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9期  
      实力
岳阳楼的故事
陈燕铭

 

题跋:在梦中,我经过散发着霉菌味道的楼梯,径直走到了顶层的过道里。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洒进些许明媚的阳光……大门洞开的公共厨房内,油腻的腥膻已化作墙上难以清洗的一片片斑痕——它们,以及那些沾满了灰尘的纱窗;这一切就仿佛是一块儿被我不小心蹭到裤子上的油渍似的……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注意到了它的时候,那座已经不复存在的建筑物的影子,才又一次从熙攘的人流中出现了。

 

正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我也和父母住在一起。这三十年来一直都待在西塘街的十二号住宅楼里。那是一栋老式的筒子楼,虽然外表显得很破旧,但是,它永远都呈非常规整的“凹”字形;四四方方的外观、粗大的楼梯台阶扶手——即使油漆已完全脱落——不过,这房子可是经历过三次地震的。所以,要我说哪儿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话,那肯定就是这儿了。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此外,这里的景色也相当的漂亮。比如说那些种在楼门外面的榆树,除了春天的时候会长些烦人的虫子外,它们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十二号楼最美的地方了;尤其是车棚东侧的那一小片,长得既非常结实又非常匀称。我至今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那儿练习爬树;有一次我还从树杈上掉了下来,险些摔断了一条腿……那是一条粉白的腿,也是一条伴随了我十六年的腿。这条腿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前后交织着,有时候甚至点缀着蕾丝边儿的低沿丝袜——那上头会闪烁着宝石红般的光亮;而这,使得那条腿在我眼中更显得白皙、红润了。

 

“晚上到外面去吃,怎么样。”

一个仅穿着白色内衣的女人倚在门框上说道。她修长纤细的大腿上,没有一根汗毛;但是,它太消瘦了,丝毫不能引起我任何一点的注意:在这十一年的漫长跨度里,肉欲已从对那躯体上的每个部位的熟悉中,逐渐消退了。女人的身体,在这样延续着的重复里——早已成为一个竖立在暮色中的信号灯了;“你说什么?”我这才把脸转向她。

“别再看那些破书了,赶紧收拾一下……”她重新踱回到了卧室里,但却提高了嗓门。“唉,你把我那件丝质短袖套衫放到哪去了?”

“哪一件?”

“就是你上礼拜洗的。怎么连柜子里也看不见啊。”

“可能和乳罩放一块儿了。”我还是合上了书,站了起来。

“噢……你怎么把外衣和内衣放在一起呀!早知道就不让你洗了。你看,皱皱巴巴的,怎么穿呐。唉呀,还能闻到洗衣粉的味儿呢!”她一刻不停地抱怨着。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头。

“换一件衣服不完了么。”我走进卧室,看着床上堆得满满的五颜六色的衣裳,“赶紧穿衣服,光着个脊梁你干什么呀。”她这时突然抬起了头,冲我嚷嚷道:“我美!我乐意!”接着又从床上蹦了起来,发了好一阵子的牢骚。我看着这个挥舞着胳膊的女人,她现在就如同是一尊飘浮在半空中的神像、粉红色的;这便是对这十来年我所有愚蠢、自我预期、无意义的生活的惩罚——过去的美好憧憬已经彻底变成一层晦暗不明的烟雾了;我置身其中,每一天都在里面盲目地走来走去,好像一个心满意足的舞台演员似的。然而,妻子的无理取闹以及在她自以为的种种爱情生活的持续的情节里,我,其实已经退居二线了。怎么说呢,这就如同是错了位的表演一般,或者用她常说的话来说——这是“完全没有表演才能的表演”——这女人总是喜欢这样去批评她那里的小孩子。但是,我们的婚姻并不是儿童表演训练班:一个控制全局的导师式的人,在我和她之间是没有位置的。这与训练之所以是迥然不同的原因,是因为这里头充满了引诱和反引诱、肉体上的欢悦、琐碎的精神生活方式等等,可惟独没有训练与被训练。要知道,即使是在交媾中的体位问题上,我们也需要谆谆引导、循序渐进,更何况那些更复杂的事情了。我不知道这种局面是否也令她感到不快,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这对夫妻在各方面都显得很不协调。两人之间的生活节奏不仅无法组成完整的乐章,更使得我们各自的乐章也全都乱套了。那么说,这就是婚姻出现危机的征兆喽。

 

从马路对面的饭馆里走出来的时候,沿街的路灯已经全点亮了。在昏黄色的光线下,妻子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快心情。老实说,自打我们结婚以来,她基本上都保持着这种我不大能理解的乐观心态。该说她是彻底满足现状好呢,还是说她仅仅是出于无忧无虑的个性使然呢,我无法回答,甚至有时候觉得当初不应该如此草率地和她发生关系。可是,我自认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喜爱着她;或许,爱一个女人本就是极为简单的事情罢了。这并不值得费神地去思索什么。因为你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儿打发时间,并以此为乐。比方说,当妻子提出想在附近散散步的时候,我即刻欣然同意了。

 

