进入了一个新高点,外面金融危机洪水滔天,但是中国人炒股票的炒股票,买基金的买基金,只比从前更繁忙,升斗小民裹在庞大杂乱、缠夹模糊的洪流里面,来不及思考,人人都唯恐掉队,被洗刷下来,只能拼命跟着大部队进入个体并不能够理解的世界。

到了2012年,众人终于变得清醒一点,房价停滞不动,买房的热情减淡,偶尔起来一点星火苗头,又被几道政策逼退回来。

这些大城市发生的,汝城也一样,只是慢半拍。

芳娣工作两年多,户籍忽然出了一点问题,还需要回故地办理。见惯了光怪陆离的上海,越过长江,回到小城,发现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天际线也并没有被高楼遮蔽,反而有乍见的欢喜。

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从来没有真正平息过。但那天,两人走在去市民中心的路上,朱太太渐渐落了后,等到芳娣一回头,发现人群中,再也找不见母亲,吓了一跳,顿时有些惊慌。

母亲步履迟缓地从人群黑压压的质地中显了出来。芳娣却陡然发现母亲开始具有老太太的样子,肩背莫名就佝偻起来,指甲油也不涂了,衣服还有一点不肯放弃的艳丽,但是年岁在那边,艳丽就变成了临近迟暮的凄凉况味。

芳娣没有想过朱太太会老。她记忆里的母亲还是穿着一件暗底粉白碎花连衣裙,带她去吃冰淇淋,这是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甘甜的记忆。

但回想起来,两人关系是很古怪的,有一段时间她母亲有些畏惧她,但后来变成了她怕她母亲,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了关系占主动权的一方。但想起来却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地方。

在牺牲子女身上,父母的残酷性总如出一辙,但她必须学会原谅母亲,她意识到命运是个娼妓,只对成功者展颜,她母亲那样的人从未能够登堂入室,只能被动接受它的喜怒无常和翻云覆雨,她曾一次一次试图击败它,却都以失败而告终。她是母亲那棵失意之树上结出的偶然的果,长成和最后形态都是两人无法把控的事情。大概她最后即便抗拒,也会成为她,她是她一个小小的复制品。

那一瞬间,她对母亲终于有了经年挣扎之后的柔软体谅。

大起大落的2012年走到了尾声,平安里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老朽的孤舟,走走停停,没有能力下船靠岸的人,只能捆在一起。除夕夜,秦家、朱家、李家、陈家凑在小店铺里面吃火锅,朱荣棋买了一堆丸子、牛羊肉。南方火锅汤底是鲫鱼与河蟹熬成浓白的汤,扔几只海虾干,像火锅也像大杂烩。

电视机里放着春晚,大家抱怨春晚一年不如一年,抱怨拆迁迟迟未到来,抱怨工资越来越低而东西越来越贵。其他家除了小辈,凑得均比较齐,陈家只有陈菊英一个人出席,大家都见她没怎么说话,东西也吃得很少,眼睛则一直盯着电视,却对相声和小品欢畅的表演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笑容。

朱太太大病初愈,所以对于外界有一些敏感。她注意到陈菊英一直在不断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左手臂,那里一直长着一个显眼的黑痣。但她以为陈菊英是因为大武不在的缘故,所以显得有些怅惘,并没有想到这是陈菊英最后一次和她们凑在一起。

 

十一

 

越往近前看,时间越是过得飞快,反而远的时间,橡皮筋一样拉得无比长,但人对当下又偏是无所适从,恨不能跳着指针过。

芳娣去了银行从柜台做起,一直做到客户经理。数年时间过下来,无滋无味,淡如白开水。李青大学毕业去了外贸公司,一直留在小城里面没走。她通知消息不打电话,只发短讯,新人类都这样,言语的哑巴,泛滥的表情符。

李青和芳娣还有联系,关于小城的只言片语新闻,几乎都来自李青的转述。

那天,她发消息说,你记得李老太太吗,那个喜欢把床铺搭在外的老太太。前几天死了。

芳娣想起来,李老太太的蚊帐,她怕死了没人看见。

芳娣读完消息,放了一阵空,李青等了一阵,又说,丰礼也从扬州回来了。居委会办一个葬礼。你空的话回来一趟,我们一起送一送她。实在回不来,也没关系。

李青说话跟从前大不一样。芳娣想,李青也是大人了。她什么时候成熟起来的,自己一点也不晓得。

芳娣放下电话,她听见李老太太在寂静闷热的夏夜噙住自己的痛苦,汗水浸透了兰草编织的凉席,她的手因为疼痛而把被褥捏皱,可是她努力不发出一个音节。

芳娣看到年少的自己赤脚顺着平安里木楼梯往上爬,直到爬上阁楼。她看到低矮的阁楼里面用纸盒装着各式旧物,阁楼里没有灯,只能借着天光读到黄昏降临,直到头顶上方窗从发白到发暗。城市的灯光亮起来,天空变得发红,黑也不再是纯黑。

她梦见自己踮起脚尖,站上纸盒,从方窗里面小心把身子探出去,无数的光柱照向深渊一般的天空里去,将颜色调淡,挑亮,好像那一刻也被强光打消失了一样。芳娣爬上了平安里的屋顶,抱着膝盖,看到无数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变成一个坐在平安里的屋顶上的黑色的影子,孤独地看着这座城市,她坐得不够高,可是也足以俯瞰她生活的斗室与街巷。她看到地平线与天色交融没有边际,看到淡黄色江水与船只隐隐绰绰又觉得不过是自身臆想,看到参差不齐、高低各异的楼宇如影影幢幢的哥斯拉,看到高架上面路灯燃烧热烈像是末日的火灾。异象纷呈。

她从来没有经历那样的梦幻一般的时刻。

只存于梦里。

她的处境只要抬高一点点,平安里的喜哀也就消失不见了。那么对于上帝而言,他见到的世界一定尽善尽美。

这一丁点的人间的不公正与挣扎又算得了什么呢。灰尘的挣扎难道不是可笑可悲的吗。芳娣懂得了上帝的残酷之处——不是他不慈悲,而是他看不见。

芳娣从睡梦里面陡然醒过来,看见外面仍然将明未明。上海的天光还是蓝黑色。但灯光已经越来越浅了,即将退隐。她赤脚走下床,推开窗户,她看到上海的夜景是漂浮的,建筑是暗色大海上,星星点点的光源,滟滟随波,江流宛转,构成层次分明的底子,最尖的塔尖是东方明珠,旁边是金茂大厦。潮湿的晨雾不断飘进到房间里面。这一刻似真似幻,似梦似醒。她看到一道飞机的划痕跨过半个天际,好像一根银色的丝线一样。

像没有人记得的,不堪、感伤的一个故事。

李老太太的死像是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她去世之后,拆迁忽然启动了。李老太太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代表的含义,于是竭尽所能,撑到了一个老人最大的高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人世间。

无论如何,拆迁启动了,朱太太第一个在上面签了字。秦志娟也签了字。陆爱华签得慢了一些。但是还是签了。大家对数额既不满意,也不算很失望。拖了十多年之后,大家都觉得有些精疲力竭。好像从前很想得到一样东西,但真的拿到手里,也不是当时的心境了。比如童年时期想要一个橱窗里面的高价洋娃娃,天天去看,觉得千好万好,等到成年时候才好不容易得到,洋娃娃是同一个,人却不是同一个人。最后拿在手里,只能劝慰自己说,有比没有好。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有比没有好。

陆爱华问朱太太打算买在哪里,朱太太说,可能先租一套住着也不一定。现在租金不贵,能租到的房子倒是不坏。留着现金也好,先看看,以后说不定还有用途。总之是走一步算一步。

秦志娟的铺子关了,但两个人勤劳惯了,又实在闲不住。这几年他们算是赶在拆迁之前扎扎实实地赚了一点钱,房子也是众人中买得最大最好的。他们本可以更早结束店铺,颐养天年。但他们没有,商议着哪怕在新小区楼下开一个早餐店也好。

陆爱华说:赚钱的命。

秦志娟说,哪里,劳碌命,人活着就是踩着轮子下不来,不想踩也得踩。

陆爱华猜他们只是为了填充掉凄冷的时间。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签字缺了陈菊英。隔了几天,大武过来签字。招呼是打了,但是总是带着惭意,大家看着大武,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见到陈菊英了。一问才知道,陈菊英患了癌。