这附近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令我愕然的。二十年前的狭窄胡同、那些拥挤在一起的低矮的灰褐色平房,已经变成一条蜿蜒的人工河了。在河两侧兴建起来的巨大楼房,如今巍然壮阔地沿着河渠分布着。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这一大片建筑群的墙壁——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而平缓的人工河则宛如表面凹凸不平的镜子似地映射出一连串起伏不定的光斑。人们为什么要挖一条河?为什么不是一座打扮得漂亮的花园?我俯视着黑色的河水,并想象着人们走出楼门的一刹那所看到的这些景象;即便是出于便利的考虑,这条横亘在中间的河流也显得十分愚蠢啊——这样一来,如果我要去对面的话,就得绕远了;通奸者得走一个大圈才能到达对面。但是另一方面,这条河似乎又阻断了人们发生通奸的机会:他们晚饭后的活动,只能在此岸举行。美丽的妇女们隔着一条河流站在彼岸……可是,这也可能增加了同在此岸的通奸比率——大家不得不在附近寻找合适的对象,然后勾引与反勾引,然后一同出现在某一扇窗子里。“这不利于韦伯的共同继嗣观点。”我摇着头小声说道。

不过,妻子并没有注意到我在说什么,而是停了下来,并捅了捅我,“瞧,那儿好像有人。”我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在河岸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动着。那是一种夸张的形体动作:两条手臂高高举起、整个身体猛烈地前后摇摆着。“是在跳舞?”我脱口而出,但妻子却说不是。“更像是武术。”是吗,我挽着她的胳膊慢慢走了下去。但她一直在回头看着那个身影,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我过去看看。”说罢,她便扔下我,一个人向前跑了过去。这女人跑得真好——简直和十年前跑得一样好——我得承认这一点,她在运动方面是有天赋的;而且,这种天赋在她身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美感。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里看着她跑步的背影,也使我感到裤裆里头,忽然有些勃起了。虽然,在学生时代她并不是最出色的运动健将,但在体育课上,她却是能带给我最大刺激的人——她有与那些胸部发达的女生不一样的地方;这在今天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在她身上,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女性的曲线美,而更多的是有别于常态的某种突兀。比如说她的臀部,就和其他的臀部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使是男生的臀部都比她的更大。然而那仅仅是大而已,却谈不上有什么美感。因为,一个性感的臀部并不取决于脂肪的堆积,所以,她的臀部已不再隶属于那四十多号普通的屁股之中了——正如这只浑圆的肉色桃子已不再出现在四百米跑道上了一样;如今,它只属于我们的卧室内部以及床榻之上。

 

我停止了联想,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

“是个小孩儿。”她跑回来后兴奋地对我说道,“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回答说,‘练习武术。’”

“就是说你猜得完全正确喽。”

“不是。你怎么不明白啊。他是在练习武术!是体育老师布置的作业,现在很多中小学校都在教这个呢。”她笑着说道,“我们又可以扩大生源了。”

“可是,你们那个培训学校,不是只教舞蹈和表演吗?”

“武术也算表演呀。哎,跟你说话真是费劲。好啦!赶快回家。”

“干什么?”

“当然是打电话了。”她用一只手比划着,并伸过来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襟。

在我们快要走到十二号楼的时候,妻子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是在路边叫卖毛衣的小贩吸引了她。小贩在两棵树中间搭了根绳子,所有的毛衣都被挂在那上面,看上去犹如一小串参差不齐地悬在半空中的尸体。然而,这串儿摇晃着的模糊东西却着实引来了不少围观者。几辆任意停放的自行车早已占据了马路的一大片空间,至于那些驻足不前的行人,就更多了。他们围绕着衣物的质地、手感广泛地交流着——有时一把抓住一件毛衣的袖子,然后又立即放开,或者又掀起了毛衣的里面反复抚摸着——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我们喜闻乐见的“马路展销会”。我知道,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往往是能引发亢奋的,所以提醒她别忘了正事。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她还是挣脱了我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冲进兴高采烈的人群里去了。于是,就又剩下我一个人还站在原地了。

女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了。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发现有不少和我类似的人也站在附近。他们被头顶上的路灯的阴影笼罩着,只保有一个边缘模糊的躯体外形。这些也是被丢在路边的丈夫么,或者仅仅是一些喜欢站在远处围观的群众?(这让我想起了一九九八年的夏天。那大概是六月份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拉着姑娘的手,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散着步。当然,与其说那是在散步,还不如说是在举行某种仪式——我按照一个高中同学的要求,正式邀请另一个班级的女生和我一起散步——当时我还不了解什么叫作求爱;因为,根据我们那时候的行为准则,在一起散步就等同于求爱。所以,我也不得不遵从这套在当时广为流行的高中生私人交往规则。但,正如把散步与求爱相混淆一样,这种“散步”也仅仅就是散步罢了——饿着肚子,在昏暗的人行便道上走着。于是,这种毫无浪漫情调的社交行为,很快就衍变成一种带着功利目的的交易。我们开始请教深不可测的学问;也就是那些恼人的作业。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必再等到第二天的早上去学校抄作业了。况且,按照同一摹本誊写的作业,连谬误也是如出一辙的;就这样,我们的作业会形成一种流派、一种教义……然而,在黑漆漆的晚上,一边拿着笔记本记录一边仔细聆听女学生的教诲,是令人厌烦的——这简直就是三流小报记者工作的预演嘛——我尤其反感这种事。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溜达本来就糟透了,如今又摊上这样的……于是我暗自发誓:得找个别的女人才行。但这样的机会直到毕业以后才降临在我的头上。只是,那已经是另外的故事了;在那个故事里,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并且立即就和她发生了关系。)我又在那儿晃悠了一段时间,然后才看到妻子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出于默契,但更可能是为了不让她发牢骚而配合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当然是厂家直销的啦。”妻子一回到我身边就不停地唠叨着,“不过净是些过时的压仓货,款式难看死了,而且还不是纯毛的……行啦,回家吧。”但是此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地问了这么一句,“你的三围是多少?”

在远离人群的便道上,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住在十二号楼406室的王征,是我小学时代就已结识的亲密伙伴了。他是一位科学家,专门研究人们平常使用的日常用语中的混乱现象。他自称这是一门最前沿的语言学——即,关于经验语用学的紊乱现象的研究。而且,他研究这门学问已经有十几年之久了。在这方面,他是无可争议的权威。但是——正如所有的伟大科学家一样——他的研究,并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适当尊重。以十二号楼为例,除了少数几个思想开化的人以外,所有人都把他视作头脑不太正常的怪人来看待,这是多么的不幸哩!即便他本人对此毫不在乎,但在我们这些朋友看来,这种不公正,已经不仅仅是关乎声誉的问题了。“这是对科学精神的亵渎嘛。”陈锦缩在长沙发的一角里说道。“同时也充分暴露了我们国民性的根本缺陷,”我坐在另一个角上,弹了弹了烟灰补充道,“也就是,没有创造力。”王征从他的靠背椅中站了起来,用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6.4250813120115156715221632230017。”然后粲开他那脸上惯常的笑靥继续说道:“这样计算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谈上大约半个小时。那么,在这之后,任何谈话就都没有意义啦。”这时陈锦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随后便穿好了扔在地板上的那双红色拖鞋,并在王征和我的目送下拉开房门,径自离去了。“我不知道她今天也在这儿,否则……”我试图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清楚他目前和陈锦之间的那种关系——然而他站在那里却仍旧保持着一丝笑意。“菲根鲍姆常数,”他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和她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无论是和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们不可能发展友谊,也不存在什么爱情。家庭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无限趋向混乱的计算式。而我,是坚信菲根鲍姆常数的,坚信它是所有现实中客观存在的唯一规律的。所以,我必须保持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婚姻呢,就拿你来说吧,你和你老婆的婚姻就是一个无法确定的过程。你的个人意志无法主宰、也无法影响到你们两个人的共同生活,因为你们不得不永远处在一种相互博弈的环境里。这也是现代一夫一妻制的根本矛盾。在这样的系统里,只有一个常数,剩下的则全都是变量。所以,就算是吃饭这点小事,也都只能在一个阀值区间内去估算。这样一来。所有的行为便都无法准确规定了。”他重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然后下意识地用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此刻,他神情漠然地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盏台灯,仿佛是在查看落到那上面的一层细细的灰尘颗粒似的。我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弹,并尝试着从侧面来观察这位陷入深思之中的老朋友:这个侧影,确实已经显露出一些衰老的痕迹来了。那么,他会不会最终也步其父的后尘——变成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呢——然后,穿着准停尸房的条状号衣,坐在医院无人问津的空荡荡的走廊上,双手紧紧抓着手里的拐棍,流一地的口水……也许,他之所以相信计算、相信语言混乱中的数学公式,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心灵上的支撑点;一个足以容纳和解释其单身生活的坐标。

“我得回去了。”

“唔。”他哼了一声。

 

从四楼下来的时候,陈锦正靠在三层楼梯的扶手上抽着烟。她看到我时仅仅是微微咧了一下嘴巴,便问道:“滚出来了?”我点点头,这回她是真的笑了——低头望着破旧的台阶,嘴角向上弯成一条恶毒的弧线——然后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咱俩是不是都忒贱了点儿。”

“你说什么?”

“当然是王征了。”她托着右臂的胳膊肘,盯着那支正在徐徐燃烧的烟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他就是一神经病。”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哼!”

“这也没什么不对嘛,顶多就是有些内向。还是说,你也觉得他是个怪人呢?”