陈, 菊英患癌的消息居然是跟平安里第二排拆迁的事情一起出来的。秦志娟觉得这真是一个不怎么厚道的天意。

过去五年的时间,陈菊英一直在给各市政办公室写信,深居简出。她每日等着回音,过得十分煎熬。中间大武结婚生子,陈菊英去看了几次。但媳妇总给她脸色看,明里暗里说她做饭不好吃,为人又懒又馋,而且总是死着一张脸,“好像欠了她钱似的”。又说抱孙子姿势不对,“一点文化也没有”。

大武这时候便装听不见。

陈菊英一气之下,回到平安里。她在大武身上几乎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好像也能够理解从前人叫子女叫“讨债鬼”。所谓子女,可不是来讨债的吗。

没有收入,又申请不了低保。陈菊英最后的一段日子过得很惨然。她手臂上一直有一颗痣。这几年,那颗痣渐渐扩大起来。起先陈菊英以为自己只是看错了。但手臂渐渐起了一些硬底的丘疹,又慢慢隆起,慢慢溃疡,皮肉烂掉了,人一直不停发着高烧,总是一烧就烧到了三十九度。拖了又拖,最后才去了医院,才知道已经是皮肤癌晚期。

陈菊英没跟她们提过生病住院的事情,平安里消失了一个人,大家起先也不觉得。想起来的时候一问,才知道她住了院,而且是晚期癌症。秦志娟便提议说,去看看吧。现在不看,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陈菊英住在市人民医院。她已经瘦了一大圈。熟悉的人都认不出来了。从前陈菊英天天想减肥,节食针灸都试过,体重也没轻几斤。现在居然可以瘦成这样,但这样的瘦,就像是一个皮球戳破一个口子一样,光剩下一副皮和一堆褶皱。

秦志娟带了一罐鸡汤,她给她支了个枕头靠着,又喂喝了两口。大概觉得实在太过疲乏,陈菊英没喝几口,又歪在堆砌得高高的枕头上休息。一言不发。朱太太握住了陈菊英枯瘦的手,觉得好像握住了一把陈年的骨头。

大武不在。床头柜上只有一壶水,陆爱华摸了一摸软木塞,发现里面的水早就冷了。不知道是多早之前打的。大武应该许久没来过了。陆爱华叹了口气,指派秦志娟去重新打了壶水,又跟临床的家属借了一把水果刀,去洗手间用半温的热水烫了一烫,把带来的苹果削掉皮,切成小块,递给陈菊英。

陈菊英摇摇头。陆爱华只能把削好的苹果块放到床头柜上的搪瓷杯里面,道:“你想吃了,就拿起来吃。”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吃水果的牙签。而苹果很快在医院浑浊的空气里面氧化变黄,污迹斑斑,陆爱华想,估计陈菊英也不会再吃了。

大家意兴阑珊地告了别。回程路上,陆爱华说,“好像撑不了一个月了,能吃还好一些。”

秦志娟道:“她这样拖,还不如快一点好。”

陆爱华道:“要不要给大武打一个电话?老娘病成这样,人影也没有。”

秦志娟道:“他哪里会来?打了也没用。”而后一跺脚,道,“有这样的子女,还不如没有。”

朱太太没说话。她自小长在农村,对于生死见得多。农村对待人,往往生前潦草而糊涂,死后却隆重且喜庆。但在城市里面,死亡却是一件寂寞且程序化的事情,悲伤会被琐碎的手续与人情冲淡。她见到的一桩又一桩的死都是这么一回事情,一眼看过去,觉得都是命运的不堪与重复。

所谓人生苦短,大概就是朝如青丝暮成雪。人人皆希望故事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只是,什么才是他们要的光明的尾巴呢?

朱太太不知道。陆爱华也不知道。秦志娟更不知道。

她们站在长桥上远远地望见平安里,整齐的青砖与商铺遮挡了内在的肮脏与混乱。它就像一个被人为禁闭起来的孤岛。而人困在这里,除了虚度与内耗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她们听见了砖石落下的声音,仿佛从前的痴怨嗔怒也一齐落了下来——从盼着拆迁开始,居然已经十二年了。

陆爱华低下头,意外发现自己衣服的下摆粘着一张方形标签。她撕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医院粘回来的,陈菊英所挂的盐水瓶上的药方帖。药方帖上的中文尽管都认识,却不知道究竟组成了一个什么意思。陆爱华于是顺手把标签扔进了深绿黏稠的护城河里面,而这张白色的标签很快便顺着水流漂走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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