陈锦并没有回答,而是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只挂在她左脚上的塑料拖鞋。她光着的两条腿上穿着一条白色短裤,上半身则套着一件肥大的黑底文化衫,在她的前胸的位置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明天更美好”。可是,这尺码显然是小刘伟的——就是说,她穿的是她丈夫的衣服。至于她和小刘伟么……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和我们楼里出名的胖墩儿。这小子过去在楼里称王称霸,一直到念高一的时候,他还经常去找我“借钱”。不过,这已经是老皇历了、就像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似的。而今,对于我们这帮在这儿长大的人来说,那些过去的记忆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因为,它对我们现在的日子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我们已经变了;我们已不再是那群在楼道里到处游荡、奔跑着的孩子了,也不再是那群背着书包早出晚归的中学生了。除了这栋楼的建筑结构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之外,这里的一切,均与我们的回忆格格不入。所以,我现在更情愿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切。至于陈锦——至于陈锦在406室都做过些什么,我根本就不关心。

 

“我该回去了。”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洋洋已经回来了。”

“是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而我仍然还站在上面。这时,罗老师已带着她的儿子走了上来——大家都在点头寒暄,表现出这栋楼里一如既往的邻里关系;就是说,那仍然是一种保持着距离的问候,在公共厨房以及厕所里的每个时段中,它无处不在。然而,这些礼仪性的言语、这些哼哼唧唧却和宠物狗相互见面时的吠声完全一样:或低或高的音调,掩盖了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罗老师带着她的胖儿子从我身边走上去了,随后便是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我扭头看着,看着漂浮在楼道里的潮湿空气。这些空气使堆放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逐渐开始发霉,所有的粮油酱醋,所有的柜子、自行车,还有电器都被腐蚀了。它们统统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垃圾,但仍旧占据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空间。这栋楼已经衰老了很久了,伴随着几代人的生与死,混合着厨房与厕所的全部气味……它几乎已经成了一座长满枯草的荒冢,装满了电气回路以及终年不停繁殖着的蚊蝇……在经历了三次地震后,它更加牢不可摧犹如一根深入地下的巨石,坚硬地支撑着我们……

 

榆树焦黄的树叶堆满了大门口前的洋灰路。这是一段五十年代修建的洋灰路,它的年纪和十二号楼一样大。走在它上面会感到相当硌脚,因为洋灰里面掺着鹅卵石——这些拇指大小的鹅卵石,摸上去是那样的光滑——我们把它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我的石子装在妈妈给我做的上衣口袋里:因为,那时候奶奶说我太瘦了,怎能经得住冬天的大风吹呢,于是悄悄给我装上了这些沉甸甸的压舱货——我记得当时我们的大楼正在翻修,红皮肤的工人运来了一车又一车的沙石。我在湿润的沙堆里曾发现过螺旋状的黑色贝壳;斜立着的筛网后面则是那些柔滑而又温暖的细砂,它的手感是无法形容的;因此,我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些砂粒从我的手缝里慢慢漏了下去,堆成一座小山。这是二十年前的一幕,并且与奶奶的过世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奶奶穿着她那件藏蓝色的衣服睡在里屋的木床上,她庞大的身躯安静地躺在窗台前面,那床从老家带过来的薄薄的缎面被子仍铺在她的腿上——死亡,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一个充满了明亮阳光的下午。后来父亲经常说,奶奶是在睡午觉的时候去世的,她走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全家在面对这具尸体时,才会显得那样的安静。我只是跟在母亲后面愣愣地看着,看着父亲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看着他端来一盆热水并用毛巾给奶奶擦脸——灰垩色的脸上满是暗褐的沟壑——开始的时候,父亲的手在发抖,那块儿箍在父亲手腕上的毛巾也掉在了地上。妈妈立刻捡起毛巾放到了一旁,然后又拿过来了一条,她推开了父亲继续擦着。等她收拾完了,时间已经临近四点半了。接着妈妈让我到米叔家去借自行车,但又马上叫住我,掏出两块钱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并嘱咐我到街口买点馒头回来。我点点头便跑了出去。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惊慌失措,只是被这阵势给吓住了,仿佛如果不马上飞跑起来,就会耽误了妈妈交待的事儿。于是,我一股脑儿地朝楼下冲去,但我忽然发觉,那些装在口袋的小石子正随着我的奔跑,沙沙作响。

对门传过来的电钻声,越来越刺耳了。在这种环境里,我根本就写不了一个字。所以我干脆关上电脑,顺手翻开桌上的词典。可是,外面的嗡鸣声仍不停息,它像在成心作对似地在墙里头叫着……这情形就像是夏天里的鸣虫儿:过去我曾一直相信,每到夏至以后,那些住在楼房石头缝儿里的虫子就又会活过来。它们在夜晚发出声音——那是一种有别于机器噪声的响动——清澈的声音,有时会让人感到很恼人,但绝不枯燥。它们就在窗户外,孤独地叫着。

 

透过光线,我看到了背面的文字。宇宙飞船终于坠毁了——我躺在床上,望着那本发黄的科幻小说。那里面的情节,那里面的人、外星人以及飞船的插画,我全都知道、不,是全都铭记了下来。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然而,它至今仍旧是我最常看的书。因为只要看着这些烂熟于心的文字,我就会感到踏实。“或许这真的只是一本二流的科幻小说”,“但却包括了一切,包括了我生活中的一切”——在扉页上,留着我十八岁时写下的这句话。那是一个朦胧的时代,一方面是记忆已经模糊了;另一方面是我一直在努力地删去其中的那些令人难堪的片断。那时候,我们这些学生有幸摊上一个喜欢偷窥的班主任。他常常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从教室后面的观察孔窥视我们。然后趁我们在操场上做操的工夫,检查我们的抽屉。接下来,他便在中午放学的时候邀请我们去谈话。我把这称之为“午餐会”——就是说,我们中的那些倒霉蛋儿将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看着他吃饭。而我们的这位班主任,这位聪明的已经开始掉头发的中年男人,则会一边吃着饭一边跟我们谈人生哲学;谈他伟大的教学历史或者他正在筹备中的家长会等等。对于我们这些频繁被邀请去参加“午餐会”的人来说,罪过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在班主任面前的那些精神读物:花花绿绿的一摞书,题材从武侠到漫画应有尽有。每当这时,邻桌的外语老师总会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到学校来都干什么呢?就说你,让于老师叫了多少回了。”然后,我们口齿伶俐的外语老师又埋下头去猛吃了一通。“跟他们说这些都没用了,他们这帮子人早就皮实了。不让他们上课说话,他们就在底下看小人儿书。你把小人儿书没收了吧,嘿,他们就上课说话,搅得别人也不安生。”倒开水的语文老师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不免让我在心底里暗地发笑,这群混蛋。“你还挺得意啊,站好了!”班主任拿着我那本科幻小说冲我喊道,“这本破书你看了有半个月了吧?给我说说,你都看出什么来了。”开宇宙飞船要当心陨石——但是,我不能这么说。因为这样一来,就会变成说相声了;而这无疑会使班主任发火的,即使这种场面本来就是滑稽可笑的。于是,我选择了沉默,就像其他人一样静静地倾听班主任的那些无声的宣讲。我们对这些东西已经是习以为常了,甚至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把这些说教的声调变成一幕使人昏昏欲睡的无声电影;但至少,这些微言大义的言词是能锻炼一个人的想象力:我站在那儿,心里却继续在茫茫瀚海般的星系之间穿梭、旅行。

 

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已经贴出了红底黑字的军训通知——这是校方每当有重大事项时酷爱的做法。他们似乎认为只有透过这铁与血的颜色,才能警告学生,一件大事正在暗中酝酿着。可是,这通常与我们并无多大干系,毕竟这儿不是什么自治团体;即使是充当学生自治机关的那个组织,也都是上头任命的。因此,这些严肃的布告,不过是一份日历罢了。至于高中时代的军训么,简单来说,即等于全托制幼儿园;也就是说,我们将会被拉到某个远郊区县的某个营房里,并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即将接受的最后的训练了。然后,我们这些武装起来的少年(?)便立即开赴沙场,最终壮烈地战死——同学们全部阵亡,我前面的阵地上只有死尸和凝结的鲜血,隆隆的炮声也越来越迫近,仿佛就连空气也在颤抖,我紧握着手里的步枪,伏在满是火药味儿的泥土里——这是幻想吗?如果是幻想,那么此刻为什么我们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呢。还是说,这仅仅是在模拟死亡的场景,或是要我们亲身感受置身于死人堆中的恐惧?!可是,这也太没有英雄气概了,连预想中的死亡都这么的庸常……看着眼前这些肉虫子般的草绿色躯体,我真的受够了。我宁愿在冲锋时被弹片炸出肠子来;就让机关枪的猛烈火焰穿透我的身体吧!

“喂!你要去哪?”健硕的少尉教官扯开嗓门尖声叫喊着。

 

我们这些预备役兵源只能待在这人烟稀少的射击场上。啊,我看不到一挺机关枪,也没有野战炮,但我们却身着作战服。就是说,我们不会被送上前线,也不会在枪林弹雨中英勇就义——“下一个”,班长大声地嚷嚷着。这名陆军中士现在惟有用这种声嘶力竭的呵斥来显示他的军人作风,然而,即便是这样威严的嘶鸣,也无法改变这场游戏的本来面目。我们永远也不会被敌人杀死了,因为我们只能对着空气开枪。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今天下午,我们就要背着从家里带来的被子、脸盆,灰溜溜地滚回到城里去了。这根本就是在演戏,我在日记里写道。

 

在学校门口解散之后,我便和同班的黄毛儿一道回家。跟他一起走仅仅只是顺路而已,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在我们这个自暴自弃的团伙里面,他是唯一一个跟我顺路的人——即使,我实在并不太愿意跟他打交道。因为,黄毛儿最让人讨厌的地方,就是他太过乐观了。该说这是一种穷极无聊好呢,还是说,这全都是因为他生活的那个贫民窟所培养出来的市侩精神呢。但不管怎样,阶级是存在的;这也就意味着压迫是普遍存在的。简单来说,学校里的阶级压迫就等同于马路上的阶级压迫:行人—警察—汽车,因为汽车撞人是犯罪,所以就由警察出面来保证汽车的通行。这就是为什么马路上只准车走而不许人走的原因了。因此,黄毛儿这种人是不受欢迎的。在我们这些忧郁而深沉的人中间,只有他常常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到底有什么他妈可笑的呢?

在路上,黄毛儿一个劲儿地讲着。他拼命嘲笑教化学的女老师,以及那个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老校长。可是,这些讽刺已经不流行了——我们对这些狗屁学校的破事儿,早已不闻不问了,丫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呵呵,我们已经改宗虚无主义了。“在这个漫长的季节里”——十年以后我总会不自觉地在文章中写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我一直就没有从那道狭长的阴影里走出来似的。漫长的季节、漫长的季节;这简直就是一道咒语,一条充满了扑朔迷离的秘密的暗号。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肉麻的词儿呢,它到底包涵了什么意思呢。我立即从床上跳下来,把我的那些登在杂志上的东西统统给找了出来,然后摊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着。“……吉米终于还是驾驶着一艘老式飞船,从殖民星跑了出来。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准备得已经相当充分了,但是,他的充分准备其实只是相对于他自己罢了:吉米带着自己喜欢看的电子书,还有他从中心偷出来的D-27lamit虚拟机——那是殖民地明令禁止的性爱模拟器。其实,这玩意儿在人们还没有离开地球以前,就已经有了。但是,在百废待兴的殖民地这里,这东西就被套上了某种政治概念,一个简单的逻辑:使用性爱模拟器必然会浪费人们的时间,那么,这么多的工作怎么办呢?而且,那些热衷于使用它的人,明显会变得越来越孤僻,这自然是不利于殖民地的社会关系的。所以,它必须被禁止——更何况,地球毁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这种东西造成了人们的堕落嘛。然而,人这种生物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的地球物种或者目前已知的那些外星生物,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人往往喜欢冒险。越是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越想去探索一番。而这个优点反过来便是对那些被禁止的事物的尝试……吉米以亚光速在卡洛斯星云的边缘飞行着。这儿属于荒凉的第十三殖民星系的边界,因此他是不会被别人发现的。于是,他装好了这台机器——多让人激动的时刻啊,吉米为了这一天整整熬了五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除了在巨大的通风管道里累得浑身是汗,就是喝那种没什么滋味的营养果汁。现在,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第二十六期,“K中尉从地窖般的防御工事里爬了出来,他穿着笨重的太空作战服,犹如一具行动迟缓、四肢粗壮的木乃伊。这已经是他第五次钻到外面来了,因为他受不了地下工事里的那些活死人——作为V前沿哨所的一员,K中尉仍然无法忍受这里枯燥的战斗生活。而这所谓的战斗生活,即:目不转睛地盯着掺望仪上跳动的讯号;每六个小时就派出三人一组的巡查搜索队,检查新吉尔伯特山南麓的情况;休息的时候,坐在软垫长凳上吃干巴巴的军用口粮……这里的人虽然还活着,但他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在这没有止境的战争中,人们已学会了如何去打发那些漫长的日子。没有人再开玩笑、也没有人抱怨,他们甚至也不再哼小曲儿了。一切都非常的平静,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士兵的脸上总是只有冰冷麻木的表情。他们没事儿的时候就呆呆地坐在软垫长凳上,均匀地喘着气——这是一间停尸房……中尉抓住了她,一个拉美尼克女人。但在此刻,K中尉反而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该怎么处置这个女拉美尼克人?是现在就强奸她,还是把她拖回哨所以后再强奸。中尉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套着手套的右手,那儿还挂着一把枪呢……他望着远处的V哨所,那座埋在新吉尔伯特山脉红色岩石下面的坟墓……”

 

一言以蔽之,我描写的要么是囚徒一般的太空站生活、要么就是没精打采的无休止的战争角落。我笔下的所有人物,根本就是高中生的翻版:他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堕落者,就是说,对于这些生活在无限宇宙中的人类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上一说的事情了。对他们来讲,活着就等于死亡。他们忍受的折磨,正是忍受折磨本身;这比人们遭遇虚无的黑洞可能还要可怕哩。这些东西不禁使我联想到,我的人生大概也只能从那一大片包裹在幽暗迷雾深处的宇宙残骸中才能找得到吧。

透过楼道敞开的窗户,他望着临街便道上的那些人。从这儿就可以瞥见这个国家最真实的面貌了,但他马上就醒悟到;这根本就是井蛙般的胡扯——每天在这条细长的过道上走来走去的,全都是熟面孔。他们的衣着、步态甚至手里拿着的那些东西,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产生过想要自杀的念头吗?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他把烟头按在一只趴在窗台上的小甲虫的甲壳上,然后仔细瞧着它;覆盖着白色灰烬的熔岩正慢慢地熔化它身上的角质骨骼……只要穿透了包裹着他们柔软身体的那层外壳,他们就会立刻死掉。

从楼道中不时传来阵阵阴凉的微风,渗入腿毛的毛孔里,让人感到格外的冰冷。他仍倚在窗台上,享受着筒子楼馈赠的恩惠。但它同时也带来了某些痛苦,就说住在他对门的米叔吧——那还是在他结婚以前。同样是在一个有些燥热的日子里,同样也是在这个窗台上,他无所事事地瞅着小巷里的人们。忽然,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米叔坐在轮椅上被两个儿子从医院推了回来。这已经是老人的第二次中风了;可怜的老头儿。但是,在他心里却并没有一丝悲凉的感觉。他只是在楼上默默注视着老人的那张脸,这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的脸了。或者说,那只是一张皱巴巴的近乎被糨过的硬纸板儿似的面具。这人真的是米叔吗,那个小时候给他做过铁皮小车的铣床工人?瞧那只耷拉下来的手,宛如一块儿被晒干了的肥皂,并且布满了纵向的龟裂;那是他干瘪的血管啊!这就是现实、摆在我眼前的现实,他不免想到了自己的爹妈以及他那就要开始的婚姻生活……

“但那是代用品,”他轻描淡写地对妻子讲道,“你想想看,国内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呢?”他拿着一支满是洋文的浅红色小玻璃瓶儿在手里掂量着——并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就在不远处的女售货员,她正使劲儿朝他们这边盯着呢。

“是你不舍得花钱罢了……”

“嗳,你听说十二号楼要拆了吗?”妻子漫不经心地继续在货架旁滑翔着,仿佛任何一件商品都已被她仔细侦察过了一般。

“多少年前就有人嚷嚷了。这都是谣言。”

“这回可能是真的。我听一楼张姐说的。她是街道办的,应该不是捕风捉影吧。而且,前一阵子李大妈还亲眼看见好几辆高档汽车老停在咱们楼底下……”

“瞧瞧你找的这帮人,啊。”他笑着说道,“不是下岗的阿姨,就是成天没事儿干的老太太。我说你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这下她也笑了出来,“人家不是关心嘛。”

“你净是瞎操心。就咱们这破楼,离着马路八丈远,住着两百多号穷老百姓,谁吃饱了撑的来这儿拆房。”

 

今天跟往常一样,这对夫妇还是在外面吃的晚饭。实际上他们很少会出现在公共厨房里——那是中老年人的聚会场所;即便那里飘出来的气味儿要比饭馆的更香。但是,他不会做饭、他的太太就更不会了,因此,每到饭点儿的时候,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就会突然浮现出,已经搬到郊区的父亲来。谁让他就是这么好吃懒做呢,一条白胖白胖的寄生虫。但公平地讲,他曾经一度是想学会做饭的,并且也从他父亲那儿学到了各种技巧和必要的次序。不过,当他真的开始做的时候才发现,这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因为首先,他必须安排好各道程序,否则就会手忙脚乱。其次是对食材的早期处理,比如说,青菜要先用水洗一遍,或者是要浸泡;肉类则要依据做法的不同事先加入各种佐料;鱼就不用说了,得开膛破肚拾掇干净……煮米饭要倒入适量的水;当然最麻烦的是做面食,要发酵、醒面,蒸的时候就更费劲了。总之,做饭不仅是一项体力活儿,更是一项耗费大量时间的恼人工作。然而,这和吃饭比起来,就显得非常不成比例了:花两个半小时做的一顿饭,只消三十分钟就变成胃袋里的一团粘稠的东西了。因此,这是费力不讨好的,更不要说,他和他的妻子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作为现代人、或者说作为具有现代意识的他俩,必须把宝贵的时间全都放在休闲上才行。就是说,他们应该沐浴在繁华城市的汽车尾气中,就着可吸入颗粒物、在空中跳着圆舞曲的各种细菌以及富含高蛋白和淀粉的食物,一起吃下肚去。他们应该悠闲地在商业街上散步,频繁地光临各种新兴建筑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他们对人类进步事业的支持、并组成这么一组极为真实的数据——新闻报道欢呼道:今天又有十万余人参观了最新落成的金融大厦……此外,他们也必须出现在机场、火车站,好叫那些长着轮子的长方形盒子把他们装在里面,彼此慰藉。他们还应当具备一系列的爱好以填充多姿多彩生活的缝隙,要豢养小动物、要栽培绿色植物、要学习艺术、要理解种种常识性的词汇,还要拥有一个十分美妙的梦想以及憧憬这一梦想的坚定决心……

 

于是,在经历了这些劳累的活动之后,他俩相互拥抱着,又躺到了床上。可是,这位男主人却毫无睡意。他微闭着的双眼仍旧能十分清晰地看到黑夜中的天花板,楼房外面的微光把他们种的一棵蟹爪莲的影子打到了上面。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失眠了。它就像一滴漂浮在一杯水中的油脂,任凭水面随意地起伏、摇摆,却依然保持着自己不被溶解的特性。因为,他本能地讨厌这张双人床,讨厌睡在这张床上的女人和她旁边的自己。这已不仅是对重复着的日常作息的愤懑或者抱怨了,说得更明白一些:这就是他所罹患的精神性阳萎——它的病征包括:对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毫无兴致;浑身麻痹;生理上的不举;反应迟缓;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但同时又具有一颗清醒的头脑。这就如同是一个处在天真与懵懂之间的白痴的情形。但他更愿去相信,这其实只是一系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退化而已;虽然它很难被察觉到。这样的退化首先从神经官能的方面开始——连近在咫尺的异性裸体,也渐渐隐入幽深的夜幕后头去了。一对男女睡在一起本身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更何况在失去了繁殖后代这样光荣的目的以后,就更加费解了。过去那种对神秘人体的好奇,已经衍变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紧紧地束缚在那具躯壳的表面,它甚至对普那路亚式的交配形式也会发出伴随着焦虑的颤音。人类的房事、节孕以及稀稀拉拉的精液,“应当诅咒这张双人床”。

 

天又亮了,这当然又是一个糟糕的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借着晨光唤醒的生物机能,身子有意识地朝女人的方向靠了过去。那根硬物不自然地横亘在他的内裤里面,犹如一只刚被寒夜冻死的毛毛虫,直愣愣地趴在那儿。这是一个男人屈辱性的时刻,因为他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摆弄自己的东西了;此时此刻,这支仿佛被遗弃在建筑工地上的橡胶管子,终于贴到了女人臀部——那个他认为她身上最具诱惑力——的部位上了。同时,他也伸出了手,很轻松地就抓住了女人的一只胳膊。可,就在他那只略微抖动着的手,打算继续深入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无意间抓到了一撮腋毛。多么细密的腋毛啊,这是一小撮柔软而不失弹性的腋毛、带着体温却不粘手的腋毛。这回他真的硬了,真的感到在体内涌动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了。接着,他又把手向下摸了过去。

“干吗呢!”女人这时醒了过来。

梦是漫长的自旋。因为它总以一种含混、恍惚的光影突然就将我们紧紧地给抓住了……然而,其实人们都是不喜欢梦的,这是一个阴沉的时刻,一如人们所说的“凄凉的傍晚”一样。但,最现实的理由却并不是人们做梦时的心情,而是梦境所展示的那种恶兆。这些形象朦胧的恶兆,会从上至下地朝人们压过来——不论此时人们的内心是多么的欢快或恬静;这里面自然没有什么俄狄浦斯情结的诱惑,也许可以更准确地来说,那就是:深郁的天空和横亘在那里的一道无垠的深蓝色帷幕。故此,这些惠临人们心灵的种种恶兆,即意味着那些人们不曾注意到的威胁。它们就潜伏在人的周围,在一个拐角处的后面、大厦张开的荫蔽里或者是大街上的一株杨树的树梢上。它们无处不在,可同时又是不可见的,所以无论人走到哪里,始终都无法逃出这层无形的包围。但到了晚上,也就是在漆黑一片中点上一盏灯以后,这些隐遁于白昼的魑魅魍魉便渐渐地显现出原本狰狞的形体来了。不过,这些怪诞的影子并不十分可怕,因为只要对此毫不理会,或者长时间地保持一种倦怠的凝望状态,也就不会再把这些异常、甚至邪恶的怪影当成一回事了。这毕竟只是场自旋,我们所能看到的所有景象,仅仅是自身的投影而已。

 

在一个一分为二的梦里,筒子楼首先变成了农贸市场——大厅里都是卖肉的,各种海鲜、畜类以及被挂起来的各色熟食。大部分人都穿着白大褂,有些人还戴着口罩;但这一切仍然无法掩盖住一层大厅里的那股血腥气息。准确地说,这儿是展览尸体的地方。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带鱼死尸像在接受人们检阅似的,平静地躺着,只有成排的死鱼眼睛盯着上苍;至于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其他水族,则统统被装在一只大水盆里。人们能看到章鱼的触角、鳝鱼深褐色的身体或者冒着泡的各类河鱼。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煞人的味道,还在提醒着人们,这不过是临死前的混乱聚会罢了。贩卖猪肉的胖女人,还有她身边那扇倒挂的猪,这就够了……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我甚至发现了一只猴子,它抓着笼子上的铁栏杆,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把尖刀——二楼泛着苦涩的菜味,间或摆着一堆亮闪闪的铁锅。随后,这座恶臭熏天的建筑物倏忽间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档宾馆。柔软的淡红色地毯上,迎面走来了三个身段妖娆的美女,她们无声地挪动着旗袍下的款款轻莲,就仿佛是一群飘荡着的幽灵。在她们的身后,则是几个浓妆淡抹的小姑娘,女孩儿们淫荡地说笑着。这儿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我意识到,它已变形为一座薄施粉黛的阿鼻地狱。哦,这不就是三楼嘛。

 

在一个有点儿热的下午,一个男人穿上了自己仅有的一件西服。他对着镜子,摸了摸翻在脖子外面的衬衫的领口;虽然领口有些发黄,但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可是,这样的装扮仍然显得很不自然。他懊恼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倒像是个杀人犯……”就这样,他走了出来,走到了外面。附近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那些无法形成大块儿树荫的小树,在轻微地摇曳着。这一切使他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些许的寂寞感,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正是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下午。于是,他吹起了口哨,并悠然地抬腿向前跨出了一大步,朝着大街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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